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藍色彩的真麵目是蝶翼。


    數不勝數的蝴蝶張開金屬質地的碧琉璃翅膀,將放眼望去整片草原塗成了一片青碧。它們類似阻電擾亂型,並且與發電機型率領的機型相同,是具有太陽能發電板翅膀的「軍團」──發電子機型。


    宛如結凍的蒼穹破碎灑落、堆積而成的機械蝶群,在日出遲來的拂曉天青色微暗中,一齊鼓動碧藍翅膀。


    麵對踏入領域的白鋼蜘蛛,它們仿佛感到畏懼般飛起。可能是過去戰鬥留下的痕跡,無數重炮的炮身如墓碑聳立地麵,琉璃光彩的漫射如花瓣漫天飄舞,而在它們的後麵……


    像在挑釁神話中的巨龍也不過如此,那既長且大的身軀背負著長達三○公尺以上的炮身,一架「軍團」立於四線鐵路的八條鐵軌上。


    那副威儀,不負往昔人類最後相爭的大戰晚期曾使用過的史上最大火炮──列車炮之名。漆黑裝甲模組宛若龍鱗,構成炮身的磁軌好似一對逆天長槍,相當於頭部的位置點亮幽藍如鬼火的光學感應器,六門近戰防禦裝備──四○毫米六管連發機關炮〈火神炮〉在炮擊高溫下,縷縷熱氣向上升騰。


    量產型「軍團」當中體型最大的重戰車型都要相形見絀,總高度十一公尺以上,全長超過四○公尺的龐然巨軀聳立於黎明天空下。銀線複雜織就的四片翅膀很可能是散熱用構件,隱約透出淡淡星光朝天張開。


    電磁加速炮型。


    它的光學感應器與火神炮,即刻朝向自丘陵暗處一躍而出的「送葬者」。敵機應該沒能偵測到潛藏於丘陵暗處的自己,卻似乎毫不輕忽大意,嚴陣以待,動作極其幹淨俐落。不過……


    太天真了。


    辛展開第二次跳躍,著地的同時踩緊急煞車。設想到高機動戰而設計得兼顧輕量與堅固的驅動器發出擠壓聲,敵機原本猜測「送葬者」會移動而將火神炮對準其即將前進的位置,卻遇上這種出乎預料的機動動作,不知如何應對。


    隻有光學感應器的焦點,白費力氣地轉向「送葬者」。


    一感覺到視線相交的瞬間──辛早已瞄準妥當,扣下八八毫米炮的扳機。


    ?


    怎能做出那種動作──!


    在它的子機──發電子機型碧藍光輝的那一頭,敵機用野獸狩獵的靈敏身手一躍而出,那種機動動作令齊利亞內心咋舌。


    敵機先是朝斜前方壓低姿勢犀利一躍,接著在空中一麵轉換機體方向一麵著地,同時緊急煞車。就連過去身為帝國最強戰士家族的成員,駕駛過專用機甲的齊利亞,看到這種要命的機動動作,都懷疑裏麵究竟有沒有駕駛員存在。然而八八毫米炮的瞄準卻準確無比,緊咬自己不放。


    異形機甲既像一閃而過的純白惡夢,又像尋覓自己的失落首級,四處爬行的白骨死屍。畫在座艙罩下方的,是扛著鐵鏟的無頭骷髏個人標誌。


    啊啊。


    溢滿而出的思緒分明冷靜透徹,卻又帶有狂喜,不知為何,還帶有一絲安心。


    果然是你。


    果然隻有你,能抵達我的麵前。


    這才像話。


    它覺察到對方扣下了扳機。


    鍛煉得銳利過頭而冰冷,但仿佛呼吸般輕鬆自然的殺意,就算隔著雙方的裝甲與三○○○公尺的相對距離,齊利亞仍能辨識得一清二楚。


    就是要這樣才有意思。


    ?


    「……還太淺了嗎。」


    看到即使一塊裝甲模組噴出黑煙,電磁加速炮仍穩穩站立,辛喃喃自語。炮彈沒能貫穿到內部,著彈時的爆炸火焰也太大了。


    是爆炸反應裝甲,它會對成形裝藥彈的爆炸產生反應,引爆裝甲表麵的炸藥,利用爆炸波吹散成形裝藥彈的金屬噴流,借此防禦穿甲效果,屬於一種特殊裝甲。


    這對「軍團」來說等於是命根子。重炮的常規是隻要有單薄裝甲能防禦榴彈片就算不錯了,但這架敵機似乎刻意忽視這點,加裝了相當堅固耐打的裝甲,絕不毀於敵人之手。


    成形裝藥彈無效,照這樣看來,就算從常識上的有效射程距離擊發高速穿甲彈,也打不穿這架機體的裝甲。


    話雖如此,但就這點來說……


    跟他們用那架鋁合金的會走路的棺材,對抗戰車型或重戰車型時沒什麽不同。


    視線與殺意朝向這邊,龐大身軀重量太重,無法從鐵軌上下來,維持著原本方向,隻有六門機炮像獨立生物般旋轉。


    要打過來了。辛甚至已經不假思索,用反射性判斷讓機體往左轉。緊接著是一陣炮口火焰,隻見「送葬者」右側的地麵就這樣被機槍彈轟碎。辛以眼角餘光看見這一幕,果斷地讓機體掉頭,閃避第二門機炮的掃射,接著跳開躲避追來的第三波射擊。


    火神炮能憑借六管連發炮身與超高發射速度展開濃密彈幕,但也因此需消耗大量彈藥,容易過熱。換言之,它無法進行長時間掃射。六門機炮交互展開彈幕,「送葬者」用細微跳躍與緊急煞車織就令人目眩神迷的高速機動動作,在敵機槍線的狹縫間前進。


    無論是炮擊震撼五髒六腑的沉重咆哮,還是超高速炮彈破風的尖銳叫喚,都不能撼動更增冷酷的血紅雙眸。冷硬而不帶感情的冰凍紅瞳,隻反彈著光學顯示器與全像式視窗的微光。


    在環境極其惡劣的共和國第八十六區連戰數年的經驗,盡管有著某種程度的差距,還是會將當地幸存的八六們的意識優化為最適合戰鬥的狀態。特別是在戰鬥之中,每個少年少女的人性都受到削減,諷刺地變得與對峙的「軍團」相同,淪為無所畏懼、不知疲倦的一架戰鬥機械。


    尤其是擅長近身白刃戰,在最前線與眾多敵人交手過的辛,這種性質格外顯著。


    辛為了穿梭於槍林彈雨之中,被迫將精神集中至極限,完全失去了一般人的一切性質。糾葛、懊惱、哀悼、悲歎。戰鬥行動不需要的所有思考與情感,都被他凍結、忘卻於意識底層。


    冰封的內心一隅平靜地覺得,這樣很輕鬆。


    戰鬥的時候,可以不用想東想西。


    可以忘記一切。


    他覺得那樣最輕鬆不過。


    辛覺得似乎能稍微體會阻擋眼前,未曾謀麵的騎士──為鬥爭與殺戮所瘋狂的亡靈,其癲狂從何而來。


    沒錯,因為隻要變成那樣……就能解脫。


    槍線通過彈幕的隙縫。


    為了冷卻機件,左後側的機炮暫時停止射擊。係統追蹤辛的視線自動鎖定目標,瞄準標誌一轉紅,他立刻扣下扳機。就算電磁加速炮用再堅固的裝甲保護自己,機炮也沒加上裝甲。


    機件被成形裝藥彈打個正著,火神炮炸成碎片。暗紅業火與外泄電光刺破魚肚白的天空。一群發電子機型驚慌失措般飛起,「送葬者」斬裂碧藍群舞與自己製造出的槍口火焰,疾速奔馳。


    距離二○○○。


    這是以直接瞄準為主的戰車炮──八八毫米炮的攻擊距離。


    靠得這麽近,就與對付戰車型或重戰車型的戰鬥無異了。因為在這個距離下,無論是初速每秒一六○○公尺的戰車炮,或是每秒八○○○公尺的電磁加速炮都一樣,一旦被瞄準就別想逃。由於距離太近,火神炮也張不開彈幕。腳程再快也沒有戰車型那種怪物級的運動性能,反而因為那座巨炮與擊發機構弄得整個機體龐大無比,更容易當成槍靶。


    辛一麵閃避執拗撒下的橫向彈雨,一麵自左側麵接近。左右各三門的火神炮,隻要從側麵接近,電磁加速炮本身的龐大身軀就會形成阻礙,使得另一邊的三門炮完全無法射擊。


    全機炮有一半遭到封殺,如果這樣還要維持相同密度的掃射,除了加快循環速率別無他法。最後可能是炮彈射盡了,一門機炮陷入沉默。另一門炮由於無暇冷卻機件,發生過熱現象而爆炸破裂,噴出黑煙。


    相對距離,一○○○。


    ?


    雖說混入了魔女之血,但或許該說真不愧是諾讚家的嫡係──其最後一人。


    麵對火神炮布下名符其實每秒百發的彈幕波狀攻擊,白色機甲竟能鑽過在那之間不見得存在的縫隙疾馳,令齊利亞內心無法不驚歎。


    他能看穿比剃刀刀片更細薄的生死界線,冷靜地奔馳其上。不隻如此,還有著封鎖、削減己方武裝的狡猾智慧,以及絲毫不讓這一切受到怯弱所蒙蔽,令人生畏的果斷勇敢。


    若是身在帝國──若能共同陪侍那一位主


    人,也許帝國如今仍在父輩的土地繁榮昌盛。


    若能擄獲此人,吸取他的能力……


    身為「軍團」指揮官機的戰略性判斷潛入思緒,齊利亞嗤之以鼻,將其斥退。活捉比單純擊斃要來得費力,敵人強悍時更是如此。


    相對距離為一○一二公尺,對方持續靠近。的確,這樣判斷是對的。八八毫米炮比起時下主流的一二○毫米戰車炮口徑偏小,即使在這種距離之下,也打不穿齊利亞構造堅固的裝甲。


    話雖如此,他那種粗率的接近方式……


    簡直像急著尋死的那種魯莽……


    再怎麽說,也未免有勇無謀了點吧?


    ?


    菲多藏身於丘陵地,芙蕾德利嘉待在它的貨櫃裏,用她的異能靜觀兩人戰鬥。


    她還在帝國最後堡壘的時候,「看」過好幾次近衛騎士們的戰鬥。


    近衛騎士除了齊利亞,還有其他擁有諾讚之名的人。


    她看過好幾名過去被譽為帝國最強戰士的家族成員,駕馭專用機甲進行的驚人戰鬥,然而比起他們,辛的表現尤其出色。


    辛有著血脈相傳的素質,以及與生俱來的才能,又在超過五年的生死之戰中經過淬煉,塑造出別說當代,就算在曆代諾讚家族當中,也堪稱首屈一指的實力。


    至於他本人是否希望如此──已無人能夠得知。


    假如生前……還是個人的齊利亞與辛對戰,即使有著四歲的差距,恐怕仍是辛會獲勝。


    然而,現在的齊利亞已非活人。


    而是具備了四○○公裏的超長射程,與口徑八○○毫米的高威力主炮,以勝過「破壞神」的強韌裝甲與火神炮武裝自己的戰略兵器。


    用專精近身戰鬥的「送葬者」去對付他,本來是會大大吃虧的。


    「送葬者」每次嚐試接近對手都被迫抽身跳開,但仍名符其實地鑽過火線隙縫,不停前進。隻要在判斷或機體操作上稍有差錯,遊戲即告結束。光是旁觀都讓芙蕾德利嘉心髒陣陣絞痛。


    「……嗶。」


    貨櫃不規則地搖晃,是菲多靜不下心,在原地踏步造成。看到主人對付鋼鐵巨龍,單騎果敢進行有勇無謀的突擊,忠心耿耿的「清道夫」或許很想撲向戰場,將身軀暴露於敵方火炮之下,誘使電磁加速炮型露出破綻。


    它之所以沒這麽做,是因為芙蕾德利嘉坐在裏麵。


    如果有個萬一,你無論如何都要帶她回聯邦──因為唯一僅有的主人如此命令過它。


    「……抱歉哪。」


    「嗶。」


    菲多的反應就像一隻好脾氣的獵犬,讓芙蕾德利嘉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她想至少必須見證整場戰鬥,於是再次集中精神於「眼睛」……


    忽然間,她注意到了。


    諾讚的騎士們過去都是駕駛不同於「破壞之杖」的專用機甲,而且因應各人要求進行調校。


    輕裝甲、高機動型的「女武神」從帝國到聯邦的機甲開發史當中,屬於不合時節的奇花異卉。無論聯邦或是帝國,都以重視重裝甲與高火力的重量級機甲為主流。


    齊利亞等人過去運用的專用機甲也不例外。


    厚重的複合裝甲,搭配沉重的一二○毫米戰車炮,以堅固耐用的極重框架與驅動係統支撐著它們。齊利亞駕駛這種重量級的機體,卻能以大輸出的動力係統與培養出來的本領躍馬揚鞭,在最前線蹂躪敵兵,這就是他過去的戰鬥方式。


    一番話重回腦海。那是回憶起來恍如隔世,認識當天就不幸離開人世的,辛的少年戰友說過的話。


    ──你知道辛的零分傳說嗎?


    ──他讓「破壞之杖」跳了起來,結果因為危險操縱,直接被評為不及格了。


    聽起來的確讓人驚歎操縱技術了得,不過當時芙蕾德利嘉並不驚訝。


    因為她知道。


    早就知道有過一人,能辦到同樣的事──


    芙蕾德利嘉不自覺地挺出上身,不是注視現實當中的眼前光景,而是她的異能捕捉到的,齊利亞的身影。


    不讓八八毫米炮射穿的重裝甲,與足足有八○○毫米的超大口徑火炮。高大沉重的巨龍軀體支撐著這一切。必須鋪設四線鐵路──數量多達八條,比普通列車使用的單線鐵路多上四倍的鐵軌,才支撐得了那超重量級的巨軀。


    即使如此……


    現在的齊利亞,怎可能辦不到同樣的事──……!


    「──!辛耶,不好了!」


    長射程的弱點,的確是怕被敵人鑽進懷裏。


    雖然沒有嘴上說說如此容易……但在許多情況下,長射程兵器付出的代價,就是在近距離內非常難以運用。


    然而,隻不過是諷刺地分配到了超長距離炮這種與本身特性正好相反的兵器……


    原本不使用這種戰法的齊利亞──難道就會縱容敵人針對弱點下手?


    「不可貿然靠近他!……齊利原本與汝相同,皆為專精近戰的駕駛員!」


    巨龍騰躍。


    鐵樁般的無數節肢狠狠踢踹鐵軌,宛如高高仰首的毒蛇,巨軀的大半部分離開地麵。它在達到頂點的同時扭轉身子翻轉過來,鋼鐵波濤崩泄著摔落在反方向的鐵軌上。


    被銳利腳尖踢斷,又遭超大重量一砸,本身也有幾百公斤的鐵軌鋼筋當場斷裂,飛上半空。


    它竟自己破壞了移動方式。裝甲表麵的炸藥模組掉了好幾塊,摔落在地。重炮──本來不需要上最前線的兵種從不曾設想過的機動動作,想必造成了內部構造的損傷。然而,敵人將這一切全作為代價……


    將完好如初的三門對空機槍,朝向了辛。


    「──什……」


    在拉長到極限的時間中,辛感應到敵人的槍線完全補捉了「送葬者」。自己位於交叉火力的焦點,不管往前後左右哪邊移動,都無處可逃。


    好像要給辛臨門一腳,之前動也不動的八○○毫米炮開始旋轉。炮身基座散發出紫色電光,表示能源充填完成。在炮身一對銳利劍尖的黑暗深處,曾經聽過的嗟怨之聲好似譏笑般拔高──


    『──辛!讓開!』


    說時遲那時快,一發炮彈命中電磁加速炮型的炮塔側麵。


    雷管啟動,炸藥爆發。碰上這記始料未及的偷襲,巨獸再怎麽厲害,也難免晃動了一下炮身,一陣機炮掃射又趁機來襲。是「狼人」用剩下的左腳與鋼索鈎爪爬上丘陵展開的全自動射擊。


    電磁加速炮型的意識轉向那邊。


    ──竟敢來攪局。


    電磁加速炮型毫不掩飾惱火情緒,任由己身暴露在炮火下,發出驅動龐然重物的轟然巨響旋轉主炮。


    俄頃之間,電磁加速炮帶著震蕩空氣的巨大聲響咆哮的聲音,根本足以構成衝擊波。


    「狼人」直接中彈,連同其站立的丘陵山頂一並被炸飛。


    萊登是否有平安脫身──辛不得而知。


    趁著主炮準星與意識一瞬間錯開的破綻,「送葬者」逃出了神炮槍線。然而三門機槍隻慢了一點,追趕著他閃避的軌跡。十八管炮口接連不斷地吐出電弧火光,麵對橫掃千軍的火網,「送葬者」被迫後退,抽身跳開──是射控係統〈fcs〉的自動瞄準功能,一旦鎖定對象,電磁加速炮型的對空機槍將會在槍架允許的可動範圍內自動追蹤,緊咬不放。


    相對距離再次回到一○○○,理應已經削除的三門機槍與主炮都未受損害。


    這下子……


    辛不自覺露出一個冷淡的微笑。


    或許死棋了。


    與閃過腦海的一抹思緒正好相反,冰封未解的雙眸與看破一切的鬥爭本能,百計千心地尋找可供撬開的接近路徑。在他眼前,為了花時間冷卻機件而陷入沉默的火神炮,再次開始旋轉。


    如履薄冰的對峙恍如永劫,其實隻有一瞬。仿佛雙方各自拔槍開火,又像同時拔刀斬殺敵手,就在兩者進入攻擊的預備動作時……


    突然間。


    同步對象多了一個人。


    ?


    聯邦的同步裝置,是以植入辛等先鋒戰隊隊員體內的擬似神經體,以及耳夾式記憶卡為基礎開發而成。


    登錄在這些裝置裏的連接對象設定檔,在注銷共和國軍籍的同時已遭刪除,不過如果單純隻是刪除,複原檔案其實不太難。


    研究員出於玩心,將複原的設定偷偷寫進八六們的同步裝置裏。反正連不上任何人,不會有人發現這項設定。隻是開個玩笑,向開發裝置的共和國致敬一下罷了。


    但設定就是設定。


    隻要條件齊備,就會正常運作。


    例如


    設定的對象……


    假如能與自己連接的全體對象,都啟動了知覺同步的話……


    ?


    『──呼叫要塞壁壘上的全體「破壞神」!』


    雖說是以同種理論為基礎,但這些同步裝置畢竟是以不同技術打造而成,本來理應清晰的聲音,仿佛帶有雜音般斷斷續續,所以……


    『方位一二○,距離八○○○,彈種反裝甲榴彈!──射擊!』


    緊接著,電磁加速炮型全身中彈,激烈爆炸。


    不是一五五毫米或二○三毫米重炮那種,能用衝擊波撞斷劣等裝甲的破壞性轟炸。而是更微小的,小口徑炮彈的爆炸火焰。隻不過火網的數量非比尋常,不知道擺開了幾門火炮──集中炮火恰如驟雨一般。區區人類的動態視力,連用肉眼辨識那種超高速都做不到,很可能是戰車炮的連續炮擊,沿著幾乎與地麵平行的低伸彈道疾馳。


    自行破壞鐵軌而無法動彈的鈍重猛獸,被這波猛烈炮火打個正著。


    反輕裝甲用榴彈,不可能打穿電磁加速炮型的堅牢裝甲。然而震撼力與衝擊波接連撞擊身軀,再加上身上的反應裝甲中了碎片而啟動,引爆起火,使得巨龍仿佛頭暈眼花般僵在原地。


    『繼續射擊,遭受反擊時自行判斷何時撤退!──軍籍不明機體!』


    這聲呼喚雖然極其曖昧且一廂情願,但不知為何,辛知道那是在叫「送葬者」。


    『你應該在嚐試接近敵機吧?我來阻止它的動作,你趁機攻擊!』


    炮擊帶來衝擊波與震撼力,然後是反應裝甲的爆炸火焰。


    執拗打擊對手的強烈閃光與衝擊,暫時麻痹了電磁加速炮型的流體奈米機械中樞處理係統,短時間癱瘓強大的對地、對空雷達。


    抓準這一瞬間,短程飛彈飛抵電磁加速炮型的上空。


    外殼的雷管啟動、炸裂,到處灑下的自鍛破片形成槍矛疾雨殺向電磁加速炮型,咬住並打穿它的裝甲、剩餘的火神炮炮身與機件,以及無數節肢。


    巨獸第一次折斷了腿,既長且大的鋼鐵身軀似乎痛苦難耐,先是後仰,然後崩潰倒下,超大重量未受到腿部關節緩衝物質吸收,直接砸在地上,轟……大地沉重地震鳴。


    『暫停射擊!──趁現在!』


    不用說也知道。


    飛彈爆炸的同時,辛讓「送葬者」以最大戰速疾馳。


    辛用十餘秒跑完敵我最短距離,犀利地轉身一躍,躲過敵人作為臨死掙紮遍撒的電磁加速炮火網,終於進入了由他獨占鰲頭的白刃戰間距。


    劈哩一下,好似電流的一股寒意竄過脖子後方。


    辛反射性地拉動操縱杆,讓機體緊急煞車。不是預知也不是預測,隻是身體理解到敵機還留有一手,自然達成的動作。


    辛再怎麽有能耐,也沒有多餘心力做出更多機動動作。視線霍地往上,但隻是枉然,映照在主螢幕上的影像……


    迸出了一道銀色裂痕。


    ?


    ──別小看我!


    烈火紋身,又受到灼熱驟雨千刀萬剮,齊利亞卻仍然繼續戰鬥。它震動身軀,抖落卡進裝甲的榴彈碎片與自鍛破片,打出了那個的實行指令。自己還能戰鬥,就算要與敵人同歸於盡,自己至少還能──殺光這些人!


    ──為什麽?


    莫名冷靜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是自己的聲音。


    是四年前自己的聲音,那時它還有身體,身高還會成長。


    雖然早已變聲,但尚未完全發育成熟的聲音,仍維持著四年前的嗓音,毫無變化。


    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為什麽要戰到這種地步?為什麽──要這樣趕盡殺絕?


    就連未聞其名,連長相都沒見過,但繼承相同血統的──唯一一名同胞都不放過。


    齊利亞已經失去能翹起的嘴唇與發聲的喉嚨,卻還是笑了。


    齊利亞沒有臉龐能浮現笑容,因此就連它自己,都不知道那近似於又哭又笑。


    這還用說嗎?因為我隻剩下這個了。


    隻剩下戰鬥了。


    因為自己隻剩下曾經投身、曾經灼燒己身的戰場。


    隻剩下燒光內心深處能稱為靈魂的部分,藏於內心虛無之中,如火炭繼續燃燒──無盡的鬥爭之火。


    齊利亞用光學感應器看見接近的敵機,將那個對準駕駛艙砸下,打向身處於隻要是正常人都會嚇得不敢動的橫刮彈雨之中,卻像是死不足惜似的逼近過來的同胞。


    與其讓你也……


    無意間,在沸騰的思考之外,齊利亞毫無自覺的一句話,忽然間輕輕落下。


    與其讓和我一樣,一無所有的你……


    也變成像我這樣,倒不如……


    ?


    綻裂的物體,原來是無數的鋼索。


    四片翅膀稀疏散亂地鬆開,化作銀色奔流,以閃電般的速度狠砸過來。這些鋼索與巨龍相比隻有頭發粗細,但實際上卻有小孩的手臂那麽粗。甩在機體上的鋼線深深砍裂地表,或是以尖端刺穿,並插進土地。


    其中一條擦過緊急煞車的「送葬者」眼前,擊中地麵。吹飛的泥土賤灑開,黏在右邊的破甲釘槍上。


    刹那間……


    「……!」


    隻見紫色閃光飛過,接著一陣衝擊襲來。


    所有光學顯示器、儀表與全像視窗頓時癱瘓。「送葬者」被沿著地表而來的紫色電光彈飛,雖然一個不穩差點倒地,還是勉強控製機體撐了下來。


    主螢幕閃爍一下後恢複功能,接著儀表類也一樣。然而全像視窗沒能恢複原狀。從荒謬數值恢複正常的儀表,也有半數以上亮著警示燈的紅光。


    當某個零件燒焦的味道,鑽進理應完全封閉的駕駛艙時──辛仰望電磁加速炮型,隻見它將身上長出的無數鋼索往四麵八方張開,本體潛藏於其中。


    是近身戰鬥用鋼索……看來「軍團」們為了不失去電磁加速炮型,是做盡了所有對策。


    專精反戰車戰鬥的──開發重點放在將破壞力集中於極小的一點,對敵機厚重裝甲開出針孔小洞的戰車炮彈,不適合用來一口氣炸飛廣範圍布下的無數鋼線。看似毫無章法地刺在地上,不具規律性的鐵柵欄,其實沒有任何一條可供「破壞神」鑽入的縫隙,不用想也知道,硬是衝進去的話別說扯斷鋼索,反而隻會被緊緊纏住。


    『確認電容器正在運作……居然使用導電鋼索,真是難纏。』


    無線電的通話對象語氣也很緊張,看來對方也沒料到這個狀況。


    『請避免觸碰到鋼索,敵機的能源足以供應那個巨大身軀與電磁加速炮運作,你的裝備或驅動係統恐怕抵擋不住……你的裝備是近身戰規格,那不是你能除去的障礙。』


    那是要我怎麽辦?


    辛並未說出口,所以對方不可能聽見,但聲音的主人似乎輕輕點了個頭。


    『是的,所以那個東西……』


    這時在無線電的另一頭,聲音的主人仿佛冷漠無情地眯細了眼。


    那是潛藏於聲調之中,如刀刃般磨利,凜然難犯的戰意口吻。


    『由我這邊設法解決。』


    頃刻間,飛彈再次飛來。


    數條鋼索如鞭子般彎曲,甩向迫近眼前的炮彈側麵。鋼索自左右兩邊夾住炮彈,直接輕易地將其切成圓片。


    從炮彈中灑落的──既不是固態高性能炸藥,也不是火箭燃料,而是濃稠且高黏性的,泥漿般的大量液體。


    這些液體從空中潑灑下來,隨著重力牽引直接降在電磁加速炮型頭上。液體沒有往下流失,而是黏在表麵,將漆黑裝甲與銀色鋼索弄成肮髒的泥土色。


    然後……


    『──倒數五秒。二、一……點火。』


    延遲式雷管啟動。


    潑灑其上的燃劑被引燃,眨眼間起火燃燒。


    ──────────────────────────────!


    無聲的慘叫震動了空氣,以及燒灼其身的烈火。


    這場燒夷彈的炮擊──巧的就像是對「軍團」們使出的放火燒山還以顏色。


    鐵軌遭到破壞,失去腿部,動彈不得的電磁加速炮型扭動身體。殘餘的節肢脫離鐵軌踩到地麵,腳下泥濘無法支撐千噸以上的自身重量,使得機體陷入泥地,頹然倒下。


    不同於區區幾百度就會燒死的人類,全身以金屬構成的「軍團」就算暴露在一千三百度的業火下也不會燒壞。過於厚重的裝甲讓溫度無法穿透機體內部,也沒有駕駛者會因為周圍氧氣燒盡而窒息。


    即使如此,人類對火焰焚身感到恐懼的本能,仍讓鋼鐵巨


    龍心驚膽戰。


    在黏附己身的燃劑大火中,竄過鋼索的紫色電光爆開消失。可能是超過高溫上限的回路緊急停止了,也可能是金屬遇到高溫,會使得電導率瞬時下降。鋼索或許就這樣失去了導電能力,淪為平凡無奇的沉重鐵絲。


    巨龍扭動身軀發出咆哮,拉扯著鋼索接連從地麵抽起,飛上半空。它們在黎明的青紫天空中,描繪出烈焰的透明紅弧,失控而毫無秩序可言地亂揮亂甩。


    同時,辛將操縱杆用力壓向前進位置。


    「送葬者」像被電到一樣跳了出去。在火海的另一頭,電磁加速炮型的幽藍光學感應器朝向了他。感應器對準焦點,接著所有鋼索一齊甩向高空。


    附鈎爪的前端在圓弧頂點後仰,先是仿佛仰望天際般靜止片刻,接著終於再次打向下方。


    那些鋼索剛剛才把導引炮彈的外殼當奶油切開。可以感覺到在無線電的另一頭,某人的臉色大變。


    『竟然還能動!……糟了,你快躲開!』


    不。


    血紅的雙眸,將錯開些許角度與時間砍來的斬擊風暴看得一清二楚。於極度集中的狀況下,那一刹那看起來仿佛靜止。通往電磁加速炮型的路線全被預測出的斬擊軌跡淹沒,告訴他該如何砍開哪幾條線。


    仍舊纏繞火焰的鋼索,沒剩下多少導電能力。既然如此……


    這些就隻是動作稍快的活靶罷了。


    辛以壓低姿勢的犀利跳躍撲向前方,第一道斬擊落在白銀機體的身影上。


    兩者交錯的前一刻,刀刃橫著一揮,當場砍斷了鋼索。辛著地的同時順勢往旁跳開,跑過揮空陷入地麵的第二擊旁邊,順手將其砍落。斜向來自左右兩邊的第三、第四道斬擊錯開時間來襲,辛各自以相反軌跡加以迎擊,殺退雨點般連續刺來的鈎爪槍矛,疾速奔馳。


    還有一批鋼索試圖從高處發動鞭擊,然而沿著拋物線自遠方飛來的小口徑榴彈接連飛過它們旁邊,一追過就啟動延遲式雷管,在空中引爆。斬擊下方發生的幾陣衝擊波,形成隱形盾牌彈開整把鋼索,「送葬者」再衝過它們之下。


    麵對橫掃而來的鋼索斬擊,辛拿宛如墓碑般豎立地表的重炮當立足處,高高跳起躲避──眼看敵機竟然愚蠢到逃向無法自由行動的空中,電磁加速炮型施展出最後的,對它而言恐怕是拿出真本事的一擊,當頭劈下。


    啊啊。


    的確,我不擅長對付這類型的人──曾幾何時,與芙蕾德利嘉交談過的內容重回腦海。


    辛不擅長應付這種本性直爽不別扭的人。


    感覺好像逼自己看清內在同一處少了什麽,乖張偏執的──自身扭曲的性情,讓辛受不了。


    辛射出鋼索鈎爪,鈎爪一陷進燒爛的裝甲,他就立刻卷起鋼索,憑著自由落體無法相比,幾近墜落的速度下降。高舉揮下的斬擊擦過右邊高周波刀的固定裝置,將其連同刀身一並打飛。辛以此作為唯一犧牲,來到了巨龍的背部。


    「芙蕾德利嘉──你的騎士在哪裏?」


    辛刻意問了不用問的問題。誅殺芙蕾德利嘉的騎士是她的心願,也是意誌。即使實際扣扳機的是自己,扣下扳機的覺悟仍然該由芙蕾德利嘉自己做。


    知覺同步的另一頭,傳來芙蕾德利嘉身子一顫的感覺。


    『…………齊利在……』


    刹那間,芙蕾德利嘉眼前產生了幻覺。


    那是她自己並不特別懷念的往日皇帝居室──鷲帝宮〈adler horst〉。傲然展翅的左右翼狀側館,環抱著那座前院。身穿帝國軍紅黑雙色軍服的齊利亞,正在用他一貫的正經八百態度斥責某人。


    挨罵的人個頭與齊利亞相近,但年紀小了幾歲,是個混血的紅瞳少年,對齊利亞一連串的絮絮叨叨毫無興趣,有點嫌煩地隨便聽聽。看到他這種態度,齊利亞罵人的聲音越來越大。戴著文雅眼鏡的青年是少年的哥哥,脾氣溫和地安撫兩人的情緒。


    這是現實中沒有的光景。


    芙蕾德利嘉的異能隻會看見實際發生的過去與現在。所以,這是她的願望做出的虛幻光景。


    但是,如果沒有這場戰爭的話……


    聽說諾讚直係的長男,與焰紅種的千金成婚──與其他民族的混血遭到反對,兩人因此逃亡至共和國。如果沒有這種陳規陋習的話……


    如果帝國對本國國民,對其他國家,對同一國家的同胞,能再稍微寬容一點的話……


    這幕光景也許會成真。


    原本能夠做到這點的家族,最後僅存的一人就是自己。


    年幼的女帝,抿緊了櫻色的嫩唇。


    既然如此,至少自己可以從現在開始。


    「齊利亞在……」


    逡巡隻有一瞬間。


    雖然隻是亡靈,但當別人要求自己對親密舊識痛下殺手時,芙蕾德利嘉沒有逃避。


    『在主炮後麵──第一對翅膀之間。』


    辛環顧自己攀附其上,仍顯得相當寬闊的「軍團」背部,在芙蕾德利嘉指示的位置,看見一個微微突出的維修艙口。


    他將死纏不放的鋼索從翅膀根部砍斷,奔馳於熊熊燃燒的燒夷彈烈焰中。


    轟隆隆──電磁加速炮發出高吼。它就像被潑了強酸的蜈蚣,踢踹著剩餘的一堆腿,激烈地搖晃身體。重量超越千噸的大質量蠕動起來,使得機體重量較輕的「破壞神」險些被彈飛。


    「嘖……!」


    「破壞神」張開四腳,齊步啟動四挺破甲釘槍。打出的釘槍陷入電磁加速炮型的裝甲內,辛整個人暴露在激烈震動中,就連習慣了高機動戰鬥的他都得咬緊牙關。但以此作為代價,辛固定住了「破壞神」的機體,安定了槍線。


    與此同時,電磁加速炮型扭轉身軀,好似挑戰天界的惡獸,炮口猛地揚起,指向正上方。


    至今最大的,接近失控邊緣的電流流進電磁加速炮內。演奏出撕裂空氣的衝擊聲,閃電竄過炮身。


    辛明白了對手的企圖,瞪大雙眼。


    難道它想……


    同歸於盡──……!


    刹那間,心中湧起的──不知為何,既不是恐懼也不是悔恨,而是深不見底的安心。


    這下子……


    就結束了吧。


    砰!一道極其輕微的聲響,讓戰鬥靜止了一瞬間。


    那個聲音,原來是手槍的槍聲。離有效射程遠得很,真要說起來,連有沒有打中都很難說。對「軍團」的裝甲來說簡直柔弱無力──隻能用來轟掉自己的腦袋,是最後的武器。


    所有敵性存在一率格殺勿論的「軍團」本能,讓龜裂的光學感應器瞪向那邊。辨識出未經定義的武裝存在,「破壞神」的係統自動放大了那個目標。


    是芙蕾德利嘉。她在碧藍蝴蝶飄舞的草原上,雙手舉起手槍站著。


    她的嘴唇動了動。


    「齊利。」


    在那一刻,鋼鐵巨龍確實看見了它奉為主君的女帝。


    『公主殿下。』


    那聲音帶著深深的安心。


    在它的麵前,芙蕾德利嘉先是放下了舉起的手槍。


    然後將那堅硬的槍口,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怎麽了,你不來阻止我嗎,餘之騎士?


    餘可是會喪命。


    她站在百分之百會遭到自爆炮擊波及的位置,隻為了挺身阻止──……


    『公主殿下!』


    電磁加速炮型的殺氣,刹那間完全煙消霧散,纏繞炮身的閃電也消失不見。


    就在這一刻,辛扣下了扳機。


    在視野邊緣,他看到菲多衝了過來,用起重吊臂靈巧地抓起芙蕾德利嘉。菲多連把她扔進貨櫃都嫌浪費時間,一轉身,就用最快速度越跑越遠。


    炮彈擊發,緊接著命中。隱藏著莫大動能的高速穿甲彈把內部機構連同裝甲一並射穿,陷入中樞處理係統後,引發貧化鈾彈心特有的燒灼加強效果。


    電磁加速炮型從內部起火燃燒。


    『──────────────────────────────────────!』


    流體奈米機械的腦髓遭到焚燒,電磁加速炮型發出咆哮。這陣震耳欲聾的慘叫,讓辛表情為之歪扭。


    鋼鐵巨獸噴出暗紅大火,慘叫聲轟然響起。流體奈米機械被火焰撕碎,一邊燒成銀色灰燼,飄散而去。


    那副景象,讓辛無法不想起哥哥離世之前,在他伸手的前方脆弱熔化的模樣。


    永別之際真正想說的話,直到消逝的最後一刻都沒能傳達。


    在那最後一刻,無論


    是依依不舍的手或是想告訴哥哥的話語,都到不了哥哥的身邊。


    被關在電磁加速炮型當中的芙蕾德利嘉的騎士,也在哭嚎。


    帶著生前的最後一句話,以及對世間萬物的嗟怨──呼喚著真正渴求的人。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我好不容易才與您重逢──……!


    「……夠了。」


    辛明知傳達不到,仍低聲說出口。


    伸出的手,沒能觸及燒成灰燼的哥哥。


    呼喚的聲音,沒能傳達給與世長辭的哥哥。


    死者屬於過去。


    這點無法顛覆,而不容分辯地被推向未來,隨波逐流之人──活著的人,絕無可能與他們再有交集。


    所以……


    「留下來不能有任何作為,也無處可去。所以──你可以消失了。」


    這時,忽然間,黑瞳轉向了自己。


    那道眼光,顯出些許哀憐。


    這點……


    你不也一樣嗎?


    跟我一樣,已經一無所有的你也……


    不──你才是。


    剛才──你不是打算與我同歸於盡,一同赴死嗎?


    一回神才發現,那東西就在眼前。


    辛一陣毛骨悚然。


    是同一張臉。


    辛可能是因為不認識這位遠親青年的長相,因此看成了自己的臉,也可能是真的如此相像,讓芙蕾德利嘉好幾次想起他。


    或者那個已不再是芙蕾德利嘉的騎士,而是──……


    那張臉隻有漆黑雙眸與辛呈現不同色彩,慘酷地嗤笑。


    那是冬日新月的暗色。


    與某個夜裏哥哥的眼瞳──呈現同樣色彩。


    對。


    你什麽都沒有。


    沒有該守護的事物。


    也沒有歸宿。


    更沒有心願,沒有目標,就連死前能呼喚的對象都沒有。


    沒有任何──必須活下去的理由。


    伸過來的手,掐住了脖子。


    不是哥哥的手,但恐怕也不是芙蕾德利嘉騎士的手。


    那隻手用慣了槍炮與機甲兵器,感覺有些粗糙。


    是自己的──


    掐住脖子的手掌,隔著領巾以指甲抓搔。


    那是過去哥哥刻下的傷痕。


    如今隻剩下這點痕跡……是哥哥確實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那張臉隻有暗色雙眸與辛呈現不同色彩,慘酷地嗤笑。


    你不就隻是為了誅殺這個,才苟延殘喘嗎?


    不就隻是為了「這個」,才苟且偷生嗎?


    已經誅殺成功了吧,那麽你已經……


    不被需要的你。


    不被世上任何人需要的你。


    不就沒有任何理由,允許你繼續活下去了嗎?


    明明應該如此。


    為什麽──你還活著?


    嗤笑。


    你以為誅殺了「這個」,就結束了是吧?


    以為能結束,是吧?


    你以為如此。


    但結果,又隻剩你一個人。


    你又被拋下了。


    「……!」


    重回腦海的……


    是哥哥離去之際的野戰服背影。


    是身旁被炸飛的「破壞神」。


    是因為回天乏術所以開槍擊殺的,戰友們淒慘的死亡麵孔。


    為什麽?


    為什麽無論是誰……


    都丟下自己一個人……


    先邁向死亡?


    ?


    「軍團」為了預防遭到俘虜時機密外泄,做了各種對策,像是近於偏執的加密處理,或是刻意排出氣壓保險板等等。


    更何況電磁加速炮型對它們而言如同殺手鐧。


    專用感應器檢測到中樞處理係統受到的致命損傷。


    由獨立回路控製的自爆裝置啟動。


    雖說目的並非拉敵人墊背,但這種高性能炸藥的爆炸威力,可是足以徹底破壞重量超過千噸的機體與長達三○公尺的特殊合金製炮身。


    爆炸火力燒遍附近待命的蝶群,燒焦了蜷縮著保護芙蕾德利嘉的菲多貨櫃後側,然後將機體正上方的「送葬者」像木屑一樣炸飛。


    ?


    看樣子自己隻昏倒了短短一段時間。


    睜開眼睛一看,龜裂的光學顯示器上,映照出扭曲變形的,天色剛轉亮的蒼穹。


    抬頭看著看著,辛覺得越來越難以呼吸,便將座艙罩的開啟杆往下一拉。他知道外麵沒敵人,就算有,他也不太在意。


    可能是框架歪了,座艙罩感覺先卡了一下才往上跳起,然而未經電腦修正的真正天空一樣呈現沉重的碧藍,仿佛要將人壓碎。耀眼的藍像是會整麵墜落下來,墜落並壓潰萬物。


    辛呼一口氣,將頭靠在頭枕上閉起眼睛。


    不知為何,他感到──相當疲倦。


    一直以來他替自己定位,將持續前進當成一種驕傲,認定戰鬥到底,直到力有未逮而馬革裹屍,是他們這些八六應有的姿態。


    他本來是這麽打算的。


    然而照這樣看來,他誅殺了哥哥後,隻是在那以為即將殞命的第一區戰場,尋覓著葬身之處而到處彷徨罷了。


    期望機械亡靈能代替先行離世的哥哥……殺死自己這個同樣隻是沒死成的亡靈。


    要是沒有你就好了。


    這是過去哥哥對自己說過的話。後來又有好幾人,對自己一再重複這句話。


    即使如此,因為辛還有誅殺哥哥的亡靈這個目的,所以還能繼續活著。因為必須安葬哥哥,所以還能允許自己活著。


    一旦失去這個目的──辛再也沒有理由容許自己活著。


    ──接下來,你還有很長的時間啊。


    那是辛最後……確實是最後一次聽見哥哥的話語。那是本來無緣聽見,死後才贈與自己的惜別、餞行的話語。


    哥哥想必隻是單純不忍分別,而祈求辛的前途幸福。


    然而對辛而言,那正是詛咒。


    很長的時間──存活的未來。


    辛一次也不曾期盼過那種東西。


    其實他一直焦急地──等待在第一區戰場誅殺哥哥,同歸於盡的那一刻。


    結果卻……


    哥哥。


    你為什麽又拋下我?


    為什麽這次,又不肯帶我走──……!


    要是帶我一起走……


    我就不用產生這種心情了……


    「唔……」


    喉嚨自己發出像是獸類低吼,又像是嗚咽的聲音。閉著的眼瞼底下開始發熱,辛用一隻手去遮,卻沒流出任何液體。


    死神。


    辛從不曾厭惡過這個外號。


    他答應過一同戰鬥而先一步死去的戰友,會懷抱著他們的記憶,帶著這一切走到最後,不曾為此後悔。


    隻是……


    為什麽,每一個人……


    總是扔下自己一個人……


    自私地──先走一步。


    辛仿佛聽見某人的聲音,哭著說「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如果自己能夠說出口──是否會有人願意留在自己身邊?


    在稍遠一點的前方,辛看見巨龍的殘骸還在餘燼中悶燒,已經燒得焦黑。


    那是與自己相同,但又與自己不同的,陌生騎士的最後眠床。


    那是既無血親亦無故土,除了戰場別無居處的亡靈的下場。但同時也是就算化為「軍團」,心中仍惦記著某人的亡靈的下場。


    就算自己萬一成了「軍團」,也不會呼喚任何人的名字。


    沒有名字可以呼喚。


    這令他心裏──非常空虛。


    辛聽見輕快的沙沙腳步聲往這邊靠近,盡管連撐起眼皮都嫌累,還是瞥眼過去。


    芙蕾德利嘉踩著滿地碧琉璃的空隙往前走來,手撐在駕駛艙的邊緣,探頭過來看辛。


    「簡直有如送葬死者一般啊,真是觸黴頭。」


    被她這樣講,辛無力地冷哼了一聲。


    狹窄擁擠的駕駛艙是死者棺木,落滿一地的碧琉璃是葬送之花。


    「……是啊。」


    「是什麽啊,蠢蛋……不顧性命竟更甚以往。」


    她眼角泛紅,也不隱藏白皙臉頰滑下的淚痕,這樣擺出橫眉豎目的表情,一點魄力也沒有。


    芙蕾德利嘉盛氣淩人的態度隻維持了極短時間,很快肩膀就伴隨著歎息下垂。


    「──抱歉,汝托餘保管的手槍……」


    辛看了看一雙小手怯怯地遞出的手槍,可能是被某種碎片打中了,從拋殼口到前麵的框架有一道巨大裂痕,恐怕深達槍膛內部到槍身,以手槍而言是致命性損傷。


    「……喔。」


    即使到了聯邦,就這把一直以來用它給予先死去的同伴們最後一擊的手槍,辛舍不得放手。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辛沒有半點感觸。


    他一手拿起手槍,直接往外一扔。金屬與強化樹脂的集合體旋轉著飛出去,掉進碧藍蝴蝶的間隙,發出輕微聲響。


    芙蕾德利嘉嚇了一跳,視線緊追著手槍


    飛出去的軌跡。


    「……!何必扔掉呢……」


    「機匣與槍身都裂了,它不是聯邦軍的製式型號,沒辦法修。」


    其實隻是過去的共和國軍采用為製式罷了,原本是出自盟約同盟的槍械製造商。隻要有心,應該找得到替換零件,但辛沒那麽想把它留下來。


    芙蕾德利嘉不知所措地看看辛,又看看手槍掉落的位置。


    「汝何出此言……汝一直以來不是用那把手槍,給同伴們最後一擊的嗎?換言之,那就如同汝與同伴們的羈絆之證。就算壞了,也不該丟吧……!」


    這番空虛的言詞,讓辛不禁發出嗤笑。羈絆?


    「無所謂……結果到頭來,我也隻是拿那些家夥當成重回戰場的借口罷了。」


    嘴上說好要帶他們一起去……原來隻是為了四處彷徨,尋覓葬身之處。


    他們必定不想被人強拉著,去走那種愚蠢透頂的旅程吧。


    「汝這話……!」


    芙蕾德利嘉口氣強硬地講到一半,整張臉扭曲了。


    「汝這話可不能這樣說……!汝為他們背負一切至今,並非為了此種理由……」


    「……」


    「汝此時欲舍棄的是何物?與已死同伴們之間的約定,當時交流過的心靈如今感到傷痛……汝認為是為何?」


    奪眶而出。


    在黎明的晨光中,辛看見透明淚水沿著白皙臉頰滑下。


    「汝心灰意冷至此,所以與同伴們之間的感情才會火熱得燒痛了汝。若是難受到無法承受,大家會暫且為汝承擔,汝就不能稍稍依靠一下身旁之人嗎?……身旁之人紛紛留下汝一個人,使得汝無依無靠,已經是過去之事了吧……」


    聽到芙蕾德利嘉講出自己不曾提及的事,讓辛眯起一眼。


    這是她的異能所致,不情願也會看見,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或許無可厚非──畢竟辛也完全無法控製自己的異能──但她講得好像全都了然於心,讓辛很不愉快。


    「……你又在偷窺?」


    「蠢蛋,是汝一直掛念著死者們的事……假裝已然舍棄,其實仍在為他們背負著,才會害餘看見。那麽多的人,汝一個都沒拋棄,正視他們的遺願……還謊稱是什麽借口,大笨蛋。」


    芙蕾德利嘉握緊拳頭,用手背粗魯地擦掉眼淚,轉頭看向在稍遠位置待命的菲多。


    「菲多,去找這個蠢蛋剛才扔棄的手槍。餘也會幫忙,一定要找到喔。」


    「菲多,不準動,沒時間做那種事。」


    同時收到矛盾的命令,菲多的光學感應器像翻白眼般閃爍。「……嗶。」菲多請示意見般看著的人不知為何是芙蕾德利嘉,辛趁著她還沒做出多餘指示,像對待一隻小貓般抓起她的後領,把她扔進駕駛艙。


    「唔!汝做什麽……」


    「當然是要回去了。機體損傷成這樣,要是來了新的敵人,我可對付不來。」


    雖然離這裏還很遠,但辛感覺到有「軍團」似乎察覺到異狀而采取行動。


    破甲釘槍四挺都完全毀壞,高周波刀一把斷開飛遠,長時間強加負荷的驅動係統也始終顯示著警告訊息,實在無力應付更多戰鬥。


    自己就這樣死在這裏是無所謂,但他必須讓芙蕾德利嘉回去。要確認過才知道,不過聯邦軍本部應該也有往前推進。他可以一麵回避戰鬥,一麵設法與本部會合……之後要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隔了一拍後,辛發現這是個蠢問題。


    問自己這個問題毫無意義。與「軍團」的戰爭尚未結束,今後想必會繼續交兵。隻要戰爭還沒結束,自己就要戰鬥……然後總有一天戰敗而死,就這樣。


    為什麽要戰鬥?……為了什麽而戰?


    這個問題,他一直交不出答案。


    這個問題,他一直下意識地避免回答。


    如果自己回答「是為了求一死」,那時提出這個問題的尤金,會露出什麽表情?


    如果是為了尋死……那麽當時該送命的應該不是他,而是自己才對啊。


    絮絮不休的思緒,因為芙蕾德利嘉突然抱住自己而被打斷。


    「……這次又怎麽了?」


    「還問餘怎麽了?大笨蛋……待與友軍會合後,汝可申請休假,休養生息一陣子。否則,汝很快就會……」


    北方早晨的戶外空氣冷卻了身體,小孩子特有的高體溫弄得辛很熱,隻覺得煩不勝煩。


    但不知為何,他也不想把芙蕾德利嘉拉開,任由她抱住自己,仰望天空。


    抑鬱的蔚藍天空。


    辛由衷地想,要是能整麵墜落下來,該有多好。


    旭日初升。


    仿佛被銳利切入的朝陽驅趕,碧藍蝶群一齊翩翩拍動金屬薄翼。


    碧琉璃風一時之間波濤洶湧,用螺鈿光輝淹沒視界,恍如受到天空吸引,振翅高飛而去。


    蝴蝶。


    不分文化、地區與時代。


    據說總是被視為死去歸返的靈魂象征──


    他無意識地伸出的手,當然隻撲了個空。


    辛仰望著轉瞬間融化在藍天中的碧藍光彩……歎了口氣,指示係統關閉駕駛艙。


    座艙罩關閉。不同於共和國的機體,駕駛艙為了隔離生化、化學武器而變成密閉空間,亮起氣密程序完成的指示燈。


    原先切換為待機狀態的係統重新啟動,用以顯示各種資訊的全像視窗總算恢複正常並展開,之前變暗的光學顯示器也亮起燈光。


    閃爍幾下後亮起的光學顯示器,忽然間,掠過一道赤紅色彩。


    那是吹散在風中的紅色長條花瓣。原來是被碧藍蝶群踩得歪倒的火照之花〈彼岸花〉,一齊抬起了細長花瓣與長長花蕊呈放射狀張開的特殊鮮紅花冠。


    放眼望去紅花叢生,在開花的季節一片葉子也沒有,火照之花攢簇著盛開,形成彼岸花特有的紅彤彤花海。


    風颯颯地吹,讓花朵如成群的啞聲魔物般搖曳。被金屬下肢撕碎的大紅花瓣吹散在風中,如夢似幻地飛舞。在這無邊無際的紅豔當中……


    不知是何時出現的,一名白銀發色與眼瞳,身穿深藍軍服的少女,呼吸有點急促地站在那裏。


    ?


    她在鐵幕的迎擊炮管製室顯示器上,看見了斬裂黎明前夜色的純白閃光。


    麵對腿部前端埋在火照之花的鮮紅地毯裏佇立著的,所屬軍籍不明的機甲,蕾娜停住了正要走近過去的腳步。


    那種機型與共和國的機甲,恐怕從設計理念上就有所不同。敏捷的四條腿部仿造節肢動物,流線型裝甲呈現打磨過的骨白色澤。裝備是配有炮架的八八毫米炮,以及其中一把折斷飛遠的高周波刀。它具備了高性能兵器特有的機能美,帶有殺傷能力上精益求精,為了實戰而磨厲以須,臻至完美的戰槍或名刀具有的,冷豔卻又凶猛的美感。


    但不知道為什麽,蕾娜覺得它與「破壞神」有點相像。就是那種匍匐於戰場尋覓失落首級,白骨骷髏的不祥氛圍。


    蕾娜不知道對方是敵是友,也有可能是新型的「軍團」。


    隻是……


    至少它是那架超長距離炮型的──擊碎鐵幕的電磁加速炮的……敵人。


    所以剛才蕾娜才會主動表示要進行掩護射擊。對方雖沒有半點回應,但雙方確實並肩作戰對付了同個敵人,最後蕾娜看見對方受到超長距離炮型的自爆波及,所以才像這樣衝了出來。駕駛員──如果機內真的有人的話──說不定受傷了。就算沒有受傷,自己也該說聲謝謝,感謝對方的搭救。


    雖說鐵幕前的地雷區已經開出了通路,但就連有無達到軍方安全標準,也就是清除掉八成都很難說。嚇壞了的護衛機「破壞神」──「獨眼巨人」衝過來抱起蕾娜,一路將她帶到這裏。


    「獨眼巨人」的處理終端西汀.依達上尉,在「破壞神」裏用光學感應器緊盯保持沉默的軍籍不明機,開口說:


    『如果發生了什麽狀況,你可得趕快開溜喔,女王陛下。沒有任何防護就待在戰場,隻會礙事而已。』


    「不了。何況也不見得會發生什麽狀況。」


    西汀走近過去時,軍籍不明機正好讓機體站了起來。看來駕駛員或是機體,並沒有受到無法行動的損傷。


    西汀的視線停留在繪於側麵裝甲上的,扛著鐵鏟的無頭骷髏識別標誌。


    啊……西汀罕見地,不由自主地發出大吃一驚的叫聲。


    『難道是……!不,可是怎麽會……』


    「依達上尉?」


    『你沒發現嗎……啊,對喔。我忘了,你不可能看過……』


    「……?」


    西汀隻這樣說,就不再開口。


    軍籍不明機的鮮紅光學感應器,朝向了兩人這邊。


    銀發少女佇立於豔紅花海中。


    深藍立領軍服的衣擺燒焦裂開,質樸的大型突擊步槍,用肩帶掛在纖瘦肩膀上。眼眸與熏黑弄髒的白銀發絲同色。


    過去,在每月一次的空運,以及轉調至下個駐地時,辛並不想看,卻也看習慣的那身……


    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


    逼著他們八六上戰場,嫌他們活得太久礙事而讓他們轉戰各激戰區,命令他們──最後一定得死的那些人。


    看到隨著微風飛舞的銀發──那白銀色的容貌,不禁讓辛覺得某個相貌朦朧不清的稚齡少女的身影,似乎與身穿鐵灰色軍服的同世代少年重疊在一起,而倒抽了一口氣。


    要是你能代替他去死,該有多好……


    辛急忙別開目光,看到佇立該處的黑色裝甲「破壞神」──自己在第八十六區戰場也用過的鋁製棺材,不禁為之屏息。在它的後方,地平線上輪廓模糊的,成排的冰冷灰色水泥建築物……那麽,那就是鐵幕了?


    哼。辛忍不住淺淺一笑。


    以為自己在往前走──看來事實上,自己隻是在同一個地方彷徨罷了。


    芙蕾德利嘉抬頭看著辛,嚇得縮起身子,露出承受痛楚的表情,但辛佯裝不覺,按下外部喇叭的按鈕。


    ?


    『──看起來,您應該是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軍的指揮官。』


    可能是方才與超長距離炮型交戰時受了損傷,外部喇叭的聲音嚴重破音,很難聽清楚。


    聲音的口吻拒人於千裏之外,冷漠無情。


    「是的,您是……?」


    『本機為齊亞德聯邦西方方麵軍,第一七七機甲師團所屬機體。』


    與禮貌周到的口吻正好相反,聲調顯得冷淡疏遠。


    假如所說的軍籍屬實,那麽他──雖然嚴重破音,但應該是男性──就是十年前還是敵國的齊亞德的軍人了。在國號改變的那段時期,國內發生過某種政變,看樣子「軍團」成了雙方之間共通的敵人,但不代表對方願意將共和國軍人視為自己人。


    對方不肯報上姓名,不知是出於這種隔閡,或是他所說的聯邦軍有意保守機密……不過因為八六們隻要對方不問,他們也不會把名字告訴共和國民,使得蕾娜不再覺得不報上姓名是一種無禮舉動。


    『為了維持聯邦的防衛線,本機剛才正在執行電磁加速炮型──磁軌炮搭載型「軍團」的排除任務。感謝您為任務提供支援。』


    「不會……不過,就您一個人嗎?隻身突破『軍團』的支配區域?怎麽會執行這麽過分的作戰……」


    『──』


    回應的沉默,顯得有些冰冷。


    哼。西汀在知覺同步的另一頭發出嗤笑。蕾娜也注意到了,嘖了一聲。


    隻身,或者是以小型部隊穿越「軍團」支配區域……這跟共和國在各戰線第一戰區第一戰隊兵役即將結束時,長久以來迫使他們全軍覆沒的特別偵察任務沒什麽兩樣。


    有什麽臉說人家過分?


    『……承蒙您的關心,不過西方方麵軍本隊正在接近後方,我想是可以會合的。』


    「這樣啊……太好……」


    『各位要一起過來嗎?』


    「咦?」


    『如果隻是幾位人員,我想本隊能夠保護各位。』


    嘴上這樣講,口氣卻正好相反,顯得毫不關心。


    語氣聽起來,就好像他看穿了共和國的窘境,知道他們這兩個月來防衛線節節後退,無論勢力範圍還是戰力都在持續減弱。而且基於這點,他要問的是──你們有沒有打算自己逃跑?但聽起來不帶侮辱之意,連諷刺的味道都感覺不到,就隻有無限空虛的聲調罷了。


    好像小孩子迷了路,迷失方向走累了,不知如何是好而呆立原地,連自己是從哪裏走過來的,都已經無法分辨──


    即使如此,蕾娜仍然有點生氣。


    那種口氣,簡直像是認定了他們根本無意戰鬥。


    別瞧不起人了。


    「不,我不能舍棄這個國家──舍棄聽我指揮應戰的部下們。就算力有未逮而落敗……我也要在這裏戰鬥。」


    聽見蕾娜如此斷言……


    聯邦軍官微微發出了嗤笑。


    對方說出口的話實在太離譜,讓辛啞然失笑。


    戰鬥?


    隻會躲在牆裏不聞不問,坐視祖國滅亡的共和國軍人,說要戰鬥?


    不對──更重要的是……


    「為了什麽?」


    辛很意外還有人存活,但共和國滅亡仍是不爭的事實。


    要迎擊超長射程的戰略兵器,除了少許迎擊炮之外,竟隻能拿出短射程的「破壞神」,而且從自稱指揮官的少女的領章來看,頂多也隻是個上尉。連校官都不是,隻是現場指揮官級的下級軍官。看來原本就寥寥可數的戰力與人才,在這兩個月內都見底了。


    ……如果少校還活著的話……


    會不會變成是她出現在這裏?辛一瞬間如此想,隨即搖搖頭,認為想也是白想。


    沒有戰鬥的理由與必要,連那份力量都沒有。


    即使這樣──還要戰鬥?


    為了什麽……


    「您在急著尋死嗎?……這樣的話,幹脆不要戰鬥不就好了?」


    辛說著的同時,無法阻止自己發出無聲的嗤笑。


    因為他自己都想問這話究竟──是對誰說的?


    『這樣的話,幹脆不要戰鬥不就好了?』


    這種冰冷到聽起來既像嘲笑又像自嘲,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聲調,讓蕾娜用力握緊了纖柔雙手。


    「……就算力有未逮,我也……」


    難道說沒有力量,就不能戰鬥?


    沒有意義──就不能活下去?


    豈有此理。


    無言佇立的「獨眼巨人」──比起眼前的聯邦軍機,實在太過簡陋的「破壞神」映入視野邊緣。


    曾經有一群人,以這種簡陋機體當成唯一的搭檔,當成最後的眠床,明知絕不可能存活下來,仍戰到最後一刻。


    這番話簡直像在侮辱他們──她怎能當作沒聽見!


    「有一群人曾經說過,他們不會做出死心屈膝的丟臉行為,直到生命燃燒殆盡的最後一刻。他們絕不會舍棄一切,要戰鬥到底。他們是這樣活過來的,也相信我能跟他們一樣。所以我們──我要……」


    ──要是有一天,你來到了我們抵達的場所……


    為了回報這句話,為了回應托付給自己的心意。


    ──我們先走一步了,少校。


    辛。


    因為你曾如此對我說過,所以我……總有一天,一定會追上你。


    「為了追上認真活過的他們──為了帶著他們走到更遠的前方,我要戰鬥!……我是舊共和國防衛部隊指揮官芙拉蒂蕾娜.米利傑上尉。我絕不會逃離這場戰爭!」


    霎時間。


    聯邦軍機有些驚愕地轉向蕾娜。


    『……!「少校」……?』


    在沙沙破音的喇叭聲另一頭,愣怔地脫口而出的詞語,不知為何,不是自己自稱的軍階。


    聯邦與共和國使用的語言雖然幾乎相同,但有時候一些細微單字的意思會有出入。特別是軍事用語,每個國家之間的差異格外顯著。即使是同一個單字,或許也不見得是同一階級。


    經過一段欲言又止的短暫沉默,一會兒後,聯邦軍官說了:


    『──那些人早就死了,對死人需要盡什麽情義?』


    聲調聽起來仿佛在掩飾情感,冷漠到不自然的地步。


    同時聲音中也帶有少許……依賴的語調。


    就像迷路的孩子,怯怯地伸手給出聲關心自己的人那樣。


    可能是因為對方給了自己這種印象,不知為何,蕾娜覺得自己必須做出回應。


    「因為有人曾經說過,希望我不要忘了他們。」


    在同一片天空下,仰望著不同的火花──一邊做下不可能實現的約定,說總有一天要一起欣賞煙火,一邊得到他們托付心願。


    因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回應那份心願……啊啊,不對,不隻如此。


    因為自己不想忘記。


    因為蕾娜還不想讓佯裝漠不關心,卻為自己留下了許多事物的他,從這個世界上完全消失──


    隻要自己還記得,他們就一定會在前方等著自己。


    「是他讓我知道這個悲慘的結局──告訴我『軍團』將發動大規模攻勢,我才能存活下來。是因為他希望我活下來,告訴我希望來日能再相見,我才能繼續戰鬥。因為有他在…


    …我才能像這樣,繼續活著。」


    『……』


    「所以,我想做出回應。雖然他們已經不在了,但至少我希望能抵達他們到達的終點。想追上活出生命意義的他們,這次一定要跟他們一起……」


    雖然希望能活下去的心願,已經無法實現了,但是……


    「因為我想一起戰鬥──想帶著他們,前往這個戰場的彼端。」


    對於這個回答,辛靜靜地歎了一口氣。


    這番話不是對現在的自己說的。


    一無所知的她,隻是在回應一年前,辛連自己真正的心願,以及心願的盡頭有著什麽都毫無自覺,說出的一番不堪入耳的漂亮話罷了。


    即使如此……


    ──因為有他在。


    ──因為我想一起戰鬥。


    這些話──仍然讓辛很高興。


    但他微微苦笑起來,覺得事到如今,自己已經無法報上名號了。


    因為她追趕著大家的腳步,獨自一人戰鬥至今,她該看到的景色……


    不該是自己嚇得呆立不動,終於雙膝跪地的這種戰場──


    『──您也是。』


    「……咦……」


    『您也是這樣吧,因為戰鬥到底──因為努力求生,現在,才能站在這裏。』


    旭日完全升空。


    初生的清冽陽光,從正麵照亮了她。


    『我想,您可以更為此感到驕傲。』


    在龜裂的主螢幕中,初次見到的她,平穩地笑了──


    聯邦軍的鮮紅光學感應器,靜靜注視著蕾娜。


    看著那理應冰冷無情的亮光,蕾娜覺得好像附著其上的邪靈消失了一樣。


    在滿是戰場風塵的暗沉裝甲下,仿佛疲勞,仿佛解不開的詛咒,沉重壓在身上的暗影氣息──如今已然消失。


    『……少校。』


    那人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但仍然想傳達些什麽而開了口──語氣聽起來就是如此笨拙。


    外部喇叭的聲音嚴重破音又充滿雜音,無法正確聽出年紀與性別。但不知為何,聽到那聲音,會覺得對方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年。


    『少校,我……』


    刹那間。


    隨著一陣發麻的感覺,裝甲底下的氣息頓時緊繃起來。光學感應器像被電到般轉向一邊,隻見遙遠的北方天空,薄薄鋪下了一片阻電擾亂型的銀色雲層。


    隔了片刻之後,在身旁的「獨眼巨人」當中,西汀呻吟道:


    『女王陛下,情況不妙啊,鐵幕的「米蘭」傳來了聯絡……有「軍團」正往這邊接近!』


    「糟糕!──這位聯邦軍官,您也和我們一起撤退……」


    『──不……』


    嘎沙!伴隨著刺耳的雜音,岔進對話的聲音既非來自西汀,也不是聯邦軍官在說話。


    成群的空對空飛彈將聲音拋在背後,從東往北急速飛越曙色天空,衝入銀色雲層,四處散播如花烈焰。趁著中間的空檔,第二波飛彈描繪出拋物線,飛向阻電擾亂型下方的大地──狠狠刺進群聚於該處的「軍團」部隊。


    伴隨著強烈的旋翼聲,戰鬥直升機有棱有角的剪影自棱線後方霍地飛出。接著是多用途直升機與運輸直升機的編隊,以匍匐地表的超低空飛行翱翔而來。


    有些破音的外部喇叭,在早晨的清冽空氣中,回蕩出戰鬥直升機機師的聲音:


    『辛苦了,中尉,接下來就交給我們吧。』


    裝甲步兵分隊搭乘的多用途直升機,與更大型的運輸直升機降落在火紅的戰場原野。大紅花瓣被強烈的下擊暴流撕碎,在碧藍天空中描繪出血紅斑點。


    攜帶著重型突擊步槍的裝甲步兵們紛紛衝下直升機,在周圍擺開陣勢,辛隔著龜裂的主螢幕,看著其中一個分隊跑向蕾娜與「破壞神」。


    看到將整個人包成一具鐵灰色裝甲的裝甲步兵,起初蕾娜似乎相當困惑,不過其中一人掀起護麵罩露臉後,她顯然鬆了口氣。


    然後她應對方要求交出了突擊步槍,讓辛覺得不太應該,或許該說她在這方麵一如往昔吧。


    狀況連連發生急速變化,讓辛莫名有點恍神,愣愣地望著蕾娜那副樣子,又看看相較之下吵了滿久才不情願地打開座艙罩的黑色「破壞神」,突然間,同步裝置啟動了。


    『……你沒事吧,辛?』


    傳來的男性嗓音,既不是什麽參謀長,也不是身為自己長官的師團長。


    『騎兵隊抵達現場了沒?變更作戰時,我還緊急從其他戰線調動了人馬呢。』


    聽到這人講話帶點得意的語氣,辛歎了好大一口氣。


    老實說,他幫了個大忙。雖然是幫了個大忙沒錯……


    「恩斯特,回去之後,我可以拿東西丟你嗎?」


    總之先來個油漆桶好了,當然蓋子要打開。


    『咦!幹嘛突然這樣!我隻是擔心我們家的寶貝孩子,為什麽要遭到這種對待!』


    辛不發一語,狠狠切斷了知覺同步。不久後,芙蕾德利嘉摁住她的同步裝置,蹙額顰眉。


    「餘明白汝的心情,但汝就給個回應吧,辛耶。這個芝麻小官竟然假哭,真是煩人。」


    芙蕾德利嘉把辛關掉順便丟開的同步裝置拿給他,不肯收回去,辛隻好勉為其難拿過來,重新連上同步。


    「你還在前線啊,恩斯特?」


    『呃,所以我不是說過了,我姑且也是聯邦軍的最高司令官啊。就是這種時候才該待在前線吧。』


    「你好歹算個大總統,卻漫不經心地跑到前線來,要是被流彈打死,那才一點都不好笑。」


    『竟然說好歹算是……話說回來,就算真的發生那種事,讓副總統代替我就好啦。你以為副什麽的職位是為了什麽而存在?』


    臨時大總統閣下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講出理論上沒錯,但不是正常人會說的話。


    『根據先遣隊的報告,你們似乎已經做過接觸了,但我還是說一下……聯邦軍在本作戰結束後,將實行舊聖瑪格諾利亞共和國的救援作戰。深入敵境的聯合王國無人機昨晚攔截到無線電,所以三個國家商議之後如此決定。明明發現有人存活卻見死不救,是違反人道的行為,況且假如敵軍打造了第二架電磁加速炮型,放任敵軍躲在四麵環繞防衛設施的共和國內部,很可能對周圍諸國形成嚴重威脅。』


    「……」


    『這對聯邦而言也是拯救同胞……救出與你們同樣身為八六之人的作戰,大家不會不答應。但是對你來說,那裏並不是你會想回去的祖國,對吧?如果你不想為了加害者而戰,我可以等本隊進入該地,再將你送往後方……』


    「不了。」


    辛輕輕搖了搖頭。


    「我留下來。雖然我無意幫助共和國,不過……那裏也有我想救的人。」


    『……這樣啊。』


    在知覺同步的另一頭,文件上的養父似乎微笑了一下。


    『對了,還有一件事……完成了作戰目的,要記得報告,諾讚中尉。幸好這次有其他孩子代為報告了,所以還沒關係。』


    辛猛一回神,抬起頭來。


    「有人存活?」


    『……你喔,這種事情應該第一個做確認吧。』


    聽到插嘴的聲音,辛偷偷仰頭向天。


    是萊登。


    『包括中校等人在內,想不到戰隊全體人員竟然都平安無事。反倒是你被打飛之後就動也不動的,我還以為你掛了……好吧,我有擔心你一下啦。』


    『可蕾娜又哭得好慘喔~~真是費了好一番工夫啊。好像是被攻擊時弄壞了同步裝置,好死不死就隻有跟辛連不上。』


    『我才沒有哭!』


    『雖然這次不能隻怪辛一個人,但你這下子可是第二次弄哭可蕾娜了喔。不要再成天亂來了,好嗎?』


    接著是同伴們吵吵嚷嚷的聲音,看來他們會合了。


    看樣子不管是天國也好,地獄也罷,都在排擠他們每一個人。眼睛轉過去一看,一個機甲戰鬥服集團從還在空中的多用途直升機探出上身揮手,另外在大約超過三公裏外,有個高個子人影從原本是丘陵的地方,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走過來。


    至少這次,似乎……


    沒有任何人──先走一步。


    辛鬆了口氣,頓時渾身虛脫。幾天來的疲勞,加上方才戰鬥的極度專注帶來了副作用,辛感到輕微暈眩而閉起眼睛。恩斯特似乎全都看穿了,說道:


    『辛苦你了,辛。在占領橋頭堡之前就交給先遣隊,你稍微休息一下。』


    「──了解。」


    『還有,芙蕾德利嘉。回去之後我會好好教訓你一頓,做好心理準備吧。』


    芙蕾德利嘉喉嚨發出「咕」一聲。


    她求助地抬頭看辛,因此辛平淡地對知覺同步的另一頭說:


    「我找個貨櫃裝箱送還給你。」


    「唔!辛耶!汝想背叛餘嗎!」


    『啊哈哈,麻煩你嘍,做哥哥的。』


    最後留下一絲笑意,同步切斷了。


    芙蕾德利嘉賭起氣來,把臉別向一邊。


    「……餘就算與本隊會合也不回去,要等到汝等回聯邦時,餘才能回去。」


    「你不需要再當人質了啊。」


    「似乎是呢。」


    芙蕾德利嘉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扭轉脖子仰視辛。由於辛在狹窄駕駛艙中讓芙蕾德利嘉坐在大腿上,她這樣做,就變成靠在自己的胸前。


    「那個芝麻小官指派的人,簡直好似算準了最不知趣的時機來打擾汝,但汝不報上名號不要緊嗎?那人乃是汝在共和國時的指揮官吧?」


    「……我應該沒跟你提過少校的事吧。」


    講到一半,辛察覺到了。經她這麽一說……


    「汝忘了餘的力量嗎?餘所繼承的血統之力,能夠窺見相識者的現在與過去。」


    ……是這樣沒錯。


    一雙紅瞳如同小貓看到眼前有隻小老鼠,愉快不已地閃閃發亮,看樣子最好別問她具體來說看到了什麽。


    「餘能看見的記憶,乃是『看』見時對方無意識中憶起的記憶。那人報上名號時,講到汝啊,可是一反常態地吃驚啊。餘心想此人或許與汝有某些關係,於是『看』了一下──……」


    糟透了。


    「我先走一步,是吧?……真是太好了,人家追上汝了呢。那人無怨無悔地仰慕著汝,一路來到此地,汝不跟人家報上名號好嗎?」


    看到芙蕾德利嘉笑得壞心,辛輕歎一口氣。


    她那副亂找人尋開心,擺明了挖苦人的態度讓辛莫名地惱火……但又覺得這幾乎是自己初次看到她露出年幼女童該有的天真表情。


    「……我還不能那麽做。」


    在隻是彷徨尋求葬身之處,根本沒有任何前進的第八十六區戰場。


    「因為她說過會追上我們。好不容易追上、抵達了,結果卻是這副慘狀,未免太糟了。一路前進之後,她該看見的景色……」


    絕非屈膝跪下,頹然倒斃的地麵……


    「不應該是這種戰場。」


    芙蕾德利嘉歎了口氣,好像覺得很無奈。


    「該如何說呢……汝也是個男子呢。」


    「?」


    「餘的意思是,汝等這類生物碰到此種事情,總是莫名地愛硬撐麵子。」


    芙蕾德利嘉不高興地說,一副拿辛沒轍的樣子。她側眼往上一看,忽然揚起一邊眉毛。


    「且說汝注意到了嗎?汝此時已交出答案了。」


    辛覺得很意外,回看著芙蕾德利嘉。她不知為何,兩眼得意地閃閃發亮。


    「那人要前進,需要有能配得上她的景色。那人前進的道路,將是汝先行走過的道路……那麽,汝該作為目標的終點會是哪裏呢?」


    這個答案,汝此時已經自己說出來了吧……她說。


    辛回看著她,隻見色彩相同的紅豔雙眸,柔和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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