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落抵的是一個廣闊的空間。


    本以為會回到自己的房間,但看來她們在完全不同的場所準備了『connection』。不如說,從諾斯菲表態敵對的那一刻起,設置在我房間裏的『connection』和五十七層的『connection』就消失了。可以肯定這也是諾斯菲事先做了什麽手腳。


    在我察覺到退路被斷之後,諾斯菲也鬆開了以幾乎捏斷骨頭的力道握緊我手臂的手。接著,她朝坐在王座上的少女揮了揮手。


    “我回來了。成功把人帶回來了哦,羅德。”


    既然王座坐鎮於此——那就意味著這裏是位於城堡中央的禦殿。莊嚴的梁柱於殿內林立,大量的燭火在褪成深褐色的石壁上搖曳。


    殿內隻有兩扇門。其一為臣民謁見之際使用的大門,其二為王座後方為王所專用的門。


    飾有華奢刺繡的紅色地毯自大門開始向王座延展。


    因諾斯菲的挾持,我現在就站在紅色地毯上。


    真是糟透了,虧我好不容易才抵達五十層,現在居然又回到了六十六層裏側。


    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我正氣得咬牙切齒,可局麵的惡化遠不止於此。


    “——『加速』、『加速』『加速』、『加速加速加速矣吾之魂』——”


    低著頭胡亂重複簡短『詠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羅德。


    能夠持有如此獨特而強大的魔力,除了她以外還能有誰呢。


    閃耀著翠光的魔力將王座染上同樣的顏色。而豎在她身後——繪有象征佩艾西亞的紋章、鳥與劍的圖案的旌旗正迎風招展。


    這光景未免有些詭異。明明是封閉的房間,卻有風吹過。


    被這股風吹動的不僅隻有旌旗,還有羅德的長發。


    一別以往,羅德解開了自己翠色的馬尾。這跟第二天早上我在城內的庭院裏見到的羅德——以及、在夢中曾一睹其英容的高貴的『支配之王』很像。


    終於,羅德緩緩地抬起了頭。


    我與她四目相對。


    羅德的雙眸明明是那樣輝耀奪目,可同時又像是被一層漆黑的薄膜覆著在上,顯得有些黯淡。那雙精致的眼球中,仿佛凝縮著一座正經曆一場風暴的森林。平常那種可愛嬌氣已是蕩然無存,隻剩威嚴洋溢其中。


    不意間,從心底湧現出一股畏懼之情——而與這份畏懼一同產生的,還有一種悲憫。


    羅德就快到極限了,距離她的崩潰隻剩最後一根稻草。


    正所謂一觸即碎。


    因為她給人的感覺過於險惡,以至於我不敢貿然出聲同她搭話。


    但我身旁的諾斯菲卻平靜自若地跟她招呼道。


    “——嗯?好奇怪啊。萊納這是跑到哪裏去了呢。我確實是將他送到這裏來了,怎麽看不到人……”


    聽到諾斯菲的話,羅德的肩膀微微顫動。接著,她將目光從我身上移開,以不悅的語氣低喃道。


    “皆因雷納爾多·沃爾斯所致……其人察覺並參與到發生於此處的戰鬥後,將萊納帶走了……”


    “啊,原來是這樣。話說回來,果然還是打起來了嗎。”


    “拒絕……!孤·被·拒·絕·了……!!”


    羅德組織話語的方式有些奇怪。不光是外在儀表,就連造句遣詞也變得威嚴十足。反差之大甚至讓人懷疑麵前的羅德是他人假扮的。


    “唯一一個將靈魂的磨耗忍耐到最後的國民、雷納爾多·沃爾斯將軍嗎。看來就算是對『這裏』的時間軸上下其手,那個男人也一樣可以自由行動呢。不過,居然能在我和渦波大人戰鬥的數十分內甩掉羅德……大戰期間的猛將著實不可小覷啊。”


    “沃、沃爾斯這廝……!竟妄言孤行為脫軌……妄言孤已經崩壞……!竟敢對孤、對孤……!”


    羅德稱呼自己為『孤』。


    盡管說法沒變,但意思已然不同。氛圍、言談、口氣、一切的一切都很異常。那莫名老成的語氣,與我認識的羅德迥然不同。


    (譯注:羅德的自稱多變,最常見的是『童』,其次是接下來的『妾』,兩種都讀作『わらわ』。)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其間,兩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嗚呼,真是豈有此理……萬分抱歉,羅德。考慮到『這裏』的構造,我明知隻有那個男人可以無視規則行動,卻未能防患於未然。這都是我的錯。”


    從慨歎到謝罪,諾斯菲的口氣都誇張至極。這樣陳腐的演技還是老樣子讓人感到不快。但羅德卻沒有感到違和,很平常地接受了諾斯菲的表演。


    “孤有一事不解,諾斯菲。沃爾斯那廝,背叛了孤並與渦波等人同謀不軌……!竟妄圖奪走孤重要的『臣子』與『弟弟』……為何、為何隻有不肯善待於孤的沃爾斯留到了最後……?無論當時今日這廝都隻知礙事!不可饒恕、不可饒恕……!!”


    “啊啊,可憐的羅德。既然這樣,就讓我來消除你的後顧之憂好了。”


    盡管語氣溫柔,但諾斯菲的台詞中卻滲著殘虐之意。憤恨不已的羅德在聽到她這番無情的話語後也不由一驚。


    “消除……?此言何意……?”


    “『將軍』之流,對你來說已經沒有必要了不是麽?需要在『這裏』繼續保有意識的隻有『你』和『我』、再加上『臣子』和『弟弟』,這四人就足夠了。至於其他人就讓他們徹底成為觀眾吧。這樣做更接近於你所期望的世界。”


    “要、要消滅沃爾斯嗎……?這廝縱然不可饒恕,但其人畢竟是至死侍奉佩艾西亞的忠臣……不至於做到那種地步……”


    “正是你的這份溫柔放跑了赫勒比勒夏因。最重要的是,『將軍』這種存在對你的世界來說真的是必要的嗎?還是讓沃爾斯將軍的靈魂獲得解放吧。”


    “…………!”


    諾斯菲接二連三的正論還是說服了羅德,羅德緩緩地點了點頭。


    “嗬嗬嗬。這樣就好。同樣作為努力過頭的孩子,我們不是約好了要一起重新來過麽?放心吧。我很快就會消除一切讓你感到不安的因素……所以請你恢複平常的狀態吧。好了,冷靜下來……”


    “唔、唔呣……”


    在諾斯菲的勸誡下,羅德的憤怒得到了平複。


    看到這樣的她,諾斯菲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接著便打算離開禦殿。


    “那麽我先走了。在我離開的期間內,就有勞你說服渦波大人了。”


    “也好……那一切就依吾友所言……先進行『試練』吧……”


    諾斯菲就這樣走出了大門,禦殿內隻剩下了我和羅德。


    我之所以沒有行動是因為有話想跟羅德說——不光是這個原因,還在於一股可怕的魔力震懾得我不敢貿然轉身。


    從我墜落到這裏開始,羅德就一直在向我施加與王的身份相襯的強大壓力。


    此時此刻,她終於向我開口道。


    “歡迎啊,騎士團長殿下。孤已經在這裏久候多時了。”


    “你是、羅德嗎……?”


    我首先提出了自己最大的疑問。如果這個前提被顛覆了的話,那麽我就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了。


    “孤正是羅德,有什麽奇怪的嗎?”


    羅德以優雅的動作歪了歪頭。


    “…


    …是有點。你這說話方式太老氣了。”


    她的身上還留有羅德的神韻。而且『表示』也是如此判斷的。


    【五十守護者(fifty guardian)】風之理的盜竊者


    “這樣啊,你覺得奇怪是嗎……不過,這才是孤原本的風格……”


    “你為何會……?”


    “算是利用了風之詠唱的『代價』吧,姑且讓孤變回了曾經的樣子。”


    可愛之氣蕩然無存,變得威嚴十足。不見小動物一樣的活潑俏皮,代以穩重和端莊。看不到以往的朝氣,眼神中也失去了活力。


    誰看到她都會這樣想吧:


    ——這是變老了。


    羅德敏銳的目光似乎看破了我心中的想法。她撇嘴一笑,指著自己的身體訂正道。


    “嗬、這並非變老,其實是返老還童啊。反倒是至今為止,因為時日太久、年紀太大,讓孤的說話方式糟得不成樣子,不過這樣一來算是恢複正常了。總算是變回孩子了。”


    就算你跟我說恢複這樣老氣的說話方式是返老還童的表現,我也不知所謂啊。


    “啊啊、實在是引人懷念呐……是了,孤原本是這樣說話的啊。不過、隻是這樣還不夠啊……孤作為『理的盜竊者』所度過的人生實在太過漫長,若不徹底改還原貌,就談不上歸全反真。然也、此身必須更返歸以往而不可……”


    羅德的目光於虛空中彷徨,自顧自地呢喃著。


    她的行為如此病態,渾似一個喪失了神誌的患者。


    “孤問你,渦波。『孩子』和『大人』、這兩者的分界線,你可知是在何時?”


    恐怕這便是現在的羅德心中最大的疑問吧。


    誰是『孩子』誰又是『大人』。自己究竟在什麽位置上。


    她渴望得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見我因不知該如何作答而感到窘迫,羅德以平靜的表情搖了搖頭。


    “也罷,孤原本就不期望你能給出答案。就連孤自己,至今也未曾領悟。……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千年前,端坐在這王座之上,言詞恢弘不可一世的王其實不過隻是一個孩子。縱然是大人,卻又比誰都要稚拙。”


    在千年後,『支配之王』本人親口表示自己曾經隻是個孩子。


    “想來著實讓人懷念啊。遙想當年,孤就是在這王座之上、在一眾臣子的反對之下,將渦波納入麾下的啊。哈哈。”


    感覺她要開始回味往事了,但她說的事我完全沒有頭緒。


    “……說來抱歉,但是那時候發生的事我全都不記得了。”


    “就算不記得孤也希望你試著答一答。千年前,孤究竟出於何種理由,才將身為『南聯盟』領袖之夫的渦波迎入北方……你知道嗎?”


    因為我不記得了,所以當然隻能搖頭。


    “唔呣。那孤現在就告訴你。雖然當著臣下的麵用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但真正的原因,是因為隻有渦波、隻有你曾勸孤舍棄王位。”


    到這一步,我多少察覺了羅德的想法。恐怕這是她最開始就想要告訴我的話,是她最想要傳達給失去了記憶的我的事。


    “渦波你……當著孤的麵批評說這一股子老氣的措詞實在很奇怪。還要孤說話更孩子氣一些。告訴孤說回應來自周圍的期待固然好,但這種措詞實在是跟孤的風格不符……這些話都是你說的……”


    而她一定希望我將這些話再說一次吧。


    隻要看到她寫滿狂氣的表情就懂了。


    “孤確實是『北方的救世主』,這毋庸置疑。可是,對那個時候的孤來說,渦波則是『孤的救世主』。不過當然,這話在當時是不會跟你說出口的。”


    眯細雙眼、回想著過去的光景,這樣的羅德看上去根本不像一個孩子。


    無論嘴上如何修飾,在這裏的終究是一個沉溺於對過去的感懷,想要以此度過餘生的老人。


    “孤從未說出口的情感,當時隻有渦波能夠理解……!隻有渦波察覺到了孤心中的痛苦,告訴孤說會帶來救贖、說要實現孤的願望,這都是你曾說過的!渦波,是時候將這些孤想要聽到的話再說一遍了!此時此刻,孤要你負起當年的責任!成為孤的『臣子』,去說服萊納成為孤的『弟弟』!”


    這就是羅德的答案。


    今天早上我確實跟羅德說過“我會幫你”“我會實現你的願望”,但如果要我現在再說一遍,那我做不到。


    這是理所當然的啊。因為到了現在,這些話的意義已經完全改變了。現在再說這些,那幫助羅德要做的就不是把艾德帶來,而是讓萊納成為羅德新的弟弟。


    這我做不到。那不過是假貨。是虛假的世界。是虛偽的幸福。在那種世界的盡頭等待著什麽,我比誰都清楚。


    “容我拒絕。”


    看到我搖頭,羅德一時感到困惑,並顫抖起來。


    雖然拒絕這個請求在我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但在羅德看來卻並非如此。


    “為、為何……?拜托了、渦波。成為孤的『臣子』吧……這名為『佩艾希亞』的國家,如果沒有你是無法存續的……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一直如此……隻憑孤一個人,已經撐不下去了……”


    一邊道著泄氣話,羅德一邊搖搖擺擺地從王座上起身,好似一縷行將熄滅的火焰。


    “諾斯菲已經同孤說過了。若是依靠與渦波的共鳴魔法,那延長『這裏』的壽命也並非不可能。隻是那個空間魔法必須以渦波留在『這裏』為條件。所以拜托你留在『這裏』,將『這裏』的壽命永遠延續下去吧……”


    這要求我還是首次聽說。我連忙擺好架勢。


    看來有危險的不僅僅是萊納。


    “開什麽玩笑,你是打算將我封死在『這裏』嗎……?”


    “確有此意。想必孤就是為了此事才會一直枯守在『這裏』等候渦波的到來。不會有錯,千年來孤一直都在等著渦波……!”


    繼狂氣之後湧現的,是一種渴求。


    與之前的守護者們一樣,羅德向我伸出了手。


    “從渦波口中得知了其他守護者的結局之後,孤已經確信。所有的守護者、都·在·等·待·渦·波!縱然已經身死,化作一縷孤魂,為地底所囚縛,記憶慘遭削奪,哪怕墮為怪物,曆經千年歲月,即使如此吾等也在等待『來自異界的救主(相川渦波)』!!在孤看來,渦波有實現這些怪物的留戀的義務……所以、拜托了……”


    “……所以你覺得我有義務留在『這裏』?”


    “正是如此……拜托你留在『這裏』讓孤的內心得以平靜……”


    從她這自說自話的任性願望開始,到我平白無故被安插的義務為止——我覺得還都可以接受。


    這種程度都在我的容許範圍之內。但是這並不是羅德自己真正的願望,她執著於這種錯誤的願望才是我所不能容忍的。甚至讓我感到憤怒。


    “不對……!!你說的這種做法是錯的,羅德!就算我們四個人留在『這裏』,也沒有意義,不會有任何改變!『家人』不是可以輕易替代的存在!真正被你愛惜、被你保存起來的那幅畫上畫著的『家人』是艾德!不是萊納!與你一同在那個孤兒院裏生活的『朋友』也不是『我』和『諾斯菲』!就算準備好所謂的代替品,也隻能徒勞地延長你受苦的時間罷了!我很快就會把你真正的弟弟帶來的!


    所以你隻要稍等一會下就可以了——!!”


    “不對……!!渦波!艾德已經算不上弟弟了!他已經變得隻會將孤當做王來崇拜了!那種人孤才不需要!不需要!!”


    羅德用更加憤慨的叱責回應我道。


    “什麽艾德什麽賽魯多拉統統不需要!如今孤已經得到了新的『弟弟』和『朋友』!更何況孤與艾德原本就不是血脈相連的姐弟!找個新『弟弟』又有何妨!?現在孤身邊不僅有『萊納』和『諾斯菲』!而且還有孤最信賴的『臣子』!舍此之外皆是冗餘!!”


    一邊說著『臣子』,羅德一邊伸手指向我。


    除了我們之外,已經沒有什麽能夠進到羅德眼中了。


    為『這裏』所囚禁的三人,已經成為了她的世界的全部。過去也好、艾德等人也罷,全都被當做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東西——她對我和萊納還有諾斯菲的執著,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等注意到了,就已經停不下來了啊……沒有辦法去抑製的……孤本以為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一直在觸不可及的遠方。然而就在今晨,孤總算察覺到了……!不知不覺間,孤渴望得到的東西已經全都備妥了!一切的一切,盡在不意之間!嗚呼、不枉孤在這裏等了整整千年!一千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羅德眼神空洞,大笑起來。


    看到她的眼神,我才算真正明白了。


    心頭的怒意全都飛到了九霄雲外。


    “職是之故、孤絕對不會讓渦波回到地上!亦絕不會與不懂人情的艾德再會!隻要『渦波』和『諾斯菲』和『萊納』待在『這裏』就足夠了!不,豈止足夠、簡直完美!嗬哈哈哈!”


    除了她願意看到的東西之外,羅德的雙眸已經再也容不下別物。


    不會有錯。羅德她……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壞掉了。


    仔細想來,她會變成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隻要回想一下我與她相遇那時的事就明白了。


    度過了以千年為單位的漫長歲月,她怎麽可能那樣心平氣和地與人交談呢……


    她怎麽可能像一個隨處可見的女孩子一樣歡笑呢……


    “嗚呼、及至今日,則往昔種種,孤當欣然棄之!!無妨,但以方長之來日,紡煥新之既遂!鑄永續無止之安寧,澤佩艾希亞之元元!孤與諾斯菲辛勞之甚,非惟此褒賞而不得償!褒賞、然也!驀然念及!孤嚐以佩艾希亞之永久安寧作賞許賜某·人!期諾既許,豈可不予踐行!當此二者並立之際,便為孤『留戀』清償之時!是矣、孤將殞沒!必將如此!唔哈、嗬哈哈哈哈——!!”


    已經壞掉的她,妄信著那必錯無疑的『留戀』癲笑著。


    她的內心已是滿目瘡痍,到了不相信那份虛假的留戀就沒辦法保持自我的程度。


    我實在是太天真了。


    雷納爾多不是都告訴我了嗎。羅德在最開始的一百年就已經淪於瘋狂……


    她沒理由不崩潰,所以請你救救她,他不是都這樣拜托過我了麽。


    結果我到底沒能設身處地地去想象。


    在『這裏』的人民靈魂不斷被磨耗的過程中,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到了最後,苦苦探求著自己真正的『留戀』卻得不到答案,別說渴望的家人,任何人都不會來到自己身邊。羅德就在這樣的環境中——待了一·千·年。


    度過了這為人所不能忍受的極其漫長的時間——一直為孤獨和悲傷所支配的羅德的心情,我真的試圖去理解過嗎?察覺到自己的『留戀』可能無法實現,對自己可能無法消失而感到恐懼的少女的心情,我可曾想過去給予她一絲慰藉?


    不僅沒有,我竟然還以為羅德作為傳說中的『支配之王』就算有這樣的經曆也可以安之若素。豈止如此,我甚至還懷疑她暗藏心機。


    天真。真是太天真了。


    在蘇醒之後,我應該不顧一切地朝地上進發才對。如果有必要,哪怕是從佩艾希亞盜取食物也要抓緊往回趕。我應該用最快的速度去把艾德帶來的啊。不,應該說,我就是揪著羅德的脖子,也得給她帶到地上。


    要問為何,那是因為在我與羅德相遇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經晚了……


    “你·錯·了……”


    盡管心中滿是後悔和絕望。我還是做出否定。不可以放棄。因我的放棄而失敗的下場,不可以再有第二次。


    我的下腹——丹田重新提振氣力,極力試圖將羅德帶回正軌……


    “沒·有·錯。”


    然而得到的回答依舊充滿了狂信。


    “你錯了啊!!”


    “孤沒有錯!適才主張句句皆為孤親口所言!豈能有出錯之理!?”


    “就算這樣我也要告訴你你說的是錯的!!”


    “渦波!予孤救贖之言難道是你信口雌黃不成!?今晨也好、彼時也罷!皆因渦波的許諾,孤才會、才會——!!咳哈!!哈啊、哈啊、嗚!!”


    究竟是因為激烈的爭辯還是感情的壓迫呢,羅德表現出過呼吸的症狀。欲吸卻吐的呼氣。欲吐卻吸的吐氣。這吸也不成吐也不得的呼吸讓羅德的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最後,忍受不住折磨的羅德將手伸向了『詠唱』的『代價』。


    “嗚、呼嗚——、哈、哈啊!ji、『加速』——『加速』『加速』『加速』『加速』——!!”


    是減輕內心負擔的『詠唱』。


    作為舒緩心情的『代價』,羅德的心會遭受一而再再而三的磨耗。但隨著羅德不斷使用,『詠唱』漸漸失控,話語中伴生不同的意義。簡易的『詠唱』變得越來越沉重。


    “——『加速』『加速』『加速』——『孤乃袈夙(加速)之魂』!——『煥翠光(加速)/踐逐追(加速)/奔馳無羈之魂(加速)』、『孕逝亡(加速)/且疾驅(加速)/奔馳無羈之魂(加速)』、『喪綺夢(加速)/空餘軀(加速)/奔馳無羈之魂(加速)』——!!”


    隻要看到她這癮君子一般的表情,就知道羅德對『詠唱』的依存之重。此時的她身上沒有絲毫的開朗和莊嚴,有的隻是淩亂,這副模樣實在令人不忍直視。


    插圖6


    “羅德!!快停下你那『詠唱』!會讓你失去冷靜的!!”


    “哈、哈哈、哈哈哈……你在說什麽呢……孤現在可是相當冷靜的啊……?”


    被淩亂的翠發掩蓋的羅德的雙眼中依舊寄宿著理性。


    確實……雖然很多地方都已經壞得不成樣子,但在『詠唱』的影響下,羅德仍然是冷靜的。這場會話還·能·繼續。


    既然這樣,就快點動腦想。


    給我回想起過去的經曆。我之所以能打敗守護者,從來都不是依靠純粹的戰鬥,而是仰仗了別的什麽東西。隻要這次也能夠想到那東西,那就一定還趕得上——!


    “我明白了。你還冷靜對吧,羅德。那麽接下來我希望你能聽我談談個人的一點經驗。那是我曾經走過的道路,也是你接下來將要踏上的道路。”


    “孤、孤的道路……?你在說什麽……”


    “我曾在一段時間裏,將別的女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家人(妹妹)』。接下來我要講的,就是那時候的事。”


    “——!”


    看來這對羅德來說也是頗感驚訝的話題。


    她瞪大了眼睛表示自己對此有興趣,並一言不發地等我繼續往


    下說。


    “敗在了『暗之理的盜竊者』手下的我,記憶和自我都被改竄得曖昧不清,並與不是陽滝的妹妹一起被囚禁在了虛假的幸福之中。可是,那充滿了虛假的世界很快就迎來了崩壞!就算在虛假的世界中得到了幸福,你也絕對不會認同那份幸福的!我比誰都要清楚這個道理!就算你逃到了沒有人期待你的世界,也不意味著你受到期待的過去會就此消失!來自心底那不成聲的悲鳴會一直折磨你,讓你的痛苦更加無法忍耐,到最後在那個世界裏你也會感到無處容身!!”


    回想起自己在勞拉維亞的生活,我將那份後悔傳達給羅德。


    “所以你現在真正該做的不是逃到充滿都合主義的虛偽世界!而是直麵自己的過去進行清算!”


    “——那、那種事孤做不到!就因為做不到,孤現在才會在『這裏』,變成這樣!!”


    “就算給你準備了『不期待你的弟弟(萊納)』,『對你抱有期待的弟弟(艾德)』存在於世的事實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這份潛藏在你心底的事實就如芒刺在背,你的留戀怎麽可能實現!替代品終究隻是替代品而已!!”


    “你這……盡知道說一些大道理……!!”


    然而傳達不到。這終究也隻是我的經驗。盡管這份經驗化作了我的血肉,但對羅德來說隻會感到漠然。


    “渦波說的話統統都是大人的理論!倘若孤真能一切都按照這些理論行事,那怎會有什麽煩惱!如今孤並非大人,而是孩童,就算知道該這麽做,也要背道而馳!就算知道這是錯的,孤一樣要堅持犯錯!”


    羅德終於連說理也放棄開始了一味地耍賴。


    這就跟昨天羅德和諾斯菲的口角一樣。對現在的羅德,隻說正確的理論是沒用的——到頭來我明知這個道理,卻還是這樣做了。


    “孤已經決定要做一個孩子!孤要與諾斯菲一同將孩童時代從頭來過!諾斯菲也答應孤會一起變回孩子!”


    “就算你真的重新來過,得到的也隻是與你曾經度過的『孩童時代』截然不同的東西啊!”


    聽到這番話之後,羅德的雙肩先是一陣顫抖,接著竟眼眶含淚,嗚咽起來。


    “嗚、嗚嗚……!嗚、嗚u嗚嗚嗚……!”


    明明她方才的態度那樣強勢,結果才剛聽到幾句正論就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看來是她溢於言表的威嚴讓我產生了錯覺,正如羅德自己所言,現在的她心靈其實十分脆弱。


    “為何!為何隻有孤不行!?你不是都實現了諾文的願望了嗎!?你不是聽取了諾斯菲的願望了嗎!?不許差別對待!差別對待可不好哦!孤很容易就會哭的哦!當身旁沒有人的時候孤一直都在哭哦!?”


    雖然流著淚,但她的淚水作為一種壓力對我來說份量也不輕。而且隻要她一哭,就意味著羅德沒辦法繼續保持理性同我交談了。


    如果繼續談下去,羅德估計會當場開始痛哭吧。


    “……咕。”


    理解到這一點之後,我無話可說了。因為我已經明白了,羅德需要的是『不同於話語的別種東西』。但現在的我能為她準備的卻『隻有正確的話語』。


    我放棄了說服羅德這條路。


    “我明白了……這就是你的答案啊……羅德,對不起。都怪我沒能趕上……”


    接著我向她道歉。聽到我的話,羅德重新轉入了攻勢,擦掉眼角的淚水笑道。


    “哈、哈哈,你這是什麽話?沒趕上?沒有的事,渦波你來得正好不是麽?你能專程在『這裏』迎來崩壞的一個月前出現。孤應當感謝你才是,渦波。”


    “可是我沒能在你崩潰之前幫到你……遇到你之後,也因為什麽都想不起來,所以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麽……忘掉了與你之間的過去,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對話已經無法再繼續了。


    持續渴求著我的羅德,以及不斷道歉的我。構成了兩條完美的平行線。


    放棄了說服的我,將自己在意的最後一點疑問問出口。


    “……我說,羅德。這是最後一個問題了。是諾斯菲向你提議這麽做的嗎?”


    “這你可想錯了,渦波。其實正相反,是孤向諾斯菲發出邀請的。”


    “這樣啊……”


    我或多或少地想將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的原因歸咎到諾斯菲身上。但果然不是那回事。羅德原本就快要演變成這樣了,跟諾斯菲沒有關係。


    “看來,話也就談到這裏了……既然如此,那你就死心與孤一戰,然後再敗給孤便是。無須擔心,孤可以向你保證,在『這裏』的生活不會有任何不便。畢竟孩童時代對任何人來說都是美好的象征。四個人在一起想必可以過得很愉快吧。”


    “容我拒絕。事到如今我可不要用長大成人的身體像個孩子似地活著。而且我非去不可。在地上,妹妹和同伴們還在等我……”


    “是嗎……既然這樣——”


    對話一結束,羅德身上的魔力便開始劇烈膨脹。


    既然沒能說服羅德,那我就隻剩下回到地上一條路可走。為了趕到諾斯菲離開時走出的大門,我往軸足中注力。但就在我蓄力的同時,宣告開戰的魔法當場迸裂。


    “——『sehr wind』!”


    那是我見過無數次的中級風魔法。是我慣於應付的引發暴風的魔法構築。


    但這效果絕對是我平生所未見。


    以羅德那龐大的魔力釋放出的『sehr wind』已經超越了暴風的等級——成為了爆炸的氣浪。過於強大的風在瞬間斥滿整個禦殿,接著房間便像充氣過多的氣球一樣炸裂開來。


    強風向我全身襲來,與之一同的還有被風破壞的城堡的碎片。


    雖然體勢架不住強風的衝擊,但我還是能用『dimension』掌握碎片的全部軌跡,並用劍一一將之擋開。當風魔法的影響結束後,隻剩下兩人還留在現場的殘垣斷壁中。禦殿之內隻剩下架起劍嚴陣以待的我、以及背後噴灑著翠色粒子的羅德。


    因『sehr wind』而失去了天花板和牆壁的禦殿完全暴露在了戶外,並開始遭受不斷降注的雨水的澆打。天氣從未發生過變化的佩艾希亞,不知為何如今正被暴風雨所支配。就像之前的五十層那樣,戶外風雨大作。


    我將沾潤著雨珠的『新月琉璃』指向羅德,並逐步後退準備逃跑。


    “很遺憾我既不會死心,也不打算輸給你。事到如今就算是為了你,我也要從『這裏』出去。當然,我還要把萊納也帶上。”


    “徒勞罷了。孤不會讓你逃的。你再好好看看周圍如何。如今你已經不可能籌集到用於逃跑的食物了。”


    羅德將雙臂和羽翼同時向兩側伸展。因為禦殿建在城堡頂部,所以在失去了遮蔽物之後,可以很容易地將整座城市收入眼中。我將『dimension』的範圍稍稍拓展到了外部,窺探佩艾希亞城內的狀況。


    “城市的構造、居然變了……?”


    雖然因為這陣暴風雨擾亂了『dimension』的魔力而使我不太有把握,但外麵確實跟我熟悉的佩艾希亞不同。


    位於城堡之外的是一座與先前似是而非的城市。領土的規模相較之前擴展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原本特別詭異的類似於世界盡頭的邊緣現在已經看不到了。這遼闊程度已經超越了一個國家、成為了國家群——或者說是帝國更


    準確。盡管環境依舊被豐富的自然植被所點綴,但植被的顏色完全不同。一別於往常的綠色,現在是焦褐色遍布各地。就好像是遭受了戰火侵襲留下的痕跡——不對,不是痕跡,即使在這樣的大雨下,火種現在仍然沒有完全熄滅。和平的國度佩艾希亞已經消失了。


    如今存在於『這裏』的,是在戰爭中擴大了領土,而且正處於戰爭之中的北方諸國。


    “這便是『這裏』真正的姿態……這才是我等的真相。渦波啊,和孤一起曆數罪狀吧。就算要再花上一千年……”


    直覺告訴我,這裏是千年前被我和羅德舍棄的『北方同盟』。


    恰逢此時,仿佛有種莫名的力量拽住了我的雙腿。被大雨澆得渾身濕透之際,我突然明白了。


    阻擋我回到地上的最大障礙,就是這名為千年前的『過去』。


    而這『過去』正是羅德準備的『試練』。


    看著展開雙臂和羽翼的羅德,我默默地攥緊了拳,並向仿佛被拽住的雙腿注入力量。即使狀況突變,我的決心也沒有動搖。絲毫沒有。


    ——我要在這次挑戰中回到地上。


    這條路絕不能走錯。哪怕是為了拯救已淪為痛苦囚虜的『風之理的盜竊者』,我也必須盡快突破『過去』和迷宮的阻攔,回到同伴們所在的地上。


    在一千年之後,在這一刻,許下絕不止步的誓言,我衝上了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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