炎朝建朝第四十五年,太後蕭氏垂簾聽政滿二十年,雖是弱質女流,但她在先帝駕崩後,力挽狂瀾,抵住世家閥閱的施壓,延續了先帝的變法。在她治下,河清海晏、四海升平,世家門閥“自願”交出私蓄家兵,徒有世家之名再無世家之實;滿朝文武心悅臣服,海疆、塞外,藩屬之國數不勝數。


    除了妄想靠著文死諫青史留名的禦史大夫像個跳梁小醜一樣徒勞地嚎幾嗓子“牝雞司晨”“女主禍國”,麵對將將年過五十、正年富力強的太後蕭氏,長安城裏再沒有敢煞風景的人物。


    自然,煞風景的人沒有,上躥下跳的人,卻是從來都不缺的。


    又是一年春,曲江池旁,花豔柳綠、燕蝶翩翩。


    曲江遊宴罷,正要雁塔留名的新科進士們站在高大的畫船上,穿著還帶著褶子的新製圓領衫,挺胸抬頭、春風得意地睥睨岸邊駐足觀看的人們,畫船經過的岸邊,若是尋常百姓,便紆尊降貴謙和地一點頭;若是身著薄紗的平康坊妓子,便風流倜儻地請她們拿著琵琶、胡琴、笙簫奏一曲為他們助興;若是走運認出了岸上的達官顯貴,便“先生”“老師”“世伯”“嶽丈”地混叫一通。


    曲江池畔風景最秀麗之處,幾匹新製石榴紅綾披裹在樹上,圍成一座三麵封閉隻開一麵,麵向曲江蔥翠菖蒲、粼粼波光的屏風。


    路上往來經過的人,先不關心屏風裏是誰,隻可惜那紅羅被人千辛萬苦織造出來,不曾上了美人身,就被幾棵糙皮老樹糟蹋了。待聽見船上忽地傳來四聲齊刷刷、畢恭畢敬的“表舅母、表舅父”,車水馬龍中的行人立時探頭探腦,妄想瞧一瞧是哪個這麽大福氣,能一口氣叫三十個新科進士中的四個齊聲喊“表舅”。不曾看見人,單瞅見八個人高馬大的昆侖奴麵無表情地立在石榴屏風外。


    行人們轉過頭,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錯,得罪了顯貴,趕緊將視線轉向今年的新貴們。


    “表舅母瞧,狗拿耗子呢!”穿著竹綠衣裳的新科進士,方才還器宇軒昂,此時見了表舅母、表舅父,渾然忘了滿城的人看著呢,一心彩衣娛親,大驚小怪地指向岸上。


    順著這位新貴的手指,兩岸的人望過去,遠的,隻看見一團亂蹦的白色毛球,近的,聽見唧唧的叫聲,卻是一隻白毛獅子狗憨態可掬地呲牙咧嘴將一隻老鼠按在地上。那隻灰黑的老鼠足足有巴掌大,被按住後破釜沉舟地用力啃咬白毛獅子狗的嘴。


    老鼠固然動彈不得,可狗嘴上也露出了血色。


    “不愧是進士,好厲害的眼神!”平康坊的妓子燕奴千嬌百媚的聲音,一出口,就引得滿船進士們垂涎。


    “別看了,那可是閔兄的紅顏知己!”


    “閔兄好福氣!”


    兩個新科進士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擠著穿竹綠衣裳的進士,嘴上恭維他,雙眼卻熠熠生輝地看向石榴綾三麵圍起的屏風內,不等看見裏頭坐著的是什麽人,先彎下腰施了君臣大禮。


    石榴屏風裏,傳出一陣肆無忌憚的女子笑聲,“大郎你瞧,本宮養的雪球會抓耗子呢!”


    景致略差一些的對岸,一頂錐帳外,進京等候宮廷采選的平衍州刺史之女夏芳菲抬手扶了扶頭上的羃籬,望向繁花似錦的對岸,又瞥了眼船上那群渾然不覺醜態畢露的新科進士,扶著婢女便向錐帳去。


    “芳菲,不看了嗎?對岸一準是康平公主和駙馬。”四品中書舍人之女駱得計挽住夏芳菲的臂膀,麵上並未戴著羃籬,坦坦蕩蕩露出來的一張臉上,眉眼舒朗開闊,甚是大方典雅,“咱們告訴阿娘一聲,去拜訪康平公主?”


    夏芳菲之父乃是庶族出身,靠科舉起家,在寸土寸金的京中並無府邸。因此,夏芳菲此次進京,隨著母親駱氏借住駱家。


    夏芳菲比駱得計高出半頭,藏在羃籬下的眼睛落在駱得計因攬著她的臂膀略略拱起的短襦上,瞅見了駱得計白馥馥的一角胸脯,臉上臊紅,一時沒聽見她說什麽,等駱得計連問了兩遍,才細聲細氣地回說:“公主並未召見,且舅母、母親都不曾提過,豈可冒然過去?”


    一眼未了,隻聽畫船上,“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的進士們越發醜態畢露地“喵嗚!喵嗚!”學著貓叫著給拿耗子的狗兒助陣。


    “叫得很,叫得很!我的雪球有諸位坐鎮,一準弄死那隻碩鼠!”石榴屏風裏女子笑得喘不過氣來,屏風裏有男子柔聲繾綣地說“三娘,你慢一些笑,仔細肚子疼”。


    畫船上的新科進士們,個個歡欣鼓舞地笑:“不愧是公主的狗,這是鏟除碩鼠,為民除害呢!”


    “一準是康平公主了。”駱得計踮著腳,要看清楚石榴屏風內蕭太後的愛女康平公主的尊容,新製作的卷雲履有些太軟,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把夏芳菲拉倒。


    “得計!”夏芳菲低呼一聲,不忙著拉駱得計,先伸手護著頭上羃籬。


    她比駱得計大上半月,素日裏都以彼此的名字相稱。


    “哎,你瞧瞧,整個曲江,就隻你一人戴這東西。”駱得計自有婢女攙扶著,警惕地回頭瞧了眼錐帳內,見裏麵的夏夫人、駱夫人還在談笑風生,又看向對岸的石榴屏風裏。


    夏芳菲頗有些窘迫地拉了拉羃籬,她這羃籬足足垂到腳麵上,慢說容貌,便是身形,也叫人分辨不清。隔著顏色深重的羃籬,瞥見幾家女兒出了帳篷露出粉嫩的臉龐、妖嬈的身姿,有些豔羨,又有些不恥,心歎:若是父親在,定會一鄙夷進士們奴顏婢膝,風骨全無;二謾罵江上女子傷風敗俗,不守婦道!


    夏芳菲偷偷望向爭奇鬥豔的女子,渾然不覺有人也在看她。


    “那是誰家女兒?”看了半日“狗拿耗子,進士助威”的好戲,太後蕭氏的外甥甘從汝,也便是敏郡王終於從一頂尋常的氈帳裏走出,太後賞賜的紫金冠下,三尺長發落拓不羈地垂下,身上紫色胡服大咧咧地敞開,甫一開口,酒氣便熏得身邊侍從連打兩個噴嚏。


    “回五郎,旁邊那個,似乎是中書舍人家的大娘。”太監張信之機敏地遞了眼色叫人去打聽,再三看了看那用灰黑色紗幕遮擋住周身的女子,分辨不出那女子的容貌、身段,但不妨礙他將溢美之詞說出:“五郎,咱家看,那位一準是個美人兒,到底是五郎慧眼如炬,能隔著一道紗認出美人來。”


    甘從汝背著手,耳朵裏聽著新科進士們唧唧歪歪阿諛奉承平康公主的聲音,歎道:“世風日下,還知道男女大防的女子,全長安,怕也隻剩下那一個了。”


    張信之笑了,原來他家王爺不是慧眼如炬看上那位,隻是借機針砭時弊,“王爺,要不,請……”


    “贏了!贏了!”畫船上的進士們,因為獅子狗咬死了耗子,興奮起來,拍手搭肩在船上踏歌,仿佛他們炎朝大將凱旋而歸了。


    甘從汝拿過張信之抱在懷中的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在嘴中,忽地快走兩步,拿著酒壺向叼著耗子搖著尾巴的獅子狗砸去。


    酒壺重重地砸在狗腿上,方才還被一船新貴捧為將軍的獅子狗瘸著腿,嗚嗚叫著奔向石榴綾屏風內。


    “何人如此大膽,敢傷平康公主的狗!”石榴綾屏風裏走出一人,這人二十五六,身穿姿色圓領衫,腳著繡著祥雲的皂靴,也是個翩翩佳公子。此人正是平康公主的第二任駙馬韶榮。韶榮略略轉頭,見是甘從汝,臉色有些發白,覷了眼身邊侍從,暗恨侍從並未及早告之他甘從汝也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一船子逆賊敢喊忤逆犯上的話羞辱太後!”甘從汝滿身酒氣,一雙桃花眼乜斜著望向對岸。


    “是敏郡王!”對岸一心要拜見平康公主的駱得計丟下夏芳菲,拿著緗色錦帕遮臉,匆匆隨著婢女向氈帳裏去。


    夏芳菲機警地瞥見岸上原本悠閑自在的女兒紛紛回了各自的錐帳,尚且一頭霧水,卻也領著婢女進了氈帳。


    寬大的帳篷裏,駱得計蒼白著臉抓著母親遊氏的袖子,“母親,敏郡王來了,不知他又撒什麽酒瘋,好端端的,說進士們忤逆犯上呢。”


    遊氏對敏郡王說什麽滿不在乎,豐腴的酥手握住駱得計雪白的腕子,“可叫敏郡王看見了?”


    “女兒回來得及時,況且今日人多,也不敢走遠。想來不曾叫他看見。”駱得計臉色和緩了許多,含笑推了下夏芳菲,“早知道,我也學芳菲,把母親壓箱底的羃籬拿來戴上。”


    “那敏郡王好大的膽子。”夏芳菲自從進京,便時時被駱得計提醒她的穿著舉止如何得老氣如何得被人笑話,此時又聽駱得計說她的羃籬是遊氏壓箱底的東西,趕緊把話轉到敏郡王頭上,如今是太後垂簾聽政,隻說年號就被太後善變地改了十幾回了,太後垂簾聽政,皇帝卻年過二十尚未親政,太後可不就是狗拿耗子?這敏郡王敢把“狗拿耗子”這話往太後身上扯,可不就是膽大包天嘛。


    遊氏並不知道對岸的事,和藹地替夏芳菲摘去羃籬,見已經十分雪白的駱得計,硬生生被夏芳菲襯得黑上幾分,拿著羃籬的手指一動,神色有些詭異地說:“可不膽大包天得很,若不是他,如今的皇後就當是太後內侄女,哪裏輪得到太尉家的大娘。”


    “這麽說,三年前今上大婚那一日,敏郡王搶了自家表妹的事是真的?”夏芳菲心歎若果然是情之所至,卻也情有可原。


    一直不言語的夏夫人駱氏暗中掐了夏芳菲一把,提醒她不得多口舌。


    遊氏心道:那個搶字,換成強字,更加妥當。有些賣弄地低聲對駱氏、夏芳菲低聲說:“今上大婚那一日在宮裏被搶了人,太後為遮羞,現點了原本被冊封為婕妤的宋家大娘做皇後。”


    “也是太後太疼敏郡王,他做出這等醜事,竟然不罰他。太後叫他娶那位沒命做皇後的蕭玉娘,他說什麽娶則為妻,奔則為妾,把個好端端的先皇後弄回府裏做了側妃。”駱得計心有戚戚焉地捂著胸口,她也在采選之列,萬萬不能步了蕭玉娘後塵,還沒侍奉天子,就先不清不白地進了秦王府。


    “跟孩子們說這事做什麽,她們規規矩矩的,能有什麽麻煩事惹上她們?”駱氏對遊氏的多嘴很不以為然,淡淡一掃,見雖是遊樂,夏芳菲依舊工整地疊膝跪坐,比之一旁盤腿坐著的駱得計嫻靜淑雅許多,立時欣慰了不少,隻覺得早年被迫嫁給庶族的屈辱稍稍洗去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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