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指下是少女薄薄的皮膚,溫熱的血肉。


    那點紅色,仿佛是從她的脊骨裏長出來的。


    動作間,緋色的衣衫,又往下滑了一寸,迦嵐終於看清這抹紅色的全貌。


    “是條紅色的細線。”他低聲告訴唐寧,“有些像是……”


    “無常?”唐寧聽見“細線”二字,立即想到先前謝玄翻看生死冊的模樣。從他指腹下探出來的,不就是古怪的絲狀紅線麽?


    她呢喃著,向後伸出手。


    迦嵐輕輕拉過她的手指,領她放到紅痕上:“倒是摸不出來。”


    唐寧蹙著眉頭,輕聲問:“有多長?”


    迦嵐收回手,仔細又看一眼,眸色沉沉地道:“如今隻是半截小指長,但照我看,恐怕還會繼續向上長。”


    唐寧聞言背上一毛:“你是說……它是活的?”


    迦嵐不置可否,隻是道:“不過,你如今能走能跳,想必全是它的功勞。”


    唐寧的心情,登時複雜起來。她不想再做一個不能走路的人,可它若是活物,該怎麽辦?


    身上發冷。


    她穿好衣裳,轉過身麵向迦嵐。


    少女麵孔,豔若桃李。


    迦嵐的眼神有些怪異:“看來,還是得問一問謝玄。”說著話,他忽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豎在他頭頂上,不知是什麽時候冒出來的。


    見唐寧看它,他麵露懊惱,一轉頭向門外走去。


    與此同時,阿炎已經候了半天,看見門開,連忙飛到他麵前,大聲告起狀來,把唐心方才摔窗子的事說了又說。


    那小子,就是故意想要嚇唬它!


    小主子,你看看我,多可憐。


    它纏著迦嵐,嘀嘀咕咕,迦嵐卻沒有多看它。


    “無常呢?”他深吸口氣,把手從耳朵上放下來。


    阿炎這才想起唐寧。


    這時,門外的阿吹聽見響動,一下撞開門,衝進來:“如何了?”


    迦嵐沒吭聲,徑直朝謝玄去。


    阿吹“誒誒”兩聲,沒奈何,隻好來問阿炎:“狐狸怎麽說的?”


    阿炎扭來扭去,好好的一團火,變得怪模怪樣。它家小主子,還一句話都沒有告訴它呢。可是當著這討人厭的器靈,它怎麽能說自己不知道!


    苦惱著,阿炎猛地飛遠。


    它要親自去找唐寧問一問。


    但它飛到門前,卻吃了閉門羹。


    唐寧躲在裏頭,還不出來。


    它趴到門上,扯著嗓子叫她:“寧寧——寧寧——”唐字它不會念,寧字卻叫得很順口。


    阿吹在邊上聽著:“別叫了!”明明話不是從他嘴裏出來的,可他光聽,便覺得口幹舌燥,“耳朵都要被你吵聾了。”


    他伸長手去抓阿炎。


    門前立刻亂成一團。


    裏頭的唐寧,正在脫衣裳。她把自己能看見的地方,一塊塊全看了一遍。胸腹,胳膊,大腿小腿,甚至腳底心,她都拿著菱花鏡細細查看了一番。


    沒有,什麽也沒有。


    她周身上下,隻有腰椎上,生著一條短短的血色紅痕。


    那樣細微的大小,若不是她已經知曉位置,反手拿著鏡子去照,恐怕還是看不見它。


    素白的纖指,往下用力按了按。


    那塊皮膚肉眼可見地變紅,但紅線狀的痕跡並沒有消失。


    一陣寒意湧上來。


    唐寧頹喪地丟開鏡子。


    ……


    長廊上,謝玄正一臉駭色地看著迦嵐:“不可能!”他說得斬釘截鐵,連一絲一毫的猶豫也沒有。


    迦嵐倚著欄杆,平靜地道:“為何不可能?”


    謝玄呼吸沉沉,一副方寸大亂的模樣:“她有父母……”


    “那又如何?”


    謝玄似乎想要笑一笑,但嘴角揚起,眼裏卻沒有笑意:“即使現在的她,不像是人,但她到底誕育自人的身體。”


    “九重天的神,可沒有一個是人生的。”說到九重天三個字,他的聲音忽然變輕了,好像略微大聲一點,就會引來禍端。


    不管是他,還是其他神明,都沒有凡人意義上的父母。


    他們全是從巫姑的園子裏誕生的。


    鹹泉邊的建木,便是他們的父親,看管園子的巫姑便是他們的母親。那個神力低微的美貌婦人,從來不離開她的園子。


    她每日來來回回,忙忙碌碌,隻知道從鹹泉打水,澆灌建木。


    偶爾,建木開花結了果,她便登梯爬上去,將果子摘下來,拿出她珍藏的小金錘,砸開果子。


    若是走運,成熟的果子會發出琉璃破碎般的聲音。


    謝玄還記得,自己聽見那個聲音,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的第一樣東西,便是巫姑額飾上鑲嵌的玉石珠子。


    墨色的玉,實在美極了。


    他伸出肉乎乎的小手。


    美貌的巫姑,將他從地上輕輕抱起來。


    她發間的步搖,綴著碧水一般的珠子,一動便叮咚作響。他趴在她肩頭上,看見她身後躺著一堆生著手腳的肉塊。


    沒人說話,沒人哭泣,巫姑的千重園,是九重天最安靜的地方。


    沒能活下來的那些人,隻是肉塊罷了。


    巫姑抱著他,輕聲哼起小曲。


    那些調子,他好像到現在也還能想起來。


    謝玄用力搖了搖頭:“雖說,我也疑心她身份有異,可你說她身上生著離朱,這怎麽可能?”


    離朱,是隻生在神明身上的痣。


    如果唐寧身上真的生有離朱,那她便是真正的神明。


    謝玄心中五脊六獸,難受至極。


    有薄薄的霧氣,在渡靈司裏彌漫開來。


    他舉起右手,亮給迦嵐看,食指指腹上有著一粒針紮般的血點子:“會不會,是你看錯了?”


    “你瞧瞧,它看起來如此尋常,就算被你認錯了也並不奇怪。畢竟在我之前,你從未見過九重天的神明,更不用說離朱的樣子。”


    謝玄望著廊下的銀發少年,“狐狸,你當真瞧見它動了?”


    薄霧裏,迦嵐的眉眼有些模糊不清,但謝玄還是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


    狐狸少年琥珀色的瞳孔,泛著冷冷的光:“你若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看。”


    謝玄聞言,繃著的那口氣,一下散了。


    他腳步虛浮地往後退,一直退到廊柱上。


    玉做的欄杆,突然紛紛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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