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立刻明白過來,它說的是哪一間。


    這座宅子,本是幾百年的老宅,祖上傳下來的舊物。每換一次當家做主的人,便要大動一番。幾經修葺,如今瞧著又是一副嶄新模樣。


    但若說最大最華麗,卻從不是唐大老爺夫妻倆所居住的主院。


    雙生子的院子,才是真正的富麗堂皇。


    那天,唐大小姐剛十歲,忽然大哭,鬧騰起來,嫌地方小,不夠寬敞,讓她心裏憋悶。


    她爹見狀,二話不說,立刻便命人將牆鑿開,給她兩處並做一處,由她寬敞。事後,唐大老爺見她仍是鬱鬱的,連忙又讓人將上上下下全部修繕了一遍。


    什麽明珠、翡翠,更是堆了滿室。


    到現在,她和她的雙胞胎弟弟,還住在一個院子裏。


    規矩這種東西,在絕對的寵愛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想到往事,唐寧加快了腳步。


    簷外還在風雨交加,吹得前方明燈一盞盞斷了魂。黑暗追隨而至,籠罩下來,像一塊巨大的絨布。


    密不透風的黑,是讓人窒息的顏色。


    唐寧咬著牙,越走越快。


    跟在她身後的迦嵐,腳步卻漸漸慢下來。


    他左看看,右看看,臉上露出肅冷的神情。這宅子,總讓他覺得有些熟悉,但細看一下,卻又件件陌生。


    這時,阿炎鴿子似的,咕咕叫了一聲。


    迦嵐回過神來,摸摸它,繼續向前走。


    他追上去,卻看見唐寧停在前方,彎腰抓著扶欄在幹嘔。


    胃裏空空蕩蕩,她什麽也沒有吐出來。


    有燈光在他們頭頂浮動,和阿炎發出的藍色光芒交織在一起。


    地上堆疊的屍體,看起來愈發得駭人。


    唐寧還在吐。


    鼻涕,眼淚,酸水。


    狼狽至極。


    她忍了一路,還是忍不住。


    翻江倒海的胃,在身體裏蜷縮成一團,逼迫她張開嘴,將偽裝的鎮定全數吐光。


    她緊緊抓著扶欄。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白色。


    半個身體,都掛在了扶欄外。


    不過大雨兜頭澆下來,胃倒是好受了些。


    痛苦似乎被轉移了方向。


    她慢慢平靜下來,滑坐在地上。


    迦嵐見狀,走上前,抬起她的下巴,扯袖子給她擦臉。可袖子又髒,又濕乎乎,他越擦越是一塌糊塗。


    唐寧雙眼紅紅。


    他吐口氣,忽然一把將邊上的阿炎抓下來。


    火光一黯,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塊青藍色的布。


    隻不過圓鼓鼓,胖乎乎。


    迦嵐拿它給唐寧擦臉。


    又軟又綿,隻是三兩下,便已幹幹淨淨。


    十分好用。


    他鬆開手。


    阿炎伏到他肩上,嗚嗚叫喚,發出小狗哭泣一樣的聲音。


    竟然拿它給人擦臉。


    它再也不幹淨了。


    嗚咽聲大起來。


    唐寧倚著扶欄站起身,向他們道謝。


    阿炎一聽,也有自己的份,倒是叫喚不下去了。


    須臾,越過滿地鮮血和屍體,他們仍然向前去。


    唐寧頭一回覺得,唐家這座祖宅是如此龐大。從後花園,走到雙生子所在的院落,所耗費的時間,又是如此漫長。


    轉過彎。


    前頭燈火紛紛,亮如白晝。


    大門虛掩著。


    唐寧推到一半,發現卡住了。


    門後有個婆子,捂著脖子倒在那,眼睛大睜著,呼吸卻早已經停止。


    唐寧走過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重。


    這婆子,她認得。


    十年前,她第一次來雷州,就是這個婆子領她去見的馮氏。


    馮氏問她,幾歲了,叫什麽。


    她一一回答。


    馮氏又問,你娘是怎麽沒的?


    她一聽,手足無措,呆立在原地。


    見她不吭聲,馮氏蹙起眉頭,婆子立即上前來推她一把,讓她跪倒。


    ——夫人問話,你怎麽可以不回答?


    唐寧已經想不起自己當時說了些什麽,但卻總記得她說的那句話。


    夫人是唐家的天。


    而她,是無依無靠,隻能活在這片天下的孤兒。


    但如今,天看來是塌了。


    要不然,一心一意以天為尊的周媽媽,怎麽會以這副模樣死在門背後?


    又推開一扇門,唐寧站在了燈下。燭火的熱度和沉悶的血腥味,迎麵撲過來,差點將她撲到地上。


    還好她腿腳有勁,一絲一毫要腿軟的意思也沒有。


    即便眼前,是馮氏的腦袋……


    她仍然站住了。


    血珠還在一顆顆蹦起來。


    大的追著小的,連綿不絕,像滾珠摔在地上。


    有幾顆撞上了她的褲管。


    迦嵐站在門外,沒有進去。看清地上的慘狀後,他麵露嫌惡,站得更開了些。


    屋子深處,隱隱傳來說話聲。


    唐寧往裏走。


    說話聲已經變得很清晰。


    “你說的沒錯,人果然就是這樣又壞又蠢的東西……”


    微微沙啞的少年聲音,似乎帶著笑意。


    唐寧的腳步頓了一下。


    顫抖著,她掀開了珠簾。


    簌啦一聲,簾後的少年飛快朝門口望來。那雙眼睛,冷得像是隆冬的湖水。唐寧沉下去,沉到了底。


    “宵遲……”


    她很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字。


    唐心如夢初醒,猛地推開身下椅子,站起來。


    渾身是血的二姐,正看著渾身是血的他。


    他趔趄著往後退了一步。


    地上的唐大小姐,抱著唐二少爺的屍體。那張和她看起來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年麵孔,已經很僵硬。


    她滿臉都是淚水。


    滾燙的,大顆的淚。


    看著唐寧,她畏冷似的發起抖來。


    牙齒打顫,渾身哆嗦。


    “你……你明明已經……”


    “已經死了呀!”


    她親手劃開的刀口,親眼看著屍體丟下去被井水吞沒——唐寧不可能還活著!


    一把丟開弟弟的屍體,她掙紮著想站起來。


    可唐心攥住了她的長發。


    寒光橫臥在她美麗的脖子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劃開口子。


    她開始求饒,一疊聲的說好話:“唐心!唐心!我的好弟弟!放過我吧!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唐心歪了下頭。


    頰邊露出小小的酒窩。


    他笑了起來:“放過你?你方才殺唐二的時候,怎麽不放過他?”


    “不——不是我——是你逼我殺他的!是你!是你!”


    “我?”唐心哈哈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道,“你可真是蠢得讓人惡心。”


    “我拿匕首劃傷了你,說上頭抹了毒,你便真信了?”


    唐大小姐瞪大了眼睛。


    唐心垂眸看她:“啊——你怎麽會這麽蠢?”


    他頭疼似的搖了搖頭:“何況,就算上頭真的有毒,又怎麽樣?我讓你殺了唐二,你就非要殺他嗎?”


    “平日弟弟姐姐親親熱熱的,到頭來,還不是隻有你一個人最重要?”


    唐大小姐尖叫起來:“唐心!我們是親姐弟!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唐心突然不笑了。


    “一母同胞?嗬,誰告訴你的?”


    他臉色陰沉地低下頭。


    唐寧衝過去:“宵遲!”


    鮮血濺在他臉上。


    匕首“哐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刀柄上,唐大小姐的乳名,看起來依然很乖巧。


    他抬起頭,看見唐寧,恍恍惚惚,下意識想要抱住她。


    二姐。


    二姐還活著。


    可手剛抬起來,他忽然捂住臉,連連後退。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這樣的他。


    怎麽能被二姐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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