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張臉說著這樣的言語,簡直如同無差別攻擊,絕對能讓聽者陷入溫柔築成的致命陷阱裏,再也爬不出來,到最後連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楊深也有一瞬間的迷惑,仿佛他們之間真有如此深情,能讓藍夙淵說出如此言語,但很快,他就清醒了過來。


    理智的頭腦和對情緒敏銳的感知,大概是楊深目前能夠運用的唯一優勢,藍夙淵這句話拋開他掩蓋在外麵的華麗惑人的外衣,其下的深意簡直能澆人一個透心涼。


    人類能拿一個假的揚瑟恩將軍來待嫁,鮫人一族何嚐不能將計就計以假亂真?


    一個有著一張與戰神一模一樣的臉的男人,若是利用得好,也許能兵不血刃地解決剩下的所有還在負隅頑抗的人類。


    看著楊深眼中一閃而過的迷亂和隨之而來的驚懼,藍夙淵露出一絲意外的笑意,“倒是不笨。”


    “可惜,以你現在的狀態,對我族半點用都沒有。”他就像說今天的食材不夠新鮮一般評價了一下楊深的無用,又合上了眼睛,“所以還是睡吧。”


    比起剛才那類似深情的言語,這句睡吧真是幹巴巴冷冰冰得毫無溫度,然而楊深反而因此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他望著頭頂,海底本是看不到星辰的,然而就在他目光所及之處,無數夜明珠匯流成一帶疏星銀河,幽幽的光芒仿佛正在流動一般,懸掛在寢殿的頂上,如同一幅璀璨而遙遠的星圖,無言地閃爍著。


    寒玉床很冷,鮫人這樣的冷血動物並不會在乎,但楊深卻凍得有些失了血色。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睡著的,隻知道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了那神秘莫測的鮫皇的身影,反而是自己的身上多了幾層鮫綃紗。


    鮫綃紗隻有最手巧的鮫人才能織成,輕軟如煙,水火不侵,一匹就價值連城,堂堂鮫皇用起來自然是小意思,不過竟然給他蓋,倒是顯得有些奢侈。


    寢殿中似乎還有些其他的變化。


    楊深目光一轉,發現一隻大螃蟹正耀武揚威地揮著它的大爪子在珊瑚桌上爬過,滴溜溜轉來轉去的大眼睛時不時地對準楊深的方向。


    這隻螃蟹,跟昨天他在花園裏逗弄的那隻長得有點像啊。


    不對,好像就是那隻吧?誰放進來的,也不怕被煮了當夜宵,雖然這樣嘀咕著,楊深還是忍不住笑了笑。


    對於這種小魚小蝦小螃蟹什麽的他天生就十分喜歡,看見了總是忍不住要跟它們玩一玩,不過昨天被藍夙淵當場抓住後,他大概不敢再一副對附近很熟悉的樣子到處去逛了,心裏不是不遺憾的。


    現在倒好,自己跑進來了。


    楊深下了床,還沒走近那隻螃蟹,一眼就瞥見寢殿外麵似乎多了不少鮫人,跟前幾天的一片空曠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見他醒了,一名鮫人遊進來,對他微微彎了彎腰,“揚瑟恩將軍,您有什麽需要嗎?”


    竟然會來問他有什麽需要,這前後態度的變化未免也太大了,莫非藍夙淵在這裏睡了一晚,他們以為自己跟那個鮫皇怎麽怎麽了不成?


    ……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


    等等,藍夙淵明明已經知道自己是贗品,為什麽這些鮫人還叫他將軍,莫非是嘲笑?可眼前的鮫人看上去也不像是故意嘲笑挑釁的樣子。


    是他沒有告訴其他的鮫人真相?楊深忽然想到昨天晚上睡前,藍夙淵說過的那些話。


    他不是在開玩笑,楊深想。


    “我想見見我的同伴。”雖然那天那個鮫人說了會好好安頓隨他而來的人類們,但如果不親眼見到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好好安頓,而且,他暫時也想不出他還有什麽其他的需要。


    不知道藍夙淵是不是對他們吩咐過什麽,那鮫人沒有半分猶豫,應聲後離開,很快就帶了一隊人類過來。


    那群人遠遠地一看見楊深頓時就忍不住高聲叫起來,及至到了眼前,更是激動非常,嘩啦啦跪倒一大片,劫後餘生般慶幸地整齊劃一道:“將軍!”


    楊深仔細看了看他們,見個個臉色都不錯,至少眼前這些沒有誰消瘦下去,看來鮫人們確實沒有為難他們,才稍微放下心。


    眼角的餘光裏,那名將人送到的鮫人竟然十分識趣地出去了,還非常體貼地幫他把寢殿門關上,倒渾然不怕他們一群人類躲在裏麵商量些什麽不軌之計。


    信任是不可能的,大概隻是輕視吧,量他們在這裏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來。


    讓人都趕緊站起身來,楊深倒一時有些為難,跟隨他嫁來深海的人類這回沒有全都過來,畢竟有好幾百人,那鮫人隻是帶了幾個有點身份地位的,雖然如此,人還是不少。


    ——而藍夙淵這寢殿雖然大,坐處卻寥寥無幾,真要論起來,也就剩下那張大得誇張的寒玉床了。


    可他總不能讓這麽一大群人往床上坐,先不說藍夙淵知道了會不會勃然大怒,單是這些人願不願意都是個問題。


    不過好在很快他就不用考慮這個問題了,那些人顯然根本就沒有考慮坐不坐的問題,楊深打量他們的同時他們也在打量他。


    多數人見楊深精神還不錯人也沒有被折磨虐待的痕跡,全都鬆了一口氣,然而在這些充滿關切的目光裏,卻總有那麽一兩道異類。


    楊深也感覺到了那種意味深長的打量,回望過去,對方見他注意,微微一笑:“看來藍皇陛下還是很重視揚瑟恩將軍的。”


    他話音剛落,簡直心有靈犀似的,寢殿的門外有人敲了三下,然後門被推開,幾名鮫人搖曳著他們的魚尾魚貫而入,將手上的東西一一放下。


    “揚瑟恩將軍,這是吾皇吩咐為您特製的海底風情餐,吾皇表示您這幾天胃口不太好,這些菜肴非常開胃,請您嚐一嚐。”


    打頭的鮫人望著楊深說完,又指了指另外一邊,“另外,這些小玩意兒是吾皇給您賞玩用的,寢殿裏的那隻螃蟹有點蠢,但不咬人。若是您覺得悶,也可以四處走走。”


    等到那些鮫人離開後門再次被闔上,剛才對楊深說話的那個男人目光在珊瑚桌上那些一看就十分精致可口的菜肴上轉了一圈,又落到所謂的小玩意兒——成堆的珍珠寶石還有許多海底也難得一見的珍品上,笑容愈發充滿深意。


    “看來藍皇陛下對將軍您還不僅僅是一般的重視,這真是一個好消息。”他說。


    楊深心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別扭,這人話裏有話就算了,而且無論說話的語氣和他的聲音本身都讓人十分不舒服,膈應得慌。


    ——更奇怪的是藍夙淵,忽然這麽大獻殷勤做什麽,又是特製的菜肴又是螃蟹又是解悶的小玩意兒,搞得他真的是他心尖上的小情兒一樣,好像要多少人知道他是多麽重視他似的。


    “烏托邦那邊如何了?”楊深決定暫時把這些都放到一邊,於是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回答他的卻還是剛才那個男人,“托揚瑟恩將軍的福,人類與鮫人一族的戰爭暫時告一段落,現在正處於和平時期,不過這樣的和平能維持多久,就要看將軍的本事了。”


    在海底被困了這麽久,終於能夠聽到來自外麵的消息了,楊深舒了一口氣,鮫人在如此形勢大好的情況下竟然真的信守諾言停戰,倒是讓人意料之外。


    不過眼前這個男人說話卻越來越咄咄逼人,看他的本事?什麽本事?他絕對說的不是楊深打仗的本事,言下之意,是嘲笑他用床上的本事來維護和平麽。


    真是……荒謬又可笑。


    答應這場荒唐的和親的是自有計劃的奧斯頓和那些對和平迫不及待卻被蒙在鼓裏的人們不是麽,到頭來倒說得“揚瑟恩”多想爬床一樣。


    敵意是很明顯的,不過楊深一時猜不出這人對他的敵意是源於什麽。


    但有一點肯定,這人絕對是奧斯頓的眼線,也絕對知道他不是真正的揚瑟恩將軍,否則,他絕對不可能這樣跟他說話。


    莫非是對方覺得他搶了他偉大的揚瑟恩將軍爬床的機會才這麽憤憤然?楊深心中忍不住一笑,雖知這理由是胡亂想的,卻又覺得蠻有趣。


    “對了,將軍,最近發生了一件事,想必你還不知道。”那人猜不到楊深在想什麽,自顧自慢條斯理地說下去,目光時不時落在那張帷幔後的寒玉床上,又偶爾轉回那些菜肴和珠寶堆裏。


    “聽說有個人類,竟然跟一條鮫人相愛了,甚至不惜雙雙私奔。”


    楊深一怔,沒想到話題能轉得這麽快,還有,他為什麽要說這個?


    “人類跟鮫人怎麽可能在一起呢,將軍,您知不知道最後怎麽了?後來那個人類在私奔途中被雙方追殺的時候,受了一點傷流了一點血,誰知那條鮫人聞到血腥味凶性大發,就把他撕碎了。”


    話音就此打住,這人就像什麽都沒發生什麽都沒說過一樣行禮,“既然將軍如今安全,我們在這裏久了,反而讓那群鮫人多疑,我們就先走了。”


    說完也不等楊深反應,兀自轉身去開門,剩下的人有些聽懂了,有些還在狀況外,見門被打開,不遠處的鮫人們已經看見他們,也不得不跟著出去。


    等到寢殿裏空無一人後,楊深緊握成拳的十指才緩緩放開,他深吸了一口氣,平靜了一下思緒。


    他自然聽得懂這個故事是在警告他,記得自己是誰記得自己要幹什麽,不要被一點溫柔表象迷惑。


    讓他心裏煩悶的是,不知道這件事是真的發生過,還是隻是臨時編纂出來的,那麽諷刺的結局,簡直……那個親手殺了自己愛人的鮫人,醒過來後會是什麽心情?


    鮫人生性忠貞,一生隻會擁有一名伴侶,如果這事是真的,無論對於死去的還是對於尚未死去的,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悲劇。


    更何況還要被拿來當笑話講。


    眼前一晃而過藍夙淵高坐在王座上那張完美而漠然的臉,楊深覺得心裏堵得慌。


    就在這時,他好像聽見了寢殿裏不屬於自己的聲響,開始他以為是那隻藍夙淵放進來的蠢螃蟹,但又很快意識到,對於一隻螃蟹來說,這樣的動靜有點太大了。


    “誰!”


    他一轉頭,望向不遠處的簾幕後麵,為了不驚動外麵的鮫人,壓低了自己的聲音。


    眼前一花,簾幕後有人影一閃而過,一個人迅速地鑽了出來,對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揚瑟爾,是我!”


    盡管有些提防,楊深卻聽得清清楚楚,藏在那裏的這個人嘴裏叫的是“揚瑟爾”,而不是所有人以為的“揚瑟恩”。


    不過片刻,那人已經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楊深麵前,跟他差不多高的個子,一頭耀眼的金發,看上去很年輕。


    這是揚瑟爾的朋友?怎麽會在這裏?


    那人一把衝上來抓住了楊深的手腕,語氣裏帶著焦急,“那個鮫皇現在不在龍綃殿裏,揚瑟爾,我們快走,離開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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