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煦回到宿舍時已經很晚了,老劉他們早就倒在床鋪上打起了呼嚕。


    他輕手輕腳來到洗手間接了盆涼水,手剛伸進冰寒刺骨的水中時縮了一下,隨後他咬著牙捧起水一遍遍打在臉上。


    酒意醒了些,人也有幾分清醒。


    窗外月光灑進這間住了四個人的小屋,小書桌上擺著老劉剩下的半包煙。


    沈煦突然犯了煙癮,摸起那半包煙,走出屋子。


    自從何磊去世,他很少再抽,家裏有兩位老人,一開始是多加注意,久而久之也就不想了。


    可今天,沒來由地就是想抽。


    點著火,熟悉的味道躥入鼻中,寒冷空氣裏很快升騰起一道道白煙。


    這個城市重獲新生,他很高興能和大家一起為著這改變貢獻自己微薄的力量,好像這樣他便不再是無用之人。


    將來回到t市,在父母的牌位前他也能驕傲地說一句,看你們的兒子,終於幹了件讓你們自豪的事。


    是該驕傲吧!


    卻為何,感覺不到一絲絲高興。


    他好容易找出來的希望和意義,被老劉那一番話打破。


    萬辰……是萬辰嗎……


    他追問老劉那個人的名字,可惜他們當年總以老哥、老弟相稱,大家互相之間很少記得清名字。


    除了一個姓,老劉再說不出其它的。


    他想給萬叔打電話,手機拿出來卻遲遲無法按下去。


    問什麽,問萬辰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去外地工作了,一切都好,你放心。”


    “他很快就回來了,再等等。”


    這一年多,萬叔和李姨幾乎沒在他麵前提起過萬辰,隻是李姨那不時湧出的傷感和眼淚,萬叔一聲聲悲傷和無奈的歎息,讓他產生了疑惑。


    萬辰……


    “萬辰,你幫幫我,幫我想想辦法,讓我去見他……我隻有他了,隻有他……萬辰,是我害了他……求求你,讓我再見他一麵。”


    最後一次見到萬辰,是在醫院。


    他發了瘋一般要去找何磊,是萬辰阻止了他。


    然後……


    然後,他再也沒有見過萬辰。


    煙頭掉在地上,有些事串聯在一起,便是可怕的事實。


    他不敢再想下去。


    轉過身來扶著牆走進屋,摸黑躺在床上,他閉著眼大口喘息。


    不會的,不會的,老劉口裏的人,不會是萬辰。


    他去了外地,去闖他的事業,工作很忙所以才回不來。


    萬辰還活著,活得好好的,萬叔說過,再等等,他很快就會回來了,很快,很快……


    他該睡了,明天還有很多活等著他。


    萬辰根本就沒有理由來這裏,他可是唯利是圖的商人,骨子裏的陰險和自私是改不了的。他怎麽可能----


    “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人。為了救人,連命都不要。”


    你看,這絕對不會是萬辰。連命都搭上的賠本生意,他才不會做。


    “他好像認識那個人,還開玩笑說是什麽情敵,就算真是朋友,在那種時候,什麽都不考慮就跳下去,我真佩服他的勇氣。”


    認識的人……情敵……


    是,是何磊嗎?


    為了救何磊……


    不,絕不可能!


    隻是同一個姓,他不該聯想到這麽多。


    該睡了,必須睡了,如果明天不想被老劉扯著耳朵河東獅吼,他得趕緊睡著。


    睡醒後,就會忘了這一切。


    忘了吧……忘了……


    那一夜,他翻來覆去,折騰到天明才進入夢鄉。


    夢裏,隻有一個熟悉的聲音一直響著。


    “沈煦,如果我走了,你會照顧好自己嗎?按時吃飯,注意別著涼,連他也不在你身邊了,你一個人,更要堅強一點。這個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沈煦,如果可以,我願意……”


    接下來的幾天,沈煦都不在狀態,工作中總出錯,被老劉逮著罵了好幾次。


    一個星期後,他頂著熬紅的雙眼,踏上了開往s市的火車。


    他沒辦法再欺騙自己,裝作若無其事的活下去。


    他要明確、清楚地知道,萬辰,究竟在哪!


    他不敢給萬叔打電話,如果他們有心隱瞞,他又怎能再去刺激。


    他像沒頭蒼蠅般亂轉,去了派出所,去了bic,去文璿的傳媒公司,整整三天他什麽也沒打聽出來,走投無路時他想到了當年幫他辯護的嚴律師,好容易找到人可惜隻得到一個自從萬辰入獄後就沒再聯係的答複。


    沈煦幾乎要絕望時,嚴律師突然想起一個人。


    柯齊偉。


    一個幾乎從沈煦記憶中消失的人。


    鼓起勇氣撥通這個電話,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再一次浮現在腦海中。


    他沒想到柯齊偉會同意見他。


    柯氏大樓附近的咖啡館裏,沈煦整整等了兩個小時,他才以一副成功企業家的模樣姍姍來遲。


    歲月無情,卻也很講究,給不同的人就連刻上的痕跡也不同。


    於他,是不修邊幅的中年大叔,除了皺紋和滄桑就沒有別的了。


    而柯齊偉,卻已經是一個儒雅、幹練的成功商人,除去眼底帶著的那點點不屑,他的形象堪稱完美。


    落座在對麵,他臉上掛著微笑,像老同學敘舊一樣和沈煦打起了招呼。


    寒暄兩句後,沈煦便問起了萬辰的下落。


    柯齊偉目光低垂,沉吟片刻後,笑道,“怎麽,你現在有閑心想起萬辰了?”


    他話中的刺讓沈煦很不舒服,微皺起眉望著他。


    柯齊偉輕描淡寫地說:“據我所知,他早就死了。快兩年了吧,還挺長的。”


    沈煦心口一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柯齊偉笑,“你不知道嗎?不是吧,這家夥連死了都要瞞著你。真是,難道他還以為你這種人會為他掉一兩滴眼淚嗎?”


    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死死抓住褲子,沈煦雙唇囁嚅,頓了好一會才說道,“他,怎麽死的?”


    柯齊偉定定注視著他那張失去血色的臉,笑容漸漸收攏。


    “難道,不是被你害死的嗎?”


    沈煦抬起眼,柯齊偉撕去了溫和的麵具,目光冷冽地對著他。


    “沈煦,你有什麽資格坐在這裏問他的下落。老同學?老鄰居?也就這樣了吧!萬辰已經死了,被一個他認為最重要的人害死了。”他站起身,鄙夷地俯視對麵的人,“以後,別再給我打電話,你要知道,和你聊天是一件極度考驗忍耐力的事,別逼我----”


    剩下的威脅柯齊偉沒有再說,轉過身徑直朝咖啡館外走去。


    沈煦呼吸不穩,柯齊偉的話半真半假,他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眼看著那人走出門,他急急追上去,在人行道前攔住了他。


    “柯齊偉,告訴我萬辰在哪,不管是生還是死,都請你告訴我,他在哪裏?”


    柯齊偉甩開他的手,“知道又怎麽樣,是給他上柱香還是假仁假義地掉兩滴淚?沈煦,你禍害了他一生,死了,就讓他清靜點吧!”


    沈煦:“柯齊偉!”


    他一把上前抓住柯齊偉的胳膊,卻不料那人回過身朝著他的臉狠狠給了一拳。


    他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柯齊偉甩了一下手,嘴角咧開猙獰的笑,“這一拳真痛快,我早他媽想打你了。沈煦,要不是看那家夥可憐,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柯齊偉下手很重,一拳接一拳,無力還擊的沈煦蜷起身子,緊抱著頭。


    痛,很痛,全身都痛。


    他不明白那個人為什麽會對他有這麽大怒氣,年少時的紛爭又豈會延續到二十年後。


    他卻不能還手,除了柯齊偉,他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找到萬辰。


    活著的、離世的,萬辰。


    柯齊偉不顧忌路人的目光,歇斯底裏地發泄著他的怒氣。


    “他做錯了什麽?就因為寄了那些該死的照片,就要被你害到死!真是可笑,你恨的人不是肇事司機,卻是他!他錯了嗎?他有想過要害誰嗎?你嗎?把你的照片貼在學校布告欄裏的人是我!你爸嗎?他可真有能預測意外的本事!沈煦!你他媽憑什麽,一輩子禍害那個人還不夠!把他拉到地獄裏還不夠!你還想怎麽樣!親眼看到他的骨灰才能死心是不是?!沈煦,我有一萬種方法可以弄死你,別逼我!!!”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抬手捋了捋弄亂的發型,他笑了。


    笑自己的瘋狂,笑人生的失敗。


    蜷縮在地上,平庸無能的沈煦,就是對他最大的嘲弄。


    他想不通,也許一輩子都想不通,一個站在至高點,光輝閃耀,伸手便可擁有世界的男人,怎麽會----


    被毀了的萬辰,到死的那一刻,是不是,後悔過。


    沈煦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擦去唇邊血跡,目光堅定地望著他,“現在,可以告訴我,他在哪?”


    柯齊偉的笑容苦澀而悲哀,眼中的沈煦狼狽不堪,醜陋可笑,卻有一股子不服輸的執拗,他永遠比不上的執著。


    在他們都擁有青春的年代,他親眼看著勾肩搭背,開懷大笑走在陽光裏的兩個人。


    他居然忘了,那才是萬辰最耀眼的時刻。


    誰都無法放棄的,牽絆他們兩人一生的執著。


    二十年,真的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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