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關羽所用偃月刀素來就是沉笨之器,又被我方才以環首刀挑開,如今這一刺無疑會讓他招架不及!


    正當我認為勝敗隻在此一舉之時,真正讓我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關羽不但沒有回避,甚至是手中的長刀依舊順著慣性畫著弧線繞到身後。


    難道關羽這一式橫掃輪空了,竟不知道要收勁?


    他當然不會這麽傻,我猛然想起這把青龍偃月刀的奇特之處,那就是它的刀柄後麵不是尋常的圓錐,而是一把鋒利的短刃!而且已經近在咫尺!


    太失策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關於的胸甲上,竟渾然不覺他的利刃早已撩向我的脖頸!


    千鈞一發之際,我再次陷入了判斷上的危機,雖有同歸於盡的衝動,卻終究有想要完勝關羽的**,我無奈放棄了這次攻勢,壓低身子閃過短刃。


    關羽沒有留給我任何喘息的空隙,高喝一聲,使出了他最擅長的絕技——翻身掄劈!


    這招我在操練場上倒也常見人戲耍,無非就是借助腰力,在不斷地翻跳時用刀連續向下劈。雖然耍起此式極具觀賞性,但又因為容易失去重心,動作繁瑣花哨,所以自古至今恐怕唯有關雲長敢在決鬥時用此式!


    關羽不但重心穩如泰山,力道足以開山碎石,而且招式迅疾如風,毫無破綻,可稱得上滴水不漏。


    我就在這樣猛烈地進攻下,邊格擋邊後撤,然而再這樣後退下去,我就要退到船尾了。


    原打算還用剛才的伎倆,把住關羽的臂膀繞到他的後背,怎奈關羽不停地翻跳,根本沒有可乘之機,他就像決堤的洪水湧進狹長的山穀,其洶湧之勢,勢不可擋!


    身後是長江之水,眼前是關羽之刃,難道此戰我注定要輸了?下意識的招架之中,我不斷地提醒自己,再不扭轉局麵,就沒有機會了!


    然而此時令我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關羽突然收招,又狼狽地後撤幾步,緊接著又擺出一副防守的架勢!


    這算什麽?


    難道在有意讓我?


    眼前這一幕讓我大惑不解,雖然在表麵上我隻是一皺眉,而且這個表情隻是一閃即逝,這樣大的雨相信也不會被關羽察覺,可是我的內心卻激起了比波濤還澎湃的浪潮。


    如果是對我的尊重,顯然我此時再先動手,那絕對是無賴潑皮之舉,可如果是對我的蔑視,此時不還手,豈不是讓關羽誤以為我屈服了他的威武?


    茫茫的大雨,我隻能隱約看得見關羽那張修偉的臉,我企圖在他麵部的某個細節上尋找答案,可我最終意識到這都是徒勞。


    關羽其人,無論心中有什麽事,哪怕是心虛,哪怕是恐懼,也不會表現出來的,他能表現出來的隻有威嚴,隻有憤怒,隻有作為一個純粹的勇士在比武時應有的表情。


    我慢慢地走近他,警覺地觀察著他的神態。衣甲被雨打透後,已經沉重不堪,我索性解掉胸甲,兩膀搖晃數下,頓時感覺輕鬆不少。關羽見狀,一言不發,但是竟也卸下肩甲,袒露出健碩的左臂。


    這是一個訊號,代表著比武還在繼續。。。


    我將手中刀展於齊眉處,刀尖衝著雲長,謹慎地向關羽逼近。


    這回合定要先發製人,我心想,環首刀不像素日裏慣用的江刀,江刀粗獷且分量適中,攻守都稱心意,而手中這把刀輕盈直細,方才招架關羽的偃月刀時,就明顯力不從心。防守絕不是長久之計,應該利用環首刀靈活的特性,以攻為守,才有勝算。


    眼看到了切近,我刀鋒一轉,在頭上作一半圓,向關羽斜砍過去,羽以刀柄格擋。第一式被擋開已在我意料之中,接下來就是我狂風暴雨般的攻勢,突!刺!砍!斬!挑!撩!攻擊!攻擊!


    我越打越興奮,在這一刻,已經感覺不到身體的疲憊;感覺不到暴雨的冰冷;感覺不到輕舟的顛簸,什麽都感覺不到了,甚至連自己的吼聲也都聽不分明了,隻有手中的刀舞得更加迅猛,其速堪比風雷!其狂猶勝妖魔!


    而關羽節節後退,雖防得滴水不漏,卻是強弩之末,拚刀數百合之後,羽已經顯露出氣力不足的跡象,每一次吃力的招架,每一次無奈的後退,我都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眼前的敵人,不過是一個掙紮在風雨之中狼狽而無助的老翁!


    如果照這樣發展下去,那麽當時的曆史應該會被我改寫,關羽不會再有機會水淹七軍,收於禁,斬龐德,嚇得曹操幾欲遷都避難。他將命喪於這條輕舟之上,成為我甘寧的刀下之鬼,而我也能踩著他的遺骨成為威震華夏的武中至尊,就像他當年踩著河北名將顏良,文醜之骨,風光一時無兩。


    正當我如癡如醉地幻想著即將到來的榮耀時,猛然發現的一個奇怪現象,對我來說如同當頭棒喝,令我瞬間打消了所有進攻的**——關羽居然全程都是在用左手發力的格擋姿勢!


    生死攸關之時,哪怕稍有差池,便是陰陽兩隔,豈能像這般怠慢!


    我氣憤地收住攻勢,大聲嗬斥道:“生死決鬥,就該全力以赴,雲長兄如何隻用左手抵禦我?難道是為了辱沒我麽?未免太自信了吧!”


    關羽回答說:“像你這樣的敵手,平生也未曾遇上幾個,關羽豈敢輕視!怎奈方才右臂舊傷複發,力不從心,隻好以左手招架。”


    關羽這麽一說,倒是讓我想通了之前為什麽他明明都已經把我逼到死角,不削幾個回合,我便要落入江中,他卻就此罷手,想來舊傷正是偏偏湊巧在那一刻複發。


    關雲長以為我作思索狀是在懷疑他的說辭,竟幹脆卸下了右肩甲,亮出了右臂,上麵還有條深深的刀痕,說:“剛才被卿軍兵卒暗算,這一斧正砍在我右臂舊箭瘡上。”


    我看著關羽那血肉模糊的傷口,心中大為驚奇,若換做常人,恐怕早已是手無縛雞之力,而關羽竟然能與我力戰百餘合,而我竟然毫無察覺到他的傷勢!


    我此時已經完完全全喪失了繼續比武的**,我幹脆丟下刀,走近前去問道:“這箭瘡是何時所傷?”


    關羽歎了口氣說:“三年前,赤壁之戰,你我兩家聯合抗曹,我奉諸葛軍師之命伏兵於華容道,以攔截沿路逃竄的魏軍殘部。原想隻是乘勝劫得馬匹、器械、錢糧而已,不料正遇上曹操本部人馬,操雖所率兵卒區區三百,我領軍一千,但跟隨曹操的還有許褚、徐晃、張遼三員大將!而此時正是曹軍兵敗潰退之際,操急令眾將一齊上陣,我遂與許、徐、張三將力戰。心中雖知是雙拳難敵六手,可我若就此罷兵,則曹操必然得脫,故苦苦死撐,隻待孫劉兩家追兵援助,然而與這三人鏖戰了數十合後,卻等來了曹仁的三千兵馬!明槍易躲,寸鐵難防,曹仁這無恥之徒竟在遠處放射弩箭,我正與那三員大將酣鬥,冷不防聽見拉弓聲,再要躲閃已經來不及。這一箭正中我右臂!”


    關羽用手點指那塊深深的傷疤,憤怒地說:“曹仁就是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害得我右臂劇痛難忍,無奈之下,隻好將武器換到左手接著打,可終究獨木難支,曹軍人多勢眾一擁而上,將我所帶領的一千軍兵打散了。”


    說到此處,關雲長戳刀長歎:“惜哉!惜哉!那天就眼睜睜看著曹操逃出生天。。。”


    關羽還沉浸在惋惜之中,我卻無意間在他的右臂看到了一個印記!是一隻獒!


    驚奇之餘為了避免被關羽察覺,我又接著問道:“這麽說箭瘡是那時留下的,可是距今已過了三年,還未痊愈,這又是為什麽呢?”


    雲長有些沮喪地說:“提起此事,說來話長,久戰沙場,難免身負有傷,區區右臂中箭,我本未當成事,可是拔出弩箭後,才發現箭簇上鑄有毒槽!回到營中後,右臂早已青腫僵硬,筋脈暴突淤紫,形狀駭人。”


    “情急之下,隻得遍訪名醫,正趕上當世名醫華佗途經此地,聽聞我中毒箭之事,特來救治。因為毒已深入骨髓,故元化決意用刮骨療毒法。”


    “刮骨療毒?”這個詞聽起來十分陌生,我不禁疑惑地嘀咕道。


    關羽點點頭說道:“這正是華佗所創,普天之下還無一人可以效仿此法,刮骨療毒,需將傷者手臂穿於一個固定的大環中,再用繩係緊,然後蒙住雙眼,醫者再去掉腐肉,露出骨骼,刮去骨上箭毒,用藥敷好,最後用線縫合。我嫌麻煩,故隻在臂上係一布繩,便由華佗下刀挖肉。”


    我聽得瞠目結舌,急切地問道:“連麻沸散都不服麽?刳肉刮骨,這與酷刑有何區別?”


    關羽回答:“期間與我子關平弈棋飲酒,故未覺劇痛。”


    我歎服道:“真乃天神也!”


    關羽搖搖頭說:“我不是什麽天神,而華佗卻是真正的神醫。敷藥縫合之後,手臂便可屈伸自如,效果立竿見影!我本欲設席款待華佗,再奉上百金以表謝意,然而華佗不但拒絕了酬謝,還推說有要務在身,不肯久留。他臨別時留下一帖藥,跟我說此藥按量敷於瘡口,可支三月,三月之後,他會再來為我調養一次,可保瘡口痊愈,右臂完好如故。”


    關羽說到這悲傷地說:“隻可惜華佗這一去,卻再也沒回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我猛然聯想到之前聽聞的一件事,連忙問道:“難道華佗所說的要務該不會就是去洛陽醫治曹操的頭痛吧?”


    關羽痛心地點頭說:“後來曹操疑心華佗欲加害他,遂把華佗押獄拷問,最後逼死於囹圄之中。”


    “華佗沒有如約回來,將軍的箭瘡也因此耽擱了?”


    “正是如此,隻怪我當初要是能在華容道殺了那曹賊,哪怕是我強留下華佗不讓他渡江北上,元化也不會遭此橫禍!”關羽連聲歎息,幹脆放下了刀,坐在了甲板上。


    我見狀也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忿恨地說:“華佗醫術精湛,濟世救民,乃是上天的恩賜,人人都應敬愛有加,猶望華佗能盡享天年,而獨曹操一怒而殺之,真天下萬民的損失!曹賊他日必遭報應!”


    關羽苦笑著說:“華佗死後,曹操愛子曹衝數月之後暴病夭亡,其病之罕見,當時名醫均束手無策,最後連曹孟德自己都懊悔一時衝動殺了華佗。我想這就是他的報應吧。而如今每到陰雨潮濕天氣,右臂箭瘡就疼痛不已,想必也是上天對我關某殺戮過甚的懲罰。”


    我說:“箭瘡遲遲不愈,應該是與關將軍久在軍前,無暇調理有關。”


    關羽慨歎說:“當年華佗也囑咐我傷筋動骨,乃需百日靜養。怎奈我自赤壁之戰後,奉命鎮守荊州。然荊州之大,事無巨細,全由我一人擔待,別說是靜養百日,能得上半日之閑猶算是僥幸了。”


    “關將軍明知近日將有暴雨,箭瘡必然複發,為何還要冒險前來赴宴呢?”


    關羽回答說:“我亦考慮過此事,可是我若不答應,你家吳主必欺我弱小,借此發兵。我又怎能憐惜自己的性命而不顧荊州六郡的百姓呢?”


    我回答說:“閣下所言雖有道理,可是依甘某看來,以關將軍之才,不應輕身赴此險境,一代武聖若屈死於“鴻門宴”中,實在可惜。不如留下性命,竭盡畢生之精力,追求武道之巔峰。”


    關羽垂下頭,狹細的雙眼若有所思地看著躺在一旁的青龍刀。俄而徐徐地說道:“武道之巔峰,哪個武者不是夢寐以求。關某直到現在也未嚐放棄過這個夢想,然而這個夢想雖然看似輝煌,可武道之巔峰是否同樣意味著無情與孤獨,你可曾想過?”


    我心中一驚,無情與孤獨!之前我確實沒有想過這點。我隻注意到了擁有武尊稱號的光鮮,但是無情與孤獨必然會是這個榮耀背後的另一麵。


    關羽重新拾起刀,站了起來俯視著我說:“所以要是在武名與忠義之間取舍,關某寧願為忠義而死,不為武名而苟活。”


    雲長這時又說:“但人各有誌,閣下若是欲求功名也是常情。我右臂瘡發,現在殺關某正是最佳時機。以興霸之武,簡直易如反掌,不如就此做個了斷吧!”


    時機!又是時機,多年前我谘詢左慈以人生大事時,他老人家說的就是時機,難道這就是千載難逢的時機?難道追求武名的道路正是需要這類的僥幸?我雖然此生做過很多趁火打劫,趁虛而入的事,然而這次,趁關羽箭瘡複發而殺他,我的內心是極其不忍的。


    此說話間,正逢雷息雨停,天開雲散,徐有清風陣陣。我抬頭仰視關羽,紅臉濃髯,青鎧長刀,巍然矗立,想必這就是擁有忠義之人與生俱來的瀟灑正派,心中不由得生起敬佩之情。


    “我不能殺你,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吧。待將軍痊愈,甘某再來請戰。”我回答說。


    說罷我便縱身跳入江中,此時早有吳船在旁接應,而關羽不作聲,隻是帶著說不上是欽佩還是感激的表情,長久地目送著我,而我登上船後也看著他,直到彼此終於消失於各自的視線之外。。。


    我意識到,關羽這樣的人是不能殺的,最起碼不應該死在我的手上,殺掉關羽這樣忠義無雙的豪傑,不但不會增加我的威望,反而會讓我背負千古的罵名。


    事實證明我的抉擇是正確的,我放棄了這次機會。而後來關羽卻在麥城之戰中被馬忠所殺,殺關羽時,馬忠是個籍籍無名的鼠輩,殺了關羽後,馬忠依舊是個籍籍無名的鼠輩。不但沒有得到什麽功名,反而未得善終,且亟遭後人詬罵。陰差陽錯地成了那個時代的小醜。。。


    忠義之士不能殺,這是我當天最明智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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