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青年俯身向前,對疤頭老者低聲說了兩句不知道什麽。疤頭老者點點頭,突然仰首上望,不偏不倚,目光恰好與陳勝的視線在半空中對了個正著。陳勝也不驚慌,順勢端起桌上酒杯,向對方舉杯致意。


    疤頭老者微微一怔,似是意料不到陳勝竟然如此大膽。他冷笑兩聲,隨之嘴唇輕動,以“傳音入密”向酒樓上的陳勝送話道:“這位朋友,卻是好膽識。天下間敢與我雷損對視者,可不出十人之眾。如今本堂主身有要事,暫難奉陪。稍後朋友若有興趣,不妨來六分半堂一見。”


    “金風卷細雨,江湖六分半;迷天無用處,最惡權力幫”。原來眼前這個疤頭老者,赫然就是六分半堂總堂主,天下四大幫會首領之一的雷損。那麽……不用多說,跟在他身後那名永遠低頭看地的年輕人,必定就是六分半堂大堂主,“低首神龍”狄飛驚了。傳說他出身寒門,幼年時候曾遭巨變,以至於頸骨受創。之後雖然得雷損相救而僥幸撿回一條命,但從此脖子永遠再抬不起來。


    盡管如此,狄飛驚依舊修成了一身驚人藝業。然而相比起武功,他的才華與智慧,才更加教人驚歎。


    須知道,雷損本是江南霹靂堂“封刀掛劍雷家”的旁支弟子。他建立六分半堂,自然也大肆啟用雷家的自己人擔任堂中要職。如此用人唯親,自然流弊重生。當初六分半堂基業初成,問題還不算太嚴重。但這麽二三十年下來,積弊日深,以至於堂內逐漸人心動搖。若非如此,金風細雨樓也不能後來居上,從原來依附六分半堂的三流小勢力,迅速成長為江湖四大幫會之一,甚至隱隱有反壓六分半堂的勢頭。


    雷損畢竟是一代人傑。察覺到問題根源之所在,他立刻力排眾議,提拔狄飛驚擔任六分半堂大堂主,地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狄飛驚於是著手清除堂中積弊,舉賢任能,唯才是用。原本如此作為,按常理而言是非常招人恨的。但事實剛好相反。狄飛驚經手處置之人,都對這位大堂主心悅誠服,更無絲毫怨懟。


    經過這麽一番整頓之後,六分半堂也重現雄風,堪堪穩住了陣腳,讓金風細雨樓再無機可乘。“低首神龍”之名,亦隨之天下皆知。可以說,在六分半堂之內,武功修為最高的或許是雷損,但最深不可測的人,卻絕對隻會是狄飛驚。那猶如鐵塔般的大漢二堂主雷動天,猶如風幹柿子一樣的五堂主雷滾,美麗女子六堂主雷嬌,雖然也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但和“低首神龍”相比,都顯得不足道了。


    有狄飛驚這位大堂主在,則雷損身為總堂主,便大可以做甩手掌櫃了。此時此刻,也是一樣。雷損甩下一句說話,隨之便若無其事地回過頭去,繼續和那名金國青年說話。狄飛驚則向後做了個手勢,然後策馬跟上,同樣仿佛什麽事都未曾發生過一樣。可是那五堂主雷滾,則稍微落後了一些,然後又落後一


    些,頃刻間脫離大隊,然後便獨自帶領十多名六分半堂的精銳幫眾,“噔噔噔~”大步走上狀元樓。


    六分半堂的人向來橫行霸道,行事又心狠手辣,故此眼見他們的人上了酒樓,樓上的酒客們一個個都紛紛避之唯恐不及。不過片刻光景,原本高朋滿座的酒樓變得空空蕩蕩。不過巨闕是軍隊中屍山血海死人堆中撕殺出來的,什麽大場麵沒見過?六分半堂這些人再凶,難道還凶得過金國十萬大軍不成?故此他放寬了心胸,自顧自低頭吃飯,全未把眼前事情放在心上。


    至於陳勝,那就更未把這位什麽六分半堂的堂主放在眼裏了。他舉起酒杯呷了兩口,向沈落雁道:“竟然和金國的人走得這麽近,雷損究竟是怎麽回事?”


    美人兒軍師沉吟道:“江湖和朝廷,向來是相互利用的關係。朝廷中現在有主戰派和主和派兩係,江湖勢力必然也要各自站隊。聽說金風細雨樓的樓主蘇夢枕,是蘇東坡後人。那麽他肯定屬於主戰派了。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向來敵對,六分半堂投向主和派的懷抱,也是順理成章了。”


    “什麽順理成章?簡直狗屁不通。”陳勝冷冷道:“雷損好歹也是一代武林大豪,親身經曆過靖康之變的。金人侵略大宋疆土,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種種情況,他不會不清楚。既然如此,卻竟然還為了一己之私,就棄國家民族之大義於不顧,和秦檜那奸賊狼狽勾搭,向女真韃子卑躬屈膝,奴顏事敵,哼,他這一把年紀,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嗎?雷損雷損,果然沒有起錯名字,當真損人不利己。”


    “大膽!哪裏來的狂人,竟敢對我們總堂主不敬?”咆哮怒喝聲中,隻聽見“咚~”一下震響。雷滾的獨門武器“風雨流星錘”被重重砸在地板上,登時就砸出了大片裂紋。雷滾神色陰沉,喝道:“敢對我們總堂主無禮,就是在侮辱我們所有六分半堂弟子。你是活得不耐煩嗎?”


    白清兒不屑地向這風幹柿子瞥了兩眼,回首問道:“勝郎,人家殺了他可以嗎?”


    “勾結金人,死有餘辜。不過這是人家酒樓的地方,隨意動手殺人,會給酒樓老板帶來麻煩的。不能隨便給別人添麻煩啊。”陳勝搖搖頭,道:“所以小懲大戒一下,把他的武功廢了就是,不要殺人流血。”


    雷滾雖然在六分半堂內隻坐第六把交椅,但也是位高權重。整個臨安城內,膽敢這樣完全不放他在眼內之人,加起來也絕對不超過手指腳趾的數量。驟見這幾人如此肆無忌憚,雷滾就禁不住心頭火起。


    他也不知道剛才陳勝在樓上向大街張望,目光被雷損和狄飛驚察覺的事。同樣地,他也不知道要讓總堂主和大堂主心生感應,非屬絕頂高手而莫辦。他隻知道狄飛驚向自己下令。要把這酒樓上坐在靠窗位置處的人“請”回去六分半堂“作客。所以他提起流星錘,斷聲大喝道:”來人,把這幾


    位貴客‘請’回去。”


    話聲甫落,那十幾名六分半堂的精銳幫眾立刻各自抽刀拔劍,包抄而上。沈落雁妙目流盼,忽然笑道:“妹子,這些嘍囉不如就讓姐姐來打發了吧?”


    白清兒笑道:“姐姐既然有此興致,妹子自當退避三舍啊。”拿起湯匙,抄起一匙“宋嫂魚羹”入口,讚道:“鮮嫩滑潤,連舌頭都快要化了似的。這酒樓的廚師收益真不錯呢。”


    大敵當前,她居然還好整以暇地吃魚羹,分明沒把六分半堂眾人放在眼裏。眾人均心中憤怒,齊齊發聲大喊,同時撲上。然而就在此刻,沈落雁忽然抬起頭來,笑意盈盈地向眾人掃了一眼。這些六分半堂的精銳幫眾,腦中忽然同時為之一空,緊接著便人人麵露狐疑迷惘之色,呆呆站在原地,麵麵相覷,不知所措。雷滾看得莫名其妙,伸手在其中一名幫眾肩膀上推了兩下,喝道:“喂,搞什麽鬼?去拿人啊!”


    “拿、拿人?什麽叫拿人?要拿什麽人?你是誰?我又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我在這裏幹什麽?”那名幫眾,遲遲疑疑,猶猶豫豫,結結巴巴,接連好幾句說話。看他模樣,也不似作偽,竟是當真什麽都忘記了。可是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又怎會忽然連自己名字都忘記了?這豈非奇哉怪也?


    雷滾從小就在江湖上打滾。幾十年來,什麽稀奇古怪事情沒有經曆過?縱使不明其中道理,可是六分半堂剛剛要動手“請人”,這些幫眾們立刻就出了問題。則若非對麵這酒桌旁端坐的四個人在搞鬼,難道還真有什麽妖精在光天化日之下作祟不成?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隻要把這幾個人收拾了,不怕幫眾身上的邪術不解。


    心念既定,立刻坐言起行。雷滾大喝一聲,左重九十三斤、右重隻有十九斤的一雙流星錘飛襲而出,迎麵急打向沈落雁。流星錘本已屬奇門兵器。他這堆流星錘左右重量又相差懸殊,加倍難以收放。不過一旦練成,又是最難招架的兵器。重流星自後追擊,輕流星在前回截。,一前一後遠攻長取,,隻要給其中一記流星絆了一下,當場就能把敵手打個血肉橫飛。


    雷滾的流星錘工夫,確有真才實學。單單露這一手,若在大唐世界的話,便已經有足夠資格名列江湖《奇功絕藝榜》了。若換了在大半個月之前,說老實話,沈落雁還真未必是他對手。可是現如今,美人兒軍師甚至根本不必出手,隻是笑眯眯地向著雷滾又看了一眼。


    兩人目光相接,雷滾忽然同樣感覺心頭迷惘。他倒沒把自己叫什麽名字,在這裏做什麽等事情忘記。可是不知道怎麽搞的,他卻居然把自己那苦練了幾十年的流星錘功夫,一下子都忘了個幹幹淨淨。心頭發怔,雙臂下垂,流星錘“咚~”地砸在地板上。他呆呆站立,雙眉扭結,口裏喃喃自語,拚命回想自己的流星錘功夫,卻是連半招都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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