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這是打了個盹兒?”


    我猛然回過神兒來,時空逆轉,物換人非,眼前的孟卿九仿佛一瞬間就長大了,可笑還是那樣的笑,穿越了那麽些年,卻點滴如初,不染鉛華。


    我怔了半日,在他不改溫柔的笑靨裏篤定,狐狸還是那隻狐狸,並且,賤還是一樣的賤。


    他慵懶地聳肩,旋即又秀眉一挑,瀲灩清波:“娘娘的眼神兒倒是可愛,像一個故人。”


    ……


    他、敢、調、戲、我!


    我眯著眼睛好好把他打量了一圈兒,瘦削頎長,溫溫糯糯的,那前些日子下了我娘鞭子的那個動作的確帥到沒朋友,而且安在這副病懨懨的軀體上,也少不了麻痹旁人,不對他設防。


    我很無力地歪著頭看他,把傷了的那隻腳藏到好好站著的一隻腳後頭,阿沫低眉順眼地挪到我身後扶著我,我上下瞧了他好幾眼,然後歇了氣,估摸著他也許還記得我?問的話於是特別莫名其妙。


    “孟卿倒是有藏女人鞋子的癖好?”


    他的笑容於是僵了一僵。我乘勝追擊:“你不知道女孩子的鞋子不能亂送人,送了就完蛋了,要倒黴的!”


    他於是著急辯解起來:“微臣......”


    “哀家要是光著腳走路,那多不成體統啊!”


    “再被旁人知道,那就完蛋了!”


    我看似“誠懇”地和他講道理,耳邊回蕩的是十多年前的孟小九害羞氣惱的模樣:


    “女孩子怎麽能隨便送人鞋子,還在路上光腳走路!”


    “待會兒被師父知道了,你就完蛋了!”


    ……


    孟卿九的臉色果然瞬間石化了片刻,眼裏先是燒上一抹疑雲,一驚,一喜,複又罩上了一片更大陰霾,臉上笑意全無。


    他好好把鞋子在手裏掂量了片刻,然後徹底沒有了方才的興致,甚至有些厭棄起和我說話來,沉了沉嗓子,像極了在使小性兒。


    “微臣隻是拜托娘娘一件事情,娘娘既然不喜歡開玩笑,那微臣就直言了。”


    我心下一驚,怎麽,做了大官,現在臉就這麽臭了?玩笑也開不得了?


    我好好被他的低氣壓罩了一會兒,又往前跳了幾步,惋惜道:“別啊,哀家好久沒被人逗著玩兒了,孟卿倒是說說,預備這玩笑怎麽開下去?”


    孟卿九顯然說是有備而來,就連上次在瀟湘齋逼我和慕容恪翻臉,也絕對不是興起之談。此刻被我這麽“誠懇”一問,他卻破天荒不說話了,他不說話,倒有些像是平靜時候的慕容恪。不過慕容恪平靜的時候必要給我一些甜頭的,而他卻一再壓低氣壓,叫我很是別扭。


    “嗯?孟卿?”


    我於是又湊上去了一步,他身上那股似有如無的藥草味悠然混入我的鼻息,直衝心底,拚命想要撞開最深那處斑駁鎖鏽的門。


    心中某個角落一怵,我瞬間也興味全無,一把勾住阿沫的手臂,趁著孟卿九沉著臉的時候猛地從他手裏搶過來我那雙倒黴的繡花鞋。


    他手裏一空,眼裏便更加詫異。


    我也給自己找好台階,假裝很失落的模樣:“孟卿不想玩兒那就算了,哀家也不想玩兒了,忒沒意思。”


    “沒意思?”他出聲一笑,合著晚風卻一點也不美麗,叫我聽得陰森森的,心下一萬個不舒服。


    “有話快說,沒話滾蛋。再磨嘰,哀家的晚飯要涼了。”


    我甩下這句話,跛著腳開走,心下暗暗發誓,以後不到哀家出殯或者他掛了,一死一活隔著陰陽上柱香,死都不要再見麵了。


    孟卿九卻在我身後出聲,聲音裏那股莫名的珍惜聽得我瞬間滿血,鬥誌昂揚。


    “我要跟太後娘娘要個人。”


    嘭——!


    “阿沫!路還能好好走麽!”


    阿沫滿臉委屈:“主紙,嗷嗚……”


    “舌頭捋直了!”


    “組織……”


    ……


    我撐著牆,趕緊扶著,扶好了,哀家頭暈,哀家要吐血……


    天可憐見兒!我此生一氣衝喜驟變小寡婦,二氣阿沫緊張舌頭卷,我好好凶了她一把,然後嗬著氣揉自己被撞疼了的額頭,回頭嗔怪地狠戳了一眼迎風而立的孟卿九,言語立馬小嬌羞。


    “哎呀,孟卿,你這是幾個意思,你不知道……”


    我藏在舌頭裏那句“你不知道哀家現在是太後了而且心上有人了”還沒來得及炫耀出來,孟卿九就一副不愛繼續聽我廢話的態度,竹筒了倒出了他的爛豆子,爛瞎了我。


    “懇請太後娘娘高抬貴手,在選秀中幫臣剔除待選女子舒媛。”


    什、什麽?!我的個心肝兒喲,你原不是來拐哀家的?!


    我放空得瞠目結舌,呆呆道:“你說舒、舒什麽?”


    “秣陵郡舒家嫡長孫女,閨名舒媛,是微臣自小青梅竹馬,誓盟三生的女子。”


    我握著繡花鞋的手懸在半空,被他那句“誓盟三生”雷出好幾陣兒雞皮疙瘩。麵上癡癡地望著他,心中千萬般不解,千萬般驚駭。


    我太過相信我爹和他那群狗腿,以及大胤千千萬萬條狗腿子的誇讚了。我原不知道,有一種讚美是叫做“恭維”的,才會以為他良心發現,認出我來,覺得姿色大大好,於是要擄了回去。


    我以為我在孟卿九的心中砸下過漣漪,卻不知其實是風過無痕。我以為孟卿九那麽多的心眼會用在自己身上多少,最後不過是,不過是——


    哀家無聊的時候,委實把那些才子佳人的話本看得過多了。


    我原本也不和他對眼兒,可他再有了旁的什麽“圓圓”,我卻沒由得一陣心酸。


    心酸過後,終於懨懨想起我離開秣陵郡後,十幾年都不與孟卿九相認的真正原因。


    我是介意他見過我最窘迫的模樣,我也要聽從我哥哥的囑咐,不能暴露傅家和向恒莊的關係,我在京中有那麽多簇擁者,我是皇親國戚,我實在沒有空想起他……


    我為自己找了那麽多借口,其實不過是,我生死未卜,他卻從未出現過,來找過我,我突然失去了我唯一的哥哥親曆死別,他卻安然繼承了孟家嫡子全部的光芒樂享尊榮。


    即使三歲的我還不知人事,可我卻繼承了人最討厭的驕傲和心眼,無關愛恨。


    我定了定神,嘴角抽搐練了幾次笑,悶頭摳了半天,手都摳紅了,終於扯下了鞋頭上那隻碩大的東珠,大方地朝他遞過去。


    “就當哀家提前送你們賀禮了,人是要打包送到府上麽?放心!哀家選兒媳,定不能和國之棟梁搶,憑白寒了忠臣的心啊!別客氣啊,拿著!”


    孟卿九的嘴裏一定能吞下一顆蛋,但是那樣子真不像是極了高興地合不攏嘴的,那麽高的一個人兒矗在我跟前兒,滿臉戒備,看著我的眼神兒卻像我身後埋伏了千軍萬馬,隨時要把他碾碎了一般。


    我很不喜歡旁人質疑我的能力,也不願意繼續和他糾纏,送了人情,立馬滾蛋!


    “阿沫!”我大喊一聲,阿沫在我身後觸電一般跳了幾跳。


    “有!”


    “給我把珠子塞到孟首輔的手心兒裏去,然後晚點兒再派個人去禮部,同策劃選妃大典的人說說,碰到姓舒的姑娘就給哀家劃了,最後一起打包送到孟首輔的府上去。”


    孟卿九好像並不是很高興,從上到下反複盯著我打量了幾遍,然後皮笑肉不笑道:“多謝娘娘美意,微臣承受不起。”


    真是,你這麽皮厚承不起麽!還有,我身上又沒開花,看,看什麽看!


    我嗬了口氣:“自然受得起。孟卿隻消前朝給我兒子點照應,少讓他丟些人就好。”


    “哦?難道慕大人給陛下的‘照應’還不夠?”


    你令堂的,又提慕容恪!真、是、死、變、態!


    我不想再搭理他,於是又換了個撒氣桶:“阿沫!你是死的麽!”


    “主紙、組織……主子!”


    阿沫收起口水,戀戀不舍地撤出拽著孟卿九的手,然後眉飛色舞道:“大人,這珠子可值錢呐,咱們主子這次可大方呐!上次平侯家的小兒子大婚,咱們主子就送了隻普通的雞心玉佩,還討了人家腰間的一塊稀世血玉呢……”


    巴拉巴拉巴拉。


    哎喲乖乖,我怎麽給忘了,還有趙鑠那個二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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