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上大雨如潑。


    小童子扭動著身體掙紮起來。


    他看上去不過七八歲模樣,一張肉乎乎的圓臉,生得又白又胖。露在袖子外的半截手臂,就像才挖出來的蓮藕一樣嫩生生。


    迦嵐抓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皺眉細看。


    他頭上用紅繩綁著的朝天辮有些歪了。


    怒目圓睜,他在雨中大叫起來:“放肆的東西!快放開小爺!”


    迦嵐聞言,冷笑一聲,鬆開手,趁他要落地,又一把抓住了他的朝天辮。


    “哎喲”一聲,小手舉起來,胡亂地抓:“鬆開!快給我鬆開!你個混賬東西!”他越說口氣越凶,但聲音軟軟糯糯,並沒有什麽威勢。


    隻有腰間掛著的小葫蘆,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起來。


    雨水打濕玄衣,見迦嵐始終不肯鬆手。


    他忽然“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豆大淚珠,珠簾斷線般撲簌簌落下來。


    站在邊上的小院主人,從呆若木雞變成了滿麵驚懼。夫妻倆,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往後退。


    那塊地方,明明什麽也沒有。


    這孩子是從哪裏來的?


    他們盯著他,又惶惶地去看迦嵐。


    腳下一滑,泥水濺到臉上,夫妻倆摔作了一團。原本磨得寒光熠熠的柴刀,“撲通”一聲掉入水坑,被爛泥一糊,立刻變得黯淡無光。


    “妖……妖怪……”


    婦人哆哆嗦嗦,抱緊了丈夫。


    迦嵐看也不看他們一眼,抓住黑衣小童筆直往屋簷下去。


    唐寧正在讓唐心動手,把紮進肩膀的樹枝拔出來。


    可血淙淙地流淌,看上去傷勢很嚴重。


    唐心的手在顫抖。


    唐寧深吸口氣,臉色發白地道:“不要緊的,隻管動手。”她看著唐心的眼睛,努力笑起來,“你知道的,我一向很能忍耐,這點疼委實不算什麽……”


    “二姐……”


    唐心的臉色比她還白,終於下定決心動了手。


    斷口鋒利的樹枝,帶著血落到地上。


    空中炸響了一道雷。


    黑衣小童還在哇哇大哭,哭得鼻涕眼淚糊滿了整張臉。


    迦嵐拽了拽他的朝天辮。


    他立刻哭得更大聲。


    唐寧用力捂住肩膀,眯起眼睛打量他。可疼痛令她眼前發黑,視線模糊,她隻能看見一個矮矮的小孩子。


    眼睛閉上,又睜開。


    她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哭得已經不成樣子了……


    忽然,小手抹著眼淚,他一抬頭,直直朝唐寧看過來。


    嗚嗚嗚的哭聲,漸漸變輕。


    他張開嘴,叫了一聲“唐寧”。


    在場諸人,齊齊愣住。


    迦嵐再次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到眼前。阿炎飛過來,死死盯住他,嘴裏發出一通亂叫,像是在叫他老實些。


    可他手一揚,便是一巴掌拍上來。


    氣得阿炎立時火冒三丈高。


    小童子抽泣著道:“快放開我……要不然……要不然我家主人就會……”但話才說到一半,他便說不下去了。


    想到自家那位不成器的主人,阿吹不止麵上,就連心裏也開始淚流成河。


    就算他今天死在這裏,那老東西也不會為他傷心吧?


    嗚嗚嗚,嗚嗚嗚。


    阿吹開始嚎啕大哭。


    迦嵐捏捏他肥嘟嘟的臉頰,輕哼一聲道:“怎麽不說了?你倒是接著說呀,要不然你家主人就會怎麽樣?嗯?怎麽樣呀?”


    漲紅了臉。


    阿吹傷心欲絕,哭得比雨還大聲。


    迦嵐道:“先前在船上推她下水的人,也是你吧?”


    阿吹原本正閉著眼睛大哭,聞言眼睛一睜,抽抽噎噎辯駁起來:“誰……誰說是我推的?你看見了麽你?那是風吹的!”


    就像方才地上的積水,腐朽的木頭門框和那根樹枝一樣,都是本來就存在的東西。


    他隻是稍稍變動了一點風向而已。


    阿吹嘟囔著,悄悄用眼角餘光瞥了唐寧一眼。


    她竟然還活著。


    一顆心高高提起來。


    阿吹望向迦嵐。


    霜雪般的銀發映入淚眼,他停了下道:“看你的樣子也不像是人……難道是你,救活了她?”


    迦嵐彈了下他的額頭,口氣冷漠地道:“輪到你問話了嗎?”


    阿吹嗚嗚咽咽,隻想家去。


    早知道,他就不該自作主張跟上來,應該先回去告訴那個老東西一聲,讓老東西自己拿主意。


    阿吹後悔不迭,淒淒涼涼地閉上雙眼。


    迦嵐問:“你為什麽想殺她?”


    阿吹聞言,自覺冤枉,軟糯的小孩子聲音變得更軟了:“才……才不是我要殺她……”


    “她早就已經……已經死了。”


    雷聲轟鳴。


    簷下突然安靜下來。


    唐心問了一句:“什麽意思?”


    聽見他說話,一直浮在半空為迦嵐遮雨的阿炎顏色一變。


    怎麽著?看不見它高貴美麗的身影,聽不見它高貴動人的聲音,倒是能看見這個黑衣裳的醜八怪?


    阿炎不滿。


    十分不滿。


    另一邊,唐心還在問:“什麽叫早就已經死了?”


    阿吹吸吸鼻子,小聲道:“死了便是死了,還能有什麽別的意思?”


    迦嵐看向他腰間懸掛的小葫蘆。


    翠綠的,仿佛還未成熟。


    唐寧倚著牆,慢慢放下手。肩膀上幾乎被洞穿的傷口,已經漸漸不再流血。雖然疼痛依然強烈,但她知道,血肉正在重新生長。


    也許需要一刻鍾,也許需要一個時辰,又或者需要更長的時間……一天兩天三天……但不管怎麽樣,傷口正在自己愈合。


    沒有上藥,沒有任何治療。


    它便開始康複好轉。


    唐寧又覺得很餓。


    明明才填過肚子,甚至空氣裏還殘留著煙火氣,但她隻是這樣站著,便覺得胃裏空空到焦灼。


    她朝黑衣小童望過去,剛要說話,卻見他語無倫次地叫起來。


    “哎哎哎!葫蘆!我的葫蘆哎哎你個混賬我的葫蘆——”


    他抬手蹬腿,奮力掙紮。


    迦嵐一把丟開他,把葫蘆捧在手裏,前前後後仔細地看。


    阿吹落了地,立即便想逃,可丟了葫蘆,回去也得死。


    他隻好咬牙去搶。


    然而他一個泥塑的小童子,要本事沒本事,要膽子沒膽子……張著手搶了兩下沒搶到,他便哭著想去拽迦嵐的狐狸尾巴。


    迦嵐不動,隻盯著掌心看。


    翠綠的小葫蘆躺在那,如玉似翡,精巧美麗。


    他忽然道:“你是渡靈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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