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這個道士掣簾進入,我抬頭上下打量,此人須眉白而飄逸,髭髯長而瀟灑,麵容剛偉,身脊挺拔,頭戴白藤冠,衣著黃道袍。雖看似有耋耄之齡,卻步履矯健,行動自如。


    覽罷此人體貌,不禁心中敬佩,想必此人深諳修生養性之道,世間恐無有能及者。


    這道士自報家門說:“貧道乃是平州襄平縣人,姓左,名慈,字元放,道號烏角先生。拜見甘大人。”


    我也急忙起身施禮,分賓主落座後,我恭敬地問道:“不知烏角先生今日來訪所為何事?”


    左慈捋著長髯,目不斜視地端詳了我一陣。我正納悶,俄而左慈靠近我的耳旁低聲說道:“甘大人最近正為兩件事發愁,這第一件是該不該殺黃祖,第二件是該不該投東吳。”說完依然用那鋒利的眼睛看著我。


    我心中大驚,這道士不但氣宇非凡,想不到還有讀心術的本領!我急忙再拜說:“先生真神人也!我的心思還未曾與他人透漏,竟被您說個全中!望先生能不吝賜教,指點迷津!”


    “指點迷津談不上,不過是貧道愚見,還請甘大人自酌之。”左慈笑著擺手說:“大人所擔憂該不該做的這兩件事,依我看,是都要做的,關鍵是什麽時候做,人世間的是非成敗往往就在一舉,這一舉早一時則錯,晚一時則誤。這處事之玄妙皆逃不過時機的左右。”


    左慈說的“時機”這兩個字,讓我不禁聯想起自己這一生,幾乎每次感覺已經萬事俱備的時候,卻最終落得前功盡棄,功虧一簣。歸納以前失敗的原因,總是隱隱約約覺得差了點什麽,卻又百思不得其解,原來竟是這“時機”二字!我不由得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狀,心想:這輩子就是誤了太多時機,命途才如此多舛。


    我趕忙拜問:“那這殺黃祖應該是在何時為妙呢?”


    左慈答道:“應該在你投東吳之後。”


    “黃祖這人乃是孫權的殺父仇人,我若先殺了黃祖,然後再去東吳,獻上黃祖人頭,豈不是更好?”我試探著問道。


    左慈麵露一絲笑意說:“大人可知道當年呂布投董卓之事?這呂奉先正是提著自己主公丁原的腦袋去投的董卓,如此背信棄義之事被後人唾罵,難不成甘大人想步其後塵?”


    我慌忙搖頭說:“先生所言極是,未投東吳之前,我與黃祖避而遠之便是,免得我恨由心生,動了殺念。”


    左慈擺擺手說:“萬不能避而遠之,而且你不但不能殺他,還要保護他!”


    我聽得雲裏霧裏摸不著頭腦,轉而開始懷疑眼前的人是不是黃祖派來的細作,又想到方才說的那些傾盡肺腑之言,暗責自己說話太欠考慮。


    我試著掩蓋自己的疑慮之色,再偷眼觀瞧左慈,此時他卻泰然自若地撚著胡須,眯著眼睛,臉上依舊掛著讓人看不透的笑容。


    左慈見我隻看著他又不作聲,便開口說:“甘大人不必多疑,貧道正是要跟你說說這之間的利害關係。大人可曾想過黃祖這個人在眼下的局勢中扮演著一個極其微妙的角色,對於你將來的發展來說,是不可替代的。”


    我眉頭一皺,左右想不通,便說:“這實在想不到。”


    左慈說:“黃祖鎮守江夏對抗孫權,雖然隻守不攻,但是多年來也未被孫權攻下,加上初平二年黃祖設計殺死了孫權之父孫堅。可以說黃祖這條命,落在你手裏輕,落在孫權手裏才是重。所以你得先投東吳,再主動請纓討伐江夏,最後將黃祖的項上人頭獻給孫權。如此一來,不但免了孫權對新降之將的猜忌,而且會讓甘大人從此一戰成名,隻此一舉就能在東吳軍團站穩腳跟。不過在你尋到機會投奔孫權之前,黃祖還要和孫權相抗爭一段時間,你保護黃祖,就是在保護你日後的戰利品啊。貧道這樣說,大人覺得意下如何?”


    我趕忙起身鞠躬拜謝說:“聽先生的話,猶如醍醐灌頂,請受在下一拜。”


    左慈微微點頭,我心中忽然又想起一事便恭敬地問道:“我要是投奔東吳,應該在什麽時候呢?現在動身如何?”


    左慈起身,用他溫熱的手搭在我的手上說:“大人現在投奔東吳,有些操之過急。孫權雖屢屢攻打江夏,皆無功而返,可見黃祖此時實力尚可。大人應在黃祖勢力處在強弩之末時,投奔東吳,再回過頭來攻取江夏,如此則江夏之地唾手可得,斬下黃祖首級易如反掌。”


    我聽後大喜,一時又無言以對,隻好激動地再拜謝,左慈朗聲大笑道:“大人不必多禮,日後與北魏抗衡,保衛東吳百姓安寧就全賴甘大人了。”


    “先生為在下指點迷途,又寄予如此厚望,甘某感激不盡,當效死力。”我這時又忽然想到這位道士是不是東吳的謀士呢,便鬥膽將心中疑惑問於左慈。


    左慈眯著的眼睛漸漸張開,用手把住我的右手腕,語氣帶著嚴肅地說:“貧道四海為家,居無定所,哪有根基。如今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橫行霸道,草菅人命,應天誅地滅!我審時度勢,當今唯有東吳勢力能與之分庭抗禮,遂決意盡些綿薄之力。前一陣子,在遊走於州郡之間時,偶然聽說甘大人右手有極似弦月的印記,故猜到大人絕非等閑之輩,特來此勸說大人降吳。”


    “弦月印記!先生可知道這弦月印記的奧秘?”我一直對自己這印記之謎好奇,聽左慈這麽一說,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心裏知道這印記的由來。


    左慈見我這麽問,頓時心生驚異,思忖了好一陣,才反問我道:“莫非甘大人不知道自己手中這印記的秘密?”


    我此時心癢癢得難受,迫切地想解開壓在心底上千年的謎團。於是誠懇地回答說不知道。


    左慈垂下頭又是思考了一陣,似乎在有意地組織著自己的語言,然後疑惑地問道:“甘大人有轉世輪回而不忘前生的能力對吧?”


    我近乎脫口而出道:“對,從殷商到現在,每次轉世的記憶都未曾遺忘。”


    左慈更是驚愕地問道:“隻是從商朝開始?沒有更早的記憶?”


    我更加疑惑了,實在不知道他疑問的重點,我於是說:“沒有更早的記憶了,求先生還是不要饒舌,告訴我這印記的來由吧。”


    左慈猶豫再三說道:“大人說的話,實在是有些蹊蹺,與貧道以往見識到有印記的人不同。至於這印記來由我確實不知。大人請看,我這手上沒有印記,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我心裏有些泄氣,但是聽聞左慈說以前遇到過有印記的人,便追問一句:“先生既然說遇到過有印記的人,是不是說明我有同伴呢?”


    左慈搖搖頭,意味深長地說:“同伴?大人說的應該是同類吧。是不是同伴不好說,但是肯定有敵人。既然大人對自己身世之謎毫無線索,就應提防點擁有此印記的人。小心被利用或陷害。”


    我正回味著他的話,忽見他欲轉身告辭。我急忙趕上他,說:“暮色將至,不如在此留宿。”,左慈謝絕說:“貧僧早已習慣四處漂泊,隨遇而安,常以星鬥為被,草木為席。”


    我再挽留,烏角先生隻是不肯,遂送至營外,目送這位神秘的道士飄然而去。


    到了晚上,我反複想著白天和他的對話,感覺其中那句“隻是從商朝開始?沒有更早的記憶?”很值得推敲,左慈說他平生見過不少有印記的人,說明除了我之外的同類們,他們的記憶都不隻是停留在商朝,而是更早,很顯然,我可能因為某些原因隻從商朝開始記憶,而之前的生平忘得一幹二淨。而到底是什麽原因導致我對商朝以前的事情一無所知,則成了現在我解不開的謎團;還有一句“是不是同伴不好說,但是肯定有敵人。”也很詭異,畢竟像擁有這樣輪回能力的人世間隻占極少數,按常理應該是惺惺相惜的,為何會說可能是敵人呢?再者都已經可以無限輪回了,還有什麽更大的利益會驅使他們要費盡心機地去利用和陷害我呢?這第二個謎團也是我猜不透的。


    輾轉反側到了深夜,覺得眼下所知的線索還是太少,想太多也是徒勞,不如盡早入睡。於是我強迫自己清空腦中淩亂的思緒,也不知道花了多久才把自己從亢奮的狀態平穩下來,半夢半醒之間,還恍恍惚惚地的聽見夜裏巡更的刁鬥聲。。。


    自那天之後,我便暗派王遵等人到黃祖軍營,密切關注兩邊勢態,伺機而動。


    建安八年冬天,孫權再次征討江夏,黃祖此時年歲已高,不能力戰,屢戰屢敗,節節敗退,黃祖眼見大勢已去,隻好乘舟逃到了夏口。


    我想如果黃祖還有別的選擇的話,那他肯定不會選擇逃到夏口。他之前如此侮蔑我,還把我扣留在夏口,一扣就是三年,難不成還會指望我能感恩戴德?


    王遵等人比黃祖的敗軍更早來到了我的營中,跟我報知此事。我心想要不是之前左慈的那幾句箴言,這會兒就不等吳軍殺黃祖,連我都要趁火打劫,收編了他的軍隊,再宰了這個混蛋。


    當然想歸想,做還是得按照左慈交代的做。我命楊勝守城,自己則提起雙戟,背上弓,親率一千騎兵接應黃祖回城。


    出城五十裏,正撞見一路狼狽逃竄的黃祖,跟在他身後的就僅有不到二三十騎了,我暗嘲他正是不重用我,才有今日之敗啊。


    黃祖那老頭遠遠望見我的部隊後,大呼說:“甘寧,援我!”這次的聲音卻出奇的滄桑懇切,與他以往高傲輕蔑的語氣真有天壤之別,眼見他如此可憐,我心中有說不出的解氣。


    我正視著黃祖說:“太守可速回城安歇,甘某斷後。”


    我的部隊讓開一條道,給黃祖的部隊通過,他倒也不勒馬,反而快馬加鞭,快速穿過,他這分明是羞愧難當而有意地避免和我有眼神的接觸。而我的眼神則像刀子一樣目送著他,心想無論如何也要在氣勢上羞臊一下他不可。


    黃祖這邊的馬蹄聲剛漸消,西邊的馬蹄聲和腳步聲又開始隆隆作響。我料想是吳軍將至,遂吩咐手下嚴陣以待。


    我原想孫權率兵追來,中間還要渡江本沒可能帶更多兵馬,但是從慢慢出現在遠處地平線上的陣勢來看,兵力將近一萬左右!


    我心中一驚,大事不好,敵眾我寡,勢力懸殊啊。孫權這次可真是下足了血本,萬人過江追殺黃祖,看來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


    王遵在旁焦慮地看著我,而身後的騎兵們也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我知道此時士氣最重要,不能亂了軍心,馬上調轉馬頭衝著大家喊話:“兄弟們!不用怕,吳軍追兵雖多,但是他們犯了兩大忌諱,第一,他們長途奔襲,已經勞頓不堪;第二,他們渡江追討過來,騎兵已經很少,大部分都是步兵,是抵不過咱們騎兵部隊的!”


    我這麽一說,效果還是很明顯的,大家停止了交頭接耳,一個個敲打著武器,喊著軍號,開始振奮起來。等我再轉身,馬蹄聲腳步聲已經漸近,率領吳軍前部的是一位約有四十來歲的將軍,麵容猙獰,手持長劍,氣勢洶洶地縱馬殺過來。


    武將單挑這種事兒,我向來也不膽怯,舞起雙戟,策馬直向他衝過去。兩馬並頭的一刹那,我右戟瞄向他脖頸一揮,他趕忙立劍一隔,我趁機用左戟向他腰間刺去,這吳將躲閃不及,竟用手接住,拳頭上是鮮血淋漓,怒吼了一聲,用劍分開我的右戟,作勢欲回劍刺向我的胸口,我眼觀這出手速度實在太慢,破綻百出,幹脆以攻代守,掄起雙戟在他麵前耍出數道寒光。


    這吳將料敵不過我,拍馬折回。而我此時正打得痛快,哪肯罷休,見他馬快我追不上,下意識地抽出背後短弓,大喊了一聲“著!”,隻見這箭矢不偏不倚地正中他後頸,吳將應聲側翻落馬。戰場上忽然響起一個十五六歲青年的呼喊聲,騎著馬從吳軍中突出來奔向這吳將的屍體。


    我剛恢複理智,方才想到壞了!我這即將要投東吳的人,怎麽能殺吳將呢!這不是明擺著和東吳結怨呢麽。我正懊悔間,眼看著這個青年駐馬停在屍體前,哀聲喊著“父親”。


    原來被我一箭射死的吳將,是這個冒失青年的父親。本來敢擅自闖進殺陣的就應該毫不留情,可是不知為何,我竟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青年仇視著我,我卻下不了手。莫非是愧疚在作祟?


    我和他就這麽對視僵持了一陣,他用惡狠狠地眼神瞪著我,還不時作蛙怒聲,見他手裏那把刀越攥越緊,我感覺到了他的殺氣正在激增。


    不過到底是個毛頭小子,憤怒讓他的氣息變得越來越重,恐怕在這樣下去,我閉著眼睛,都能感覺到他的招式了。


    正思間,隻聽吳軍鳴金收兵,喚這小將回去。這青年氣得直跺腳,但又不敢違抗軍命,隻好將他父親伏在馬背策馬回去。


    眼看整個吳軍都開始慢慢撤退,我心才稍安。


    乘勝追擊肯定是不可能了,一千兵追擊一萬兵那就等於是去找死,而且吳軍後退得特別從容,沒有丟盔棄甲的,沒有哭嚎喊叫的。與其說是在撤退,倒不如說是吳軍在有意讓著我。


    而後來事實證明,確實是在有意留下我一個活口,當時我和吳將單挑的時候,正趕上孫權在軍中觀戰,讚歎我的武勇過人,才決定留我一條性命,已好尋機招降。萬沒料到,聽左慈的話保護黃祖,不但沒惹惱孫權,反而得到孫權的讚許,這世間的事,有時還真是沒法用常理去想。


    我當初對這場勝利十分滿意,不但救了黃祖,還以一人之力嚇退了一萬東吳軍。可是後來投了東吳才知道,原來當年殺死的武將,害得我陰差陽錯地與另一位未來的三國名將結下了深仇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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