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橙起身,一張臉上是狼狽的淚水,她紅著鼻子,粗著嗓子指控:“我幹嘛要同情你?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沒少胳膊沒少腿,隻不過是走路慢一點,手不能動,人瘦了點,性格還是和以前一樣臭屁拽,誰會吃飽了沒事做來同情你?”


    貝翊寧沉默地看著她。水印廣告測試 水印廣告測試


    熊橙隨隨便便地抹了一把臉,說的更直接:“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來找你,但我從頭到尾沒有同情過你,因為你沒有哪裏值得我同情。”她停頓了一下,狠狠地補充一句,“相反的,我瞧不起你,你是個不折不扣的膽小鬼,你都不敢承認自己心裏到底想要什麽。”


    ……


    熊橙離開後,貝翊寧回到病房,看見她帶來的東西還留在桌子角落,他拿過打開一看,是一個不鏽鋼保溫桶,再擰開蓋子,裏麵是奶白色的魚湯。


    貼近聞一聞味,香味四溢。


    他取過邊上的瓷勺,舀了一口嚐嚐,鮮香濃鬱竄入舌尖,久違而熟悉,顯然是她的手藝。


    她廚藝精湛,做菜向來有一套,開的餐館生意火爆完全不出乎他的意料。現在她開始新生活,有能力讓自己過得很好,也有機會認識比他更適合她的人,還來找他做什麽呢?


    他記得她弟弟對他說過的那句話,她父母早逝,她放棄上大學的機會,很早出來賺錢,她沒有享受過同齡女孩應該享受的快樂,她的生活承受不起一點不幸。


    而他,會成為她的那個不幸。


    他的身體素質大不如從前,不僅康複過程不順利,間歇有並發症,右手還不能動,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能帶給她什麽?甚至需要她來照顧他。就算她能堅持下去,他也不能保證自己有勇氣一直麵對她,那樣一日複一日,讓她看見他的病痛和弱區。


    他可以一個人去麵對,再難都無所謂,但在她麵前,他非常不願意,隻要想一想就不願意。


    如果說那天他連夜從s市趕回h市是急著告訴她答案,把買好的戒指送給她,出車禍被困在車裏的二十多分鍾,他是靠信念撐到了最後,那麽在術後得知自己傷情的那一刻,他不想,也不敢再麵對她。


    他從來就不習慣把自己無力的一麵展示給別人看,再親近的人都不習慣,何況是她。


    她是最特別的。他對她的感情從起初的微妙,複雜到後來的清醒,明確,當他確定自己需要的女人是她,他有自信,有能力照顧,保護她一輩子,那麽他就會去行動,那一次他甚至有點迫不及待。


    隻不過,一切沒有那麽順遂,意外猝不及防來臨。從術後到現在,整整兩年半的時間,他依舊沒有徹底康複,醫生叮囑他好好休養,禁止劇烈運動,他沒辦法恢複以前的工作力度,甚至連右手都握不住筆,工作因為身體狀況一再擱淺,他無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很多時候,他連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都不如。


    他都無法適應目前的狀況,何況是她。


    如果是要讓她配合他,照顧他,哪怕是增加她一點點的負擔,他都不會接受。


    既然今天他已經騙了她,那她不會再來找他,他們以後也不會再有交集。


    想到這裏,貝翊寧放下勺子,擰好了蓋子,轉身的時候看見病床腳輪邊的戒指。


    *


    貝翊寧沒想到熊橙還會來醫院,且就在隔天。


    熊橙推門進來的時候,貝翊寧剛結束推針,半躺在床上看書,聽到動靜抬頭,看見是她的時候目光一滯。


    “我的保溫桶呢?”熊橙的態度很冷靜,好像真的是來要回自己的東西。


    貝翊寧沉吟了一會,目光淡淡地看向桌子的角落:“在那邊。”


    熊橙走過去,順利找到了自己的不鏽鋼保溫桶,迅速打開一看,見是幹幹淨淨的空底,回頭質問:“怎麽,你偷喝了我的湯?”


    “沒有。”


    “那我的湯怎麽沒有了?不是你喝的是誰喝的?”


    貝翊寧合上書,雙手交疊:“就算是我喝的,我可以付錢。”


    熊橙走過去,伸出手,攤開掌心,理直氣壯:“拿來。”


    “在衣服的口袋裏,你自己去取。”


    熊橙也不客氣,走到沙發邊,拿起他的衣服,翻出他口袋的皮夾:“我的魚湯超貴的,裏麵放了牛肝菌。”


    “無所謂,你說多少就是多少。”他的聲音波瀾不驚。


    熊橙取走了他皮夾的全部現金,作勢要走,又故意放緩了腳步,正想著要說什麽,餘光瞟見床前燈處的一道閃光,凝眸一看,是她昨天丟掉的戒指,現在用一根細繩串起來,安靜地垂掛在了床前燈上。


    她立刻走向前,“嘩啦”地把繩子取下來:“這是我的東西,不是你的,我要帶走。”


    “請便。”


    她暗暗咬牙,他這樣的態度讓她沒法再演下去。


    這樣僵持了一會,直到他再次低頭,修長的手鎮定地翻開一頁書,淡聲:“你還有別的東西沒有帶走嗎?”


    “……”


    熊橙捏了捏拳頭,輕聲:“隻會讓自己的女人掉眼淚,你好意思嗎?”


    他聞言,在書頁上輕輕摩挲的食指驟然一頓,神情冷硬,卻沒有再說一句話。


    等熊橙惱羞成怒地離開,走出醫院大門,腦海不由地浮現他蒼白的膚色和清瘦的臉,竟有些不爭氣地開始擔憂他的身體狀況。


    素馨在電話裏說,他最近的胃口很長,對吃的東西史無前例的挑剔,她煲的各種營養湯他都不愛喝,所以一直沒張肉。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保溫桶,心想,這馬鮫魚時蔬湯,他倒是喝得一滴不剩。


    不對,不會是他沒有喝,都倒在馬桶裏了吧?想到這個可能,她心疼得像是掉了一斤肉一樣,要知道這鍋湯她加了很多好東西,可貴了。


    算了,還管他死活幹嘛,反正他不領情,還把她的真情當成廉價的同情,對她一直麵無表情,冷言冷語的。


    她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喜歡上這樣一個男人?


    熊橙就這個問題想了很久,始終不得解,直到坐上出租車,司機師傅第二次問“你要去哪兒啊?”,她才回過神來,脫口而出:“我要去農貿市場。”


    熊橙在農貿市場買了上等牛骨和新鮮的蘿卜,回家後把牛骨洗淨,浸泡在清水裏,每半個小時換一次水,等待的途中,她洗幹淨了蔬菜,把蘿卜切成塊,準備好蔥薑油等調料。


    整個過程,她慢條斯理,每個步驟都很用心。


    做菜給客人吃和做菜給自己的人吃,這兩者是有區別的,後者會在一粥一飯裏加入自己的感情,連煮出來的米飯都會變得更柔軟黏糯。


    隔天早晨,熊橙煲好了湯,又做好了四個小菜裝在保溫盒裏,再次走進醫院卻又心生怯意,她想了好一會,沒勇氣熱臉貼冷屁股,把東西交給服務台的一位麵善的護士,讓她轉交給貝翊寧。


    她默默地想,如果是當麵給貝翊寧,他一定不會接受,但如果是讓別人轉交,也許他會像上次一樣,偷偷地喝完。


    坐電梯至一樓,走向大門的途中熊橙巧遇了前來醫院的素馨。


    今天的素馨穿著很簡單,素色的棉麻短袖衫加一條同色的休閑褲,平底軟鞋,手上拎著一個袋子。


    “熊小姐?”素馨先看見了低頭走路的熊橙。


    熊橙抬起頭,見是素馨沒有太多意外,很禮貌地打了招呼:“阿姨。”


    “你來看他嗎?”


    “哦,我煲了湯,想讓他喝,怕他不肯接受,請護士轉交給他。”


    素馨一聽就笑了,笑得客氣也尷尬:“他就是那個脾氣,自小就這樣,真的很抱歉。”


    熊橙不說話。


    “不過呢,他對你的感情倒是真的。”素馨告訴她,“之前我也是無意在一本生活雜誌上看見了你的小餐館介紹,旁邊還有附帶一張你的照片,我立刻把雜誌拿給他看了,他默不作聲地把有關你的內容都裁剪下來,放在一本書裏,常常地翻出來看。”


    “是嗎?”熊橙聲音很輕。


    素馨點頭,笑意變澀:“誠然,他有很多缺點,但他人心是很好的。尤其是對自己喜歡的人,他在意的不得了。”


    熊橙明白素馨真正想說的,她當然也清楚貝翊寧的為人,或者說,真正親近過他的人都會知道他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隻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有勇氣再去接近他,她更沮喪他對她沒有了基本信任的事實。


    “不管怎麽樣,我應該謝謝你,謝謝你願意回來看他。”素馨說到這裏眼睛微微泛紅,“還有,我為以前對你的態度道歉。熊小姐,你真的是個好女人,無論你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我都尊重你。”


    熊橙回到家呼呼大睡,醒來後打開手機一看,有一條素馨發來的短信:他把湯都喝完了,再次謝謝你。


    熊橙嘟囔:不想見我,有本事別喝我的湯。


    想是這麽想,她已經迅速拇指運動:如果他不拒絕,我再煲湯給他。


    就這樣,熊橙連煲了一周的湯,由素馨轉交給貝翊寧。


    一切無驚無險,貝翊寧似乎默默接受了熊橙的湯,每次都會喝完,還親手把保溫桶洗幹淨。


    素馨對他說:“既然你那麽喜歡她,為什麽還要固執地不理她呢?你真的覺得這樣做是為她好?也許你會覺得她和你在一起是害了她,但她要是自願呢?”


    貝翊寧垂眸,用左手畫圖稿。


    “翊寧,你應該對自己有信心一點。”素馨語重心長地說,“她放下那邊的工作回來,這足以證明所有了。”


    臨近傍晚,三名警察來到貝翊寧的病房,就兩年半前發生的車禍跟蹤調查。


    因為肇事車逃逸,貝翊寧本人對當時的過程記憶模糊,這起車禍至今無法判別是蓄意還是偶然。


    “你當時真的沒看清楚對方長什麽樣子?”


    貝翊寧狀似思考了很久才否認:“沒有,一切太突然了,當時我完全沒來得及反應,更不可能沒看清楚對方的臉。”


    等警察離開,素馨第一次有了疑心,反問兒子:“你是真的沒看清楚對方的臉?”


    “我說過很多次了,沒看清楚。”


    素馨歎了一口氣:“要是能記得一點也好,我現在就想著把那個凶手繩之於法。”


    她說完,把舊衣服放進臉盆,慢慢走進洗手間,輕輕帶上門。


    貝翊寧放下左手的筆,合上草稿簿,撚下床前燈,合上眼睛補眠。


    那張在郗明哲靈堂裏沉重如石膏,毫無生機的風霜臉,逐漸地和那個風雨夜,支離破碎前的臉重疊起來。


    他不會說,也不會再記得。


    這樣也好,他不會再有任何負擔,還有愧疚。


    手邊的手機短信聲響起,他取過一看,還是她的短信。


    “貝翊寧,你有沒有禮貌?天天蹭我的靚湯喝,一聲謝謝都沒有。”


    他安靜讀完,然後在事隔兩年半後第一次撥通了她的電話。


    “如果你明天有時間,過來一趟醫院。”


    熊橙沒好氣:“幹嘛?你要付湯錢給我?”


    貝翊寧停頓了一會,語速很慢:“湯錢我會付的,還有,我有很重要的話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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