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李美香緊緊攥著兒子的手,生怕他丟了似的,不敢放開。


    她說了很多,這幾年的生活,小區的變化,最後提起了嘴硬心軟的丈夫。


    “你爸他是最擔心你的,當年你出事,他厚著臉皮跑了多少地方求了多少人,不管別人怎麽說,他始終不相信你會幹那些事。萬辰,你在裏麵這些年,他總跟丟了魂似的,經常幹著活突然冒出來一句,不知道你過得怎麽樣,有沒有受人欺負。有好幾次,他坐在你屋裏,看著你的照片發呆。以前的同事兒子結婚,他高高興興去了,卻惹了一肚子奚落回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怪過你。他一直認為,這世上誰都會犯錯,隻要知錯,隻要肯改,他就一定會原諒你。萬辰,你爸他為你操的心不比我少,回到家後,你好好跟他認個錯,千萬別再惹他生氣,啊”


    萬辰低下頭,抬起另一隻手搭在母親手背上,“對不起。”


    四年多,繁華的s市飛速變化,他在位時推進的幾個項目如今都已完成,看著座落在市中心的高樓和大型購物中心,有種時過境遷的感覺。


    深鎖在監獄的他,錯失了太多東西。


    回到萬家,這裏幾乎還是當年他離開時的樣子。


    隻是院裏的花卉換了名稱和種類,那扇總會發出嘎吱響聲的鐵紗門換成了薄薄的紗簾。


    玄關牆上的照片被擦拭一新,客廳裏坐著佯裝看報紙的父親。


    李美香喚了一聲“老伴”,萬徽沒有答應,她揚揚下巴,朝前推了推兒子。


    萬辰走上前,彎腰屈膝跪在了父親麵前。


    “爸,我回來了。”


    李美香捂住了嘴巴,別過臉去。


    萬徽抓著報紙的手在微微顫抖。


    萬辰低垂著眼,輕聲說:“對不起,這麽多年讓你們操心了。兒子不爭氣,做了太多錯事。爸,一直以來我都認為在這個世上,值得我花力氣去爭取,賠上命去努力的事就是名譽、地位。為了追求人上人,永無止境的高度,我毀了一個家庭,一個曾經深愛著我的人。 我知道,四年的牢獄贖不清我犯的罪,不管是對你們還是對我害的人,用一生都無法彌補。 我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才認清什麽才是最重要的。爸,媽,以後,我不想再走那條辛苦的路。就陪在我愛的人和你們身邊,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做一個,無法讓您驕傲,卻會每天陪您下下棋,說說話的兒子。”


    李美香跪倒在兒子身邊,將他緊緊摟進懷裏。


    萬徽放下報紙,端起放在茶幾上的杯子,顫抖的手拿不穩,杯子裏的水灑在地上。


    強裝鎮定的老人卻已淚流滿麵。


    中午,李美香下廚做了很多萬辰愛吃的菜並一個勁往他碗裏夾。


    萬辰轉過頭,“夠了,媽,太多了,我吃不下的。”


    李美香笑著點點頭,萬辰拿起筷子,碗裏又多出了一塊排骨。


    悶不出聲的父親收回筷子,什麽也沒說繼續吃飯。


    萬辰低下頭,夾起那塊排骨放進嘴裏。


    滿滿,是家的味道。


    下午的時候,萬辰出了趟門。


    家附近的咖啡館裏,林老爺子身邊的心腹律師將一份文件袋推到他麵前。


    “這是當年談好的條件,收下吧,順便,恭喜你出獄。”


    在商場上打拚十年,林老爺子的心思萬辰又何嚐猜不透,他麵無表情地把文件袋推回給律師,“不用了,這些東西我用不著了。”


    律師笑笑,“你這樣讓我很難做,林先生那邊也無法放心。”


    萬辰,“ 程律師,您說笑了,正是要讓他放心,我才不能收。”


    見麵地點約在萬家附近的咖啡館,老爺子的警告意味很明顯。


    律師無所謂地收起了文件袋,“我很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最後再奉勸你一句,離s市遠點,總在老人家麵前晃悠,不是什麽明智之舉。”


    萬辰起身,“我知道。”


    走出咖啡館,萬辰來到公交站台,在站牌上花了好一會摸清路線後才坐上78路公交車。


    從今以後,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人了。


    車行一站路,上來一個婦女帶著三四歲大的孩子。


    萬辰起身讓位,孩子用甜甜的聲音衝著他說:“謝謝叔叔。”


    萬辰回以微笑。


    沒有翻身的資本,就連野心和*也隻能被壓製,時時過著被人監視的生活。


    bic的老人家之所以能暫時放過他,也隻是因為他是個不起眼的廢物。


    他知道的太多,一旦有什麽動作----


    車子到站,萬辰走下車,放眼望去,淨是些他不熟悉的建築。


    四年時間,把這一帶建成了繁華的購物廣場。


    康林站在人群中,還是那樣矚目。


    黑色的立領外套,修剪得帥氣有型的短發,看到他,微微一笑,抬高一隻手,朝他揮了揮。康林是他三十多年人生裏所剩的唯一朋友。


    得意時,他結交了許許多多的人。


    失意時,他身邊還剩了誰


    他們約在一家中餐館,久別重逢的老朋友沒有太多寒暄,問了問他將來的打算。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萬辰夾起一塊豆腐放進碗裏,“他,還好嗎”


    當年他入獄時曾經囑托過康林,幫忙照顧沈煦。他怕憑自己的能力不能護他周全,多一份力量總是好的。


    康林目光裏的遲疑一閃而逝,“嗯,很好。要去找他嗎”


    萬辰:“明天就出發。”


    康林咬了一半的香菇掉到碗裏,“我說,你也太著急了吧,今天才出來,好歹也多陪陪伯父伯母。”


    萬辰愧疚地低下了頭,“我等不了了,一刻也不想等,一分一秒都覺得是浪費。二十年的時間,真的太長,太長了。”


    如果可以,他希望下一秒就能去到沈煦身邊。


    也許那個人不會那麽快接受他,也許一輩子隻是奢望,那就讓他陪在他身邊。


    離得近一點,再近一點……


    能看著他毫無顧慮的笑臉,便是幸福。


    康林若有所思地望著他,今日的萬辰和他認識的那個人已經完全不同。


    有血有肉有靈魂的萬辰,本該是值得欣喜的事。


    可----


    康林的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生活對這個失去了一切的老男人太過殘忍,就讓他,做一會夢吧!


    分開時,康林對他說:“要是,結局沒你想得那麽好,就回來吧!別的不敢說,幫你找份工作,我還是有這能力的。萬辰,想著你爸媽,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萬辰雖略有疑惑,卻也沒再說什麽,點點頭。


    回去的路上,他心情很好,想著明天的見麵,想著未來的生活。


    即使前方的路一片漆黑,心裏,卻始終有一盞燈,照亮一切。


    沈煦……


    回到家,母親準備了去火的菊花枸杞茶端到他手中。


    萬辰把母親拉坐在小床前,捧著茶杯,說出了他的打算。


    他要去找一個人,明天就走,那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是他愛了二十年的人,就算用一生來追回也在所不惜。


    李美香訝異得半天說不出話來,萬辰有喜歡的人可從來也沒聽他說起過。


    愛了整整二十年,應該是很早以前就認識了,卻為何……


    想想今天上午吐露心聲的時候,的確有提起過一個他深愛的人。當時沒太在意,現在想起看來真是有這麽一個人。


    一直以為萬辰就是性子冷的這麽一個人,才會對他處過的女孩都是那種冰冰冷冷的態度。


    原來……


    李美香不舍地拉過兒子的雙手,“就算要走,也別那麽急啊!再等等不行嗎,媽才見到你,這就又要分開。小辰,多陪陪媽,行嗎”


    萬辰將母親摟進懷裏,安慰地拍拍她的背,“媽,我想他,很想,很想那個人。其實我們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短,這麽多年一直都是分開的。我總認為這一輩子絕對沒有機會和他再走到一起了,不敢去找他,不敢見他。直到現在,我交出了一切,丟掉了傷害他才得到的這一切,媽,我好像,好像又重新擁有了再見他的資格。也許,我還有哪怕萬分之一的機會。雖然隻是我一廂情願,但是----想他,真的,很想他。媽,我和他已經浪費了二十年的時間,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希望是和他一起度過的。”


    李美香雖然聽不太懂他在說什麽,可每句話聽著都有心酸的感覺。


    她不忍心再阻止兒子,隻得無奈地歎息。


    “對不起,媽,我會每天給你們打電話,也許,也許很快我就能把他,把您未來的兒媳婦帶回來。您會喜歡他的,也一定會接受他。到時候,我們一家,永遠在一起。”


    李美香沒忍住,酸澀的淚水滴落在萬辰外套上。


    她欣慰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萬辰起床時,母親從廚房端出剛熬好的粥,父親難得早起也坐到了餐桌邊。


    為了趕早班車,他買的是六點多的票,而現在才剛剛五點半,母親卻已經熬好了粥,隻為了能和他一起吃頓臨別的早飯。


    萬辰心有愧疚,沉默著坐到了餐桌邊。


    萬徽把盛包子的盤子推到他麵前,“多吃點,一會還得趕路。”


    李美香用勺子舀了舀粥碗,“來,小辰,喝點熱的,一早還是很冷的。”


    萬辰抬眼望著這世上最愛他的兩個人,心酸的淚努力咽回了肚子裏。


    “爸,媽,對不起,沒能好好陪陪你們。暫時,請你們照顧好自己,等我回來。”


    早飯後,萬辰拎起包背到一側肩上,像這城市裏最普通的人一樣。


    走出家門,朝家人揮揮手,回過頭,向著希望和夢想的地方前行。


    新的人生路,他再一次追逐自己的夢想。


    隻是夢想變了樣,變成了生命裏唯一的光點。


    街角附近的地方停著一輛車,車裏的男人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的背影。


    副駕位置上放著一份包裝精致的禮物,價格昂貴的新款男裝是他精心挑選的,準備送給那個剛剛走出人生低穀的人。


    男人緊緊攥著方向盤,追隨著他的眼神從憤怒到悲傷到無奈,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個人。


    男人閉起眼睛靠向座位,等待這份心酸從身體裏一點點消失。


    十分鍾後,他發動車子,開回來時的方向。


    t市對曾經高高在上的萬辰來說,不過是個三線小城市,小的讓他連半點往這裏發展的意思也沒有。


    出了火車站,他打車前往第三幼兒園。


    出租車司機是個熱情的中年男子,一路上說了很多t市的風土人情。


    客人,您是第一次來t市吧,t市可是個好地方,光是大大小小的景點就上百個……您要是想問哪裏的t市菜做得最正宗,找我您是問對人了……這兒的人啊,最大的特點就是熱情,你隨便走哪,但凡您問個路,那絕對會詳詳細細地告訴您……我可沒騙您,我在這兒住了四十年了,你看全國上下就咱這t市犯罪率那是最低的,怎麽樣,您這次來是旅遊的還是……


    萬辰把窗外風景盡收眼底,嘴角輕揚,給了司機一個最滿意的答複。


    找人,找到了,也許,就把家安在這兒了。


    下了車,萬辰走進了離幼兒園幾百米遠的新華書店,店員問他需要什麽,萬辰回答,一枝筆。


    鋼筆。


    店員向他推薦了幾款,他在櫃台前端詳了好一會,終於挑出一款。


    包裝時他對店員說包漂亮點,是要送給愛人的。


    店員有些疑惑,別人送愛人都是花啦,首飾啦之類的,您怎麽會想到送鋼筆。


    萬辰臉上洋溢著最幸福的笑,當年愛人送出的第一份禮物就是鋼筆。


    那枝筆,是他們的開始。


    新的筆,是否會帶來一段新的開始。


    結帳時,他從錢包裏掏出兩百塊遞過去。


    這是他四年多時間在監獄裏掙的為數不多的補貼費,給父母各買了一套秋衣後,剩下的全買了這枝筆。


    是他用汗水和辛勞掙來的錢,是最幹淨的錢。


    這份禮物,沈煦,會喜歡嗎


    走出書店,萬辰把鋼筆盒握在手裏,滿心歡喜地走向廣場。


    前方超市裏走出來一個男人,兩手提著裝得滿滿的塑料袋,站在路邊。


    萬辰細細瞧去,是沈煦!


    激動、緊張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他滿臉堆笑欲走上前。


    卻----僅僅邁出了一步。


    超市裏走出同樣拎著兩大袋東西的男人,靠近沈煦身邊。


    萬辰的笑容僵在嘴角。


    何磊不滿地抱怨,“就算是大減價,也不用買這麽多東西吧!”


    沈煦大笑,“這就拎不動了,你這天天鍛煉都練到哪去了,行了,那袋給我吧!”


    何磊用胳膊肘搗開他伸過來的手,“我可不想被四寶洛琳他們看到,說我欺負老男人。”


    沈煦笑著湊近他,“晚上做什麽,西湖醋魚吧,你不是拿手嘛,上次吃的那味道,我到現在還記著呢!”


    何磊笑,“你上輩子肯定是一隻貓,還是隻饞貓,晚上叫四寶他們過來一起吃吧!”


    沈煦:“行啊!”


    兩人說笑著走遠,萬辰卻隻能站在那裏,定定地望著他們的身影。


    手裏的禮物掉到了地上,睜大的雙眼卻始終無法挪開方向。


    沈煦、何磊……


    他們將笑容毫無保留地展現給對方,他們向著稱之為家的地方走去。


    他們,相愛著。


    有什麽跑進了萬辰胸膛裏,某一個地方疼得鑽心。


    一瞬間,呼吸好像變得困難了,喉嚨裏堵了硬硬的東西,咽不下,吐不出。


    酸澀的感覺湧到鼻腔,衝進大腦。


    眼睛生疼生疼,疼得漸漸模糊,他努力睜大雙眼,以便看清那道思念了太久的身影。


    沈煦……


    他愛了多少年的沈煦,以為可以用一生來彌補,以為再次擁有了愛他的資格。


    沈煦……


    他還沒有來得及送出那份開始的禮物,還沒有再好好看他一次。


    沈煦幸福著,和他深愛著的那個人,會一直,幸福下去。


    廣場那頭兩個小小的身影走進了他們的家,一行淚滑下萬辰臉龐。


    他緩緩低下頭,看著掉在地上的那份精心挑選的禮物。


    有什麽被硬生生扯出了身體,他疼得彎下腰。


    伸出的手顫抖著,卻怎麽也抓不住掉落的那枝鋼筆。


    沈煦……


    他緊緊閉上了雙眼,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t市冰冷的空氣。


    他人生的唯一光點,在慢慢地,慢慢地熄滅。


    直到,再看不見。


    隻剩下了,無邊的,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你們真的要換受嗎,喲,康林好還是老柯好呢,要不我考慮一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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