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老實候著的黑衣小童子見她走出來,連忙齊齊仰頭看她。那兩個裁衣裳的瓜皮頭,更是看得眼睛也不眨一下。


    濕漉漉的烏發,雪白的皮膚。


    從門裏走出來的緋衣少女,像一幅綺麗無比的畫。


    這身紅衣,如此浮誇,穿在她身上卻妥帖又美麗。


    兩個小童子互相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裏看出了滿意。不愧是他們做的衣裳,真好看,真了不起。兩張圓臉,一起露出笑容。


    坐在桌前的迦嵐,聽見響動,抬起了頭。


    唐寧正好擠出人群,將濕著的繡鞋放到地上,光著腳,提著裙子,慢慢走過來。


    地上有些涼,她漸漸加快了腳步。


    床上的唐心,看清楚她的樣子,愣了愣,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到迦嵐身上。肩膀上已經敷了藥的傷口,似乎又開始作痛。


    他望著唐寧,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該說什麽呢?


    他不知道。


    黑衣小童子們,收拾了東西,同來時一樣,又呼啦啦退出去。


    屋子裏,轉眼便隻剩下他們三個人。


    阿炎不知道去了哪裏,半天也沒有回來。


    唐心捂著肩膀,從床上坐起來。腦子裏一團亂麻,讓他一刻也躺不下去。


    他們在裏頭說了些什麽?又做了些什麽?為什麽說沐浴的是迦嵐,卻連二姐的衣裳也換了?烏七八糟的念頭,不斷冒出來。


    指縫間露出的衣裳,變成了暗紅色。


    肩膀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


    他低聲呼痛,鬆開手,叫了一聲“二姐”。


    唐寧已經走到床邊,見狀連忙放下手裏的裙子,靠近了去看他的肩。衣裳解開,露出肩膀,愈合了又撕裂的傷口,看起來比一開始還要駭人得多。


    唐寧歎口氣,眼前突然多了隻手。


    迦嵐不知何時也湊了過來,拿著隻青瓷的小藥瓶道:“竟然是人用的金創藥。”他打開封口,將藥粉倒在唐心肩膀上。


    黑衣小童子人雖走了,藥卻留了下來。


    他一股腦倒了半瓶上去。


    厚厚的一層金創藥,散發出濃烈的藥味。


    唐心咬著牙,一張臉冷得像冰。


    迦嵐把藥瓶頓在一旁的矮幾上,笑了下:“怎麽,不滿意?”


    唐心低著頭,沒有看他。


    迦嵐伸出手,揉亂了他的頭發:“你們的命,可都是我的。”他不笑了,連眼神都變得肅殺起來,但轉眼,打了個哈欠,困意吞下世界,又讓他變得沒精打采。


    他神情散漫地收回手,去了屏風後。


    很快,唐心也開始犯困,連話也沒了力氣說。


    睡意這東西,不來則已,一旦來了,光憑毅力可堅持不住。


    阿炎還沒有回來,屋子裏的兩個少年都睡下了。


    唐寧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她應該困的。


    昨夜便沒有睡上多久,白日裏又走了許多的路,理應累極了才對。可她看著唐心的睡顏,一點倦意也沒有。


    她給唐心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到桌邊,搬了張椅子去窗下。


    雨過天青色的窗紗,白日看去,輕薄透亮,如今再看,便同夜色融為了一體。窗子外的天,黑得比先前要深濃些,但比唐寧從前見過的夜空還是要顯得淡一點。


    多雨的雷州,總是天色陰沉。


    到了夜裏,就更是伸手不見五指。


    唐寧來了雷州十年,好像連星子也沒有見過兩顆。


    她半趴在窗台上,透過窗紗向外看。


    過去那個不能走路的她,總是這樣坐在窗前,看雨、看花、看空蕩蕩的天。那個時候,外頭的風,外頭的陽光,哪怕是她討厭的雨,都能讓她高興。


    不像現在,她坐在這裏,望著天空,卻仿佛身陷泥潭。


    她知道自己不對勁,但不知道究竟不對勁在哪裏。


    謝玄覺得她說的那些話是狡辯,她笑笑也沒想反駁,可事實上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正好是她的疑惑所在。


    現在的她,和那天夜裏被唐大小姐割斷脖子的人,真的還是一個人嗎?


    唐寧素白的手指在窗紗上輕輕畫著圈。


    沙沙沙——


    她想不明白的事,也許神明可以想通。


    不管怎麽說,那都是神明不是嗎?即便今日之前,她從未想過,世上真有什麽神明大人……


    突然,唐寧畫圈的動作停了下來。


    她把手放下,將臉貼了上去。冷冷的窗欞,貼在臉上,仿佛帶著水汽。她睜著眼睛,一瞬不瞬看著外麵。


    庭院裏,發出簌簌響聲,像是有蛇在花叢間穿行。


    滴答,滴答。


    唐寧聞到了酒的味道。


    黑暗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是謝玄。


    穿著一身黑的年輕男人,站在花叢裏,許久都沒有動作。


    隔著一條長廊,半片花海,酒味越來越重。


    唐寧發現,他看見了自己。明明兩個人都藏在黑暗腹中,誰也看不見對方的眼睛,可不知道為什麽,唐寧覺得自己和他對上了視線。


    花海裏的謝玄,也覺察到了異樣。


    那種心神不寧,讓他發怵的感覺,又出現了。


    生死冊上的唐寧,的的確確是死了。


    他親手翻開的生死冊,親眼看見的朱砂痕,不會有假。如果出了意外,她沒有死成,那血痕也會自己消失,不可能一直保持原樣不變。


    既然朱砂痕還在,那“唐寧”就是已故之人。


    ——屋子裏此刻看著他的“唐寧”,恐怕根本不是人。


    隻有人的生死,才歸他管。


    謝玄垂著手,手裏的酒壺歪斜著,淙淙流出酒液。


    黑暗裏,他低下頭,臉上露出一抹苦笑。


    凡人總說,醉生夢死,是快活的事,昏昏沉沉,糊裏糊塗地活著,那些紛紛擾擾好像也就不存在了。可他釀了一堆的酒,喝水一樣地喝它們,卻從來沒有醉過一次。


    明明阿吹上回,隻是偷喝了一口,便醉得手舞足蹈。


    器靈們因此知道,埋在花下的“醉生”酒,是一喝便要發瘋的酒,是他們絕對喝不得的酒。


    於是就連阿吹也不敢再喝,隻是時不時便挖了酒送到他床頭“孝敬”,想看看手舞足蹈的他是什麽模樣。


    可惜的是,阿吹至今也未能如願。


    謝玄抬起手腕,把壺裏的酒“嘩嘩”倒了個幹淨。


    他真想醉一次,瘋一場,手舞足蹈給阿吹看一看。


    可神明……是不會醉的……


    永世清醒是他們的詛咒。


    就算他是不入流的神明,也逃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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