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個星期,唐頤終於脫離了死神,傷勢基本穩定了下來。


    她睜開眼睛後,第一個舉動就是去摸腹部,可是,那裏空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這個感知,讓她一下子清醒過來,顧不得身上插著的各種管子儀器,掙紮著想爬起來。


    “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的尖叫聲立即吵醒了身邊的人,科薩韋爾緊緊地握住她的雙手,將她攏在懷中,聲音中帶著一絲哽咽,“感謝上帝,你終於醒了。”


    唐頤卻連看也沒看他一眼,目光在病房裏到處遊移,推搡著他的肩膀,嘴裏不停地重複著一個問題,“我的孩子呢?”


    孩子……


    這個詞語讓他渾身一震,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感受到了他的戰栗,她也跟著渾身一抖,隨即料想到了結果。


    科薩韋爾按住她躁動的身體,有力的雙臂將她扣在懷裏,閉了閉眼睛,一咬牙,最終狠下心親手撚滅了她最後一絲希望,“孩子沒有了,他去了天堂。”


    簡簡單單的幾個字,這說明真相的一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一把尖銳的錐子,狠狠地在彼此心頭上鑿開了個洞,刺得鮮血直流,痛不欲生。


    唐頤聽到這句話,身體一下子軟了下去,癱倒在他懷中,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仿佛最後一根神經都就此崩斷。這不是真的吧。七個月的小生命,在她身體裏存活了那麽久,就像是她的一部分血肉,怎麽可能說沒就沒了?


    她看著他的眼,艱難地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


    “男孩……”她喃喃自語。


    對她而言,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了。她眨著幹澀的眼睛,怔怔地望向天花板,老半天才吐出一句,“科薩韋爾,你騙人的吧。”


    聽她這麽說,他眼眶一熱,幾乎控製不住自己的淚腺。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啊!


    他顫抖著聲音,反複親吻著她的額頭,道,“還會有的,我們都還年輕。聽醫生的話,好好養身體,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不要被短暫的痛苦奪去了希望,我……”


    科薩韋爾說了些什麽,她一句都沒聽進去,隻有心裏的疼,真真實實地存在,如烈火般熊熊燃燒著,幾乎要將她殆盡了。是的,身體上的傷總有一天會愈合,隻有心裏傷,傷到骨髓靈魂,無藥可救!


    她閉上眼,吸了口氣,然後又睜開,出現在眼前的還是這個世界,還是這個現狀,什麽也沒改變。當噩夢和現實沒有了界限;當自己永遠醒不過來;當痛,永無止境……這就是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懷中的人沉默著,死一般的寂靜,他不安地鬆開懷抱,低下頭去看她,卻瞧見她一臉的淚水。她流著眼淚,無聲無息,卻是這樣無助而絕望,這脆弱的人影映入眼簾,他的心都要碎了,心裏的自責幾乎將他淹沒。


    “唐,是我對不起你們……”話說到這裏,再也說不下去了,事情已經發生,再說這些又有何用?時間不會倒退,人死不能複生,空談隻是徒增悲傷啊!


    唐頤不想說話,也沒力氣。


    發生這種事情,誰都需要時間平複,科薩韋爾不逼她,也逼不了她。扶她在床上躺平,蓋上被子,伸手拂過她的臉,擦去她的淚,暗自神傷。


    讓護士叫來了醫生,見她意識清醒了,便給她做個全麵的檢查,又掀開紗布,仔細地看了下她的患處。


    醫生道,“腹部的傷口愈合得很好,沒有傷到內髒,不日就會愈合。隻是腦袋上的槍傷,恐怕有點麻煩。”


    聞言,科薩韋爾皺起眉頭,神情緊張地問,“如何?”


    “子彈卡在大腦裏,壓迫神經,會導致記憶衰退。就目前的醫療水平而言,開腦的技術不完善,而且物資匱乏,風險會很大。”


    “你的意思是保守治療?”


    醫生點了下頭道,“隻要沒壓迫到主要神經,一般不會影響肢體活動。用藥物控製一下,等過個十來年,不管是醫療技術還是局勢,都可能是另外一個境界和狀態。”


    “我明白了。”


    醫生囑咐了一些注意事項,替她換了藥物,這才離開。


    唐頤躺在那裏,臉上平靜的不起波動,但心裏卻暗潮洶湧。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你走。”


    科薩韋爾看了她一眼,強忍下心頭尖銳的刺疼,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關上房門後,他靠在門背上,深吸了口氣。這薄薄一堵牆的距離,擋開了彼此的心。


    等房間裏又隻剩下自己一個人時,她再次睜開了眼睛,望著窗外碧藍的天空,靜靜地思考,默默地流淚。


    是她的孩子幫她擋住了這一槍,該死的人,應該是她。


    ***


    在科薩韋爾的精心照料下,唐頤恢複得很好,身體上的硬傷基本都愈合了,剩下的,就是心靈上的創傷。


    但凡給她檢查過傷勢的人無不驚歎,她的運氣真的很好,在死神的眼皮底下,硬是躲過了一劫。這兩顆子彈,一顆射進了腦殼,一顆射進了腹部,差之毫米,這輩子就再也醒不過來。


    這一場浩劫雖然沒帶走她的生命,卻讓她變得更加沉寂,不愛說話,不愛笑,也沒有表情,仿佛戴上了一張假麵具,和誰都保持著一道距離,連科薩韋爾都看不透她。


    他放下工作上的事,抽出時間整日陪伴著她,可是兩人之間,沒有一句話。說什麽,都傷心;說什麽,都蒼白。


    將蘋果切成片,他小心翼翼地喂著她,唐頤被動地吃進嘴裏,不管是酸還是甜,都默默地往下咽。見她始終自閉著,科薩韋爾實在忍不住了,一個萬人之上的帝國將軍,卻在他心愛的女人麵前,低聲下氣地懇求,“和我說一句話好嗎?”


    唐頤低著頭,噘著蘋果,仿佛沒聽見他在說什麽。吞下蘋果,她又拿起下一塊,往嘴裏塞,動作機械地就像一個沒靈魂的布偶。


    科薩韋爾握住她的手腕,抬起她的下巴,逼她和自己對視,“你這是在折磨自己,還是在折磨我?”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她眨了下眼睛,卻還是不肯說話。先後失去父親、孩子,陰影籠罩著她,她走不出來。


    她的痛苦,他全都明白,除了耐下性子體諒她,還能如何?科薩韋爾牽過她的手十指相扣,一遍遍地親吻她幾近白得透明的手指,道,“如果心中對我有恨意,你就發泄出來,狠狠地揍我。”


    唐頤垂下眼瞼,縮回手,輕悠悠地道,“我不恨你。”


    見她終於開了口,他不免喜形於色,雙手攬住她的肩膀,揉入懷裏,“我寧願你恨我,恨我說明你還愛我。”


    他寧願她能夠放聲慟哭,和自己鬧脾氣,把一切情緒都發泄出來,也好過這樣無聲的冷暴力。他擁她在懷,她明明在那,卻沒有存在感,一個人如果沒有愛、沒有恨、沒有悲、沒有喜,甚至沒有了希望,那剩餘的人生路又該如何走下去?


    她避開他期待的目光,閉上眼,靠在床背上道,“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可以麽?”


    除了說好,他還能說什麽?心裏頭的焦慮幾乎將他磨瘋了,偏偏還要硬壓著,微笑以對。他不敢將她逼得太緊,怕適得其反,隻有忍耐。每日每夜地守著她,把痛苦給自己,把時間給她,期待她有一天自己從陰影中走出來。


    科薩韋爾走了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見她病懨懨地躺在那裏,精神和氣色全無,心痛得說不出話。抿了抿嘴唇,他轉開視線,還是硬下心,走了出去。眼不見為淨,也隻能如此了。


    唐頤不瞎,這個男人為自己的付出,她都看得見。孩子沒了,這不怪他,真要恨的話,也隻能怨這個動蕩的時代,太沒安全感。失去骨血至親,好比心尖上硬生生地被人捅出了一道口子,一下子怎麽好得起來?


    看見科薩韋爾在眼前晃動,她就不其然地會想起她那去了天堂的兒子。七個多月……都能看出眉眼間的相貌了,也許孩子和他父親一樣,英氣逼人。隻可惜,她看不到了。


    這樣想著,心更疼,無疑在血淋淋的傷口上又劃了幾刀下去,所以她索性不去麵對。看不到他,就不會胡思亂想,這樣才能壓下那股尖銳的痛楚。


    科薩韋爾走了之後,唐頤也跟著起了床,拔了針頭,換了衣服,偷偷地溜出了醫院。


    這是一個秋季雨後的下午,空氣清新,她一個人跑去醫院附近的公園散步。又是一年,眨眼間43年也要見底了。


    她站在小河邊的欄杆前,望著遠處的風景發呆,靜靜地佇立,耳邊清風襲過,吹散她的頭發,繚亂了她的視線。見岸上有人,一隻白天鵝帶著一群小天鵝遊了過來,它對著唐頤伸了伸脖子,嘎嘎地叫了幾聲。


    唐頤一動不動,就像一座雕像,連眼睛也沒眨一下。


    討不到食物,天鵝群又緩緩地遊走了。


    看著這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她心裏最柔最敏感的地方,被觸動了。她微微揚起嘴角,眼底卻早已熱淚盈眶,微笑也有關不住眼淚的時候。


    一眨眼,淚珠滾落,她伸手胡亂地擦了一把,卻怎麽也擦不幹,反而把雙手都打濕了。憋了那麽久,終於忍不住發泄了出來,眼淚決了堤,流瀉而下。痛定思痛,她伏在欄杆上壓抑地慟哭,這一場噩夢究竟什麽時候才能走到盡頭?


    哭聲漸漸小了下去,變成低沉的抽泣,她抬起臉望著遠處河岸,怔怔地發著呆。正神遊太虛著,這時,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強勁有力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唐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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