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辰被轉送到s市的醫院時,已經奄奄一息。


    主治的醫生搖搖頭,無可奈何。


    李美香昏厥在病床前,柯齊偉踹壞了院長室的門,康林緊急從b市請來了專家。


    結果仍是一樣。


    一天後,醫院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李美香哭死過去,堅強的萬徽早已老淚縱橫,康林守在病床前,握著萬辰傷痕累累的手,輕聲喚著他的名字。


    萬辰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隻是用虛弱的,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兩個字。


    沈煦……


    從生命的初始到終結,隻有這兩個字。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挺過來的,就連醫生也不敢相信這奇跡。


    那一天,他的生命有了延續的跡象。


    隻是情況仍不容樂觀,他一直躺在重症監護室裏。


    全身插滿了管子,沉睡著等待下一個奇跡的來臨。


    康林坐在去e市的車上,聽著手下報告的沈煦的情況,深思熟慮一番後,調轉車頭回了s市。


    陷在絕望裏的沈煦,給不了他任何幫助。


    康林想盡辦法找到萬辰當年的同學,通過李達他們了解了萬辰和沈煦間的一些細節。在幾年前的同學會上,有人用手機錄下了一些片段。他找來了人跟著那視頻專門模仿沈煦的聲音,說給李達他們聽,得到一致肯定後,才讓那人錄下了一段話。


    每天,他把那段錄音打開,放給久久不肯醒來的人聽。


    十八歲的沈煦用充滿活力的聲音對他說:萬辰……


    萬辰,你打算睡到什麽時候?趕快起來,該溫書溫書,該運動運動,不是要實現你那偉大的願望嗎?死睡著可考不上s大。


    昏迷了半個多月,萬辰終於醒了。


    李姨激動地抱著兒子直掉眼淚,萬徽感激地握緊醫生的手。


    那段錄音一直放在床頭邊,康林仍舊不時打開來,放給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他聽。


    萬辰,還記得李達、王棋、柳宣他們嗎?對了,還有肥妞,風風光光的五賤客約好明天一塊去打球,你要來嗎?


    萬辰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他慢慢地能和人交談。


    沒過幾天,李美香和萬徽去了t市。


    康林經常來看他,偶爾和他交談兩句。


    躺靠在床上,他唯一能做的隻有稍稍轉過頭看一看窗外的風景。


    萬辰,有一天咱們都老了,還能做朋友嗎?萬辰,早點醒過來,不管變成什麽樣,我們總會見麵的。到那時……


    整整半年,他都躺在床上,脖子以下完全不能動。


    如果不是那段錄音,也許連他自己都放棄了。


    雖然明知那是假的,卻是一個虛幻的希望,支撐著他堅持下去。


    手指有知覺的那一天,快四十的大男人眼角流淌出一行欣慰的淚。


    回想那段日子的艱難,康林歎息一聲,轉過頭去。


    這個城市已經很少下雪,窗外行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匆匆而過。服務員換上新煮好的咖啡,對麵坐著的男人始終低垂著目光。


    康林講的故事太過沉重,壓在每個人心裏,都隻有傷痛。


    可是,故事還在延續。


    手指,手臂、腳趾、膝蓋……他能握住蘋果,能用勺子吃飯,能坐起來,能彎曲膝蓋,能支撐著站起來。


    連醫生都不敢相信他的恢複速度。


    大大小小的手術做了幾十場,萬辰咬緊牙堅持著,他比誰都迫切希望著走出這裏的那一天。


    康林問過他出院後的打算,他微微一笑,“先去看看他吧,是不是過得好。以後的事……再作打算。”


    萬辰這麽急切的原因隻有一個,也是最最簡單的願望。


    康林喝光了杯子裏的熱咖啡,抬起目光,“沈煦,這些事兩年前我不打算告訴你,因為你有愛人,那個人對你來說比任何事都重要。如今……如果可以,希望你能給他一個機會。”無奈的歎息聲後,他說,“二十年了,我想,他是放不下了。隻有寄希望於你,願不願意改變,你們兩個人。”


    沈煦回了家。


    萬家小院裏傳來嗆鍋的聲音,剛一打開門便聞到熟悉的飯菜香。


    電視開著,萬叔坐在沙發上打起了盹,李姨端出最後一道菜,解下圍裙,剛一抬頭便看到了站在門邊的沈煦。


    “小煦,你怎麽來了?”


    萬叔驚醒,也是一臉疑惑地看著沈煦。


    晚飯後,沈煦盡量用輕鬆的口吻提起見到了萬辰的事。


    萬家夫婦相視一眼後,終道,“我們不想瞞你,可萬辰他----他不想你擔心,小煦,在那種時候,他還是放心不下你。”


    李姨喃喃低訴著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萬辰時而清醒,時而昏迷,李美香日夜守在兒子身邊,隻盼老天不要收回它恩賜的奇跡。


    醒來後的萬辰花了很長時間向母親講述了他和沈煦的故事。


    一個長達二十年的故事。


    李美香震驚地說不出話,看著躺在病床上,也許下一秒就會離去的兒子,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責備的話。


    萬辰用極其虛弱的聲音緩慢說道,“對不起……媽……讓你們……失望……我……這輩子……做錯了太多事……對不起……可是……媽……我想活……想努力活下去……為了你們……為了……沈煦。”


    他說他愛著沈煦,從始至終,沒有改變過。


    這一生,隻有沈煦,隻有沈煦。


    他擔心得知何磊噩耗的沈煦會堅持不下去,於是請求父母去到沈煦身邊,照顧他,陪伴他。


    李美香早已滿臉淚痕,撫摸著兒子纏了紗布虛弱憔悴的臉龐,泣不成聲。


    她怎麽能在這時離開,丟下在生死線上掙紮的兒子,她能去哪?


    她也心疼擔心沈煦,可到底萬辰才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萬辰,還能等到她回來嗎?


    萬辰緩緩閉上了雙眼,陷入昏迷前輕聲說道。


    這是他,最後的心願。


    李美香傷心地哭倒在老伴身邊。


    第二天,他們二老坐上了開往t市的火車。


    帶著沈煦回到s市後,李美香每天下午以打麻將為借口去醫院照看兒子。


    萬辰隻能躺在病床上,聽著母親帶來的關於沈煦的一點一滴,嘴角微彎,滿是欣慰。


    沈煦活著,堅強地活了下來。


    他知道這條路很難,也知道沈煦堅持地有多辛苦。可他,卻隻能殘忍地把他留在這個世界。


    活著,就好。


    康林經常來看他,不多話隻用微笑鼓勵;柯齊偉偶爾過來卻專挑些打擊他的話,久了萬辰也就習慣了他的毒舌。


    病房的門漆成乳白色,上麵刻著簡單的花紋。


    萬辰伸出手,他告訴自己,總有一天,他會打開那扇門,用雙腳走出去。


    張燈結彩、合家團圓的春節,萬辰靠在病床上看著手機。


    那裏有李美香剛剛拍好傳來的照片,照片裏一桌豐盛的年夜飯邊坐著萬家夫婦和沈煦、老劉師傅,幾個人對著鏡頭,臉上皆是喜悅的笑容。


    萬辰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照片中的某個人。


    他也會笑了,雖然還有幾分勉強,雖然還沒完全化開悲傷,不過,他笑了。


    萬辰不自覺跟著笑起來,溫柔的目光定格。


    窗外鞭炮聲此起彼伏,絢爛的火光映亮天空。


    窗內,一道低低的聲音響在心上。


    “沈煦……沈煦……沈煦……”


    李美香拉起沈煦的手在掌心輕輕地拍著。


    像在哄一個未長大的孩子,又像是在傾訴她的心事。


    她提起了沈煦過世的父母,那段記憶曾經是她心頭最美好的時光。她的青春,她的朋友,他們的生活,是人生裏最珍貴的財寶。


    她提起了萬辰和沈煦。


    病床上的萬辰隻念叨一個名字,刻在他心上的名字。


    從有記憶以來便不曾忘記的名字,哪怕中間隔了十幾年,哪怕一生無望。


    身上插滿管子,虛弱無力的萬辰堅持說完了他們的故事。


    從年少時期的懵懂初戀到後來的爭吵、決裂,他寄出了那些害死沈叔的照片,又差點親手殺了沈煦。


    一生的愧疚,毫無保留地說了出來。


    也許以後,再沒有機會。


    李美香一時沒有辦法消化這一連串的打擊,她回到家,望著牆上掛著的沈家夫婦的照片,慚愧地哭了很久。


    第二天再來到醫院,她什麽也沒有說,默默地扮演好一個母親的角色。


    不能責備,無法怨恨,躺在那裏生命垂危的是她的親生兒子。


    說著說著,李美香哽咽起來,沈煦將她摟進懷裏,輕拍她的背。


    “小煦,對不起,姨替萬辰向你說聲對不起……這麽多年,你一個人,把這些苦都放在心裏。姨還責怪你不肯回來……小煦,對不起。”


    從李美香口中說出的三個字,異常沉重,壓得沈煦胸口喘不過氣。


    父母去世已經二十年了,漫長的時間裏,他學會了堅強,學會了遺忘。


    他以為已經徹底走出了那場惡夢。


    卻----


    什麽也改變不了的三個字由待他如親生兒子的李姨口中說出,一時間,太多的感情洶湧而來。


    二十年的隱忍和委屈、痛苦和悲憤在這一刻宣泄。


    眼淚如潮,他泣不成聲。


    那一夜,他夢見了許久未見的父母。


    熟悉的房子,老舊的家具,穿著一身工作服的父親剛剛回到家,滿頭大汗的母親從廚房端出飯菜,向父子兩招呼一聲。


    父親的頭發白了一半,母親眼角的皺紋加深,唯有他們臉上的笑容,二十年來,依舊未變。


    早上醒來,打開房門,濃濃的粥香飄來。


    李姨在廚房忙碌著,萬叔在小院裏擺弄他的花草,沈煦走到回廊,平靜地望著牆上掛著的父母的照片,微笑著說,“爸,媽,早上好。”


    漫長的黑夜已經過去,他用二十年的時間學會了堅強,學會了遺忘,學會了----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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