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飛驚麵色一冷,道:“我們已經抗旨了一次,若想繼續在臨安城生存下去,那便不可能再抗第二次。何況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之間,遲早必有一戰。這是雙方都不能逃避的命運。”


    陳勝站起身來,走到酒樓臨街的窗前。雙手置欄,舉目遠眺。窗外一望無盡,同如玉帶,塔湖倒影,遠處畫棟雕梁,飛簷崇脊,氣象萬千。過了好半晌,陳勝方才緩緩道:“何必如此?臨安很大,天下更大。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並不是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的。何況如今國難當頭,金人在北虎視眈眈,隨時再有可能南下。你們這樣子鬥來鬥去,無論誰勝誰負,都是對大宋實力的削弱。到時候若再來一次靖康之變,則傾巢之下,豈有完卵?為什麽就不能化幹戈為玉帛,攜手一起輔助朝廷,共抗外敵呢?”


    狄飛驚搖頭道:“不可能。因為雷總堂主絕不可能接受。蘇夢枕同樣不會。”


    陳勝背對著狄飛驚,徐徐道:“為什麽他們不肯接受?”


    狄飛驚嘴角間流露出一絲譏笑,道:“因為蘇夢枕不答應。他是個天生就要當老大的人,不管和什麽人交往,他都要當別人的老大。偏偏,我們雷總堂主也是同樣的人。兩個都要當老大的人湊在一起,那麽究竟誰才是真正的老大?那當然隻能戰了。”


    陳勝搖頭道:“世事無絕對。雖然兩個都是想要當老大的人,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就一定要拚個你死我活。”頓了頓,陳勝旋踵轉身,走回到狄飛驚身前,道:“想要當老大,無非是為利益而已。但假如現在就有一項極豐厚的利益擺在麵前,唾手可得。那麽又何必要拚個你死我活?”


    狄飛驚皺眉道:“極豐厚的利益?那是什麽?”


    陳勝從懷裏取出一顆小小蠟丸,輕輕放在狄飛驚麵前,道:“把它拿回去交給雷損。他打開之後,自然就會知道這利益究竟是什麽了。有了這項利益,相信雷損會願意暫時放下和蘇夢枕的爭鬥,讓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攜手合作的。”


    狄飛驚點頭道:“我會把它交到雷總堂主手裏。但對於它是否能夠讓雷總堂主改變主意,我不抱樂觀。”


    陳勝笑了笑,道:“事在人為。誰知道呢?”抓起酒壺,給彼此再度滿斟一杯,舉杯仰首飲盡,道聲:“請。”轉身拾階下樓而去了。


    狄飛驚一動也不動,安詳得像是位正在欣賞雨景,要成詩篇的秀才。良久良久,他忽然開口道:“總堂主,你怎麽看?”


    酒樓之內,隻有狄飛驚一人。但他這句說話,卻並非喃喃自語。話聲才落,就見一道人影,徐徐自屋頂走了下來。須知道,屋頂和二樓之間,是沒有樓梯的。可他偏偏就這般平平穩穩地走下來了。走得很慢,但也很穩。單單這一手輕功,已屬驚世駭俗。


    雷損確實就是這樣一位驚世駭俗的高手


    。他安然走過來,到了狄飛驚麵前,點頭道:“秦相爺和金國使者,果然都是陳勝殺的。哼,我原本以為像關七這樣的瘋子,江湖中隻有一個。但現在看來,我錯了,應該是有兩個才對。”


    狄飛驚摸著酒杯,徐徐道:“或許他並沒有瘋,瘋的其實隻是我們。”


    “哼,飛驚,你還是一樣的心軟啊。”雷損冷笑兩聲,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蠟丸,用力將它捏破。卻見其中藏了張小紙條。雷損笑道:“嗬嗬,豐厚得可以讓我改變主意的利益?我還真有點好奇了。”展開紙卷低頭看去。霎時間,他笑聲頓止,麵上肌肉僵硬,猶如戴上了一張醜陋麵具。


    ————


    陳勝走出狀元樓,把鬥篷的兜帽重新翻下來,掩住自己麵龐,舉步匆匆而走。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住自己右耳,邊行邊喃喃道:“打草驚蛇……現在草已經打完,蛇也確實被驚動,並且開始反撲了。可惜,它還不知道自己的反撲,其實全在捕蛇人意料之內。陷阱早便張設完畢,隻等蛇兒自投羅網。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究竟誰能笑得到最後,現在還不知道呢。”


    一番說話,並不像單純的自言自語。但披著鬥篷兜帽,在臨安城街道上匆匆快步而行的這道身影,身邊並無他人。故此其智慧通天,也絕對猜測不到,陳勝其實正與位於遠方的某人相互對話。


    沉默片刻,那邊又傳來了一段信息。陳勝微微點頭,道:“好,幹得好。那麽,這邊就全看你們的了。時間已經不多,午夜之前,一切要全部安排就緒。否則的話,關鍵時刻,黃雀反過來被螳螂一起吃掉的情況,嘿,誰說就一定不可能發生呢?”


    又是片刻的沉默。陳勝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會亂來的。當然,用我自己的標準,不會亂來。總而言之,成事在天,謀事在人。就這樣吧。”


    輕輕舒了口氣,陳勝放下按在右側耳上的手,重新把注意力集中於現實世界。剛剛想要放緩腳步,忽然間車馬粼粼之聲在身邊響起。一輛並無任何裝飾的樸素馬車從後趕至。彼此要檫肩而過之際,那車夫忽然回過頭來,向陳勝眨眨眼,低聲輕呼道:“上車。”


    那車夫乍看之下,就是個白發蒼蒼,皮膚活像風幹橘子般的糟老頭。但他那雙眼睛,卻是靈活清涼,絲毫不見渾濁。而其說話聲音更柔潤甜美,明顯屬於年輕女子所有。陳勝看得真切,聽得明白,這哪裏是什麽老車夫?分明就是大宋第一女神捕姬瑤花。


    該來的,終於也來了。陳勝不假思索,伸手抓住車轅,借力翻身輕躍,若乳燕投林般輕飄飄鑽入馬車之中,卻見馬車當中,早有兩人在座,正是左武王和絕滅王。


    陳勝撥開兜帽,在二人對麵就坐,拱手道:“王爺,楚兄。”


    絕滅王兩人各自回禮。絕滅王凝聲道:“陳兄弟,六分半堂


    的狄飛驚約你見麵,說了些什麽?”


    “是壞消息。”陳勝歎道:“看來,趙構確實被我們掛在城門樓上的那兩顆人頭給嚇壞了。所以他下了聖旨,要抓拿嶽元帥問罪。不但如此,這昏君更認為嶽元帥和金風細雨樓有所勾結,所以命令六分半堂傾巢出動,要剿滅金風細雨樓。哼,真是天要令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


    “天要令人滅亡,必先使人瘋狂?好句。寓意深刻,發人深省啊。”左武王撫掌擊節。他頓了頓,又問道:“那麽陳兄弟,你有什麽打算?”


    陳勝歎氣道:“我能有什麽打算?憑我一人之力,難道還能對付得了整個六分半堂的勢力嗎?三十六計走為上,為今之計,唯有帶嶽元帥先離開臨安避難,躲過風頭再說。”


    絕滅王皺眉道:“嶽元帥未必願意吧?他這一走,可真要坐實逆賊的罪名了。唉~其實也是我設想不周。假如咱們昨天不是這樣大張旗鼓,改為隱秘行事的話,趙構的反撲未必會如此猛烈,事情的可周旋餘地也就大得多了。都怪我啊。”


    陳勝搖頭道:“怪不得楚兄。趙構那昏君容不下嶽元帥,一心要和金國媾和。而咱們則絕不容那昏君如此胡作妄為。彼此立場根本互相衝突,所以這事從一開始,便已經沒什麽周旋餘地可言了。算了。過去的已經過去,多說無益。王爺,請送陳某回嶽府,陳某須得盡快護送嶽元帥脫離險境才是。”


    左武王點頭道:“放心,包在本王身上。”隨之用力敲擊車廂壁板。外麵趕車的姬瑤花聽到了信號,立刻撥轉馬頭,往嶽元帥所住的永安裏而去。絕滅王則歎口氣,道:“其實陳兄弟,咱們這樣一味退避,終究不是辦法。且不說嶽元帥願不願意背負欽犯罪名逃亡江湖,即使他這樣去了,卻也隻治標不治本啊。”


    陳勝亦長歎道:“這道理陳某怎會不明白?但可惜明白了也沒有用。不退,又能怎麽辦?”


    絕滅王沉聲道:“既不能退,當然隻有進。隻要趙構那昏君在位一天,大宋朝便沒有希望,遲早都會亡國。所以為大宋千秋百計著想,為天下億萬漢家子民著想,唯一辦法就是釜底抽薪,把趙構那昏君撤了。”


    陳勝雄軀劇震,失聲道:“什麽?楚兄你……王爺,難道你也?”


    左武王神色嚴肅地用力點點頭,道:“大宋江山,不是他趙構一個人的江山,也是我們全體趙姓子孫的江山,更是天下億萬漢家子民的江山,豈能容趙構為一己之私便肆意妄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本王受封左武王爵位,非是匹夫可比。撥亂反正,自然義不容辭。”


    陳勝心裏冷笑,暗道鋪墊了這麽久,終於圖窮匕現,把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表麵上卻連連擺手,道:“使不得。王爺你這樣做,千秋之下,青史之上,恐怕難逃一個‘篡’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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