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光十足的午後,現在已是四月底了,樹木萌芽,春天悄然來臨。白晝一天天地在變長,沒幾天就是複活節。唐頤悄悄地從麵包房溜了出來,坐上有軌電車,繞過總火車站,去了埃特斯山腳下,那裏有一片茂密的樹林叫布痕瓦爾德。


    不是第一次來,而每一次踏上一片土地,她的心都會砰砰直跳。她在冒險,她在玩命,可是,她擋不住自己的腳步,因為她唯一的親人被關押在這裏。


    在邊緣地區下了車,站在林子口猶豫片刻,最後還是跨步走了進去。林蔭道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車轍,那濕濕軟軟的痕跡顯示,不久前還有車經過。


    道路邊有一塊指示牌,上頭寫著集中營5公裏,慎行入內。她不確定這個地方是否有崗哨,棄了相對平坦的車道,一腳高一腳低地在旁邊茂盛的灌木叢中跋涉。上一次她有證件,名正言順地開車走大道,這一次什麽也沒有,冒著性命危險偷偷摸摸地來。


    據庫裏斯所言,黨衛軍要從這裏造一條去薩克森豪森的鐵路,超過兩百公裏。這一帶的樹林廣袤無垠,到處都是高聳入雲的百年古樹,密密麻麻,連陽光都無法侵入。而現在,納粹異想天開,不但砍掉它們,還要建造成公路,這其中的工作量叫人無法想象。


    在樹林裏越走越深,也幸虧唐頤來過一次,加上這條車道,知道大致方向,才不至於迷路。陰冷的樹林偶然傳來幾聲鳥叫,尖銳而淒厲,她下意識地抬頭望上去。天空密密麻麻地布滿了樹葉,隻剩下無數光點,透過縫隙灑下來,就像一張錯綜複雜的漁網線,讓她想起了格林童話中的黑森林。


    向前行進了大約半個多小時,終於走到盡頭,一大片空地突兀地出現在她眼前。很多穿著橫條衫的人,男男女女,在那裏辛苦勞作。沒想到才一個多星期,采石場的外圍就擴大了數倍,唐頤沒有心理準備,不由嚇一跳,心急慌忙地向後退了幾步,委身躲在灌木叢裏。


    她所在的地勢比采石場高出了一截,這居高臨下的視野讓所見的一切都一目了然,再望遠一點,就是集中營的入口,透過那兩扇地獄般的鐵門,可以看見淡綠色的房頂。那裏頭,是另一番天地。


    在菜采石場工作的這些人,一個個就像流水線上的機器,機械麻木地重複著手上的工作,沒有停頓,也沒有遲疑,動作看起來倒是出奇的一致。


    唐頤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下麵的囚犯,試圖尋找著父親的身影,可轉了一圈,都沒有瞧見。現在是四月份,剛換了夏令時,比平時提早了一個小時。她沒留心,來得很不湊巧,撞上他們還沒收工。這裏到處都是看守,不能出任何岔子,否則肯定得吃不了兜著走。


    她用力地咬了下嘴唇,口裏充斥著一股苦澀的味道,看不到父親,此刻心情複雜,那種暫時鬆了口氣,又同時忐忑不安的感覺叫人崩潰。


    采石場是暫時的工作點,因為地界太廣,所以周圍並沒有拉起鐵絲網,卻有哨兵,而且還不少。每隔十多米,就有一個,他們手中扛著槍,就像一尊尊不苟言笑的門神。


    唐頤正轉動著腦子,思考著下一步計劃,這時,從集中營的方向開來了一輛車。車輪子一滾,眨眼便到了這裏,車門打開,從裏麵走出兩個軍官。他們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熱烈地交談著,領子上的骷髏頭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個標誌是他們傲慢的根源。


    雖是大白天,但這兩個家夥卻已經呈現出了醉酒的跡象,一邊大聲相互攀比權勢,一邊將裝著烈酒的容器傳來遞去。


    其中打了個飽嗝,道,“那家夥真奇怪,不是說來參觀的,也不下車,這讓我們怎麽上演好戲?”


    “得了,人家是國防軍的上尉,而且是軍警,而且和頭兒還有合作關係,沒準哪天我們還得在他手下求生存。”


    “我呸,不就是鏈狗。和我們看守一樣……一樣臭名遠昭,神氣個屁。哈哈哈。”


    “噓,你小聲點。我們和他,一個看守,一個軍警,井水不犯河水。他來這參觀,也不過是為了完成任務走走場子,我們真沒必要得罪他。他目中無人,那就讓他自己在車子裏呆著,過個半小時,等時間差不多了,再將他送回去,這樣和上頭也好交代。”


    “對,就這樣。”


    兩人交換了意見後,將酒一飲而光。他們百無聊賴地聊了一會兒各種話題,大概是嫌時間過得太慢,便開始伸著腦袋四處找樂子,眼睛一轉,最終將目光移向了這群可憐的勞工。


    正巧這時,有個勞役挑著石頭從他們身邊走過,彼此之間明明還有一段足夠的距離,可這軍官卻突然跳起來發難,把鐵質的空酒罐子狠狠地砸了過去,叫道,“你這隻猶太狗,不長眼睛嗎?”


    酒罐子砸在那人頭上,立即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他一怔,茫然地放下石頭,回答,“長官先生,我並沒碰到您啊。”


    軍官臉上立即露出了驚訝的神情,回頭看了同伴一眼,不可思議地道,“撞了我,他還敢狡辯。”


    另一個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幸災樂禍地道,“這說明,你對他們的管教不到位啊,漢斯。”


    這笑聲聽起來特別刺耳,這個叫漢斯的下士立即不樂意了,幾步走到離他最近的哨兵麵前,取出警棍,一言不發地朝著那人抽了一棍子下去。


    “說對不起,你這個蠢蛋。”


    “我沒做錯啊,長官。另外,我也不是蠢蛋,我曾在柏林洪堡大學教哲學。”


    漢斯抽打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種滑稽的表情,仿佛聽到了什麽天方夜譚,“馬努.爾,你聽聽,他都說些什麽?”


    “他說他是知識分子,你是農民。”馬努.爾哈哈大笑。


    這句玩笑無疑是火上澆油,漢斯更怒了,毫不手軟地一棍子抽到了他的臉上,教授先生登時鼻血如注。可暴行還沒有停止,相反,隻是拉開了帷幕。


    漢斯喝得有點多,再加上心裏憋氣不爽,逮到一個機會發泄,自然不會放過。隻見他手中的警棍一下緊接一下,穩穩當當的,全都落在那人身上,每一棍下去都發出悶響。


    這樣的毒打,再強壯的人也承受不住,更何況是一名體質文弱的教授。囚犯哼了幾聲,一頭倒在地上站不起來,可漢斯還是沒有泄氣,反而變本加厲。他用警棍挑起他的臉,然後一腳下去,踩住了他的喉嚨,就像踩死一隻蟑螂似的用力碾了幾下。


    教授的四肢抽搐了幾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軍靴,嗓子裏發出垂死的咯咯聲,仿佛在求饒。四周安靜極了,看不過去的不敢說話,可以阻止的卻沒覺得這有什麽大不了。前後不過幾分鍾時間,原本一條鮮活生動的人命,現在卻在死神麵前苦苦掙紮。


    “賤種!”漢斯哼了聲,腿一伸,想一腳踢開教授,沒想到他的手卻緊緊地扣住了自己的靴子,一時竟然擺脫不了。他不由皺起眉頭,衝著同伴嚷道,“還有白蘭地沒?再給我來一口。”


    馬努.爾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鐵罐,擰開蓋子遞給他,道,“行了,省的到時候收不了手。”


    漢斯接過白蘭地灌了口,故意大聲嚷道,“怕什麽,這不過又是個企圖逃跑被我擊斃的蠢貨。”


    兩人一邊喝酒一邊嘟囔,這時,不遠處的車門打開了,走來一名軍官。不同於看守的黑色製服,他穿著一套墨綠色的軍裝,不管是裝扮還是肩章,都顯示出和他們的不同。


    他不但級別高出了一大截,就連身形也異常高大魁梧,這一路走來,衣袂擺動,步伐沉穩幹練,看起來氣勢十足。


    不多久,漢斯還表示出對這人的不屑,可現在這些表情全都化作了奉承,趕緊伸手遞過白蘭地,道,“上尉先生,您怎麽下車了?”


    他伸手推開酒,從自己口袋裏掏出了香煙,在嘴上塞了一根。


    見狀,漢斯急忙掏出打火機給他點上。


    上尉吸了口煙,然後側過頭,朝著唐頤所在的地方噴出煙圈。從這個角度望下去,唐頤將他的臉看得一清二楚,整個人仿佛被釘住了似的,手腳發冷。全身上下,唯一在動的就是胸腔下的心,仿佛在這瞬間,全身的血液一下全都湧到了頭頂。


    這才相隔幾天,他們又見麵了。


    上一次見麵在集中營,這一次還是在這。短短一星期,庫裏斯依然一如既往的容光煥發,棕色的頭發打理的一絲不苟,一雙碧綠的眼珠子沒有酒精的侵染,顯得異常透澈精湛。這裏的樹木都被砍伐了,燦爛的陽光大片大片地灑在他身上,將他的輪廓完全融合在光芒裏,看上去更加英姿颯爽。


    他一口口地抽著煙,越是沉默,越是讓人摸不著邊際。當他垂下眼睛時,濃密的睫毛便在他清俊的麵容上投下了一道淡淡的陰影。他低頭望了眼地上苟延殘喘的人,眼底是一種割裂了的空白,既沒有厭惡也沒有生氣,仿佛不管他的事。


    “是你打傷他的?”


    明知故問!漢斯在心裏嘀咕了一句,嘴裏卻畢恭畢敬地道,“他企圖逃跑。”


    “是嗎?”庫裏斯揚了揚眉頭。


    見他望著自己,漢斯一陣心虛,低下頭應了句,“是的。”


    “你們一般怎麽處理逃犯?”


    “就地陣法。”


    “聽不見。說大聲一點。”庫裏斯。


    “就、地、陣、法。”


    “啊哈。”庫裏斯又給自己點了根煙,上下打量了兩人一眼,道,“你們喝酒了?”


    漢斯的舌頭不由打了個結,訕訕地道,“就,就一點兒。”


    他的目光瞥過地上的空酒罐子,那裏裝的可是白蘭地,不是一般酒精含量較低的啤酒。庫裏斯呼了口氣,漫不經心地問,“你們上班時間能喝酒麽?”


    漢斯心口頓時一緊,結巴了半天回答不出。


    庫裏斯不是他們的直屬上級,管不了那麽多,也就是隨口一問。


    可他卻自以為聰明地繞過了問題,顧左右而言他地答道,“我們的頭也喝一點兒。”


    “是麽?想動粗就動粗,想喝酒就喝酒,比起前線的戰士,這裏的工作可真不賴。”


    聽他話中帶著嘲諷,漢斯頓時噤聲,連個屁都不敢放。


    庫裏斯掃了他眼,嘴角扯出一個沒有溫度的冷笑。抽完煙後,將煙頭扔地上,隨意地碾了下,下巴朝著囚犯點了下,道,“那麽,你打算怎麽處理他?”


    漢斯完全摸不清他的思想套路,可又不想得罪他,試探著用討好的語氣,問,“送去讓軍醫治療?”


    聞言,地上的囚犯像是溺水的人看到浮木,鬆開漢斯的靴子,一把抓住庫裏斯。他因痛苦而扭曲著臉,被血糊了一臉,張著嘴喘息,似乎在傳遞什麽信息。


    他眼角一彎,笑了起來,“治什麽,浪費醫用品。”


    “那……”


    漢斯的話還沒說完,就見他從腰帶上抽出槍,熟練地拉上膛,瞄準囚犯的心窩,就是一槍。砰地一聲,驚走了樹上的鳥,教授渾身一抽,鮮豔的液體噴薄而出,飛快地滲入草地,染紅了一片地。一時間,所有的動靜都停止了,囚犯沒有掙紮,沒有呼吸,也沒有了生命。他的靈魂或許還在,怨憤地看著這個劊子手,可最終也會隨風飄散。


    庫裏斯收起槍,插回腰間,見大家都在看自己,便莞爾一笑,淡然道,“這一槍,出於人道主義。”


    作者有話要說:我暈,為毛馬努.爾這個名字也會河蟹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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