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名身穿黨衛軍製服的士兵抬著棺木,上頭覆蓋著一麵巨大的納粹萬字旗,小提琴手在邊上奏起了哀樂,墓園裏舉行著莊重的儀式。


    棺木緩慢地沉入土地,人們一個接著一個走過,將鮮花和泥土覆蓋在棺蓋上,牧師拿著聖經在一邊致悼詞。


    唐頤站在樹後,遠遠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下葬,悲傷在心間湧動,多麽希望自己可以親手安葬他。可是,太多的達官顯宦,她和科薩韋爾的關係見不了光,他這樣風光大葬,是因為他為納粹立了戰功,而自己的出現隻會拖他後腿。


    她等了很久,一直到儀式結束,等那些政黨界的要人都離開,她才從陰影中一步走了出來。從樹下到墓碑不過十來米,可是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冒出一股鑽心刺骨的痛意。


    蹲□體,唐頤將手中的花束放在他的墳墓前,伸手撫過他的照片。黑白相片上的人,依然溫柔微笑,仿佛他不曾離去。眨了眨眼睛,淚水滑落,曾經炙熱的愛戀,如今,隻剩下這座冰涼的墳墓。


    她動了動嘴,想說一些離別的話,可張了嘴才發現,今生的緣分,一旦畫上了句點,說什麽都是蒼白,做什麽都是徒然。


    背後傳來了腳步聲,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唐頤轉過身,那一刻,她以為自己看到了科薩韋爾。


    這是一張和他極其相似的臉,卻沒有他那不凡於眾的氣質,她很快便認出了兩人的不同。


    年輕人在她的注視下有些不自在,伸手擋在嘴前,幹咳了下,主動自我介紹,“你好,我是科薩韋爾的堂弟,艾利克。在巴黎的時候,我們有過一麵之緣。”


    唐頤轉回臉,沒再看他,對這個人的存在完全不感興趣。也許這個舉動很無禮,可她實在很累,心中積壓了太多的悲傷,幾乎將她逼瘋,讓她無力再去顧忌其他。


    艾利克也不在乎,伸手掏出一封信遞給她,道,“這是我哥哥寫給你的。另外,裏麵還有一把鑰匙,他的部分財產將由你來繼承。”


    唐頤不記得他還說了些什麽,也不記得他是什麽時候走的,她的注意力隻停留在了信紙上,好似上頭還染著科薩韋爾的體溫。將鑰匙捏在手心裏,她打開了信。


    親愛的唐頤,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陣亡,雖然這是我最不希望發生的情景,可我們不得不麵對。


    在蘇聯的每一天,我都在思念中度過,每天都有戰友在身邊死去,我害怕下一個就是我。我一直很努力地想生存下去,可是上帝似乎卻不願和我們同行,沒有食物、沒有槍彈、沒有醫藥……最後就連我們的鬥誌也跟著喪失了。


    可是,無論這裏的環境多麽惡劣,傷口的疼痛多麽劇烈,我仍然沒有放棄活下去的信念。因為我答應過你,我要活著回來,我會再給你一個孩子。每天都對自己重複這一句話,當它被重複一萬遍的時候,謊言也會變的真實。


    ……


    今天,我失去了最親近的部下,彼得。他是為了救我,而被子彈射中大腦,一槍斃命。看見他在我身邊倒下,我的信念瞬間倒塌,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可是,當我想起你,力量仿佛又回來了不少。躺在這冰冷的防空洞裏,我反複親吻著你的照片,隻有這樣,才能重燃希望,讓身體上的疼痛不那麽清晰。


    我們在撤退的路上,遭到了伊萬的偷襲,窮途末路的絕望把我們都逼瘋了。這不再是一場戰爭,而是屠殺,我們每個人都是屠夫,見人就射。感謝上帝,血洗大地之後,我們獲得了短暫的勝利,可是和總部的通訊卻中斷了。


    當時,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能再給親愛的寫信了。請原諒我沒有回複,但你的來信我一封封都藏著,它們染著我的血,帶著你的思念,也是我走下去的希望。


    我愛你,唐頤,用生命愛你。可惜生命是這樣的脆弱,我憎恨自己,為什麽沒有九條命?這樣,九死一生後,便能回來找你。


    不管我發生了什麽事,你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不要輕言生死,就當是為了我。我知道你不喜歡庫裏斯,我也憎恨他,可是,在我走後,他是唯一一個有能力顧全你的人。我和他做了一筆交易,他會當你的守護神……


    伊萬已經攻到外麵,沒有退路了。現在我該拿起槍,繼續奮鬥到最後一秒,可是我卻忍不住取出了筆,寫下這些字。


    也許,是最後一次重複,可我還是要說,我愛你,唐頤,你的名字是我死前說出口的最後一個字。如果,將來你選擇忘記,我不會責怪你,曾經的擁有已讓我很滿足。我會在雲端一直看著你,所以你要微笑,讓自己幸福。而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當人們問起來,誰是你的最愛,請你一定要說是我。


    抱歉,我沒有守住承諾,讓你傷心了。你失去了那麽多親人,你的父親,你的孩子,還有我。


    我會永遠愛你,不管是生,還是死。


    ……


    唐頤再度哭了,淚流滿麵,因為他的這些話,一字一字地敲進心田。輕風拂過,就像他溫柔的擁抱,人已經離去,影子卻還逗留在心間。以前的點點滴滴,又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她抿著嘴唇,壓抑地哭泣著。淚珠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滾落,沒有大聲的哭泣,卻更令人心痛。那串眼淚就像是有了生命那般,走到它應該去的地方,滲入土中,最後消失不見。


    無法阻止的愁緒在胸中越滾越大,她的兩道柳葉眉微微地彎起,美麗的臉上寫滿了哀傷。短短幾個月,卻將她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父親和丈夫相繼離去,從此往後,她的委屈和恐懼再無人能懂。


    太多的悲慟,讓她奔騰的眼淚停不下來,這成了唯一的發泄方式,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這場瘋狂的戰爭中,每天都在失去,她不知道上帝還想奪走什麽。仿佛被她的情緒所感染,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樹上的花瓣飄零,在她身邊溫柔墜落,紛紛揚揚,似在為她哭泣。


    抬起頭,看見庫裏斯在對麵的綠蔭道上走過,他依然一身挺拔的軍裝,看起來硬氣逼人。那兩道目光似乎從不曾離開過她,唐頤慢慢地站了起來,臉上染滿了淚水。


    兩人對視幾秒,他抿著嘴,大步地走了過來。什麽話也沒說,從口袋中掏出手帕,舉起手,似乎想替她擦去眼淚。


    在科薩韋爾的墓前,唐頤不願意做出和別的男人親熱的舉動,便扭頭躲過。庫裏斯捏住她的下巴,用力扳正她的臉,不讓她逃避。


    她掙脫不開,隻得順勢接過他手上的帕子,抹去眼淚。


    雨越下越大,透過樹葉,滴滴答答地打在大理石的墓碑上,也淋濕了彼此的肩頭。庫裏斯陪她站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唐頤被他拉著,被動地向前跨出腳步,最後一次回首,望向那座華麗卻也冰涼的墳墓。


    再見了,科薩韋爾。


    坐進車裏,輪子一滾,便駛出了墓地。


    唐頤率先打破沉默,問道,“你和科薩韋爾做了什麽交易?”


    庫裏斯想了想,還是決定直言,“隻要他活著一天,我就不能動你,但要是他自己陣亡了,我全盤接手。他幫我晉升,我幫他料理後事,包括照顧你。”


    “我不需要你照顧。”科薩韋爾將三座城葡萄園的產業留給了她,另外還有一筆不小的存款。


    他看了她一眼,不緊不慢地道,“沒有我罩住你,你一天也活不下去。”


    這話雖然說得有些自大,但也是不爭的事實。作為外國人,不至於被送入集中營,但受排擠欺壓是肯定,即便她有錢,也未必能活得輕鬆。


    唐頤咬著嘴唇,道,“我不想留在德國了。”


    庫裏斯怔了下,隨即問,“去哪裏?回法國?”


    “瑞士。”


    聞言,他握著的方向手一緊,道,“現在戰火紛飛的,海關都關閉了,連貿易往來都取消,你怎麽去?”


    是啊?怎麽去,這確實是個問題。當初科薩韋爾倒是替她辦過證件,可惜被這一場突然降臨的空襲給毀了,要重辦,就看庫裏斯肯不肯幫這個忙了。


    “你有辦法的……”


    庫裏斯冷著聲音,一口回絕,那語氣是這樣的斬釘截鐵,“我沒有。”


    她不甘心地反駁,“可你是軍警少校,而且,你說過,黨衛軍裏有不少你的校友。”


    他轉過頭,看向她,咧嘴笑道,“唐頤,你是真傻,還是在裝傻。我拒絕,是因為我不願意,知道我為什麽不願意嗎,因為我不想讓你離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當然無法再自欺欺人,頓時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倒在座位上,最後一絲希望都撚滅。


    老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她無奈地問,“那你想怎麽處置我?”


    這認命了似的的語調在他聽來很是刺耳,可轉念一想,自己也確實在強人所難,便放軟了口氣,道,“跟著我吧。科薩韋爾沒完成的,我來替他完成。”


    唐頤苦笑,“如果我說不呢?”


    “不管你願不願意,都沒有選擇。”


    可不就是,事到如今,她就和德國一樣,已陷在漩渦中,都沒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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