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卿九!”我又喊了他一聲,然後自己絕望地哭了起來。


    “唔。”他終於出聲兒,卻嗆了一大口水,於是又咕咚咕咚冒了半天的泡泡兒。


    他這一聲人聲兒深深鼓勵了我,我們家雲崢自小就說過,救人這回事,講究的就是舍己為人,不懼生死,更何況我還是始作俑者。


    “你等著,我把你撈起來!”我大義凜然,對他拍胸脯作保。


    “唔。”水裏那個含著泡泡又悶哼了一聲。


    我使著吃奶的勁兒往沿著杠壁爬,略有些頭重腳輕,好幾次差點栽下去。我想著,如果我能夠到他,然後提著他拽到邊上,沒準搖搖晃晃他就清醒了,然後自己就能爬上了......


    我天,我是多麽天真單純的一個孩子。


    我果然夠到他了,也成功把他往邊上引渡,然後,他卻突然睜了眼睛,然後,站了起來!


    “啊——”


    “撲通——!”


    “圓圓妹妹——!”


    “小九!”


    很好,很好!八歲的孟卿九,好好站起來,蓮花缸子裏的水隻齊他的肚子,完美地露出上半身。


    清水淋濕的模樣顯得他異常狼狽,可此刻他中午暴露了他的本質——狡黠。


    他把我兩手拎了起來,嘴角壞笑連連,外人聽來卻誠懇無比:“都是我的錯,沒站穩,被妹妹一推就摔倒在了蓮花缸裏。摔得難受了,妹妹爬上來也沒留意,害得妹妹也跌了......”


    阿、嚏——!


    胡說八道!我打了一個大噴嚏,然後張牙舞爪撲到他身上一頓好打。


    “連莊主,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門外一個淩厲的女聲想起來,我和孟卿九同時猛地怵了一怵,然後聽他喊了一聲:“娘?!”


    娘?!你姥姥來了我也要揍你!


    我撲在他身上繼續打,大舅卻把我毫不客氣地拎了出來,然後皺著眉瞅了我一眼,我瞬間不甘地偃旗息鼓了。他又變出一條碩大的毛巾把我裹住,單手摟著掛在肩頭,又瞧了一眼自己爬上來的孟卿九,眼裏不知怎麽,仿佛燒起了深深的厭惡。


    “我把圓圓帶回我的院子,孫叔,”他的聲音陰沉地可怕,隨即一掃濕噠噠立在一旁,已然低了頭的孟卿九單,又摻了一些柔和:“找個大夫給小九看看。”


    我這一生見過的美人委實不少,明媚的,妖豔的,可是孟夫人那般被仇恨和冷漠包裹得刀槍不入,至今想來,都不寒而栗。


    可她實在好看,而且笑起來,和孟小九一樣明豔,和彩色糖丸一樣毒毒的。


    我抱著大舅的肩膀,那個女子一身緋衣迎風而立,漆黑的眼眸裏閃著空洞的寒光。


    “我一定讓你生不如死。”


    她眼綻桃花,鬼魅地一笑,幽暗森然。


    我以為她是威脅的我,當下嚇得不能動彈,可大舅卻連頭都不回,嗤笑一聲:“請便。”


    怪不得我爹沒回被我娘整得不能動彈,必要抱著我仰天長嘯:“蛇蠍美人啊!”


    孟卿九她令堂,實在是太考驗我的心肝兒了。


    大舅越過那個遍身緋紅,絕色沉涼的美人兒,把我用碩大的毛巾好好裹著,抱回了他自己的院子。我一邊打著噴嚏,一邊腦子全是孟小九方才那痞痞的笑。


    我等著我大舅的狂風暴雨。被那死小子一形容,我這樣的做法,簡直是太壞了,簡直就是謀財害命。


    “大舅,阿瑤知錯了.....”


    “小九聰明得過了,你卻傻得讓我沒臉。”


    被侍女伺候著洗了熱水澡,丟到大舅那張碩大的床上,他把我蓋上大被子小被子藏在床裏頭,壞笑著歎氣。


    我似懂非懂,滾了一圈兒,弱弱地問道: “大舅,那我給你丟人了麽?”


    雲崢每次打架打輸了,爹爹必要嚇唬他一頓,都要說他丟了老傅家人的。


    大舅認真地點了點頭,複又滿臉疑惑:“你怎麽沒學著你爹一點兒‘好’?”


    我:……


    我爹的好嘛,當然是要慢慢學的。


    孟卿九自那晚後,匿了蹤跡一般,我雖然火他,不過睡了一覺,也沒剩下什麽怨氣了。


    沒人陪著玩,我就隔三差五賴在我大舅的房間裏。他總是有幾天不在府中,一旦回來,幾乎隻是坐在這件房中談事。我來纏著他,他也不惱我,還特地在他的大書房裏給我安了一張兒童榻。


    那是大舅的“軍機處”,一直到就寢之前都有形形□□的人從這裏出沒,他不讓我回避,我於是漸漸學會了看人臉色。


    求人的眼色,恨人的眼色,以及拿捏了一丁點兒把柄,就威脅人的眼色。我覺得假以時日,我回去孝敬我爹的時候,必能青出於藍。


    “剛才出去的那個胖子,他不想把貨賣給你。”我唏噓道。


    “哦?”大舅擱下手中的活兒,笑眯眯地看著我:“咱們姑娘又有何高見呐?”


    “他上次來的時候垂頭喪氣的,眼皮還耷拉著呢,對你各種請求。這會兒昂首闊步,眉毛都會跳舞,一準兒脫困了。他還隻給我帶了麵人兒做禮物,這麽小氣,小氣的人,最怕承別人的情啦,你們的合作,沒戲咯。”


    我逗著兩個麵人兒跳舞,玩了一會兒,我大舅終於沒憋住笑岔了氣。


    “哈哈哈,孫叔,傅鄺的女兒,果然‘悟性高’。”


    他笑,站在一邊的孫爺爺也笑,笑了幾下,突然想起了什麽,對我說:“小姐有幾天沒瞧見孟小公子了?他那天落水,就病下了呢。”


    大舅的笑容一下子僵掉了,冷眼瞧了孫爺爺一眼,板了板臉道:“病了就去找大夫。”


    孫爺爺也是頭一個‘老奸巨猾’的,依舊隻是笑,低了身子遞上一杯熱茶:“濕著身子站了後半夜,也可憐見兒的。孩子還小,那位,又是最不喜歡看見大夫的。”


    大舅一鎖眉,登時怒摔茶盞:“胡鬧!”


    “哪有生病了不看大夫的,自己的兒子,她如何那般狠心!”


    孫爺爺也隻顧笑道:“她的脾氣您知道。”


    我提著麵人兒看大舅發火,隻要他不凶我,我都是不會怕的。所以我看得認真,也覺得孟小九那作死的,真是作不逢時,遇上了一個狠心的娘親,大抵也是嫌棄他丟了人,把自己給坑大了。


    大舅二話不說,乘著火,把我提溜到肩頭上,風風火火就往孟家母子住的西苑去了。


    我從京都一路奔波到秣陵,被人吊也吊過了,肉味也好久不知了,果然像是泄了氣的球,不難麽圓鼓鼓了,卻剩下一雙大眼愈發水靈。隔了老遠,我那水靈的大眼一眼就戳到了跪在門外可憐兮兮的孟小九。


    “舅舅,那裏!”


    好幾日沒見他,我居然有些想他,雖然我用一堆玩具強行替代了想他的時間,不過這一眼戳到了,我立馬湧起了莫名的興奮。


    眼前的西苑就像是一片盛大的玫瑰海,火燒一般的豔紅灼得我先是眼前一亮,複又有些慎得慌。


    這種花兒嬌貴得很,我娘院兒裏也並蒂開了一株,據說是我還是一顆蛋那麽大的時候,我爹就開始獻寶種下的了。可我娘卻不買賬,反倒是牆角一片淺粉色的薔薇得了寵。


    我娘不是閨秀,她在出閣之前,我大舅也沒這麽個拉風的大院子給她消遣。我娘喜歡自然純粹一些的東西,就和孟夫人喜歡這麽高貴冷豔的東西一樣,大抵都是天性使然。


    我被那一大堆花兒熏的連打噴嚏,不停地打著,差點從大舅的肩頭跌了下來。我噴嚏打得歡,歡得十幾步開外的孟小九身子一怵,軟趴趴暈了下去。


    由此可見,我往後的歲月裏之所以那麽愛暈倒的德行,一看就不是天生的,而是童年的陰影。


    孟小九暈了過去,大舅也一手扣著我衝了過去。大舅剛衝到他身邊,一身火焰紅裙的孟大娘就吱呀開了門。


    大紅裙掃了她兒子一萬,冷言冷語道:“沒用的東西。”


    我終於沒穩住,從大舅的肩頭滾了下來,被他一個手掌托著,連喊都懶得喊了,深深感覺到來自後媽的惡意。


    我想,這大紅裙,一定是孟小九的後媽。


    果然,孟小九擰著眉毛不露聲色地抽搐了一下。


    孫爺爺趕在後頭帶了一個大夫過來,十來歲的小模樣兒,粉嫩水靈的,那大夫剛想跨進西苑,就跟什麽東西上了身一般,很是別扭為難和害怕。


    大舅的目光在那女子身子來回掃了好幾圈,終於沉聲吩咐道:“徐大夫,煩勞你把小九帶到醫官去。”


    那女子甩了個冷眼,一聲不吭,背過身回了屋。


    我屁顛兒屁顛兒地跟著那個徐大夫走了,孟小九人“昏”著,可手卻不安分,一把拉住了我肉嘟嘟的爪子,哼哼唧唧:“疼……”


    於是我對他的鄙視又上了一層,疼,疼毛疼啊~!不過介於他實在可憐的模樣兒,我決定暫且把爪子借他捏一會兒。


    徐大夫把他擱在了醫官兒的床上,劈裏啪啦翻出一堆瓶瓶罐罐,我嚼著甘草,含糊道:“您別找了,他八成又是裝的。”


    那個大夫的臉圓圓的,身上有淺淺的混合草藥的味道,笑起來還有酒窩。實在叫我看著歡喜。我捧著下巴,對他眨眼一笑,又一笑。


    我再歪了一下頭,抽出被孟小九捂得有些燙了的爪子,吸了吸鼻子,咦?真是奇怪,怎麽孟小九身上也有一股藥味兒?


    萌萌的徐大夫抓給我一包不知是什麽的玩意兒:“小小姐,你去外麵院子裏和小倉鼠玩兒會兒罷,我要幫他施針。”


    施針?我撇撇嘴,真是太矯情了,這個小騙子,還有這個連真病還是假病都看不出來的庸醫。


    我繼續據理力爭:“我不騙你,他可調皮了,壞點子多,打一頓就好,不要施針的。”


    “喂!大人都不在啦,別裝啦!”我推他,我也愛在爹娘跟前裝疼的,可是離了他們,立馬就嘚瑟了,誰都有這樣的歲月,我很是能理解。


    “唔.....疼.......”


    他還裝。


    徐大夫無奈搖搖頭,隻得拉上了一旁的簾子:“那你呆在裏麵,可不許搗亂。”


    我愉快地亮出兩排大牙,猛點頭:我不搗亂,我給你守著這些藥罐子呢。


    我抱著各種罐子玩兒得歡快,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孟卿九真病了,病得還有些重。


    自娛自樂了一個時辰,當我終於沒忍住偷偷掀開簾子的時候,看見小大夫正滿頭大汗,神色凝重,而孟卿九臉色慘白,身子上紮滿了細密的針,嘴裏絮絮叨叨哼哼唧唧,很是難受。


    “他要死了麽?”我縮在後頭,一下子很有些害怕,還有些擔心。


    徐大夫回頭看了我一眼,滿臉嚴肅,含著一絲擔憂:“小小姐,你來陪著他說說話。”


    我很是害怕,半年前我的老祖母壽終正寢前,看護她的老嬤嬤也是這麽說的:“小郡主,你來陪著老夫人說會兒話吧,說一說她就睜眼了。”


    所以在我眼裏,“陪她/他說會兒話”,就是差不多宣布那人快不行了。我一個沒忍住,眼淚就滾了下來,蹬著小短腿兒湊到他跟前,眼淚鼻涕順勢落在他臉上:“孟小九,你要死了麽!”


    “你是夜裏泡了池子裏的冷水麽!你不該作弄我,你、你就算作弄我,也該把我拉下去啊!我身子可強壯了,我可凍不壞!”


    我越哭越大聲,越哭越悲傷。


    我爹總愛半夜的時候躲在後院一邊喝酒,一邊說一些“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之類酸溜溜的話,我娘總罵他,我也總嫌棄這些有的沒的,可是今天,我卻有一種誤殺伯仁的痛楚感,我覺得孟小九要是死了,我、我以後都不會好過了。


    我那時還不知道“一輩子”是什麽東西,說道什麽話便都是“以後”如何,以後、以後要是沒有沒有孟小九這個討厭鬼,可怎麽辦?


    當大夫的還真是冷血啊,我哭了,他卻笑了,還笑得很歡暢。我隻得踮著腳揪他的袖子,一麵催著:“徐大夫,你救他啊,你快啊!他要死啦!”


    “少亦哥……”


    床上的孟小九突然擲地有聲地喊了一句。


    我更加嚇壞了,老嬤嬤又說過,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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