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追隨我的兄弟下了山,我又順道拜訪了在縣裏安家的黃瀧,談話之中,他的一句慨歎讓我印象很深,後來也確實應驗了他的話,他說:“濟天幫雖猶在,可這墊江之上就再無錦帆賊了。”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翻頭重來,那我一定會放棄跟蘇文峰慪這口氣,隻用最簡單粗魯的山賊方法把婉兒接上山來便是。因為從踏出臨江縣的第一步開始,人生的軌跡就向著背離我最初的夢想一錯再錯下去。


    初平二年,也就是公元191年,那年我二十八歲,當我還在混跡於劉焉麾下,夢想著有一天能出人頭地的時候。一封來自老家臨江縣的書信,成了我永生難忘的噩夢。


    這封信是張鐸寫的,也是多年以來自我離開臨江縣,張鐸給我些寫的第一封信。到我家裏送信的人正是張達,數年不見,竟從之前稚氣未脫的白皙少年,長成了棱角分明的須髯壯漢。我原想好好款待遠道而來的張達,然而他來時的那一臉沉重的表情,卻讓我不由得擔心起這封信的內容來。


    張達一見到我,連半句寒暄的話都顧不得說,而是直接從懷裏掏出信箋遞與我手。


    此時正值春夏交際,七月中旬,連日陰雲漫天,屋內更是昏暗。我於是拉著張達走到院中。到了外麵光線稍微好些,我拆開書信,隻有寥寥幾行,上麵寫著:


    蘇文峰逼女遠嫁洛陽,婉兒不從,昨日一名婢女發現婉兒已自縊於閨中。蘇府現已操辦白事,三日後入殮下葬,故急報與甘兄知。


    剛看到自縊兩字,頓時心如刀絞,四肢無力,我幾乎攤到在地,張達趕緊上來攙扶。我茫然若失地看著張達,問道:“蘇婉兒,她自縊了?”


    張達此時也形容悲痛,欲要張口,又咽下,最後竟隻道了一句:“大哥。”


    我止不住低聲慟哭,悔恨與自責交織在心中,回憶中那向婉兒許下的誓言;那在月光下浪漫深情的吻;那兒時在“三生石”上的幸福時光,與婉兒相處的一幕幕如湍流的江水湧現在我的眼前,既知道這些美好將不複再有,腦袋霎時熱脹,灼痛得如燒紅的鍋底,心髒卻瞬間拔涼,寒冷得如北方的深冬。就在這一刻,我甚至感覺不到了自己的軀體。


    我忘記了我是如何起身回房,我忘記了我是如何收拾行囊,我甚至忘記了是如何上的馬,隻知道無論在做什麽,都是踉踉蹌蹌,跌跌撞撞,恍恍惚惚。


    這回臨江縣的長途跋涉,著實苦了張達,據他後來回憶,這一路之上,他簡直是在護送著一具人偶返鄉。


    張達這麽說,確實不為過,連我自己也知道,那昏昏沉沉,魂不守舍的幾天裏,我茶飯不思,默不吭聲,隻顧禦馬前進。隻有馬疲人乏到極限,才稍事休息,待馬飲水食料完畢,又即刻登程。


    而那幾日的天氣,正像是我的心情,遮天蔽日的陰雲,沉悶壓抑的空氣。後來狂風大作,暴雨驟降,雷聲陣陣,雖耳中聽得張達說要尋個避雨的去處,我卻執意前行,近似發瘋了一樣,加鞭打馬。暴雨之後,又是連綿陰雨,雨露沾衣,成了點點黴斑。


    等到了臨江縣,路上的風雨無阻,日夜兼程早已害我沒了人形,此時的我和街上破衣爛衫,蓬頭垢麵的乞丐毫無差異。


    若不是張達極力勸阻我先回山寨沐浴梳理,換上素衣,隻恐當時衣衫襤褸,肮髒不堪的我會無所顧忌地直奔蘇府。


    我沒想到我再一次回到山寨,不是正值我風光大造之時,而是我如此狼狽不堪之時。濟天幫的人紛紛圍觀過來,一個個帶著複雜的表情,看著張達攜著六神無主的我上山。我不敢抬頭看那些簇擁過來的人,此時他們的目光對於我來說,倒像是鋒利的短刃,刺進我滴血的尊嚴。


    張達攬我進了我原來居住的房間,立在門口的,正是張鐸。他趕忙把我讓進屋內,我抬眼一瞧,素衣、素裳、素冠早就準備妥當,平平整整地擺在幾上。


    張鐸早料到我連日未食,定是饑腸轆轆。片刻之後,一桌酒食被一個我未見過的新麵孔端了進來,張鐸轉頭和我說:“甘兄想必一路上未嚐飽餐一頓,弟懇請甘兄趁此機會務必吃些飯食,以恢複體力,待手下燒水完畢,再沐浴潔身不遲。”


    張鐸所言在理,我便讓張達與我一同用餐,張達婉拒後,就拜退出屋了。我於是抓起筷子狼吞虎咽起來,吃著吃著,猛然又想到婉兒,飯菜在喉,卻無力下咽,鼻子一酸,轉而欲哭。幸得張鐸在旁不停勸慰,才止住悲痛,繼續進食,可是後來在吃起飯菜,卻不知怎地,味同嚼蠟,口中已經完全分辨不出鹹淡了。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自己活脫脫就是個癡人,倘若沒有周圍兄弟悉心關照,恐怕婉兒這一死,我便也隨之而去了。


    飽餐一頓,沐浴更衣之後,一下子感覺自己回複了不少精氣神。旋即出門便正撞見張達早已新換了兩匹馬,候在外麵。有心誇獎張達事事想得周到,但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褒獎別人的心情,所以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跟張達說:“你一路辛苦,到現在都未得休息,我實在於心不忍。去蘇府奔喪,還是我一個人去吧,畢竟這就是我一個人的事。”


    張達麵有難色,剛欲開口,我又急止。張達遂不複爭辯,轉身告辭。


    我上馬提轡,直奔臨江縣裏。


    進城之時,已是晌午。呼嘯的狂風卷得城牆上的旗幡亂舞,卻依舊卷不走空氣中的燥熱;翻滾的陰雲猶如成千上萬的秦兵衣著漆黑鐵甲,勢不可擋地向東而行;隻有寥寥幾束陽光掙脫了密雲的遮擋,灑向地麵。


    昏沉的天氣,灰暗的視線,路上伶仃的行人,眼前的場景一派蕭條,我甚至有種錯覺,就像整個臨江縣都在因為婉兒的香消玉損而傷心欲絕。


    行至蘇府,我翻身下馬。轉頭但見眼前的門子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但是體態神情卻如出一轍。他上下打量我一番,見我一身喪服,便恭敬有加地說:“先生若為蘇婉兒白事而來,實則晚矣。蘇小姐已於前幾日下葬了。”


    門子的話,也並不出奇,其實無論怎麽趕路,都是趕不上婉兒的葬禮的,可就算見不上最後一麵,也要到蘇府看看。雖然連我自己都不知道要看什麽,可是這“一定要去看看”,卻成了我心中最強烈、最固執的想法。


    我見這門子頗有禮數,便還禮道:“我與蘇大人早年結交,近知其女早夭,內心沉痛不已。雖身在成都,亦不辭遠途,日夜兼程,隻想與蘇大人一敘,盡抒悲懷。”


    門子見我此番話如此真心切意,不複多疑,轉而開門領路在前。我正了正素冠,便跟在後麵。


    剛踏進府中一步,倏忽之間便有種昨日重現的錯覺。心中不由得再次懊悔地想到“當年要是真偏執地把婉兒接上山去,也就不會落得今日這陰陽兩隔的結局。”


    “悔不該啊,悔不該,當初癡心妄想覓功名,衣錦還鄉娶婉兒。到頭來,執手誓言全都作了水中月,霧裏花。反害得心上人虛度了青春韶華。。。”


    胸中如有萬千銅錘重擊,滾燙的熱淚奪眶而出,駭得門子一驚,我隻泣道:“庭院依舊,草木依舊,唯物是人非,故觸景生情。”


    我又問道:“蘇文峰大人此時可在前堂?”


    門子答:“這個時候,應該是在書房,容小人稟報。”


    我又泣拜說:“我這番模樣無法速見蘇大人,你且回去吧,我在此稍緩情緒,自己去書房便是。”


    門子見我如此誠心誠意,早已沒了戒備,這會兒反而勸我毋要哭壞了身子,便轉身告退了。


    我繞過前堂,沿著院廊向後院去。隻聽得庭院中風吹草動,極似女兒家的竊竊私語,我低著頭緩緩地走,這????的聲音恍如婉兒在我耳畔溫柔的話語,可我卻沒有感覺到溫馨,而是一陣愧疚再次湧上心頭,剛剛風幹的淚痕,又添上兩行新淚。


    忽聞後院隱隱約約傳來鈴鐺聲,我遂急行幾步,轉過回廊,踏進後院的月亮門,豁然映入眼簾的這一幕竟把我身上僅剩的一絲鎮靜和理智也擄走了!


    我抬頭隻見後院中的回廊裏,屋簷上掛著成百上千的鈴鐺!


    狂風肆虐,正無情地摧殘著每一顆鈴鐺。這些體薄身輕的鈴鐺掙紮自是無用,隻好任風擺布,唯有隨風飄搖,唯有風中悲鳴。


    我不忍再睹這一派淒涼景象,隻好埋著頭走向婉兒的廂房。


    走進婉兒的廂房,我旋即合上門。那哀婉惆悵的鈴鐺聲才漸漸在耳中消散。我不忍心聆聽這聲音,它讓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像是在痛陳著我虛妄的誓言,像是在哭訴著她漫長的等候。


    我打量了一下房間,裏麵空無一人,家什擺放一如從前,隻是少了人打掃,一層薄薄的灰塵覆蓋在整間屋子。


    我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來到樓上,忽然想到蘇婉兒走時,會不會留下什麽給我,難道真的是萬念俱灰之下連一句臨別的話也沒有嗎?


    我來到窗前,看看牆麵,又翻閱著桌上的文書。


    眼看要把一疊文書全都閱遍了,心中漸漸生起一絲失望,全部翻過後,果然是意料之中的一無所獲,我不禁暗嘲自己尋找婉兒的遺言,也隻不過是心存僥幸,圖個心理安慰罷了。苦苦守候我這般無情、絕情的浪子,恐怕她對我的恨意早已遠遠勝過愛戀了吧。


    正惆悵間,忽然聽到背後一個熟悉而蒼老的聲音說道:“你要找的應該是這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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