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咳越大聲,口水濺了滿桌子,沒能咽下去的肉塊“噗通”一聲掉回湯裏。


    好好的一盆酒煮羊肉,登時變得惡心起來。


    謝玄掃了一眼,麵露嫌棄,身體下意識向後靠去。有凜冽的寒風,不斷從窗欞縫隙間吹進來,雪粒子撲簌簌地落在他的玄衣上。


    雷州的冬天,大雪封城,風像刮骨的刀子一樣。


    但謝玄並不覺得冷。


    他隻是興味索然地站在那扇破窗前,等待眾人死去。


    人的壽命,不過一筆朱砂。


    生而為人,總是要死的。


    他屈起食指,輕輕叩擊著牆壁——“奪、奪奪”。


    咳嗽聲漸漸平息下去。


    婦人用力揉著兒子的背:“這孩子!急什麽,慢慢吃,這一大盆肉都是你的!”她一邊說,一邊伸出空閑的手,將羊肉悉數盛到他碗裏。


    小胖子見狀,咧開嘴笑出聲。


    坐在他對麵的男人卻不高興了:“吃吃吃,就知道吃,讓老子吃什麽?”


    小胖子瞅瞅他爹,撇撇嘴,把肉碗挪到了嘴邊。


    男人一筷子拍在桌子上,將本就有些歪斜的木頭桌子拍得搖搖欲墜:“要不是老子,你們上哪吃肉!”他一下站起身,將凳子往後一踢,罵起來,“全是吃白食的東西!”


    好不容易得來的一鍋羊肉,他還沒有吃上幾口,就成了口水湯。


    越想越惱火,男人轉身就朝角落裏的小女兒走去。


    “看什麽看?還不快點滾出去把衣裳洗了!”


    鍾妙見他走過來,忙縮成一團:“我、我洗了……”


    比如母親,她更怕父親。


    父親脾氣更壞,力氣更大。


    她一點也不想挨父親打:“爹爹,我真的全洗幹淨了……”


    小姑娘低著頭,聲音輕輕的。


    可男人上前便是一腳。


    他根本不在乎衣裳洗了沒有,他隻是生氣,不痛快,想要尋個由頭發泄一下。哥哥犯了錯,做妹妹的代他受點罰,也是應該的。


    兒子是家中寶貝,他舍不得動手,但女兒就不一樣了。


    隻要不打壞了臉,養大了總能賣出去。


    他罵罵咧咧,又是一腳。


    瘦小的阿妙,嗚咽著倒在地上。


    桌上的小胖子,哈哈大笑。


    這樣的家,卻是她唯一的家。年幼的阿妙,趴在地上,明明疼得要命,卻流不出眼淚。她哀哀地叫:“救救我……救救我……”


    正在吃菜的母親,聽見她的聲音,把眉頭擰起來:“死丫頭,吵什麽!”


    她一向是老實挨打的,從來不呼救,怎麽今日卻叫個沒完?


    “再吵小心我拿剪子絞了你的舌頭!”


    木桌前的母親瞪著眼睛,厲聲訓斥她。


    救她?誰救她?這屋子裏又沒有外人。


    婦人的眼神,忽然有些變了。她發現,阿妙那幾句“救救我”,根本不是說給他們聽的。小丫頭的眼睛,一直在看窗戶。


    她抓著筷子,慢慢將臉側過去。


    窗前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風雪打在窗子上,嘩嘩亂響。


    阿妙小貓似的呢喃著。


    婦人猛地收回視線,把手裏的筷子重重擲出去:“鬼叫什麽臭丫頭,還不快點給我閉嘴!”


    可不知是因為慌張,還是心煩,她丟出去的筷子失去了準頭。


    “哐當”一下,筷子摔在了丈夫的腳邊。


    男人漲紅了臉,大聲地叱罵。


    屋子裏吵鬧起來。


    謝玄抬手,捂住了耳朵。


    吵來吵去,最後不都還是要死的麽?他在心裏盤算,時間過去了多久。為什麽這群人還不死——真慢啊,謝玄想。


    “救、救救我……”


    地上的小姑娘,還在盯著他。


    她的聲音已經微弱得像是下一刻便會消失,但她的目光,濕漉漉的,一直跟著他不放。


    果然,這丫頭能看見他。


    寒風紮在背上,謝玄離開了窗戶。


    按說,如果他不主動現身,凡人是看不見他的,但偶爾的確會有人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不過,像這孩子一樣,看見他,還向他求救的人,他從來沒有遇到過。


    雙手抱胸,謝玄靠著牆,和她對上了視線。


    “救……救……我……”


    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從齒縫間把話擠出來。


    疼痛讓她臉色慘白。


    謝玄想起生死冊上,她名字後寫著的死因。


    眼前瘦弱的小姑娘,即將死在她父親的手裏。不間斷的毆打,對一個本就虛弱饑餓的孩子來說,是一種緩慢而痛苦的酷刑。


    謝玄冷眼旁觀著。


    愚蠢的人,為什麽要向神明求救?


    神都是無情的家夥。


    人對他們來說,和草芥沒有半點分別。


    就像人,會聽螻蟻說話,關心它想要什麽嗎?


    不會的。


    人絕不會回應螻蟻的祈求。


    謝玄聽見她的聲音越來越輕。


    天命隻許她活到八歲,她該認命了。去了歸墟,忘掉一切,興許日子會更快活。


    可是她倒在地上,顫抖著,一遍遍哀求他,就是不肯認命。


    她分明應該知道了,眼前的人並不是什麽客人,為什麽還要向他求救?那種眼神,簡直像溺水的人終於遇上了浮木。


    兩相比較,謝玄的眼神,冷硬如刀,沒有一絲要融化的跡象。


    他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不會救你的。”


    那個時候,他沒有意識到,從他張開嘴,發出聲音的那一刻起,他便失敗了。


    冷酷無情的神明,回應了草芥的願望。


    冬日風雪,吹散了他的命運。


    謝玄放下手,去看陽光下的年輕姑娘。


    清晨的日光,照得她臉上細小的茸毛閃閃發亮。這樣青春無匹的健康樣貌,是那個時候的鍾妙怎麽也想象不到的樣子吧。


    他看得有些出神。


    手持釣竿的姑娘蹙起了眉頭:“怎麽不吭聲?不喜歡,不想要?”


    “我一個字也沒有說,怎麽就成不喜歡不想要了。”謝玄回過神,笑了下。


    鍾妙別開臉,不再看他:“你不記得了嗎?我頭一次刻了章子給你時,你是怎麽說的。你說,這字刻得歪歪斜斜,白費了一塊田黃石,不如不要刻。”


    謝玄摸摸鼻子,假咳了兩聲。


    鍾妙丟開釣竿站起來:“罷了,左右是刻著玩的,還是我自己留著吧,省的給了你,又被你拿去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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