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風吹動著席簾上垂掛的玉環叮咚作響,呂姣坐在長塌上,垂著眼睫,手指靈活的紮著一根根竹條,才開始做,紙鳶的形狀還沒看出雛形,但從她搭建起來的框架上看,這紙鳶小不了。


    “在做什麽?”


    呂姣一頓,抬頭看他,便見他舉著酒爵,赤著腳,一派從容走來,發髻端正,衣裳整潔,心髒倏忽漏跳半拍,“你……”沒有寵幸她們嗎?


    他倚著玄色大柱停在那裏,看著呂姣朝她舉杯,戲謔道:“我又如何?”


    “沒……沒……”她垂下頭繼續手裏的工作,當看見這紙鳶在自己一點點的努力下漸成雛形,欣慰一笑,自信滿滿,“我以為夫主這個時候應該在寢殿裏和她們行敦倫大事。”


    他哼笑一聲,坐到欄杆上,又問:“你在做什麽?大半夜不睡就是來弄這東西,你不知道你的動靜已擾了我的興致嗎?”


    “哦,真的嗎,那真是抱歉了。”她又不看他,隻盯著自己的動作,變的牙尖嘴利:“但我以為,興致這東西不是誰能打擾的,如夫主真想寵幸女人,何時何地不可呢?夫主既覺得自己的興致被我打擾了,那隻能說明夫主此時此刻並不想寵幸女人,至少沒有那麽迫切,由此看來夫主不是個急色鬼呢,而是一個能隨性控製自己欲,望的賢人。”


    他嗬笑出聲,拄頭細瞧她認真的模樣。


    她手中這東西,東翹一根,西短一根,全都炸著翅似的亂,但到了她手裏,每一根都有了合適的去處,她盯著竹條就像盯著自己的情人,眼中有一種光,莫名的吸引他的注意。


    “呂姣!你好啊。”一聲炸響驚亂了寂靜黑夜,呂姣抬頭便看見妍隻穿了一件薄裙就風風火火衝了過來,猶如炮彈。


    “呂姣,你好不要臉,我和你沒完。”她左右一看,見呂姣手裏正弄著什麽,上手就要毀壞,然,就像手術刀之於醫生,她這個機械專業的學生對於手裏的任何機械也都能當成武器來捍衛自己的勞動成果,即便是竹條。她隻是舞動了幾下手腕,妍便被抽的嗷嗷跳腳,最後竹條彎曲抵著她的下頜,尖端戳著她的喉部,刺破了她的頸皮。


    呂姣冷眼看著她,教訓道:“一直都不和你計較,不是怕了你的胡攪蠻纏,而是因為你沒膽正麵與我對峙,妍,留不住男人是你自己無能,何必找我麻煩。滾回你的側殿睡覺,不然,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妍瞅瞅一派悠閑看戲的公子重,又瞅瞅徑自低頭做活沒拿她當回事的呂姣,一時受不住這屈辱,哇哇大哭起來,任性的大叫一聲:“呂姣,你毀了我的好事,你太不要臉了。”罵完,飛奔而去。


    “你這媵有些無禮,你該好生管教。”


    遠遠的依舊能聽到妍嚎哭的聲響,她瞥了公子重一眼,低下頭繼續紮竹條,過了一會兒終是沒有忍住,諷刺道:“看見我們為了爭奪你的寵愛而吵鬧、哭罵、算計,你是否感覺很有成就感?”


    “女子,不都是如此嗎?”他反問。


    聽見他如此說話,她氣極反笑,眼風掃向他,帶著淩厲,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她泄氣的發現,像公子重這樣的身份地位、樣貌才學,他的確當得起那麽多女人為了爭奪他而大打出手。


    放在現代,也必然是那些名媛明星們爭相討好的對象,更遑論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身為弱勢的女人們,為了活命,為了富貴,爭奪一個優秀的男人竟是那麽的理所應當,那麽的可以被輕易諒解。


    如若她沒見過現代女性的自由隨性,沒見過獨立自主女強人的風範,她也該和她們一樣,為了讓自己過的更安穩,使出全付心計去討得一個男人的寵愛吧。


    但終究是不甘心呢,她上了那麽多年的學,不是為了嫁給一個男人,然後做他後院裏的一個女人,整日裏過著耍心眼玩心計的日子的。


    如若在事業上她是一個求安的人,當初選擇專業的時候她就不會選擇機械工程專業,做個老師,考個編製,這一輩子豈不妥當了?


    但她沒有,她選擇了一個歧視女性的專業,一方麵是因為她喜歡把所學的物理定律運用到實踐中去,另一方麵則是想證明自己的才能不輸給任何一個男人,她要在男人的領域,把男人踩到腳底下去!


    她要讓那些拿欲|望的眼神看她,輕視她的男人們,辱罵她狐狸精,造謠她不被男人包養活不下去的女人們,都在以後的日子裏隻能用仰望敬佩的目光看她!


    然後,現實卻狠狠給了她一個巴掌。


    就像小時候,有的小朋友夢想要做一個科學家,但長大了卻隻做了一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渾渾噩噩過了一輩子;有的小朋友夢想要做一個大畫家,但長大了卻隻成了一個街頭擺攤幫人畫素描的廉價畫手。


    其實,她心裏清楚,不是所有偉大的夢想都能實現,她更知道,夢想就是用來摔碎的。可她就是不甘心,我十年完不成這夢想就用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一輩子,反正在這個世上我是孤身一個人,我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揮霍,即便不結婚不生子,也不會有長輩過來訓斥我,強迫我做什麽。


    來到這裏之後,夢想碎成了渣渣,但她始終不甘心就那麽妥協,科學家做不成,我做一個締造出桃花源的那個人還不行嗎。


    有些想法或許在旁人看來很天真,但就像小朋友們的夢想一樣,哪一個夢想又不是天真的呢?


    “姣,你在想什麽?”


    她看向他,腦海裏突然蹦出一句話:用我一生,換你十年天真無邪。


    公子重,你是那一個成全我不切實際天真的人嗎?


    “不,沒想什麽。”終究還是縮回了自己一個人的小世界。但至少,該在這個男人的世界裏留下一點念想。


    她想了想,放下正在紮的紙鳶,用一旁的竹條開始編織另外一樣東西——燈籠。


    大紅燈籠高高掛,希望他以後的夜晚都是紅彤彤的,也許偶爾、偶爾能想起她穿著那件紅嫁衣時的模樣。


    月下西樓影成雙,闃寂的夜色裏隻能聽見魯駟等人用銅匕首削竹條的響動,公子重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看她秀氣黛青的遠山眉,看她垂下羽睫形成的那道優美的眼角弧線,看她挺翹小巧的瓊管玉鼻,看她飽滿潤澤的朱色小唇,看她凝脂雪白的頸側,倏忽他竟覺得怎樣看也看不夠似的。


    怎會有人生的這般百媚千嬌,一顰一蹙變化萬千,他恨不能多生一雙眼,將她摟在懷裏,日也看,夜也看。


    “姣。”他被月色所惑,早已把警告她的想法拋之腦後,伸手去握她的手,她驚覺,下意識的往後躲避。


    他一怔,癡迷之態一霎收起,沉思後斂容問道:“是我令你難以忍受?還是因為其他的緣故?”


    她垂眸不語,扯過白絹罩在紮好的燈籠上才道:“公子重,你能否告訴我,你這一生究竟想要幾個女人?你要了這些女人,隻是為了尋歡作樂,繁衍子嗣嗎?”她一頓,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你能否告訴我,女人在你眼裏是什麽?我,在你眼裏又能是什麽?可以是什麽?我在你心裏究竟能走到哪個高度呢?”


    她問的太突然,他完全沒想過這些問題,女人還能是什麽不外乎繁衍子嗣。


    但他下意識的把這話吞回了自己的肚子裏,他有種預感,如若他真的照實說了,對麵這個用希冀的目光看著他的小女人肯定會失望的。


    相對沉默著,她隻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睛,如獅如虎,生就的威嚴赫赫,生就的不甘平凡。


    收回目光,信首低眉,一聲淺笑,拿起早已讓靜女準備好的粗鵝毛筆,輕蘸丹砂顏料,簡略幾筆在白絹上勾勒出了一個人形,他的手裏牽著一根風箏線,線的那頭高高拴著一隻鳳凰於飛。


    他看著那小人便欣喜的笑了,不吝誇讚道:“不曾想姣還有畫技。”


    那隻不過是簡筆畫,但對於繪畫書法正在萌芽的這個時代,也足夠讓人眼前一亮了。


    “夫主,你在此稍坐,我馬上回來。”說罷,她提著做好的燈籠小跑進了寢殿,公子重則坐到她原來的位置上,捏著竹條將這又長又笨的東西拎起來,歪著頭疑惑的打量,並隨口問道:“這是什麽?”


    魯駟不敢隱瞞,據實以答。


    “紙鳶?能飛上天?”他的興趣一霎被勾了起來。


    倒掉胭脂,用胭脂盒舀了銅燈裏的油,連同那燈芯也給盜取了過來,放到燈籠裏,點燃,當看見那如豆的火焰漸漸穩妥,照著周圍一片明亮,她款步走來,唇角帶笑,叫一聲,“夫主。”


    瞧著她笑靨清媚,他隻覺腹中九曲回腸都化了,軟了。


    春風吹過的走廊,環佩叮當,那提燈的佳人啊,青絲拂麵,怎一個傾城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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