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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川一望無際,黑水如油。


    兩岸峭壁嶙峋入雲,那九霄峭壁之上有一破敗吊橋隨風飄搖,上麵一個小小的黑點正緩慢移動,宋微塵小心翼翼在吊橋上走著,風吹得她睜不開眼,根本無暇顧及吊橋下深淵中那詭譎景象。


    隻見那黑水之上,一葉載魄舟淩波懸空三尺,悄然獨行,船頭立著個身形纖瘦的白袍使者,兜帽罩首,看不清性別模樣。隻見其長袖覆手,拎著一隻泛著瑩瑩牙光的骨製燈籠,麵朝眼前無際黑海。白袍身後,是一個蜷縮在船尾啜泣的年輕婦人,涕淚悲切。


    “大人,孩子年幼,家中她小娘又處處為難,若沒了我……活不了。”


    “大人,您行行好……再容我陽間三日,隻要三日!待我安頓好小兒,便是從此萬劫不複,我都隨您去,好不好?”婦人改跪在船尾,叩首向白袍,眼中絕望而熱切。


    不知哪裏傳來風鈴的叮鈴聲,有規律的響著。


    婦人剛要抬首,突然憑空出現一根手指點了兩下,除了風鈴的叮鈴聲,一切都靜止了。


    .


    隻見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隔著ipad屏幕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屏幕裏那婦人俯首叩跪,將起未起,屏幕右上角視頻網站的“獨播”字樣甚是顯眼,竟是一出戲。


    姑娘歪斜斜,睡眼惺忪躺在床上。她看了眼時間,14:30,隨手把身旁吵嚷不休的手機鬧鈴關掉,風鈴的叮鈴聲戛然而止,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這什麽劇,我睡前開ipad了嗎?”宋微塵有些迷糊,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睡覺前有看劇。倒是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惜具體內容想不起來,隻隱約記得一種感覺,一種來自夢中的輕飄飄的感覺,她閉起眼睛,試圖努力回味。


    一個挺拔的輪廓,個子很高,他……手機的鬧鈴聲又響了起來,一看時間,14:35,宋微塵有些惱,她一把抓過手機打開設置,把那堆間隔五分鍾的鬧鍾統統做了取消。


    沒看清夢裏帥哥的臉,她感覺自己虧大了。


    宋微塵看了眼牆上掛鍾的時間,輕輕呼了口氣,從沙發床上起來,把眼前處於暫停畫麵的ipad蓋上,揉著一頭亂亂的長發去洗臉了。


    她的生物鍾跟大多數人不同,普通人朝九晚六,日落而息。她則完全相反:日出而息,日暮而作,天天上夜班,陪笑陪聊陪無數人度過漫長的夜晚。


    不要瞎想。


    .


    她是一家名為realsoul的娛樂公司簽約的“中之人”。


    realsoul擁有國內最具人氣的一群數字虛擬偶像,類型不同,有偶像唱跳的,有時尚美妝的,有母嬰親子的,也有情緒陪伴的,宋微塵屬於最後一種,每天晚上她都有定點直播,在公司偌大的攝影棚裏,穿上動作捕捉裝備,化身虛擬人氣偶像“食夢”跟大家見麵。


    所謂“中之人”,說好聽了,是數字虛擬偶像(vtuber)的“靈魂”,那個“虛擬皮套”裏麵真正引發其他人共鳴的核心精神力量。


    說難聽了,就是個永遠見不得光的替身——一個真實存在的人類,給一個並不真實存在的ai做“中之人”,難免有種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諷刺。


    不過宋微塵喜歡這工作,她覺得自己就是過去那種操縱皮影或者木偶的傀儡師,賦予物件兒以聲音、故事和靈魂,給這個世界造個溫柔的夢,不是很好嗎?


    .


    “夢比真實更有力量。”宋微塵坐在化妝間,一邊對著鏡子上妝,一邊對身旁來觀摩她直播的著名親子主播陳梁說。


    陳梁看著宋微塵笨拙又認真地在戴假睫毛,露出不解神色,“微微,你說你長得這麽好看,為什麽要做中之人?請你原地出道,給我們這些老阿姨留條活路好嗎?”


    “小梁姐,嘴這麽甜可不好,小心蛀牙。”宋微塵笑著開始戴另一隻假睫毛。


    陳梁二十七歲,以前是個演員,後來用她自己的話說,“熬到過氣都沒熬出頭,當特約演媽都接不著活,還不如來直播帶貨。”結果一不小心,一心想要個孩子卻懷不上的她,倒做成了親子母嬰這條賽道的頭部虛擬主播,帶貨能力頂流。難得的是她還特別虛心,沒事就喜歡觀摩公司其他人的直播。


    “我說真心話……”陳梁看著宋微塵沉吟了一下,“微微,我來看你直播不下十次了,我不懂,你為什麽每次都要化這麽正式的妝,我們都是套子裏的人,再精致粉絲也看不到啊。”


    宋微塵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人的心理暗示很奇妙,我知道粉絲看不見真正的我,哪怕我穿著睡衣去直播也沒有不妥。但心理暗示卻不一樣,穿著睡衣我會給自己一個我好邋遢,不想出門見人的封閉暗示,而化了全妝,則會是一個完全相反的開放暗示,這種暗示會先傳導給自己,影響自己的心理和行為,然後再通過那個虛擬的ai形象傳導給粉絲。雖然他們看不到皮套內的我們,但卻能真切感知到我們的精氣神,而我們的造夢質量會因此實打實的不同。”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陳梁看著宋微塵若有所思。宋微塵意識到自己話說多了,沒人喜歡動輒講大道理的晚輩同行。


    隻見她眨巴了幾下眼睛開始賣萌,“小梁姐,我造作……不是,我造次了。


    陳梁突然笑了,“這人啊,肚子裏有墨水就是不一樣,活該你受歡迎,粉絲漲得比我們快那麽多,微微,改明兒我也化全妝!”


    .


    21:00。


    一根根手指在不同的手機屏幕上點著,隨著手指的點動,屏幕上冒出許多愛心,右上角顯示的直播間人氣值也越來越高。


    屏幕裏是一個可愛又不失神秘感的二次元女孩形象,隻見她撥弄著手裏的一個虛擬月亮,隨著月亮的轉動,女孩開口了,“我是食夢,我們又見麵了。我就是傳說中以夢為食的夢貘之靈的化身,以噩夢為食,讓美夢更美。有我陪伴的今夜,你所擁有的,一定都是美夢。”


    毫無意外,聲音來自宋微塵。


    隻見她從頭到腳穿著多觸點的動捕裝備,舉手投足,跟手機屏幕裏的虛擬女孩無限接近於融合,一時竟分不清誰更趨近真實。


    她看向提詞屏,“今天照例先進入粉絲分享美夢的環節,我們先來進入這位叫‘長相思’的朋友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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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誰都不知道,我能看見鬼,連我那死了七年的未婚妻也不知道。


    我如往常一樣在周末帶著花去墓地看她。果然,她還在那兒,好似一直在等著我。我站在墓碑前絮叨著最近的工作和生活,說激動了還手舞足蹈,若有旁人,多半以為我有病。但我知道,我說的每一個字,她都聽見了。


    她因我酒駕而死,看著她依舊因為一點小事在眼前笑得前仰後合,我有些恍惚,她還像七年前那樣好看,可我已經半頭白發。


    我突然不說話了,她就乖乖蹲在對麵看我往火盆裏默默添著紙錢,我帶了很多,燒了很久也沒燒完,沉默良久,“以後我再不來了。”我看她本就沒了魂的身體,更加失神落魄了些。


    我掏出一個紅色的小本,裏麵是我和另一個女人的照片,穿著白襯衣,背景紅紅的。我把那個紅本一起燒給了她,“這是我老婆,剛領的證,你說男人要專一,所以以後我不來了,你也趕緊去找個好人家吧。”


    紙灰飛揚,朔風野火。


    原來鬼真的不會流眼淚,她隻是捂著臉蹲在地上,肩膀顫抖著。最後站起身衝我笑了笑,淡淡的一點點變透明。


    “喂,都到最後了,你好歹說句詛咒我的話啊。”


    她消失不見,我的美夢徹底醒了。


    聽老人說,鬼七年不投胎就再不能轉世,會永墮鬼道。


    你遲遲不走,是不是因為我常常來?


    對不起,照片是用chatgpt生成的,找人辦的假證。


    其實,我給咱倆也辦了一張,沒舍得燒給你,就讓我留個念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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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微塵是個特別容易共情的人,她沒有辦法讀完這個夢,此刻她正努力克製著自己,壓抑的喉頭生疼,她說不出話。粉絲從食夢的狀態裏似乎感受到了宋微塵真實的情緒,“食夢不哭”的字樣開始刷屏,甚至一度上了熱搜。


    “對不起,我失態了”,宋微塵心想,眼淚又沒有動捕,他們怎麽知道我哭了。


    她又頓了一下,“食夢天生有吞噬噩夢和製造美夢兩種能力。長相思,你的夢我很不喜歡。食夢要吃掉它,以此換你一世有情人終成眷屬,好夢不醒。”


    一時間,“終成眷屬,好夢不醒”又刷了屏。


    不知誰發了一句,“食夢配享太廟!”又引發了新一輪的刷屏。


    .


    今晚直播間人氣爆棚,大家都很高興,卻沒注意到角落裏有一雙看向宋微塵的眼睛,嫉妒像碳堆下隱隱燃起的火焰。


    那雙眼睛的主人,叫陳梁。


    棚裏光源多非常熱,陳梁剛喝沒兩口的冰咖啡的塑料杯身沁出水珠,弄濕了她的手。隻見她泄憤似的將咖啡杯擱在身旁的鏤空鐵藝置物架上,恨恨地甩著手,手上的一點點水恰好甩到了置物架下麵那堆電線板插的插口裏,引起攝影棚的燈光啪地閃爆一下。


    棚裏眾人不知發生了什麽,一時麵麵相覷,“食夢”也明顯呆住了。


    “卡了?還是食夢卡bug了?”不少人刷屏問,在線人數開始下降。在導播提醒宋微塵之後,直播間才又恢複了正常。


    看看地上那堆插線板,又看著眼前穿著動捕服卻化著全妝的宋微塵,陳梁一扯嘴角,隻見她若無其事的把那杯咖啡挪了挪,“剛剛好”地放在了插線板上方的置物架上,杯身沁出的水珠很快向杯底聚去。


    做完這一切,陳梁若無其事走向影棚的另一側,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寫著什麽。


    .


    此時,一個名叫“南柯”的粉絲發言在一眾刷屏中略顯突兀:食夢,你整天假惺惺說自己能吃掉別人的噩夢,會不會真的遭報應,掉進噩夢裏再也出不來?


    也是巧了,就在這句話出現在屏幕裏的那一刻,攝影棚的燈光沒來由地又閃了一下,又恢複如初,宋微塵不知為何,想起了之前夢裏那種輕飄飄的感覺。


    “隻是電壓不穩,別分神”,導播溫厚的聲音從耳麥裏傳來。


    宋微塵這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


    “人經曆了什麽,就會成為什麽。”宋微塵說,“南柯,我不知道你經曆了什麽,但我想,你一定不好受,因為你連夢都不願意做了。”


    食夢看了看自己,“大家當然知道食夢是假的,所謂夢貘的能力,也是假的。但是,在這個直播間產生的一切情誼和心願都是真的。


    棚燈又閃爍了幾下,冰咖啡的塑料杯底匯聚了大量水分,正在往接線板上滴答。


    陳梁遠遠看了眼自己方才站立的位置,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她甚至看著宋微塵露出了鼓勵的笑容。


    滴答,一滴水穿過鐵架的縫隙,濺到接線板上。


    滴答,又一滴水落在了接線板的插口邊上。


    不出意外的話,要出意外了。


    .


    “來跟食夢聊天的朋友,真的會寄希望於食夢給他們造一個美夢嗎?我覺得不是,而是希望說出來之後,他們有勇氣去實現那個美夢,或者對抗那個噩夢。”


    “不過,南柯,本姑娘現在有點生氣了,如果我被你剛才的話嚇到今晚做噩夢的話,我一定拉上你!我……”


    滴答。


    啪!一聲火花閃爆,整個攝影棚瞬間陷入黑暗。


    .


    很奇怪,棚裏一旦沒有了燈光,黑色就有了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


    宋微塵眼前漆黑一片,她試圖告訴自己隻是攝影棚停電了,讓自己冷靜,但本能的覺得不對勁——人呢?周圍應該有亂哄哄的人聲啊,怎麽沒有人說話,四周風聲獵獵,仿佛自己正站在一個空曠無比的高處。


    她試探著在黑暗中走了兩步,搖搖晃晃的,身體竟無法平衡。


    恍惚間,宋微塵覺得自己正走在一座困朽不堪的吊橋上,而她點背踩中了那塊最脆弱的木板,隨著一聲朽木斷裂的聲響,吊橋斷開,她急速下墜,腳下是那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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