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殿內一個年輕人站在三身像前。隻見他頭戴束著白色絲帶,身穿白色細葛大袖衫嶄然而立。他鼻子高挺,嘴唇細薄,膚色雪白。尤其是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再加上宛如墨畫的雙眉,使俊美的五官看起來更份外鮮明。


    用美男子來形容他一點都不為過。飄逸的風儀姿態與俊美的外貌,讓來佛堂上香的士族貴女們都屏住呼吸,雙眼直直愣愣的看著他。


    “轅兒,看到佛前那盞燈沒有?這是娘剛剛為你許下的長命燈。保佑你一生無病無災,安安樂樂。娘的身體怕是沒辦法以後再來這裏上香還願了。你要記住,以後每年的四月都要來這裏上香,知道嗎?”


    年輕人目不轉晴的看著三身像前的長命燈,雙眼失神。腦海裏不停浮現出小時候那位女子熟悉的麵孔。


    “子卿。”身後一名中年男子緩步走來,看了年輕人失神的樣子,輕輕拍了他的肩膀。


    “誒…”,年輕人突然回過神來,回頭作揖道:“下愚失禮了,望陸府君恕罪。”


    “不妨。”那位被喚作陸府君的中年男子輕輕擺手,走到佛像前雙手合十,稍微做了個禮。


    倘若佛堂內有人見過這位中年男子的話,便會認得此人乃吳縣本縣縣令陸珙。


    陸珙,字公璧,官任吳縣縣令。出身吳郡四大士族之一的吳郡陸氏,家世清貴。其兄陸瑜在朝中擔任中書監,位高權重。其妹乃五兵尚書顧橫之妻。


    而這位喚作“之軒”的年輕人便是陸珙的屬吏張之軒,字子卿。張之軒雖出身寒門,但年幼便有神童之名,才華橫溢。陸珙見而重之,便征辟為吳縣縣令的屬吏。陸珙曾歎息說:“此兒器雅過人,盡得江左風流,可惜生為下品。”


    隻不過隻有張之軒自己才知道,他上一世其實現代一個專研古代史的大學生。因某種原因,最後魂體穿越到魏晉南北朝這個時代。


    隻不過這個時代的南北朝,與真實曆史卻有微妙的不同。


    如今正是南朝梁武帝蕭衍普通元年,北魏孝明帝元詡正光元年。


    “子卿。”陸珙看到他又失神,便又輕輕喚了一聲。“子卿今日如何總是走神,莫非是看上了這寺裏的哪家小姐不成。”


    “府君說笑了。來這裏上香布施的也是三吳門閥的士族小姐。下愚乃寒門子弟,即便看上了也無可奈何啊。”張之軒聽了,也是忽然一笑,調侃道:“若是府君自己有意,也可挑選著自己收入房室中。金屋藏嬌,倒也不失風雅。”


    “你啊…口嘴伶俐……”陸珙聽罷,也是啞然一笑:“我家那母老虎若是知道你說出金屋藏嬌這話,非與你拚命不可。”


    “府君今日布施,如何未帶家室前來?”


    “嗯。”陸珙點了點頭,“內人與小兒這幾日往陸氏娘家莊園那邊小住幾日,陪伴舍妹去了。”


    “哈哈,聽聞五兵尚書顧君前些日子拜爵為東城縣開國候,屬下尚未來得及祝賀。”張之軒說罷,躬身作揖,然後笑道:“夫人也是去祝賀的吧。”


    “哈哈。”陸珙扶起張之軒,撫髯笑道:“朝廷前些時日與索虜作戰。前線平北將軍昌宗之大勝索虜大將候元,斬首三千。顧平之那老小子作為五兵尚書籌措軍務,此次戰勝也因功封爵。那老小子人前一麵淡然的樣子,我看心裏怕也是樂開花的。”


    張之軒聽了,皺了皺眉。顧平之便是顧橫,此次梁魏大戰中盡心盡力籌辦軍務,還出動吳郡顧氏的三千私兵前去作戰,因功封爵倒也不為過。不過此次鍾離之戰未免勝得也太容易,鍾離乃南北必爭之地,北魏爭奪鍾離不成後,居然一直毫無動靜,這未免太過匪夷所思。


    “怎麽了?”陸珙見張之軒又失神,不盡啞然笑道:“子卿不必擔憂,前朝大司馬陶士行也是寒門出身,但最後也是榮登人臣之巔,一世膺榮。汝雖出身寒門,但將來未嚐不能為國立功,拜將封侯。”陸珙聽了,以為張之軒在為自己前途擔憂,不禁也是一聲歎息。寒門子弟即便多才,但一生也是隻能擔任下品官職而已。雖然為張之軒可惜,不過自己出身頂級士族,本來也就是特權階級中的一員,自然也是要維護這士族製度的。


    “陶侃乃時勢造英雄,自魏晉以來,以寒門登台閣高位的不過數人而已,下愚不敢妄想。不過下愚倒也不是在想這些。”張之軒見陸珙因誤會自己心思而安慰自己,心裏有些感動,不過更多的是對這“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製度的無奈。


    “哦?那汝在想何事?”陸珙問道。


    “下愚在想,鍾離乃兵家自古必爭之地。此次戰敗對魏虜來說損失不大,為何魏虜小敗之後未有繼續行動呢?”張之軒說出了自己的憂慮。


    “嗯?”陸珙聽了,也是皺了皺眉,撫髯踟躕而行,點了點頭:“子卿說的不錯……魏虜徐州刺史遼陽王元道生擁兵八萬,此次鍾離之戰卻毫無動靜,真是奇哉怪也。”


    “我看魏虜此舉不正常,必然是有大圖謀。”張之軒作揖道:“還望府君提醒下朝中諸君,小心為妙。”


    “恩。”陸珙點頭道:“這是自然,不過我倒是希望這是子卿多慮了。我聞魏主元詡新繼位,朝中矛盾已經越來越不可調和,宗室諸王、高門士族也在忙著爭權奪勢。我看或許是在此緣故下,元道生已經無暇顧及鍾離了。”


    “希望如府君所言。”張之軒一聲歎息,魏國那邊內鬥不斷,但自己朝中宗室士族間又何嚐不是一直在明爭暗鬥呢。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對了。”陸珙似乎是想起什麽,笑著說:“子卿過幾日隨我去建康罷。”


    “哦?”張之軒倒是驚訝不已:“似乎府君已經三年沒回帝都了。此次回去,莫非是高升不成?”他笑了笑道:“那之軒得先提前祝賀府君了。”


    “哈哈。子卿果然聰慧過人。我尚未說你便猜出來了。”陸珙大笑道:“告訴你也不妨。家兄來信,此次回京,或許會被遷為吳興郡太守。”


    “那真是可喜可賀了。”張之軒也高興道:“從第八品擢升為第五品,確實值得一賀。”


    “這其中恐怕離不開家兄相助。”陸珙也是感慨不已:“我雖出身吳郡陸氏高門,但不過一庶子而已。四十歲而為吳興太守,實屬難得。此次進遷,恐怕朝中反對的人也是不少。”


    人有士族寒門之分。士族內也有上品下品之分,同樣士族內,嫡庶之分也是涇渭分明。


    張之軒明白:陸珙雖是吳郡陸氏子弟,但身為庶子,在等級嫡庶分明的南朝,四十歲成為吳興這樣一個富庶大郡的太守實屬難得。如陸珙所說的,這其中他的嫡兄中書監陸瑜恐怕出力不少,更多的可能是與其他士族達成了什麽利益交換。


    “光顧著說我,倒是忘了你的事。”陸珙嗬嗬一笑道:“此次你的機會也是來了。”


    “哦?”張之軒也是丈八和尚摸不著腦袋,“這次莫非還有下愚什麽事不成?”


    “你好大造化。”陸珙哈哈笑道:“琅琊王氏下月在建康燕雀湖廣邀各世家子弟、風流名士。你也在這邀請的人列中。”


    “為何?”張之軒倒真是莫名其妙了,這確實是天大的造化,那可是南朝第一高門士族琅琊王氏的宴會。自己雖然在吳縣小有名氣,可在琅琊王氏麵前如螻蟻一般,不值一提。如何會接到這天上掉下的餡餅呢?


    陸珙看著張之軒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也是笑道:“汝不必問我,我也不清楚。所以說是你天大的造化,若是此次能在王氏宴會上一展才華,這前途可就一片光明了。”


    “我真是不明白,為何琅琊王氏的宴會會請我去。”張之軒苦笑一聲:“這可真是萬朵花中一枝草——獨綠了。”


    “哈哈。”陸珙心情也是大好,“子卿,我們先下山吧。對了,聽說此次皇太子殿下與宗室諸王也會駕臨。你可要好好表現。”


    “哦?”張之軒笑道:“這琅琊王氏麵子就是大。到時恐怕又是一場盛宴吧。”


    “那是自然。”陸珙點了點頭“本朝以文治國,皇太子殿下與諸王都是雅好文學之人,這樣的盛宴如何少的了他們。”


    乃是皇太子便是昭明太子蕭統,乃梁武帝長子。此人才華橫溢,風姿過人,深得天下人之望。


    “……”張之軒皺了皺眉,說道:“傳聞這太子殿下近幾年病體纏身,甚至傳出有不治之症。恐怕這諸王附庸風雅是假,拉幫結派才是真。哎。”


    “住口。”陸珙大喝一聲,不悅的說道:“這種話都說的出口。這種事豈是你能亂說的。”


    “是下愚妄言了。”張之軒俯首作揖。


    “哼,下次不可再亂言。”陸珙怫然揮袖,“走吧。”


    張之軒苦笑,的確皇室奪嫡等事情,不是他這種寒門小吏所能說出口的。


    從寒潭寺走過三解脫門,即“無願門”、“無相門”、“空門”三道門,便出了寒潭寺。


    隻聽一出“空門”後,寺院裏邊便響起悅耳的鍾聲,寺外梅花四處飄落,一時間讓人心腦空靈,把所有煩惱都拋到腦後。


    “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啊。”陸珙深深呼吸了這寺外的空氣,笑道:“寒潭寺不虧是我吳縣的一處妙境。”


    “青煙一縷薄,紅梅幾葉寒。”張之軒手掌輕輕攤開,接住了飄落在半空的一朵紅梅,又輕輕念道:“浮萍隨春去,多少化栴檀?”


    “子卿倒不愧是我江左雅士。”陸珙點了點頭,歎息道:“寧為蘭摧玉折,不作蕭敷艾榮。說的正是子卿這樣的人啊。”


    “讓府君見笑了。”


    “浮萍隨春去,多少化栴檀?”陸珙念著,隨後又搖搖頭道:“浮萍便是眾生,旃檀是佛像。子卿這詩作的好,芸芸眾生如浮萍,又有幾個能成佛呢?”


    “我聞庾公嚐入佛圖,見臥佛,曰:‘此子疲於津梁。’世人傳為名言。庚公意思便是佛祖忙於普渡眾生。府君忙於治理百姓,使老有所養,少有所依,將來未必不能成佛。”


    庾公便是東晉權臣庾亮,字元規,以世家大族與外戚帝舅身份,操縱朝政十五年。此人既是權臣,又是當代名士,留下了許多風雅典故。屍體下葬時,何充就說他“玉樹埋塵”,感慨不已。


    “哈哈。”陸珙大笑道:“子卿此話,欲學俗吏那樣,拍馬屁麽?”


    “龐士元曾言‘陸子所謂駑馬有逸足之用,顧子所謂駑牛可以負重致遠。’君若與先祖陸公同為逸足之駑馬,那下愚拍的便是馬屁。若是顧公那樣為負重致遠之馬,那下愚拍的就是牛屁。”


    “你啊……”陸珙一時啞語,說的出話來。好一會兒才歎道:“人可應有,乃不必有;人可應無,己必無。子卿切記。”


    “承府君教誨。”張之軒正襟作揖謝道。


    “回吳縣罷。”陸珙點了點頭:“回去處理好俗事後便出發,汝回去也提前做些準備。”


    寺中又傳來響亮的鍾聲,配合著輕輕呼嘯的風聲,宛如伶人所奏的優美樂曲那般,醉人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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