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渠關上臥房的門,不久後便熄了燈。南山則杵在外頭動也不動,歪了腦袋怔怔看了一會兒,才踮腳轉了小半圈,腳後跟輕輕落地,一點聲息也沒有。


    她很有自知之明,清楚方才那一通鬼話根本糊弄不了裴渠。但裴渠既然擺了一副不想與她計較的樣子,那她也沒必要送上去讓他抹脖子。


    盡管裴渠對她起了疑,今晚又落人口實好像受了威脅,但南山卻一丁點不高興的想法也沒有。


    她本心裏並不反感做裴渠的徒弟,也不排斥多個進項,徐妙文給的條件實在太合心意了。


    隻是——


    南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忽地從懷襟裏摸出個東西,將腦袋裏剛冒出的想法強壓了下去,這才拖著一身*的衣裳回了房。


    裴宅重歸闃寂,而裴渠卻輾轉反側。夢斷斷續續,累積起來卻是一個長夢,到頭了,什麽也看不見,隻剩一片白茫茫。悠長回憶在腦海裏轉了個大圈,許多事都依稀不明,他坐起來,重新燃起燈,披上外衫打開了床頭的藤條箱,翻開上麵疊得整整齊齊的衣物,從中抽出一本《洛陽伽藍記》。


    書皮有毀損,血跡幹涸,伴著悠長歲月滲進紙張紋理與黑墨之中,拂拭不去。


    字是楷體,規矩齊整,字跡中又有幾分女子特有的秀氣精致,圖稿亦是畫得十分仔細,看得出用心。


    裴渠對著並不明亮的燈台,一頁頁翻到最末,不知不覺已到了報曉時分。


    鍾鼓聲交織而來,晨光卻似乎有些吝嗇。南山翻了個身,麵朝著藺草席聽了會兒鍾鼓聲,睜開眼將席子上壓死的蚊子屍體數了一數,最後擁著薄被坐了起來。


    她朝小窗子那瞥了一眼,外邊是一片晦暗之色,全然不見太陽影子,看來是個陰天。南山伸手揉揉酸痛的膝蓋,猜想今日可能會下雨。


    昨晚的月色就是狗屁,隔天竟是這般破天氣。


    她套上窄袖圓領袍子,裹了襆頭,對盆裏的水照了照。青黑紗羅下是一張白白淨淨的臉,恩,是個年輕逼人的士子模樣。


    南山穿戴整齊,手腳麻利地鋪好床,拎上包袱便出了門。帶著爽快涼意的晨風灌進了廊內,南山舒舒服服打了個哈欠,手裏還拎著她的髒鞋子。


    她下了廊正要低頭穿鞋,忽聞得一聲慘絕人寰的“這些下作的洛陽蚊子!”罵聲傳來。南山扭頭去看,隻見徐妙文黑著一張臉衣冠不整氣呼呼地從客房中跑了出來,從頭到腳都盤布著一團黑乎乎的怨氣。


    有一種蛇精即將被蚊子精打回原形的架勢。


    南山素來秉承著“窮則獨善其身”的原則,想想自己懷襟中少得可憐的銅板,她毫不猶豫地穿上鞋子走了。


    可還沒走幾步,眼尖的徐妙文就喊住了她:“站住!”


    最後一波開坊鼓聲到了頭,徐妙文忍下對蚊子的怨氣,走到南山麵前,質問道:“南媒官這是打算去哪兒?”


    南山拎著包袱手往前一推,微微躬身行了個禮,做得有板有眼。她隨即站定,順理成章說道:“某還有些旁的事要做,便不在府上叨擾了,這就出去尋個館舍住下。還望少卿轉告郎君,勿忘了下月初三白馬寺之約。”


    “何不直接提醒裴某呢?”


    南山聞聲甫一抬頭,便瞧見了朝這邊走過來的裴渠。


    南山張口就回:“某以為郎君如昨日一般早早離了府,遂隻同徐少卿說了。”


    徐妙文又懶又困地哼了一聲:“她是怕你將她扣下來當長隨,嚇得一大早就跑了。”


    “少卿此言差矣。”南山接口道,“某若是想逃之夭夭,自然連白馬寺之約也是不會再提的。何況某有名有姓,又掛在長安官媒衙門之下,能逃到哪裏去呢?少卿大人將某想成這等小人實在是……”


    “那你方才見了我跟見了妖怪似的扭頭就往前跑是怎麽想的?”


    南山腹誹了一句“你本來就是妖怪嘛”,隨後目光在徐妙文身上淡淡掃過:“男女有別,何況少卿衣衫不整……某自然是要避嫌。”


    說著說著竟還有幾分不起眼的嫌棄。


    徐妙文忍了又忍,裴渠已是開了尊口:“你跟我來。”


    徐妙文一愣,卻見裴渠轉了身,而南山則老實巴交地跟了上去。


    裴渠將她帶到書房,指了邊上一張小案讓她坐下,隨後自己走到另一張案幾後,在軟墊上坐下,不慌不忙道:“既然要約崔娘子見上一麵,書信一封提前知會許能少一些唐突,南媒官意下如何?”


    南山想了想,點點頭。


    “那就有勞南媒官代筆。”裴渠稍作手勢,南山低頭瞥見桌上早已備好的筆墨紙硯,倒了水便動手開始磨墨。她很快磨好墨,提了一支狼毫筆開口問裴渠:“某不知要寫些什麽,不如郎君口述?”


    “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


    南山挑了下眉,卻未動筆,而是看向裴渠:“郎君當真要寫小雅中這句子?這似乎……”失朋友之所作,怎麽也與男女邀約扯不上幹係呀。


    “裴某怕南媒官不適紙筆,讓你隨意寫一句練一練罷了。”


    南山此時想學徐妙文翻個白眼,可察覺到裴渠投過來的目光,隻好低頭按筆將小雅白駒中這句子一字不落寫下。


    她擱下筆,將那張練筆用的熟宣放到一旁,隨後看向裴渠:“某覺著很是順手,郎君說罷。”


    裴渠此時起了身,煞有介事同她口述了邀約之辭,真真是含蓄又簡短。


    南山正寫在興頭上,裴渠卻說沒了。於是南山意猶未盡地低頭將那紙上的墨吹幹,遞給他過目:“若無錯漏,待某回了長安便替郎君將這書箋遞予崔娘子。”


    裴渠看過之後又遞還給她,隨後道:“南媒官可先出去了,莫急著走,不如在府裏用朝食。”


    南山這時正好餓了,便也不推辭,拎起地上包袱就先離了書房。


    硯台裏的墨還剩了許多,筆順手擱在了左邊,再旁邊,便是南山的練筆之作,寫著詩經小雅裏的句子,整二十五個字,一手行書寫得順暢無比,還存了些觀白居士的影子,一看便是臨過。


    裴渠看著其中一個“人”字愣了很久,再看門口,隻有空蕩蕩的走廊。


    全然不像,沒有一丁半點相似的地方。


    他將紙折起來收入袖袋內,迎著蘊滿潮氣的晨風沉默無聲地走了出去。


    站在拐角處的南山,微微探頭看了一眼他漸漸走遠的背影,原本水亮的眸子陡然黯了黯。


    她忽抬頭看看天,陰雲隨著這大風快速移動著,好像吹著吹著就能被吹散似的。可事實是,卻有越發多的烏雲被這風從各處團聚到一塊兒,顯得這天格外陰沉起來。


    南山連聲覺得不爽的歎息都沒有,便火速拎了包袱趕去了中堂。


    堂內擺了三張幾案,徐妙文這個不要臉的碎嘴子鳥精偏要和裴渠拚了案吃飯,於是乎堂內便有了兩張上席,一張末席。


    南山坐在末席囫圇吃飯,裴渠見她總是敷衍咀嚼幾下便慌急慌忙地往下咽,便勸道:“南媒官莫急,慢慢吃就是了。”


    徐妙文則是嗤一聲:“一看便是沒吃過飽飯的樣子,真是寒酸。往後做了雲起徒弟,在外人麵前若還是這個樣子,就讓雲起撕爛你的嘴。”


    南山放慢了吃飯的速度。


    在進食這件事上,很多年前開始,她就習慣速戰速決,且不到饑餓絕不吃東西。進食對她來說並不是愉快的事,哪怕麵前是山珍海味饕餮盛宴。


    這樣也好,免得一生都在為滿足口腹之欲而活。


    好不容易吃完了這一頓,南山起身道別,卻沒想又被留。


    裴渠道:“裴某即將出坊辦事,順道捎帶南媒官一段也好。”


    南山欣然應下,那邊石慶已是套好了馬車,在門口候著。徐妙文見他二人都要出門,原本無計劃的他也嚷嚷著要走,遂一道上了馬車。


    他擠上馬車,坐在中間,冷笑一聲,看看左邊角落裏坐著的南山,道:“南媒官沒事別總穿士子服,看著像偷來的衣裳,還裹襆頭,不如左右紮兩個小髻算了。”言語笑話南山像無知小兒的同時,他還伸了手打算去揪南山襆頭頂上那個前結。


    卻沒料,另一隻手忽被裴渠給暗中扣住了,像是在威脅說“你敢逗我未來徒兒就等死吧妙文兄”。


    徐妙文咳了一聲收回手,偏過頭單手指了指裴渠,說了一句:“蠢。”


    車廂內一番“勾心鬥角”之際,馬車已是快要到坊門口。恰這時,馬車竟忽地停了下來。


    裴渠撩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隻見坊門口聚滿了人,車子根本行不通。石慶坐得高,看得也遠,看清楚一二忙與車內解釋道:“郎君,好像是死了人。”


    典獄出身的徐妙文一聽見死人那還了得,像吃了酒一樣興奮地跳下了車。裴渠怕他太衝動,連忙也跟著下車去,回頭看一眼南山,南山卻還老老實實地抱著包袱坐在車內,動也不動。於是他囑咐道:“別下來,某等馬上便回來。”


    南山於是就坐著。


    徐妙文一遇見案子便同換了個人似的,全然丟開了那些不正經的姿態,眼眸中盡是銳利。


    旁有老丈嚷道:“是從那坊牆上掉下來的,從那上頭掉下來的!嚇死我了!”


    徐妙文隻略略一瞧那屍體的情狀,便知他死了有一陣子,恐是半夜遇的害。這人著青色士子袍,心口紮了一刀,再無其他傷處,顯見是一刀斃命,死得很痛快。


    他蹲下去,憑借著多年經驗細察屍體,不顧髒地將手探進了死者的衣裳內。


    摸到胳膊處時,他的手頓了一頓,抽出來起了身。


    裴渠看他一眼,他也看裴渠一眼,用極小的聲音說了幾個字:“是內衛的人。”


    聰明如徐妙文立刻轉身要走,哪怕是命案他也沒有半點興趣了。


    與此同時,南山撩開車窗簾子朝外看了一眼,這夏日第一場大雨嘩嘩嘩地潑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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