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因新帝遷都,昔日繁華似錦的曲江池旁一時寥落起來。昔日平坦的道路布滿坑坑窪窪,道上盡是南來北往步履蹣跚、形容狼狽的逃荒之人;花紅柳綠間,隻有三兩個閑漢百無聊賴地躺在新綠上曬太陽,不時粗鄙地斥責飛過的燕雀將糞便排在他們身上。


    “四位老人家是逃荒過來的麽?”一位閑漢罵過了飛燕,見有身著布衣衰老得近乎幹枯的三男一女在他身邊坐下,便懶洋洋地多嘴問了一句。


    其中兩個無須的老人癟著嘴,似乎對逃荒二字不大滿意。


    “正是。”留有胡須,身材勉強算是提拔的老者一邊拿著水囊給身邊鶴發雞皮的老婦人喂水,一邊笑眯眯地答道。


    “兩位這把年紀,就沒個一男半女傍身?”閑漢撓了撓曬得滾燙的頭皮。


    “五男兩女呢。”老婦人微微挺起胸膛,很是驕傲自豪地道,全然不肯承認她今日這般衰弱乃是因一生生育子女眾多的緣故。


    “乖乖,老奶奶忒地厲害。”尚且無錢娶妻日日為後繼香火發愁的閑漢聞言豔羨地望向老婦身邊的老者,“就沒一個樂意養老的?這把年紀還叫你們出來討飯?”


    “你懂個屁。”老婦不耐煩地道。


    “芳菲,別理他。”老者顫抖著胡須笑嗬嗬地道,又對那閑漢道:“兒女都不在身邊。”


    “養兒無用啊,還不如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來的自在。”閑漢嗤笑一聲,懶懶散散地起身,見那老太太一直瞪著他似乎依舊對那句“無人樂意養老耿耿於懷,於是有意道:“瞧不出老太太這模樣,閨名還叫芳菲呢。”


    “她年輕時誰見了都說她俊呢。”留有胡須的老者樂嗬嗬地安撫老婦。


    閑漢原本一時無聊要打趣易怒的老婦,此時見老者脾氣甚好,便也“大人大量”不跟老婦計較,原本要走,待望見無須的一人從背囊中拿出一些餅,便又駐足不動了。


    “請。”有須的老者掙紮著遞給閑漢一塊餅。


    閑漢道了一聲謝,拿著餅便施施然地向昔日的皇宮方向走去。


    “他生得好,要趕上早幾十年,早弄死他了。”老婦衝著閑漢的背影啐了一口。


    無須的兩位默默地點了頭。


    “哪來這麽大戾氣,心平氣和一點,人家不知者無罪。”老者十分耐心地哄著老婦,撕碎了餅子塞到老婦口中。


    “七娘說得是,要是趕上五郎年輕那會子,這人不知怎麽死呢。”楊念之癟著嘴嘟嚷道,“那小子有眼不識金鑲玉,連五郎這一身的氣勢都看不出來。”


    “有什麽氣勢,看城門的不還以為咱們是兄弟麽?”老者也便是甘從汝笑道。


    楊念之搖了搖頭,雖是太監,卻不忍見人將甘從汝與太監相提並論;一旁的張信之也很是為甘從汝憤憤不平。


    楊念之悵惘地看著一池春水,仿佛春水之上還有畫舫飄來,畫舫之上還有能歌善舞的妓子、學富五車的才子,“五郎年輕那會子要是現在這麽個脾氣,七娘就風風光光地進宮做娘娘咯。”


    “做娘娘好。”甘從汝笑嘻嘻地道,被夏芳菲瞪了一眼,才收起了嬉皮笑臉的神色。


    “也不知道賽姨他們現在在哪了。”夏芳菲歎息一聲,年幼時與父母雙親疏離,隻當一日進了宮,今生便見麵也難,卻不料能夠親自侍奉他們二人終老;年輕時子女環繞膝下聒噪鬧人,老來卻一人消息也無。若非十分思念,也不會旁人一提便要動怒三分。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都是一群在嶺南無法無天無拘無束胡作非為慣了的孩子,沒消息他們就是過得好,當真聽說他們歸順的消息,那就是過得不好了。”甘從汝耐心地說道,遙遙地望見遠處一個穿著紅衣裳的頗有資材的惡霸正在欺男霸女,心道這人比之他年輕那會子,真真是小巫見大巫。


    如今的皇帝雖也姓項,但已經跟先前的項氏皇族沒什麽關係,如此跟曾經的皇親國戚甘從汝,便更沒什麽關係了。


    昔日他們一群人躲在嶺南一隅逍遙自在隻管弄璋弄瓦發白日夢,忽地聽聞京師傳來女皇駕崩卻秘不發喪的消息,又打探到京城來人迎項漱郎回京複位的消息,於是眾人合計一番,情知若回了京師,便中了他人計謀,於是眾人便依著先前籌謀,彼此告辭一番,便拖兒帶女帶領各自的部下分散東西。


    便連自幼便與甘從汝相伴的秦天佑,也與甘從汝各奔東西,攜兒帶女隨著妻子回了部落。


    甘從汝上回子聽到秦天佑的名字,還是七年前,秦天佑派出長女夫婿恭賀新皇登基,被新皇封王的時候。如今七年過去,且不知同樣七老八十的秦天佑還在不在人間,倘或相見了,兩個枯槁的老人是否還能似早先那般談笑甚歡。


    至於項二郎、項漱郎,至今不曾聽聞這二人的消息,想來他們尚未到山窮水盡須得向新帝投誠的時候。如此便就是好消息了。


    再至於賽姨兄弟姊妹,這七人個個吃著天不怕地不怕的甘從汝喂著的“畫餅”長大,個個心大得很,一日翅膀硬了,便個個奔向隻有個名字還不知到底如何的地方闖蕩了,先還有消息頻頻傳來,隨後越走越遠便如斷了線的風箏,再沒有消息傳來。


    先前甘從汝、夏芳菲二人倒還看得開,甘從汝不求兒女養老送終,夏芳菲也心知兒女的野性子,巴不得叫他們各自出去施展拳腳。兒女離開,他們也樂得清淨,於是一邊躲著新皇派來追捕他們的人,一邊遊山玩水。隻是近兩年來,夏芳菲越發地衰老,脾氣越發地大了,記性越發地不好,便也隔三差五地思念起兒女來。


    “想不到最後就剩咱們四個了。”夏芳菲打了個哈欠,瞥了張信之、楊念之一眼,風吹過,打了個哆嗦,待見甘從汝給她披上了衣裳,便語無倫次地絮絮叨叨地起來,“其實,我這輩子就沒看你順眼過……”


    “七娘……”楊念之眼皮子跳了跳,這二年,興許是知道夏芳菲有些糊塗了,甘從汝的脾氣便越發好起來,如此這般,叫他這旁觀的每每要替甘從汝不平起來。待被夏芳菲瞪了一眼,又見一旁的張信之早打起盹來,便也閉了眼睛裝睡。


    “知道了。”甘從汝好聲好氣地道。


    “我就琢磨不明白了,你怎麽就突然喜歡我了?先我做姑娘的時候想的可好了……”


    “是想的可美了,你原本明白的。”甘從汝低聲嘀咕了一句,萬幸夏芳菲耳背,並未聽見。


    “進宮做娘娘去,不寵冠後宮,也能安生過一輩子……見著皇帝了,皇帝性子可好了,一點也不嚇人……跟天佑定親也不錯,他也是好人……”


    “就我一個壞人?”甘從汝有意瞪大眼睛,見夏芳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絮叨中,並未將他的話聽進去,便又將眼皮已經耷拉下來的眼睛閉了閉。


    “……我嫁了你,就一直是將就,將就……”夏芳菲又重複了兩遍,見甘從汝又塞餅子到她嘴邊,因新近越發沒有食欲,便扭頭不吃,很是嫌棄地看甘從汝一眼,“我就沒想搭理過你……”愣了一愣,又說了一句,“你也沒對我好過。”不知想到什麽傷心事,一時又老淚縱橫。


    甘從汝忙拿著袖子去給夏芳菲擦淚,心急道:“你別隻記得那些,你仔細想想我怎麽對你好來著,仔細想想。”


    “哼。”夏芳菲伸手推開甘從汝的袖子,越發傷心起來,“明兒個,就明個兒,我就去找秦公子。”


    甘從汝心知夏芳菲這是又糊塗地以為自己還跟秦天佑定親呢,隻管樂嗬嗬地看著她鬧著要去尋秦天佑,見路上行人望過來,便十分友善地道:“她老糊塗了。”


    “活到這把年紀,都是老壽星了。”行人瞧著幹瘦老太太仿若妙齡少女般啜泣撒嬌,都覺滑稽有趣,但也隻是望一眼,家有小兒嗷嗷待哺,便也都去了。


    “比不得當年太後在那會子了。”從瞌睡中醒來的張信之望著眼前寥落的景致嘀咕了一句,見蒼老的夏芳菲還在不依不饒數落甘從汝,便替甘從汝打抱不平道,“若不是七娘的話,玉娘當還在五郎身邊。玉娘當真是美麗溫柔賢惠大度,是世間難尋的好女子。五郎對七娘不就好,應當是還惦記著玉娘呢。”說罷,眨了眨眼皮,見夏芳菲愣住似乎在回想玉娘是哪位,就又火上澆油道,“除了玉娘,五郎身邊還有一代名妓大小真娘姊妹,還有紅五娘、綠六娘……多的數不清呢,五郎把這些個人個個都記在心上呢。”眼瞅著昔日那般動人的夏芳菲已經老成這般,他又想,女皇駕崩後,女皇所出的公主個個上躥下跳了一番便都不得善終,卻不知那風華絕代、野心勃勃的蕭玉娘,究竟流落到了何方?想了一會子,張信之便嗤笑了一聲,暗道蕭玉娘若活到如今,怕滿身的貴氣富態也不見了,也跟夏芳菲一般,是糟老太太了。


    “別信他的。”甘從汝唯恐夏芳菲因張信之的話大發雷霆,忙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不料夏芳菲卻並未發作,隻是定定地看張信之一眼,冷笑道:“你當我老糊塗了?蕭玉娘她早不知……”說了一句不知,卻不知後頭該如何接,於是方才還要去尋秦天佑,此時卻依賴地望向甘從汝。


    “她早不知被我忘到什麽地方去了。”甘從汝點頭笑道。


    張信之悻悻地扭過頭去。


    “她現在比我好看嗎?”雖糊塗了,但到底還是不忘一句女為悅己者容,夏芳菲怔怔地望向甘從汝,儼然是還記得昔日的大敵。


    “她的皺紋肯定沒你的好看。”甘從汝笑道,笑完,見才望著他的夏芳菲竟閉上了眼睛,忙伸手向她鼻下探去。


    “還有氣嗎?”張信之、楊念之趕緊探著身子問。


    “有氣、有氣。”甘從汝鬆了口氣,靜靜地望向萎縮成小小一個人兒的夏芳菲,今生錢財名利誌向乃至子女知己皆不能牽絆住他,唯一能牽住他的,也就隻有眼前這人了,餘生隻求她還會喘氣,此外,再無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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