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日,佐哈爾監獄的天氣是風強雨驟的壞天氣。


    環繞佐哈爾監獄島的海域波濤洶湧,九月之前的晴天彷佛是個謊言。早上天色一片昏暗,過了中午開始下起豪雨。雨勢不僅衝走犯人耕作的田地,也刮倒柵欄跟樹木。正當人們以為柵欄跟樹木是不是要被吹上天時,風雨卻戛然而止,天色重回陰鬱。這樣的景象在這天如此反覆循環。


    令人感到不安的大浪終日不歇,海麵的狀況惡劣到連海浪拍打上岸形成的浪花,以及轟然巨響都足以撼動整個島嶼。漂浮在帝都史特拉迪卡近海的無數島嶼中,佐哈爾監獄島是公認的危險之地,那塊區域原本就是連軍艦也會輕易遇難的海域。從帝都前往佐哈爾的航線隻有一條,島上也隻有一個可以讓船靠岸的船埠,此外隻允許連絡船、護送囚犯及海軍的航班前往,再加上沒有軍務卿凱伊持有的水門鑰匙就進不了船埠,基於以上這些原因,佐哈爾監獄島被稱為不可能逃獄的監獄。


    隻有受過訓練的佐哈爾信鴿,能夠飛過這片其他鳥類無法穿越的天空,抵達佐哈爾。


    感覺到有人畫圈輕撫頭上的金箍,睡在監獄床上的吉伊突然清醒。打雷的聲音震耳欲聾,窗外下起像是打擊地麵般的大雨。


    他從床上坐起,感到輕微的頭痛,當他苦著一張臉伸手觸摸太陽穴時,手指碰觸到金環。在此之前不管是遇到打雷、足以將大樹刮倒的暴風雨,還是轟隆作響的海浪聲,吉伊都能安然酣睡。


    他靜靜地擴展警戒領域的範圍,提升自己感官的察覺能力。大量雷光閃現,讓牢房裏亮得有如正午時分。牢房鐵格裏裏外外,沒有其他人的身影,也感覺不到可疑的跡象……亦沒有咒術的氣息……


    真不爽啊!他手指掏著耳朵,內心感到不快。他並不打算把先前的感覺歸為錯覺就算了,但即便如此,在他能察覺的範圍裏的確也空無一物。


    他失去睡回籠覺的興致,赤腳下床。受強風吹拂的雨滴從鑲有鐵欄杆的小窗戶打進房間。這個房間寬敞得不像單人房,除了擺放桌椅、櫃子跟長形置物箱,甚至鋪上絨毯。他一被收監,立刻就有四個自稱『佐哈爾四天王』的人襲擊他。空手把他們打到爬不起來後,就被帶到這個叫什麽『佐哈爾王房間』的地方。不過,由於裱框畫作跟閃閃發亮的真絲床都讓他感到煩躁,他便把床換回這邊的監獄硬床。這樣的動作讓樓下的犯人大批大批地移動到另一棟牢房,所以這附近沒有半個人。


    每當風吹進牢房裏,沒有上鎖的鐵柵就會搖晃出聲。他沒被上銬,兩把刀在他手邊,平常愛穿的外套跟行李各自吊掛在牆壁的釘子上。管理佐哈爾的獄卒老夫婦在第一天送來濃湯跟腹痛藥時就告訴他:「你隨時都可以在你喜歡的時候搭船離開喔~」這似乎是皇弟凱伊的指示。


    不過,吉伊依然待在佐哈爾監獄。他開始在食堂裏吃飯,在島上四處閑晃、釣魚,每天早晚接受這群凶惡犯人像骨牌般接二連三的粗聲粗氣問候。


    「佐哈爾王,船到十一月就不開了,這樣好嗎?」既然獄卒都這麽說,如果他不在接下來的一個月內離開島上,真的就要頂著「佐哈爾王」這個俗氣的稱號過冬。


    跟他一起關進監獄的「吹笛歌舞團」成員索拉,在貴賓室裏發現耶賽魯巴特屍體的那天就失蹤了。雖然新來的犯人企圖逃獄而溺死在海裏是家常便飯,連傳聞都談不上,不過索拉大概已經潛入運送耶賽魯巴特屍體的船上,順利回到帝都了吧?他多少有點被索拉利用的感覺,真不爽啊。


    他走近雨水打進來的鐵欄杆窗。額頭上的金箍仍然箍得一樣緊。自從夏天被奧蓮蒂亞戴上這個金箍以來,他就因為這玩意,每件事情都被米蕾蒂亞耍得團團轉,而且頭痛的次數多到讓他覺得厭煩,但進到監獄之後,金箍卻變得完全沒有反應。


    他看著米蕾蒂亞掉到坑洞裏的那次反應,就是金箍最後一次動作。


    吉伊難得地回想起十三年前的事。明明是奧蓮蒂亞收留了米蕾蒂亞,卻又因為忙碌而照顧不了她,那個時候奧蓮蒂亞跟米爾傑利思兩人把保護她的工作推到吉伊身上。


    劄裏亞領是個四處漫步的牛羊數量比人要多的地方。當初在這個地方的秘密宅邸見麵時,米亞還隻是個小女孩。瘦弱的她頭發短得可憐,不發一語。她就像隻鯨頭鸛,動也不動,就算吉伊把三明治塞到她嘴裏,她也完全無視吉伊的存在。她吃過三明治後會立刻轉身背對吉伊,走幾步路馬上就跌倒。當她好不容易培養出足以探訪秘密宅邸每個角落的體力之後,彷佛在尋找某種事物般地打開房門,像是在前所未見的異界裏旅行般輕聲在宅邸裏漫遊。吉伊一直跟在她身後,米蕾蒂亞總是閑晃到雙腿酸痛,逛累了便就地睡倒。


    即使吉伊把她搬到床上,天氣一冷她還是會跑到吉伊身邊,像蟬一般地蜷曲在吉伊的肚子上睡著。


    然而,一到下雨的夜晚,米蕾蒂亞幾乎每次都會溜出宅邸在外麵四處徘徊。明明她夜晚的視力完全不行,卻還是出門溜搭,結果導致她不是在大人也要花上半天時間才能抵達的森林裏迷路,就是掉到路邊溪穀裏被小溪衝走,再不然就是用力撞上樹幹,搞得自己頭昏眼花還腫了個大包。每當米蕾蒂亞旁若無人地四處閑晃時,總是吉伊追在她身後東奔西跑、來回奔走,最後捉住她,把她放回床上。


    經過了幾個月的時間,米蕾蒂亞依然不發一語。她還是一樣,臉上的表情像個走錯路、偶然跑進異界貴族豪宅裏的客人。她會躲在樓梯角落裏打瞌睡,望著花鳥隨時間改變的模樣,隻有在雨悄然落下的日子,表情才稍微平靜下來。除此之外,她總是一個人隨心所欲地前往任何地方,如果餓了,就在外麵摘沙棗來吃。


    沒有戰爭時,奧蓮蒂亞跟米爾傑利思待在秘密宅邸的日子也多了起來,她們在那裏讀書、下將棋。雖然米亞仍舊不發一語,但她已經會做她喜歡的事,而奧蓮蒂亞他們也會陪她一起做這些事。


    ……短暫的戰間期依舊結束了,帝國與亞琉加王朝之間再度出現零星的小型戰役時,米蕾蒂亞第一次用自己的聲音說:


    「別去。」


    那是道微弱細小的輕聲低喃。


    不過奧蓮蒂亞、米爾傑利思跟吉伊都裝作沒有聽到。


    他們背對米蕾蒂亞,拿起刀子前往戰場。


    自從那次之後,米蕾蒂亞再也沒開口提過那個願望。


    暴風雨猶如箭矢與子彈般打得黑色大海沙沙作響,隨機悉數被大海吞沒。


    奧蓮蒂亞三人前往戰場作戰後,米亞變得完全不用他人費心照顧。她開始遵守命令與常識,不再反抗;她不再跑去尋找沙棗跟糙葉樹果實,取而代之的是開始會默默地坐在桌子旁。


    這不表示不需要言語,而是她變得會靜靜地把想說的話藏在心裏。她明明開始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對話,反而讓吉伊常常感到焦躁。


    「不想拔劍的話,你就別上戰場!」不管他再怎麽朝米亞如此怒吼,她依然沉默不語,並頑固地跟著他們上戰場,結果遭過葛蘭瑟力亞戰役。當一切都結束時,有如被血當頭澆下般的米亞緊緊抱著他的肚子。她完全沒有抬頭,也沒有出聲,隻是一直顫抖。


    在那之後的四年裏,吉伊一次都沒有回來找過米亞。


    暴雨中夾雜著翅膀拍擊聲,混身濕透的信鴿停在鐵格窗的另一頭。


    「——吉伊,你還不打算回來嗎?」


    他一開始以為是鴿子說話,不過他馬上就知道自己猜錯了。是『本人』過來了」。


    喀,外麵傳來靴子走在螺旋梯上的聲音。喀、叩……


    隨後,在鐵柵欄另一端的夜燈映照下,出現米爾傑利思的身影。


    「暗殺教團派了多少人來報仇?


    」


    「三個。來得很少呢。屍體我都拋進大海裏了。」


    「暗殺神官的人數似乎也比十三年前減少了很多……風聲平靜的話,你也差不多是時候回來了吧。」


    吉伊看著開始變小的雨,過了一會兒,隻開口問了一件事情:


    「……米亞人呢?」


    基本上吉伊喜歡米爾傑利思的一點,就在於他不問多餘的事。如果在場的是奧蓮蒂亞,他都可以看到她帶著別具意味的笑容,雞婆地開始敲邊鼓。


    「我已經見到她了,她一口氣就把頭發剪到及肩之處了啊。自從她不是個孩子,就沒留過這種發型。包紮完全身的傷口之後,她就發燒熟睡了。」


    吉伊停了一下,看著米爾傑利思。


    米爾傑利思拉開鐵欄杆門,鑽過低矮的牢門進到牢房裏。從米爾傑利思身上的衣服幾乎沒有弄濕看來,他似乎在暴風雨來臨前就已經上岸,在島上到處調查之後——肯定是耶賽魯巴特的貴賓室之類的——最後才過來吉伊這裏。


    「……金箍都沒有反應。」


    「是啊,似乎是如此。所以你才能安心睡覺啊。」


    米爾傑利思踏入吉伊的殺人領域,但吉伊絲毫沒有動作。米爾傑利思用手指碰觸金箍,並在上頭畫圓。吉伊突然對這個動作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跟他的夢一模一樣。


    (……?……米爾傑之前來過嗎?不可能,他一來我就會醒來的。)


    「……吉伊,這個金箍是用鎖煉編成,並在其中編入咒文。我試著觸摸讀取上麵的咒文,『奧蓮蒂亞跟米亞死了之後金箍會自動掉落』這點並沒有改變。不過,『米亞危急時會讓金箍縮緊』的這條咒文,似乎已經被某人解開。它被消除了。」


    「怎麽可能?這可是『垃圾街』的嘉涅夏都束手無策的玩意兒,除了奧蓮蒂亞之外,還有哪個人能解除她下的咒術?」


    「我有頭緒,應該不會是咒殺士……嗯,解咒的人大概覺得你擔任米亞的警報有些礙事。你繼續待在佐哈爾對他才方便。」


    除了咒殺士外,還有人能解除奧蓮蒂亞下的咒術?激烈的雷雨拍打著監獄外牆。話說回來,眼前的米爾傑利思就是能解除咒術的其中一人。魔女家的六支族雖然不是咒殺士,卻擁有特殊技能。以森林為領地的米爾傑利思能驅使鳥類與蝙蝠進行諜報行動,幾乎沒有人知道他有這個技能。


    「這個鎖煉如今就像個『死亡通知』,米亞或奧蓮蒂亞去世時就會自行掉落。它已經不會再束縛你,你也不必再心不甘情不願地保護米亞。不過……隻有這點我要先說在前頭。米亞跟我們不同,沒人幫助她的話,很容易就會死去。不過,若有你去找米亞,即使在某處迷路,她或許還能踩著不穩的腳步回家。這跟過去沒什麽太大的差別,我有說錯嗎?」


    雨水打進窗裏,吉伊靠在窗邊心想「大概是這樣吧?」


    過去追著年幼的米亞東奔西跑,最後抓住她時,吉伊即使生氣,也沒有感到厭煩過。不管多少次,他都會去接她,並帶她回家。但是從某個時候起他停下了腳步,並開始感到煩躁。他曾經思考過,那份煩躁真的是針對米蕾蒂亞而發的嗎?


    罪惡感。


    「你已經是個大人,也到了實現小孩子願望的年紀,別做無法挽回的事。我沒有實現米亞任何願望,一個都沒有。十幾年過去了,就連一個小小的願望都沒幫她實現……你別變得跟我一樣。」


    就連米亞第一次發出聲音所講的願望,三人都裝作沒有聽見。


    ——別去。


    「總之,無論如何你就回來吧。」


    每次來牢房迎接死神吉伊的古怪家夥,人數少到一隻手的手指就算得出來。包含奧蓮蒂亞跟米亞在內,共同點是她們都跟他沒有關係,而且不是血脈相連的家人。盡管如此,她們來接他時基本上都講同樣的話,他已經好久沒聽到了——回來吧。


    他沒有回應,反而離開窗邊穿上鞋子,拿起掛在牆上的外套跟行李。在鐵欄杆門另一頭的米爾傑利思表現出難得的好心情。


    「……?你笑什麽啊?」


    「沒什麽。就算是我,開心時偶爾也會笑啊。你明明一個人都沒殺卻被關進監獄裏,拜此之賜我才能大大方方地過來接你呢。」


    「啊?……是啊,這麽說也對,我還沒在帝都動手殺人啊。不過要是那時候沒鬧肚子,凱伊跟黑蹄那群家夥早就全被我宰了。沒動手隻是偶然吧。」


    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吉伊穿好外套的一隻袖子後,轉頭看著米爾傑利思。雷雨雲正逐漸遠去,最後落下一道閃電,在米爾傑利思臉上劃下黑白分明的陰影。


    彷佛要逃避吉伊的注視般,米爾傑利思轉身看向窗外。


    「……對你來說,殺死凱伊、帝國滅亡大概都是枝微末節的小事吧……」


    「對我來說,的確都是小事。夠了,那有錯嗎?」


    米爾傑利思沒有回答。吉伊將刀插進腰帶裏,用手掏著耳朵。


    「……真拿你沒辦法啊。從我的角度來看,米爾傑就是想太多,把自己綁得太緊,個性也太陰沉了。但那就是米爾傑啊,這樣不好嗎?」


    米爾傑利思驚訝地睜大一雙綠色的眼眸,臉上的陰鬱稍稍轉淡,說了句「是嗎?」話一說完,他像是突然想起來似地把懷裏某件東西拿出來丟給吉伊。吉伊接下後立刻露出訝異的表情……一條長繩下方,宛如幼兒勞作般搖搖晃晃地掛了一個大星星。


    「這是佐哈爾四天王寄放在我這裏的,他們要我把它交給你。這是『佐哈爾王之證』,無論被關進帝國的哪一座監獄,隻要持有它就能被稱為王。原本要拿到它,最少也必須衛冕佐哈爾王寶座一年……不過,你似乎是特別的。」


    「這種東西隨便啦!我超不想要的!」


    雖然吉伊這麽說,卻還是姑且把佐哈爾王之證塞進外套口袋裏。


    「啊——對了,米亞已經跟那個來曆不明的皇子見麵了嗎?已經嫁給他了嗎?」


    正推開鐵欄杆牢門的米爾傑利思突然停下動作。周圍的氣溫驟降,讓人懷疑外麵的暴風雨是不是成了暴風雪。吉伊自己講出了答案:


    「人妻啊……她總是在奇怪的地方堅持己見……這點跟奧蓮蒂亞一模一樣。」


    「你對米亞的評語相當有道理,不管奧蓮蒂亞的命令為何,米亞都會接受。」


    「——那麽,關於米亞提出延長停戰期限的建議,結果如何?」


    「被尤狄亞斯一口駁回,要開戰了。」


    吉伊默默鑽過牢房。牢門嘰嘎作響,這個既像是他名字又有如死者哀號的聲音,重重地掉落在燈光下的影子裏。他笑了,心情開心到想要吹口哨。


    「……是嗎?這不是很好嗎?那到了夏天,在開戰前,我們就回葛蘭瑟力亞城吧。我們得回到奧蓮蒂亞身邊才行,也把米亞帶去吧。」


    「……明明見過那時的米亞,你還能這麽做嗎?」


    四年前,米爾傑利思跟吉伊沒有保護好奧蓮蒂亞,反倒是米蕾蒂亞接下保護奧蓮蒂亞的工作。一直以來米亞都沒有殺人,卻為了保護奧蓮蒂亞,第一次握劍殺人……換句話說,他們連米亞都沒保護好。


    看著米蕾蒂亞時,吉伊心中湧現的焦躁情緒針對的或許並不是她,而是自己。


    「……我會帶她過去的。這麽一來,至少她就不用說『別去』這種話了。」


    米爾傑利思沒有回答。


    喀、叩……


    米爾傑利思的身影朝螺旋梯的方向,往地獄的深淵逐漸消失。當吉伊回過神時,暴風雨已經停了,厚重雲層也瞬間散開,讓人能一窺晴朗的天空。窗外傳來自天的風浪聲。


    吉伊一邊慢慢地步下螺旋梯,一邊望向窗外。他叫住米爾傑利思……


    「……對了,話說回來,米亞有跟你一起到這裏嗎?」


    「怎麽可能,米亞搭的是前往洛克薩島的船,而且我也沒跟她提到你待在監獄裏的事,如果跟她說了,她大概用爬的也會過來接你吧?所以你當上佐哈爾王,還收了全部犯人當小弟等,這些事情她一概不知。」


    「我沒當啦!」


    吉伊的視線越過窗戶,往下盯著岩場一帶某個時隱時現的身影。


    「……不過,我的眼睛能看到一個有著銀色小頭的人正專心地在岩場上大肆采收海帶之類的植物,並放進背後的籠子裏,另外我還看到了一個拚接男。那家夥到底在幹嘛啊?」


    一艘疑似把他們載過來的小船正漂浮在岩場的陰影下。很難讓人相信那艘小船居然能橫渡方才的驚濤駭浪。再往下走一層樓,便可看到米蕾蒂亞——頭發的確很短——和拚接男正一股作氣地把裝滿黑色惡心物體的籠子放進小船,隨後小跑步地搭上小船的樣子。吉伊心想:「他們是不是在暴風雨來臨前,就已經來采收海帶了?」


    船夫原本似乎在船底睡午覺。他起身解開固定在石頭上的纜繩後,小船便出航了。如果這是來接吉伊時最後采取的行動,他肯定會不停拿起岸邊的海螺丟往小船,同時大叫「笨蛋米亞,你給我等一下」既然米亞不知道他在這裏,那就原諒她吧。


    早一步下樓的米爾傑利思走到一半便整個人定住,或許可以把這幅情景命名為『看著窗外的男人』。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小船漸行漸遠,消失在藍色波浪之間……


    米爾傑利思一句話也沒說,三步並作兩步衝下其餘的階梯。


    吉伊則是展現出身為佐哈爾王的從容,下樓接受列隊犯人接二連三的粗聲問候,悠悠哉哉地抵達船埠。然而那裏沒有船,也不見米爾傑利思的身影。


    這時,佐哈爾四天王之一畢恭畢敬地交給他一張字跡潦草的便條。『我隻等你三分鍾。我已經等不下去,你自己想辦法回來吧。米蕾蒂亞或許鬧出了什麽大事。』


    「特意勞動尊駕前來接受咱們的送行,不愧是身為佐哈爾王的大人!」 「大人!」 「大人!」 「王!」監獄犯人讓令不快的低沉話語聲,宛如重唱般接連回蕩在白色沙灘上。


    一


    不曉得是不是大海彼岸出現暴風雨的影響,那一天天色還沒亮,卷貝城裏就起了大霧。


    霧氣濃得連咫尺之處都看不清,整座城更是朦朧到簡直像是隱沒在雲層裏。亞立爾在這樣的大霧裏走向宅邸,身形掩蓋在朝霧中,靜靜地從暗處橫渡到另一個暗處。遠方的某處傳來大杜鵑的嗚叫聲。


    為避免弄丟米蕾蒂亞給的鑰匙,亞立爾把鑰匙放在鐵欄杆房間裏。就算不帶這種東西,他也沒有進不去的地方,再加上米蕾蒂亞前腳剛拿著藤籠從窗戶離開,『吾輩』部隊後腳就趕到宅邸。他們為了找出結婚證書在房間裏翻箱倒櫃,把整個房子都翻得底朝天。門鎖也被他們破壞,鑰匙已經不能用了。在那之後,亞立爾為了不讓山上的動物侵入宅邸搗亂,甚至還得拿根木棒代替門鎖將門卡住。


    經過不為人知的回廊、苔蘚橫生的台階,穿越蔓性玫瑰攀爬的城門,一步一步走過細長蜿蜒的石板路後,亞立爾抵達宅邸的玄關。卡住門的木棒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房子裏一副被暴風雨肆虐過的慘狀,也跟他最後看到的時候一樣。他踩著曾經是絨毯的爛布,跨過被打破的花瓶、壺跟畫框等等的垃圾,步上通往二樓的階梯。


    等候米蕾蒂亞清醒的寢室跟書房狀況最為淒慘。


    寢室裏的厚絨毯被扯爛,白色羽毛堆積在光溜溜的地板上。床鋪、枕頭跟羽毛被都破破爛爛,衣櫥跟櫃子抽屜全被打開,水壺跟臉盆也被翻倒。彷佛是在泄憤,所有可以被稱為紙的東西更是徹底被抽出來割個粉碎。這裏已經是間廢屋了,亞立爾卻不怎麽在意。


    房間裏隻剩下窗戶跟窗簾還維持原樣。


    月曆的殘骸散落在書房的地上。碎片上印著十月的文字。圖案的部分被撕開,隻見有個男人臉上露出憂鬱的表情。


    檢查過兩個房間後,亞立爾回到寢室裏等候。散落地麵的羽毛隨他走過的腳步盤旋而上。匆然間,他發現自己先前坐過的椅子倒在窗戶旁。他下意識地走向椅子將它扶正,擺回原來的位置。剪刀刺進椅背跟椅麵。原本這張椅子應該有坐墊,卻似乎已經化為某處的殘骸。白羽毛妝點似地輕輕落在重新麵向大海的椅子上。


    隻有清晨的海浪聲回蕩在這個被棄置的房間裏。


    他在方才擺好的那張椅子上坐下,朝彌漫朝霧的大海望去。等待米蕾蒂亞起床那時,即使什麽都不做,不管等了多久都令他感到充實,但今天不知為何連三十分鍾都坐不住。他站起身子,在滿是羽毛的房間裏來回踱步。


    在綠門目送米蕾蒂亞離開後,一切就變調了。亞立爾情緒低落,完全無法冷靜下來。為了排解這種情緒,他在地下水道跟城裏不停來回走動,但換來的隻有疲憊,最後仍舊無法闔眼。可能是三天沒睡的緣故,亞立爾現在依然感到頭痛。他瞄了銀手鐲一眼。擔心的話,他大可以前往魔女大宅探望米蕾蒂亞,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猶豫了。


    即便米蕾蒂亞明天就要搭船前往洛克薩島,不過剩下的九個月裏應該還是能見到她很多次吧。回想起這幾天發生的事,那女孩應該要遠離城裏。畢竟五年裏都沒見麵也沒讓他覺得痛苦。


    他抓亂瀏海……明明如此,一想到今天起他們又要分開,亞立爾就覺得呼吸困難。


    早晨宛如烏龜爬行般緩慢逝去,現在已是中午。房間裏仍舊隻有浪濤聲,沒有任何人前來的跡象。當時她保持沉默沒有回答,或許他們見麵的約定已經取消……


    亞立爾到外頭好幾次,然後又回到房裏。既使又渴又餓,他也提不起勁出門偷東西裹腹,就這樣來到夕陽西沉的時刻。亞立爾坐到米蕾蒂亞曾經睡過的床上。原本抽疼的頭痛開始益加劇烈,於是他躺下略作休息。一股殘留的花香傳來。


    亞立爾沒有期望,也不需要未來。他想要的東西,皇帝應該會確實交給他,然而……


    麵具底下的亞立爾閉上雙眼,心想要是今天能延續到明日就好了。


    ……亞立爾再次倏地睜開雙眼時,已是夜幕低垂。


    房裏隻有月光與星光從窗外灑落到地板,他切換成夜行性視覺。時間似乎已經是深夜,但因為這一陣子都沒睡,導致生理時鍾錯亂,他並不清楚正確的時間為何。


    大概是睡著的緣故,亞立爾現在覺得沒那麽疲倦。他翻了個身,蓋在身上的毛毯也隨之滑動。


    (毛毯……?)


    往旁邊一看,米蕾蒂亞就睡在那裏,還客氣地隔著兩人左右的空間。她用旅行外套之類的衣物代替毛毯包裹身體。亞立爾突然間寒毛直豎,連忙摸向自己的臉,堆在床上的羽毛隨之飛舞。確認過手上沒戴罪人手套,而且皇子麵具跟睡前一樣蓋在臉上後,麵具的冰冷觸感讓他鬆了口氣。他安心地放鬆力氣,再次將頭埋進被撕成碎屑的床單及羽毛裏。胸口有股奇妙的悸動。


    亞立爾在麵具底下轉動雙眼,米蕾蒂亞的睡臉就在眼前。


    幾天前兩人行走於地下水道時,就連睡覺也理所當然地依偎在彼此身邊,如今宛如做夢一般。沾滿羽毛的外套下,可見米蕾蒂亞的半張臉及蜷縮的指尖,還聽得見她的鼻息聲。看著這樣的她,亞立爾內心不禁騷動起來,於是伸出手。


    快要碰到剪短的銀發時,窗戶旁響起男人說話的聲音。


    「米亞她……」


    亞立爾的手停了下來,完全沒察覺到這個人的氣息


    。


    「……很難得自己帶著枕頭跑去睡在某個人身邊。」


    氣息尖銳無比,即便想快速抽身後退,彷佛也會有把刀子猛然射過來。亞立爾靜靜地將手抽回,望向窗邊。有個人正坐在椅子上。他的聲音冷峻沉著、極端理性。亞立爾也知道,這個人已經坐在那張椅子上好一陣子,從他清醒的瞬間就一直觀察他。


    人影從椅子上起身。他有著一頭彷佛與夜晚同化的黑發,以及一雙宛如森林般的綠眼,這正是魔女一族的特徵。那特殊的聲音不會妨礙他人睡眠,卻能讓亞立爾聽得一清二楚。


    「我是米爾傑利思·朱雷米亞。初次見麵,皇子殿下,請前往隔壁的書房。」


    『大叔父』做了一個跟米蕾蒂亞很像的問候。


    ¥¥¥


    書房裏雖然依舊維持牆上畫框歪斜搖晃的慘狀,不過垃圾已經被掃到牆角,也清出了相當的空間。如果把這裏當成老朋友凱伊抽屜裏的宇宙,搞不好還可以讓人悟道。


    星光穿過窗簾隙縫,在地板上畫出一線光明。


    單看少年在寢室裏移動的動作,米爾傑利思就已經明白少年似乎不需要照明,他也就沒有點亮從殘骸裏挖出來的燭台。


    「……你就是『亞立爾皇子』嗎?」


    米爾傑利思重新正視戴麵具的少年。


    與拉姆劄皇子相比,少年的身形矮小許多。他下床時有如滑落地麵般的無聲舉動,讓米爾傑利思聯想到野生動物。在那之後,少年把拘謹地蜷在床角睡著的米蕾蒂亞搬到中央,再將毛毯蓋在她原先蓋著的外套上。


    最讓人訝異的是,在來到書房前的這段時間,少年完全沒有發出腳步聲,安靜到彷若回頭時就已經不見人影。如果今天有佩劍,他總覺得自己會一直把手按在劍柄上。


    少年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宛如影子般一動也不動地佇立寢室門前。或者該說像是個看守寶藏的守衛。不過少年本人似乎沒有這個自覺。


    米爾傑利思明白少年不會再繼續走上前,便主動靠近。少年仍舊靜靜地站著不動。近距離看著少年的雙眼時,可以感覺到其中帶有深邃神秘、凜然卻令人著迷的力量與意誌。米爾傑利思試圖伸手握住少年的左臂時,少年首度產生反應,米爾傑利思便改握右手。慣用手是左手……那條手臂十分纖細,恐怕從沒拿過鋤頭跟劍吧。米爾傑利思卷起少年的袖子,看到套在手腕上的銀手鐲時臉色微微一變。過了一會兒,他伸手碰觸少年臉上的麵具,少年沒說什麽。米爾傑利思姑且說了一句「我要拿掉了」,隨即摘下麵具。


    麵具拿下的瞬間,少年不快地垂下眼簾,卻又很快地直視前方。他似乎很好奇別人看到他的真麵目時會作何反應。


    然而,第一眼看到這張臉的瞬間,米爾傑利思反而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的表情產生變化。當他默默地歸還麵具時,少年失望地注視麵具。


    「……不讓人看到我的臉會比較好嗎?」


    「是啊。」米爾傑利思說道。雖然這是他的真心話,但他沒有發現這跟少年在意的事情不同。


    「剛才我也說過,米亞很難得接近剛認識的人。」


    少年沒有重新戴上麵具,而是把它當成累贅似地以單手隨便抱著。


    「我要先向你道謝。米亞下落不明的那天夜裏,似乎是你跟在她身邊。除此之外,好像還幫了她相當多忙。不然她也不會像那樣睡在你身邊。再加上米亞夜間的視力不良,她掉到地下水道之後,你一定花了很多心思照顧她吧?」


    「……那沒什麽,我不覺得麻煩。」


    少年的聲音雖輕,態度卻很堅決。他頓了一下,接著低聲問道:「……是米亞告訴你的嗎?」


    「告訴我什麽?……啊啊,你是指『照顧』嗎?……是她告訴我的。」


    說話的同時,米爾傑利思仔細觀察少年。習慣黑暗環境的眼睛、悄然無聲的舉止,在地下水道裏暢行無阻的能力……無人知曉其存在的少年。


    既然如此,為何奧蓮蒂亞會強推他擔任皇帝候選人,還讓米蕾蒂亞跟在他身邊呢?米爾傑利思一直思考這件事情,目光落向少年手腕上那對發出淡淡光芒的銀手鐲。


    ……五年前,米蕾蒂亞因為幫助艾簡王子逃獄而被護送至帝都,幾個月後她卻突然出現在南方領地。米蕾蒂亞至今仍然對這段時間的事隻字不提。她被送來後究竟在哪裏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又是如何逃走的——?


    之後過了五年,米蕾蒂亞心中懷抱無法訴諸言語的箱子,還愈堆愈多。這些箱子裏的其中一個,就是從她五年前跟艾簡一起逃亡,直到她生日回來的那幾個月時間。


    一時之間,隻有起起落落的海浪聲填滿整個書房。


    盡管不知該如何開口,米爾傑利思還是簡單明瞭地問道:


    「……尤狄亞斯皇帝給了你什麽條件?」


    少年沒有回答。


    「……坦白說,我並不怎麽希望你待在米亞身邊。」


    「是因為我身上背負的隻有災難嗎?」


    米爾傑利思抱胸回答:


    「不對。是因為你明明有這個自覺,卻依舊執意接近米亞,不願跟她分開。」


    少年首次表現出驚訝的反應,彷佛直到箭射穿目標後才知道紅心在哪。米爾傑利思端詳著少年的樣貌。如果少年是個一眼就能看出來曆不明的人,反而能讓他釋懷,不過那張臉——


    米爾傑利思挨近書房的桌子旁陷入沉思。


    「………那麽……米亞她,明天什麽時候會啟程,前往洛克薩島?」


    聽到少年吞吞吐吐的聲音,米爾傑利思重新凝視那顆小小的頭。


    他頭一次覺得少年的語氣與年齡相符。少年手持麵具別開視線。他對這個少年稍微產生了好感,雖然他正努力避免這種情況發生。


    「亞立爾皇子,我聽說你這五年幾乎沒有出現在賽希爾跟凱伊麵前,也沒有像這樣跟別人對話。是什麽理由讓你站在我麵前?」


    「……因為米亞希望我向你打聲招呼,你似乎是她很重視的人……如果是我做得到的事,我就去做。」


    看到少年彷佛怪罪他轉移話題似地瞪了過來,米爾傑利思這才露出笑容。


    「是嗎?你是魔女家當家·奧蓮蒂亞約定要輔佐保護的對象。我也會盡可能對你負起責任。至於米亞什麽時候會搭上前往洛克島的船,你就去問她本人吧。」


    亞立爾皇子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這根本什麽都沒有回答」。


    不過米爾傑利思完全沒有幹勁繼續解釋。


    「接下來是關於你今後的事。我已經幫你在杜哈梅學院裏注冊,課程都排好了,從下周開始上課。」


    「……那是拉姆劄一年前去上課的地方吧。」


    正是如此。然而即使在學院裏,知道這個消息的人也隻有瑟儂院長跟其他幾個老師。受法皇家監護的拉姆劄皇子十三年來一直不為人知地自學,而私下安排他進入學院就讀的人正是米爾傑利思。亞立爾那雙似乎要將人吞噬的藍色眼眸彷若早就知道這件事情。


    「沒錯,那麽你或許也已經知道拉姆劄皇子是用什麽方式上課了?」


    「是的。」


    「你也會有相同的待遇,想像成你的椅子擺在拉姆劄皇子的座位旁邊就好了。」


    「……拉姆劄跟我坐在一起?」


    亞立爾露出古怪的表情,似乎從沒想過這種事情。


    「討厭的話,把上課時間錯開就行了,要一起上課也隨便你。杜哈梅學院就是這方麵很自由。跟拉姆劄皇子一樣,你也幾乎不會接觸其他學生。我安排的課程是皇帝候選人的基礎研修課程,必修課目每周頂多隻有幾堂。如果你想要


    多學別的東西,可以挑你喜歡的課去上。你們的專屬講師在學院是第一名畢業的優秀人才,而且有瑟儂院長跟佩脫拉爾克榮譽院長在,學院裏就幾乎網羅了所有的知識。當然,要蹺掉所有課程也是你的自由。」


    事實上隻要課程無聊,米爾傑利思自己也會馬上蹺課。


    雖然杜哈梅學院對於入學與畢業都沒有年齡限製,但大多數學生入學後都會麵臨難關而在留級跟晉級之間徘徊,在結業前遭到退學或中途休學。由於通過第四學年的期末考便能『結業』,大多數學生會在這個時候決定出路離開學院。不過第五學年才是能拿到『畢業』跟『首席』等正式文字的最終學年,這是每年隻有兩、三人晉級的大難關。幾百名在學學生當中,就讀最終學年的學生一般來說隻有十幾個人。順帶一提,米爾傑利思畢業那年的畢業生隻有他跟皇弟凱伊兩個人。米爾傑利思是首席,凱伊是吊車尾,不過老友凱伊至今依然宣稱「我是第二名畢業的」。


    「反正都要待上九個月,你就隨心所欲地過日子吧。帝國皇子原本就沒有義務去學院上課,拉姆劄皇子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才會去念吧。如果你沒有學習的理由,去了也沒用用。」


    「……在學院裏,隻要我發問,就會有人告訴我答案嗎?」


    皇子以拿著麵具的手抱住胳膊,看著地板的陰影低聲呢喃。這句話讓米爾傑利思大感意外。


    聽說在跟賽希爾跟凱伊學習的五年裏,即便完美達成被指派的功課,少年也不曾提出問題。這似乎是他第一次有了想知道的事。


    「皇子殿下……直角三角形的兩邊均為—,則另一邊的邊長是多少?」


    「√2。」


    「沒錯,那是條很短的線,能在圖上簡單地畫出來。它確實存在眼前的紙上,可是沒有人能寫成文字。那是小數點以下無限連續的數字,所以人們才用√這個符號蒙混過去,其中隻有接近正確解答的答案。連一個小孩子畫的三角形直線裏,都包含了任何天才都無法正確解答的無限。超越人類理解能力的智慧與哲理在這個世界上隨處可見,學習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解答所有問題,而是瞭解人類有絕對不可能得到一切的極限。」


    這是魔女家的人第一個要學習的觀念。


    「如果你滿足於在學院裏發問就能得到的正確答案,法皇猊下也可以告訴你√2這種答案。」


    「…………也就是說,假如不想接受近似正確解答的答案,就要自己去找嗎……」


    「你腦筋動得很快,就是這麽一回事。你發問人家就要告訴你答案嗎?別說這種蠢話了,那隻證明你完全沒動大腦。」


    米爾傑利思低頭看著啞口無言、呆立不動的亞立爾皇子。


    「……總之,要不要去學院由你自己決定。我承認一開始的確是為了拆散你跟米亞才這樣安排。」


    「…………」


    「晚上米亞一個人睡不安穩。若你在身邊能讓她睡得安穩一些,我就當你是亞奇布偶放你一馬。」


    皇子難得產生反應。


    「……亞奇……那是什麽?」


    「是隻羊布偶,米亞從以前就跟它在一起,晚上還抱著它睡。」


    皇子別開視線悶哼一聲。


    「米亞似乎已經醒了,你們兩人一起吃晚飯吧。為了等你睡醒,米亞隻喝了咖啡。那裏有餐桌(推車),好歹也在這間書房用餐,別在寢室裏吃東西。」


    彷佛突然意識到饑餓般,皇子的目光落向角落的銀桌。


    「為什麽?在哪吃都行吧?」


    「不行。拜吉伊所賜,米亞已經養成平常不管哪裏都能睡、發現沙棗樹就跑去摘果子邊走邊吃的習慣。生活要有規矩。每天隨時都能吃到蛋糕跟火雞的話,想必也不會覺得開心吧。自製力是很重要的。」


    皇子默不作聲,表情彷佛訴說著「還不至於不開心吧……」


    他背對房門慢慢戴上麵具,動作簡直像是給自己銬上鉛手銬。他似乎隻有在米蕾蒂亞麵前才不願脫掉麵具,這是為什麽呢?


    當少年準備轉身離開時,米爾傑利思輕聲對他說:


    「……亞立爾皇子,九個月後不會有其他未來,米亞最後也不會選擇你。」


    戴上麵具的少年轉身回頭。


    什麽話也沒說,臉上的表情更是毫無變化,彷佛打一開始就很明白這個道理。從這反應看來,他現在還不曉得所謂的情感是什麽。


    「原因有很多。米亞恐怕不會跟你解釋吧。九個月結束之前,你或許會覺得痛苦,到時候就來找我傾訴吧……在一起也得不到,卻又沒有辦法放手,那是多麽難以忍受的痛苦……你不可能熬得過去。」


    不可能熬得過去……


    「對我來說……什麽是『難以忍受的痛苦』,隻有我才能做出決定跟選擇。」


    少年以平靜卻意外堅定的語氣回答。米爾傑利思低頭看著少年。


    小孩子總有一天會成為大人,這是奧蓮蒂亞的口頭禪。但這個少年隻有短短九個月的時間,不僅無暇變成大人,甚至來不及長到超過米蕾蒂亞的身高。


    「說得也是。」米爾傑利思輕聲說。還有誰也搶不走的選項存在。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自己重要的寶物是什麽。


    就跟米爾傑利思的自由意誌一樣,不會被奧蓮蒂亞奪走。


    米爾傑利思再次靠近少年。少年眼裏隻有不可動搖的平靜,絲毫不見氣憤、警戒或仇愾。他宛如雙手靠在玉座扶手上等待著米爾傑利思般,隻有嘟起的嘴唇看起來像個少年。


    米爾傑利思把手輕輕擱在他頭上。


    不難想像十二歲的少年會向皇帝請求什麽。


    那著實渺小得令人鼻酸,甚至稱不上請求。


    ——僅僅九個月的自由。


    即使如此,皇子還是親自開口問道「米亞明天什麽時候啟程,前往洛克薩島?」他也認為應該讓米蕾蒂亞遠離這座不像話的城市。


    皇子一動也不動,彷佛允許人類撫摸毛發的野獸。這大概是少年表示讓步的方式吧。米爾傑利思現在依然想拆散這位皇子跟米蕾蒂亞,不過對方不辭辛勞地幫了米蕾蒂亞非常多次。


    總有一天他會回想起此時亞立爾的身影吧?


    用力抓亂少年的頭發後,米爾傑利思把手從少年頭上挪開。


    最初,也是最後的九個月。不戴手套直接與某人接觸,心動而初嚐愛情滋味,世界漸漸改變。米爾傑利思也經曆過這種時候,他無法奪走這段人生僅此一次的時間……即便這段時間無比殘酷,往後回顧人生時將令這個皇子痛徹心屝。


    『對我來說……什麽是「難以忍受的痛苦」,隻有我才能做出決定跟選擇。』


    他目送宛如影子的少年離開月光灑落的書房。總覺得自己成了陰險的高利貸商人。九個月後,少年手中將不會留下任何東西。


    然而,放手離開亞立爾皇子的米蕾蒂亞也一樣。


    二


    米蕾蒂亞頭撞到牆壁痛醒時,床上已經不見皇子的身影。


    在夜晚無光的環境中,她半睡半醒地伸手尋找,然而隻摸到床鋪破裂的觸感,還因為羽毛打了個噴涕。她似乎是在床上翻來覆去時用力撞到牆壁。外套早就不知道被踢到哪兒,原本蓋在皇子身上的毛毯卻莫名其妙地裹在她身上。


    朦朧月光照亮視野,房間裏隻有浪潮起起落落的聲音。


    一坐起身子,便可聽見隔壁書房裏傳來人聲及動靜。拜此所賜,即便皇子不見蹤影,她也沒有因此感到驚慌。米蕾蒂將睡皺的衣襬拉齊後……坐在床上與月光一起等待時間流逝。


    沒多久,房門打開的聲音響起,一個小影子落在地麵的月


    光中。雖然米蕾蒂亞在荒謬的破床上正襟危坐,但看到皇子回來還是鬆了口氣。羽毛突然從頭發掉到鼻尖上,又讓她打了個噴涕。


    關上房門後,假麵皇子走到不成原形的床鋪旁,挑了一個跟米蕾蒂亞有點距離的地方坐下。


    米蕾蒂亞跟雷納多出門去買晚餐食材跟日用品回來時,已是日落時分。門鎖遭到破壞令米蕾蒂亞大吃一驚,接著她踏進宅邸內,裏頭被毀壞殆盡的慘狀更是讓她目瞪口呆。


    這棟宅邸是她向賽希爾宰相租借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房子內部才三天便徹底變成廢屋。


    米蕾蒂亞隱約記得『吾輩』在宰相辦公室裏提及有來搜過房子,不過她反而最先想到亞立爾皇子的事,並因此感到失落。如果皇子依約來訪,看到這幅慘狀的瞬間,他一定會改變主意打道回府。


    所以當她垂頭喪氣地走進染上淡淡暮色的寢室裏,發現皇子似乎因為等得太久而在床上睡著時,她的心情高興得有如雛鳥歸巢。


    米蕾蒂亞找了條像樣的毛毯幫皇子蓋上,讓他繼續睡。隨後跟雷納多拚命整理殘骸、張羅晚餐。在沉睡的皇子旁打著噴涕將房間大致掃乾淨後,打噴涕的次數及羽毛數量也大幅減少。雖然她現在依然打了個噴涕。


    旁邊稍微有點距離的地方還殘留著大叔父身上淡淡的沉木香氣。


    她原本以為大叔父回來的日子一定是明天。黃昏時刻,她點亮屋簷下的油燈,抬頭看了看嘎嘎嗚叫的烏鴉,正準備一個人孤零零地回房子裏分類廢棄物時,一回頭就看到大叔父在她麵前。


    (……居然提早一天回來……害我嚇了一跳……)


    窗邊的椅子上如今空蕩蕩,不見大叔父的身影。書房裏也沒有人的氣息,大叔父似乎沒跟米蕾蒂亞打招呼就直接回去了。不過大叔父從傍晚就一直陪在身邊,因此她沒平常那麽沮喪。大叔父依約在窗邊的椅子上等待亞立爾皇子醒來,還跟皇子攀談,這些都讓她感到很開心。


    「殿下,您覺得大叔父是什麽樣的人?雖然他看起來難以親近……實際上似乎也是如此,但絕對不是冷漠的人。他深謀遠慮又理性……他對您說了什麽嗎?」


    皇子沉默不語。大叔父似乎對他說了什麽……米蕾蒂亞冒出一身冷汗。大叔父雖然沉默寡言,但隻要一開口就會坦白說出直率又毫不留情的話。她自己也常常因此大受打擊。


    「他講了√2、學院的事……還有不要什麽地方都能睡、不要隻顧著吃蛋糕,要過著井然有序的規律生活等等……」


    見皇子的頭發跟衣服上沾滿羽毛,米蕾蒂亞伸手幫他拈掉。拈起皇子瀏海跟袖口上的羽毛時,她猛然停下手,隨即意識到此舉有失體統,立刻又將手抽回來。


    「殿下……大叔父大概是在拐彎責怪我吧……不過既然是喜歡的東西,多多少少也是沒辦法的事吧?旁邊有東西,我就會忍不住伸手去拿。」


    麵具稍微轉向米蕾蒂亞。雖然覺得此事與個性沉穩的皇子無緣,但他好像想到了什麽,突然用右手按住左手腕。


    「……忍不住的時候呢?」


    「我會放棄忍耐,不勉強自己。您會吃巧克力吧?那讓我有種幸福的感覺。」


    唔……皇子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應。他靜靜地摩挲耳朵一會兒。


    √2。既然大叔父提到了這個,除了打招呼外,大概還說了很多吧。


    經過一段隻有海浪聲回響的短暫靜默後,皇子保持麵窗的姿勢輕聲問道:


    「……你明天,什麽時候……要啟程呢?」


    「明天嗎?這個嘛……可以的話,早上九點吧?」


    皇子點了點頭。由於頭發撥亂了,黏在頭發上的羽毛也隨著點頭的動作如雪花般落下。


    「……十二月……好像有個什麽公開亮相的活動……」


    真叫人意外。畢竟那是兩個月後的事情,還以為他完全沒把公開亮相放在心上。雖然皇弟凱伊在書麵通知中叮嚀一定要把他拖去,米蕾蒂亞卻將文件扔在抽屜深處。


    「……到時候……還能見麵嗎?」


    米蕾蒂亞低頭看著身邊的皇子。皇子難得不轉頭麵對她。她看著深夜的大海,又看看皇子,再望向大海。她終於察覺到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這是……


    「……殿下,您跟大叔父談過了吧?他有說明天起會怎樣嗎?」


    「他叫我自己問你航班時間。」


    「那我就說了。」


    米蕾蒂亞說得又急又快。大叔父明明是個極端理性的人,為什麽卻對他這麽壞呢?雖然皇子有點隨性又神出鬼沒,但性格沉穩又有禮貌,顯然是大叔父會喜歡的類型啊。


    「明天、後天跟兩個月後,我都會住在這間看起來像廢屋的離宮裏。」


    ¥¥¥


    ——夕陽西下,從佐哈爾島回來之後,米爾傑利思快步走向那個窗邊擺著椅子的宅邸。當他走到可以看到宅邸的距離時,剛好看到包著頭巾的米蕾蒂亞走出宅邸大門,在堆滿廢物的屋簷下點亮油燈,簡直就像在自己家裏。


    那個頭巾女孩漫不經心地轉身,看到米爾傑利思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米亞,你明天要去洛克薩島吧?現在不是應該要回魔女宅邸做準備嗎?」


    在這之前,米爾傑利思當然徹底調查過米亞這幾天做了些什麽。


    米爾傑利思去接吉伊(雖然沒接到),以及因為工作而不在家的期間,米蕾蒂亞就像條鮪魚,偷偷在水麵下片刻不停地到處亂竄。


    首先她確保了住處。魔女宅邸的主人是米爾傑利思,如果她被趕出魔女宅邸就『居無定所』。米蕾蒂亞寫了『借據』給賽希爾,並簽訂『租房契約』租下那個宅邸。她跟房東交涉,約定房租為一個月一枚銅幣,賽希爾也蓋章同意了。據說米蕾蒂亞預付九個月的房租,而且總額的九枚銅幣還是從她那薄薄的錢包裏拿出來的。米爾傑利思長年待在帝都,卻完全不知道卷貝城外圍(盡管內部裝潢已經被破壞,但還有附家具)居然可以用接近烤玉米售價的價格租到房子。聽說不笑的黑衣女宰相在幾天內笑了兩次——這個消息已經有一部分成為街坊間的鬼故事,極小一部分則成了單口相聲的內容。這樣米蕾蒂亞就確保了住處,不用擔心被趕出大宅。如果沒辦法確保住處,感覺她好像會在卷貝城的山裏挖出壕溝,像隻老鼠般定居。


    賽西爾作證說保證人那欄填上了米爾傑利思的簽名,實際上也真的有。米蕾蒂亞偽造了『大叔父』的筆跡,而且精巧得可怕。就連行政府的筆跡鑒定家看完文件之後,也隻說了一句「……這有點……」隨即靜默不語,不敢斷言真假。


    鑒定家手持放大鏡鑒定的這段期間,米蕾蒂亞已經在行腳商人吉亞開的店裏閱讀緊急召募的公告,拿到了幾個支付今後生活費的工作。


    接著米蕾蒂亞背起藤籠進入深山割草。以經驗學來的專業手法接連采收秋季的貴重野草、菇類跟藥草,將之熬成藥物交給吉亞後,她從身無分文一舉躍升為小富婆。其中大概還加了具有珍奇藥效的佐哈爾海帶吧。米爾傑利思知道她用那筆錢購物,並買了今天的晚飯材料後,身上的錢再次見底,不過他也很清楚米蕾蒂亞本人對此完全不以為意。


    在佐哈爾島上目擊米蕾蒂亞采收佐哈爾海帶的那一刻,米爾傑利思已經察覺到她的怪異舉動。雖然他比預計提早一天迅速趕回,但早就為時已晚。


    得知這些訊息後,米爾傑利思抱住自己的頭……他忘了。


    (……這麽說起來,米亞幾年前曾經背著鶴嘴鍬出門遠行。她不但學會了奇怪的資金調度方法,甚至用來賺錢。奧蓮蒂亞知道這些事情後,笑得可誇張了。)


    是被吉伊跟拚接部隊帶壞了


    嗎?過到危急時刻,她總能發揮奇妙的克難謀生技能。


    米爾傑利思立刻拋開副外交官的職務,親自前往拜訪米蕾蒂亞。


    在門口僵住的米蕾蒂亞將竹掃把抱在胸前,假咳了一下。


    「大叔父,歡迎回來。能早一天見到您,我感到非常開心。現在剛好是晚餐時間,雖然房子很破,但我想招待您留下來用餐。」


    在她的臉上,米爾傑利思的確看到了精神奕奕的表情——大叔父,歡迎回來……


    米爾傑利思點了點頭。包著頭巾的女孩雙眼低垂,輕聲問他今天能待到什麽時候。他原本打算回去工作,這時卻回答「我今天整天都有空」。


    米蕾蒂亞臉上靜靜地漾開羞怯的表情,點了點頭。


    接待他的房子確實是間廢屋。米蕾蒂亞鄭重向他介紹有如分屍現場的室內。米蕾蒂亞去準備晚餐時,米爾傑利思在宅邸裏逛了一圈,還在二樓寢室裏發現了熟睡的假麵少年。


    當米爾傑利思自顧自修理起壞掉的擺鍾時,餐廳傳來呼喚聲。來到餐廳後,他重重坐在仿佛從垃圾堆裏抽出來、斷了隻腳的椅子上。


    雷納多擺出管家的派頭送上湯品,但米蕾蒂亞麵前隻放了一杯咖啡。她說之後打算跟皇子一起吃飯。米爾傑利思一言不發地攤開餐巾。


    米蕾蒂亞請客人用洋蔥湯後,一開口就直接進入主題。


    「大叔父,我不去洛克薩島了。我要留在這裏。」


    米爾傑利思拿起湯匙,狠狠瞪了過來。湯匙正後方的米蕾蒂亞也筆直地回望他。兩人眼神交會的時間並沒有持續太久。


    「很久以前,大姑母跟大叔父不在的時候……有吉伊待在我身邊。」


    米蕾蒂亞堅定地輕聲說。


    「……這次輪到我留在殿下身邊。」


    啜了一口洋蔥湯後,米爾傑利思放下湯匙。


    在調查米蕾蒂亞的事情之前,他已經先調查過『魔女家的皇子』。


    「你對那個皇子一無所知,那位少年過去完全空白。」


    米蕾蒂亞應該早就發現米爾傑利思的工作跟諜報有關,也知道處理外國事務與機密的他查不到任何情報是多麽異常的事態——那個皇帝尤狄亞斯是基於何種想法,才讓這個少年來到外麵的世界?


    單憑這點就能抹煞讓少年跟米亞在一起的選項。


    米蕾蒂亞在麵海的椅子上虛脫入睡的模樣與嗚咽聲,至今仍留在米爾傑利思的腦海裏。


    「你才剛認識那個少年。就算你待在他身邊又能做什麽?」


    「總之,我知道自己不能像大姑母和大叔父一樣。殿下或許也不需要我的幫忙。」


    就算確保了住處及謀生方式,終究也不會對米爾傑利思造成任何妨礙。米亞本人應該也很清楚,不過此時此刻她仍舊選擇反抗。


    盡管說得斷斷續績,她卻清楚地反駁:


    「殿下一次又一次地幫助了才剛認識的我。他默默地對素不相識的我伸出好幾次援手。不僅沒把我丟在黑暗裏見死不救,甚至完全沒生過氣。當我窩囊地躺在床上哭泣時,他還回到身邊陪伴我。他給了我體貼、安慰與溫暖……我又能給他什麽呢?如果留下他一個人離開,我該在久久一次的『會麵』裏說些什麽呢?」


    米蕾蒂亞竭盡全力對米爾傑利思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並非遵從奧蓮蒂亞的命令,而是追隨自己的理由與意誌才坐在那裏。為了跟皇子一起吃晚飯,她采買食材回這個宅邸,還在屋簷下掛上油燈。


    「……不是隻有他一個人沒有過去。我才是出身不明、問題重重,對結婚別有意圖的人。魔女家硬是推舉他為皇帝候選人,才十二歲就逼迫無依無靠的他簽名,我也將在七月離開。是我們利用了他跟他的人生,他並沒有利用我。」


    米蕾蒂亞從鹽罐舀鹽加入自己麵前的咖啡杯裏,並啜了一口。


    「亞立爾殿下是……我的家人。哪怕隻有這短短九個月的時間……」


    米蕾蒂亞睽違多年的願望就是如此。


    米爾傑利思別開視線。曾幾何時她變得話都不說,隻顧著挖墳。如今米蕾蒂亞久違地說出自己的願望,央求他幫忙。她說想要待在帝都,待在帝國皇子身邊。


    在監獄裏自己是怎麽對吉伊說的?自己不是要他實現米蕾蒂亞的願望嗎?


    「大叔父,我知道這很自私,但請給我九個月的時間。相對地,如果有我辦得到的事情,我會去做。」


    她又從餐桌對麵輕聲地補充一句。


    「……比起一個人待在洛克薩島,請讓我留在大叔父跟大姑母身邊。」


    魔女要成為皇子的盾代駕出征,至死方休……


    他彷佛看見了老友凱伊的輕浮笑容。一陣靜默後,米爾傑利思輕聲說:


    「……米亞,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


    廢屋的時鍾發出「碰、碰、碰」的聲音,宣告現在是半夜十二點。


    月亮升起,在地板投射出窗戶的影子。今晚風平浪靜。


    擺鍾被『吾輩』部隊破壞,不過大叔父把它修好了。


    玄關的門鎖也是,大叔父繃著臉立刻換成新鎖。所以即使這裏是廢屋,至少還能住人……大叔父答應的時候,米蕾蒂亞真的好開心。


    「……你要留在城裏?為什麽?該不會又有人說了什麽吧?」


    坐在旁邊的亞立爾皇子一臉狐疑,也顯得有些生氣。


    一把椅子麵向大海擺在窗邊。在一片混亂中,不知為何隻有那把椅子擺得好好的。皇子坐在那把椅子上,等著米蕾蒂亞起床;就算效力隻有九個月,皇子依然默默在結婚證書上簽名——他說那是出於自己的意誌。


    米蕾蒂亞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回答皇子:


    「沒有人跟我說過什麽。我是出於自己的意誌決定留在這裏。」


    雖然皇子保持沉默,但他眼裏閃動著什麽,彷佛要吞噬掉所有東西。


    米蕾蒂亞真的打算盡全力說服大叔父,絕無謊言。她認真到連咖啡都感覺不出砂糖的甜味。不過有些事情還是不能告訴大叔父。


    因為說了或許會讓大叔父擔心。


    ——除此之外我無處可去。


    聽到十二歲的皇子說出這句話時,米蕾蒂亞便下定決心要留在城裏。


    「……殿下,基本上結婚時都會送結婚對象某種東西做為聘金,好比財產、領地、身分、保證……或是溫暖的家,而不是這種破房子……」


    皇子在黑暗裏牽著她的手,讓她得以出席宰相會議。會議結束後,當她抱著絕望的心情啜泣時,皇子回到她身邊,還用水杯喂她喝水。皇子極有耐心地陪伴身旁,體貼得令人難以回報。


    米蕾蒂亞卻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他。


    「無論和平,還是未來……甚至連延長停戰期限……我都爭取不到。我真的……什麽都……給不了您……我能給您的就隻有九個月的時間。」


    米蕾蒂亞哽咽了,握緊交疊在膝蓋上的雙拳,以免自己發起抖。


    皇帝陛下駁回延長停戰期限的提議,徒留沒有勝算的戰爭。在這張床上醒來時,她應該已經一無所有,大姑母卻將這個十二歲的皇子交到她手上。


    十二歲的少年說過自己一無所有,更遑論未來。


    很久之前,大姑母、大叔父、吉伊跟拚接部隊給了一無所有的米蕾蒂亞很多事物,歸宿、愛情、明天……就算孤單寂寞,每天依然宛如萬花筒一般瞬息萬變。


    少年為她簽下美麗的藍黑色署名。自那一天起,米蕾蒂亞的世界裏有了唯一的家人。照理來說,明天應該跟昨天之前截然不同。可是昨天、今天跟明天都不會有任何改變,她不想告


    訴少年這個事實。


    如果有東西可以送給被留下來的你……


    雖然來帝都的理由是亞奇,但她決定留下來確實是為了皇子。然而這完全比不上他給米蕾蒂亞的東西就是了。


    「就算待在殿下身邊……我也沒辦法為殿下帶來什麽美好的事物。不過……殿下之前說過『就算有期限,總好過一個人待在原本的地方』吧。」


    皇子的瀏海突然晃動。米蕾蒂亞露出輕柔的微笑。


    「這我還能為您實現……所以我留下來了。既然殿下不能離開這座城,我就留在城裏。」


    雖然皇子沒說話,眼色卻好像變得更加深邃,彷佛有生以來首次看見有人專門為他獻上某物。


    「待在這座城裏,你不僅很快就遍體鱗傷,還常常昏倒,又哭個不停。而且……你討厭帝都吧?」


    「……我、我才沒那麽常哭……應該吧。」


    的確,米蕾蒂亞老是讓這位皇子看到最難堪、沒用的一麵。她也隻能安慰自己沒有更多分數可扣。不過皇子的語氣裏已不見第一天晚上那般帶有強硬的抗拒。


    「……我無法否認,但實際上大概也會有我喜歡的地方吧。海風跟浪濤……還有鳶的叫聲。隨時都會飛來的白鴿……鍾聲跟水道的聲音……雖然現在又想到很多討厭的事情…………可是我可能會喜歡鴿子跟桔梗。」


    一想到假麵少年就在帝國的某處,她也萌生了想到處走動的念頭。雖然皇子在庭園裏叫米蕾蒂亞出城,但那其實是在替她著想……總覺得好開心。


    「……有理由我就忍得下去……盡管待在帝都或許又會掉到水道裏,反正殿下說過掉下去也沒關係嘛。真的可以嗎?殿下。」


    雲似乎遮蔽了月亮,黑暗悄悄潛入房裏。深夜的風拍打窗戶。


    在平靜的波濤聲中,少年隻冷淡地低聲回了一句「……請便」。


    在那之後,他們兩人一起在書房吃晚餐,期間米蕾蒂亞一度下樓到廚房盛洋蔥湯。雷納多不僅像個守衛般在湯鍋前來回走動,還馬上把重新熱過的湯跟熱水交給她,不知為何抬出「我想要專心練習踢踏舞」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堅持自己一定要待在一樓。


    回到書房後,米蕾蒂亞先泡熱茶。


    「……關於杜哈梅學院。」


    聽到皇子的話,米蕾蒂亞回過頭去。沏茶的這段時間裏,他始終待在餐桌(推車)旁,但仔細一看,盤裏的食物已經少了一半。因為他完全沒發出聲音,米蕾蒂亞不由得疏忽了。總覺得身邊好像有隻野生動物……不過皇子應該是很懂禮節的人,他一定很餓了吧。請他坐下來吃後,米蕾蒂亞也跟著就坐。其實皇子吃掉的那一半是米蕾蒂亞的晚餐,不過她沒有說,而都給皇子吃了。


    「該不會大叔父已經跟你說過課程的事了吧?」


    這三天來,米蕾蒂亞也試著調查杜哈梅學院是什麽樣的學院。得知大叔父曾經在學,她感到相當驚訝。魔女六支族的人很難得特地進入帝都的學院就學。因為現今的帝國文明是以魔女家的學問為基礎,如今也是魔女領地內的知識水準較高。


    「之前……在宰相的吩咐下,我接受了那個叫什麽『考試』的東西。」


    「咦?您是說入學考試嗎?」


    「我沒怎麽問,所以也不太清楚……不過拉姆劄之後好像也有去考。」


    米蕾蒂亞以前也曾想過。亞立爾皇子口中隻出現過一個人名。雖然他隻字不提自己的事,卻兩度提到『某人』的名字——拉姆劄皇子。這種稱呼不算親近,卻感覺得出兩人之間有所關聯。


    「……殿下,您或許已經知道了。您可以隨意安排時間去上喜歡的課。如果逮到悠閑散步的大法官,還能接受他的個人課程……聽說拉姆劄皇子就是這樣。就算要整天讀書也沒關係。對了,大叔父拿了衣服過來——」


    米蕾蒂亞沉默不語。入學考試後,拉姆劄皇子進入學院就學,他卻還在城裏像隻水母般四處飄蕩——這樣看來,亞立爾皇子肯定是落榜了……


    原本米蕾蒂亞興高采烈地想把米爾傑利思寄放在她這裏的衣箱交給皇子,想到這裏,她突然冷靜下來,輕描淡寫地拿出衣箱。裝出一副明顯不感興趣的模樣,把衣箱推給皇子。


    問過侍從長後,米蕾蒂亞去了〈維裏耶裏〉一趟,不過學院製服整套均為手工製作,她一問到價錢就打消念頭回來了。盡管衣箱裏裝的並非製服,卻也是製作精良的秋冬衣物,裏頭有上衣、襯衫、皮帶、皮鞋,另外還有雪靴。


    「……大叔父送您這些衣物,不僅材質厚實,還能禦寒,正適合接下來的天氣。就算不能在學院裏穿,您也不用失望,掉到地下水道時就請拿來穿吧。」


    總覺得自己好像說了蠢話。米蕾蒂亞輕咳一下,把筆記用具推給皇子。今天準備這些東西時幾乎花掉了她錢包裏大部分的錢。


    「另外……〈維裏耶裏〉的墨水、鵝毛筆跟筆記本是我送您的。除了結婚證書外,人一輩子還有很多東西要寫,像是請求債主寬限還債期的文件啦……探望入監朋友的申請書啦……盜用公款的道歉啟事啦……這些都很常遇到。要打草稿時請用這些文具。送情書給女生時,要是內容過於直接又索然無味,結果肯定會失敗喔。」


    皇子撕下麵包送入口中。


    「比方說……有什麽功課上的……不,比方說想投訴派害您拉肚子等等,如果是我會的東西,我都可以幫忙。您隨時都能來這間書房找我。」


    皇子放下湯匙,動作真的無聲無息,完全不知道湯是何時消失到他的胃裏。


    「……你覺得我跟拉姆劄不同,不必特地去學院上課嗎?」


    「咦?不,我不會逼您去上課。就算不去也不會剝奪您的繼承權,而且聽說課程內容您都跟賽希爾宰相學過了。」


    亞立爾皇子似乎不喜歡跟人相處,不過既然可以一個人修課,不試試看也太可惜了。要是他閑到去上『狴下課程』,米蕾蒂亞也不太清楚該找哪裏的被害者諮商室求助。


    十二歲,米蕾蒂亞也在同樣的年紀遇到了一個男孩子。


    「……不過,我覺得殿下能交到朋友是好事。」


    說完這句話後,米蕾蒂亞沒再開口。


    米蕾蒂亞曾跟著大叔父與大姑母學習,但那隻是因為她想和兩人相處久一點。學會包紮傷口的方法,以及習得製作藥物的知識,都是為了幫上大姑母、大叔父跟吉伊的忙。她渴望被人需要,也想待在他們身邊。除了受傷哭泣之外,她希望自己還能有所助益。這是她前進的動力。


    即便不是現在,亞立爾皇子總有一天也會麵臨受事物所迫的時候。


    「您在那裏會度過一段什麽樣的時間……隻有事後回顧才能瞭解。那或許會成為你的助力……有時就算找到了誌願,沒有力量也無法實現。」


    沉默半晌後,皇子把垂落的瀏海撥到頭上,冷淡地點頭說:


    「……我會去的。反正我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米蕾蒂亞稍微瞪大眼睛,低聲說道「是嗎?」


    用過晚餐後,皇子似乎對米蕾蒂亞的腰包深感興趣……為什麽他會知道這裏有餐後甜點的巧克力呢?這不是雷納多給的,而是米蕾蒂亞自掏腰包用剩下的零錢買來的。雖然做為送給皇子的結婚禮物稍嫌寒酸,但她已經盡力了。


    米蕾蒂亞遞出巧克力後,皇子跟在地下水道那時一樣乾脆收下。真叫人開心。就算拿不出城堡跟帝國金幣做為嫁妝,自己好歹還給得起一塊巧克力。


    啪的一聲,昏暗的房間裏響起巧克力被掰開的聲音後,變成一半的包裝紙被塞進米蕾蒂亞手中,讓她有種收到結婚禮物的感覺。


    「殿下,這串鑰匙給


    您。大叔父把門鎖換掉了。就算我外出把門鎖上,您也可以用這串鑰匙隨意進出。畢竟我還會再回來。」


    彷佛收到第二個狸貓飾品般,皇子勉為其難地接過米蕾蒂亞遞出的新鑰匙……雖然米蕾蒂亞認為對方沒有討厭自己,但距離也沒有拉近。


    「還有,下周起我每周都會出去工作幾天。其中也有單日雇用的打工,難保星期幾會在哪邊做什麽工作……所以以後我會寫每周行程給您。」


    米蕾蒂亞拿起細字筆,從紙鎮下抽出一張宣紙。如果見麵時不交代清楚,下次就不曉得什麽時候才能見到她這個有如瀕危物種般的夫婿了。


    她在宣紙上寫了一周的日期與星期。這裏的月曆已經被『吾輩』部隊撕得粉碎。她先在宣紙上寫下確定的工作,接著在她整天不在的日子旁打了個叉。


    「做本雜記本吧。這樣就能記下留言跟回家時間了。」


    米蕾蒂亞鼓起微薄的勇氣,試著邀請皇子在打叉以外的日子共進晚餐,可是對方完全沒有回答。真教人氣餒。他注視著打叉的部分。


    「……每周打叉的兩天你要去哪?」


    米蕾蒂亞歎了口氣。皇子個性文靜,卻對於好奇的事情絕不馬虎。跟晚餐時不同,這回換米蕾蒂亞不說話。


    「……因為個人的私事,每周我有兩天會到隔天早上才回來。我不能再透露更多了。」


    亞立爾皇子皺起眉頭,開口想要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閉上嘴巴別開視線。


    他指向另一個空白的日子——星期天。


    思考過該如何解釋後,米蕾蒂亞小心謹慎地斟酌字句:


    「星期天……是可以自由運用的日子。可以出門到哪裏走走,也可以什麽都不做。如果殿下那天有空,也請您到這裏來坐坐。」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看到皇子不識假日為何物,米蕾蒂亞不禁回想起往昔。她以前也不喜歡『星期天』。因為她總是孤零零的,想不到該做什麽。


    最後米蕾蒂亞遞出一枚銀幣。


    「還有這給您,畢竟可能會有什麽開銷。請不要客氣,這是殿下的錢。您可以存起來或花掉。如果有什麽想要的東西,請拿它去買。」


    皇子默不作聲。米蕾蒂亞低頭看著他的表情——不對,是麵具。


    「您沒買過東西嗎?」


    「我有看過。」


    言下之意就是沒買過東西——亞立爾皇子似乎很訝異。


    「……把放著的東西拿走就好了,不需要特地去買吧?」


    「……從哪裏拿?」


    皇子閉上嘴巴,防備似地提起戒心。他把吃完的巧克力銀紙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後,從椅子上起身。


    他讓銀幣留在米蕾蒂亞的掌心裏,看都不看一眼。


    「……我要回去了。」


    雖然現在已經過了淩晨一點,但皇子今天還是理所當然地走向大門,沒讓米蕾蒂亞有機會挽留他。她死心地拿出大叔父送的外套,皇子接過來穿上。


    兩人來到兩側堆著物品殘骸的走廊上。就算點亮燭台,這裏仍舊昏暗。


    米蕾蒂亞跟在皇子身後不遠處來到一樓。皇子依然無聲無息,隻聽得見後方米蕾蒂亞腳踩鞋子發出啪嚏的聲音。


    她在玄關門前再次出聲叫住皇子。


    「殿下,如果是這種破舊離宮,憑我的力量應該還能勉強守住。而且租金已經付清了……殿下或許還有其他地方可以回去,不過……」


    您也可以把這裏當成自己家……這話實在難以啟齒。如今這裏依然形同分屍案現場,而且對他來說,顯然還稱不上家。米蕾蒂亞摸索著其他字眼。


    看到平常鮮少現身的他在寢室裏放鬆熟睡,米蕾蒂亞感到非常開心。她低聲說:


    「您隨時都可以像今天一樣進來,輕鬆地躺在那張床上睡覺。」


    皇子露出不解的表情,米蕾蒂亞也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隻是米蕾蒂亞想起皇子說過「我本來就沒有未來」,他將孤單地回到牢房,迎接據說跟棺材一樣的床鋪。她雙手交握著說:


    「……那個,我不會摘下麵具……可以讓我稍微摸摸您的臉嗎?」


    兩人陷入至今為止最長的沉默。軟弱的米蕾蒂亞在心裏講了五次「還是不用了」。就在第六次下定決心準備說出口時,皇子答道「……請便」。


    米蕾蒂亞差點就要回答「還是不用了」,好不容易才把話吞了回去。她慎重地彎腰屈身,和皇子對上眼。那雙眼裏充滿警戒。她並沒有將手靠過去,反而在不碰觸到麵具的狀態下,輕吻皇子的臉頰一下,好似沾附頭上的白色羽毛落到鼻尖。


    然後米蕾蒂亞抽身離開。亞立爾皇子好像想說些什麽,卻又緊閉雙唇。他牽起米蕾蒂亞的手,挖出她一直握在手心的銀幣,並說出一句好像想了很久的話。


    「……你剛才叫我用這個去買想要的東西。既然如此……」


    皇子再次將那枚銀幣放在米蕾蒂亞的掌心。


    「我要買你。」


    他伸手指著米蕾蒂亞的胸口。米蕾蒂亞平常總是將項煉藏在衣服底下,這時她才發現歪掉的飾鏈露出來了。皇子抽出纖細的飾鏈,有色寶石的耳環發出喀鄉聲落在他手中。


    「……在我剩下的時間裏,請告訴我你的事情。如同地下水這那時候一樣。」


    用幽暗的眼眸抬頭看了看米蕾蒂亞後,皇子不等回答就轉身離開。


    米蕾蒂亞勉強擠出聲音進行睡前的問安。


    「……晚安,殿下。路上小心……」


    皇子似乎稍微回過頭,但今晚依然沒有回答。玄關大門冷冰冰地關上。


    夜風用力拍打某處的玻璃窗,旋即呼嘯而過。


    ……之後米蕾蒂亞到廚房清洗碗盤。回到書房時,角落的躺椅上傳來雷納多的打呼聲。米蕾蒂亞睡前寫了封信,用的是她在〈維裏耶裏〉買來的上等便箋,收件人為法皇佛羅連斯。


    皇子交給她的那枚帝國銀幣在燈火下閃閃發光。


    等待封蠟乾燥的期間,她將在皇子的觸摸下發出聲響的有色寶石耳環置於掌心。


    沉默寡言的亞立爾皇子,首度向米蕾蒂亞提出請求。


    (我的事情……)


    『……在我剩下的時間裏,請告訴我你的事情。如同地下水道那時候一樣。』


    在地下水道裏,她稍微提過耶賽魯巴特、四年前的戰爭,還有自己的事。然而有些話題絕不能說。好比亞奇、「小醜」,以及朋友等等……


    ——跟我走。


    五年前的過往傳來朋友的聲音。當時逃亡接近尾聲,把他還給裏裏大人後即將麵臨道別時。


    朋友伸來的手與說過的話都讓米蕾蒂亞非常開心。她一點也不後悔。


    不過,在一年後的葛蘭瑟力亞,米蕾蒂亞刺殺了他重要的兄長。


    頭蓋骨底下響起雲雀的吶喊、軍馬的嘶鳴,以及幹戈交擊的聲音。蠟燭燃燒著。米蕾蒂亞凝視掌心,連同耳環被鮮血濡濕的幻覺。


    她再也聽不到朋友說的那句話。


    米蕾蒂亞熄掉燭火,拿著毛毯來到雷納多睡著的躺椅腳邊,坐下並蜷曲起身子。


    一片寂靜中隻聽得見屍體沉入海底的聲音,米蕾蒂亞將毛毯拉起來蓋住自己的頭。她突然後悔給了皇子那一吻。都是因為皇子一直待在身邊牽著她的手,她才會忘記自己的手原本是什麽顏色。這是雙成天挖墳埋葬屍體、被鮮血玷汙的手。


    淩晨三點的大海傳來莫名哀淒的女人歌聲。是棲息海中的海妖在歌唱嗎?


    皇子真誠的話語不斷回響。


    在我剩下的時間裏,請告訴我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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