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大雨通常會導致兩件事的發生——街鼓聲悶悶難響,一眾朝臣遲到。


    聖人仁慈,並不計較朝臣因為街道泥濘濕滑而遲到一事,於是雨天的朝參總要比往常遲一些。


    天色倦懶,遲遲不明,但這時的光宅寺內已是有好些官員在候著。光宅寺西鄰東宮及各官署,是各位朝臣等待朝參開始的地方。佛塔上的銅鈴叮叮咚咚,一群睡不著隻好早起的老頭子你一言我一句地在進行例常的寒暄往來。


    年紀大了睡不了太久,隻好以此閑聊打發時光,老頭子們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角落裏卻坐著兩個例外。


    一個是青春逼人的碎嘴子徐妙文,他素來不參與老頭子們猥瑣又無聊的話題,其實隻是怕一眾老頭嫌他嘴碎撕他一身粉嫩的皮囊;另一個則是同樣青春但天生冷場的禦史台官沈鳳閣。


    如果說徐妙文近三十歲官居四品已是不尋常得離奇,那這位不過三十五歲就已服紫佩金魚袋的從三品台官就是雙倍的不尋常。


    沈鳳閣是開國以來最年輕的禦史台主,據說他是個神算,無所不知,比徐妙文更加禽獸。何況沈台主能文能武,據說飛簷走壁都不在話下,故而也比徐妙文更像妖怪,至於是何方妖怪,便是各有傳說。


    沈鳳閣的出身是個謎團,有說他是寒門小戶莫名其妙得勢的,也有說他其實是改名換姓的貴族男,更有甚者說他可能是聖人的私生子。咦?這個似乎不大可信,因為絕大多數人都在心底裏認定,當今聖人生不出孩子,更別說私生子了。


    不然怎麽連一個子嗣也沒有?身為一國之君,一把年紀竟連個儲君也無,眼看著是要出大問題的。


    就算早年真的生出一個上不了台麵的私生子,也不可能將獨苗扔到禦史台那種窮山惡水的地方罷?


    沈鳳閣沒朋友。他是個古怪的人,自命清高不和朝中任何派係有所牽扯,當然也就沒有任何人情顧慮,糾彈百官全然不必糾結,也不會手下留情。


    更離譜的是,傳說三十五歲的沈鳳閣是個,呃,處男。


    高貴冷豔的處男沈台主在角落裏坐著,吃著光祿寺準備的茶點,同誰也不說話。徐妙文今日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又裝模作樣地低頭吃東西。


    徐妙文憋得很是難受,他眼下分外想將他落魄的密友裴渠捉過來,說一說今早見聞。


    他想得心癢難耐,恨不得趕緊下朝就奔去萬年縣找裴渠,可朝參偏偏一拖再拖還不開始。


    沈鳳閣大概是注意到了徐妙文的目光,於是抬頭淡瞥了他一眼,兩人視線恰好撞上,徐妙文趕緊扭過頭,裝模作樣繼續吃茶。


    與參加常參的官員們不同,京兆其他衙門大大小小的官員這時早已各就各位開始幹活了。但畢竟是雨天,路上往來之人都少了不少,許多衙門也落得一日清淨,譬如萬年縣縣廨。


    裴光本自然是一大早就到,裴渠稍晚,便又被老頭子教訓了一頓。今日天氣不好,加上明日又逢旬假,縣廨內的工作積極性很差,態度也都很鬆懈。在同僚們都掰著手指頭等假時,裴渠卻還是要風雨無阻地出去巡街。


    那邊紫宸殿的常參,百官正議論著長孫濟的案子;而裴渠站在縣廨門口,打了把傘在等他的寶貝學生。


    可他的寶貝學生此時卻遲遲不來,讓他有了隱隱擔憂。


    他這時寧願南山是因這糟糕的天氣沒有來,而不是其他緣故。他輕皺眉想到裴良春,這擔憂似又重了一些。


    這時裴光本晃悠出來,見他還在門口等著,嚷道:“等甚麽呢?快去幹活!”


    於是裴渠回去披了蓑衣戴上鬥笠,便騎馬出了縣廨。


    他出了宣陽坊便徑直往西,顯見是要往長安縣去。先是到了長安縣官媒衙門,打聽到南山今日並未來過,又往她家去。


    雨霧迷蒙,路上行人寥寥,馬蹄踏起來的全是泥水。裴渠騎得飛快,仿佛回到多年前某一日他因為要提前知會一個重要消息,不敢有半點停頓。


    他抵達南山家門口時隻見大門從外鎖了,顯然家中是沒有人的。但他仍是下馬喊了喊門,這時隔壁的娘子聞聲跑了出來,一眼便認出了裴渠,道:“郎君可是來找南娘子?今日一早奴便未見到她,也不知她是何時出去的。”


    裴渠側過身來聽她詳細說完昨日鳳娘被拘一事,心中便有了數。隔壁娘子又道:“南娘子昨日淋成那個模樣,也不知會不會病,她家隻她一人撐著,實在是很辛苦。”


    借此機會,裴渠又打聽了一些事,譬如南山一家是何時搬到這裏等等。隔壁娘子頗實誠地回了話,裴渠這才知道南山搬到此地,也並沒有十分久。


    隔壁娘子又請求道:“郎君你可一定要將鳳娘救出來啊!”


    裴渠點點頭,卻又道:“屆時若需大娘幫忙,不知大娘可肯?”


    “南娘子平日裏對鄰裏那般好,況且鳳娘被拘時奴也在場,若要幫忙,奴一定會去的。”


    天色總也亮不起來,裴渠回到宣陽萬年縣廨時已有人在候著他。那人是大理寺小吏,說是徐少卿有要事請裴渠去一趟大理寺。


    大理寺在皇城內,離宣陽坊並不太遠。裴渠過了朱雀門,沿承天門街走到司農寺往西朝順義門一直走,便到了大理寺。


    這時正值會食,一眾官員正在公房內吃飯,徐妙文自然也不例外。他聽得小吏來報,便讓公廚再送份飯來。


    徐妙文有重大發現要說與裴渠聽,貼心地連密友的午飯都準備了。


    裴渠進了徐妙文的公房,隻見他左看看右看看,鬼鬼祟祟地審視完畢,將窗簾子都放下,這才坐回原處同裴渠道:“你猜我今早見到了誰?!”


    “南山。”


    “呀!你為甚知道?你跟在我後麵嘛!”


    裴渠卻神情嚴肅:“繼續說。”


    徐妙文想賣的關子沒賣成,竟覺得有些無趣,但這並不影響他分享大發現的心情:“我出門時街鼓都還沒響,坊門自不會開啊,可那丫頭竟出現在我們坊中,你說怪不怪?”


    “怪。”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我瞧見她那會,她正與一個人在一塊。那人撐了把傘,在門口等著上車,與她說了會兒話,關係似乎不同尋常。而那個人——”他刹住話頭,如願以償地賣了關子。


    裴渠下意識地輕蹙了蹙眉。


    徐妙文滿意地揭開了謎底:“正是禦史台的那個老曠男沈鳳閣。”


    裴渠知道他,三十幾歲便穿上紫袍的朝中也隻這一位。


    徐妙文哼道:“你那位徒兒當真好本事,真是不得不令人懷疑。與觀白有牽扯也就罷了,可她竟然能大早上的出現在沈鳳閣家門口,實在太過稱奇。沈鳳閣可是——”


    裴渠目前並不關心這些,於是打斷他:“沈台主走了之後呢?”


    “我哪裏知道?我的車若在那停太久會被懷疑的。”


    南山天未亮出現在沈鳳閣家,其中似乎藏了太多內情,但裴渠幾乎能肯定這孩子昨日一定奔波了一整晚。


    “要我說,那丫頭是出了什麽事嗎?那渾身*的落魄模樣實在是不常見,雖然我看得心裏很是舒暢。”


    裴渠想了想,還是將鳳娘被栽贓一事如實告訴了徐妙文。徐妙文一翻白眼:“你懷疑這件事是裴禦史做的?這個可能性很大,且若是這樣,你徒兒去找沈鳳閣便能說得通。不過我還是很納悶,她區區一介媒官為何會認得沈鳳閣?以及——”他若有所思地看著裴渠:“裴禦史為何要這樣做?他是在懷疑你那徒兒的身份嗎?啊,我更有興趣了呢。”


    裴渠起了身,徐妙文抬頭看他一眼:“你要往哪裏去?”


    “申冤。”


    “喂,你不要亂來啊,搞不好會被你那黑心兄長倒打一耙!”


    “我明白。”


    裴渠連午飯也未吃便匆匆離開了大理寺,而這時的南山卻在昏睡。


    因淋了一夜的雨,又太過奔波,再康健強壯的身體也會垮掉。沈鳳閣走後,立即有功夫超群的護院強行將她架回了客舍。她體力幾乎耗盡根本打不過,隨後又有嬤嬤給她喂了不少安神藥和驅寒湯,逼著她換了身幹淨衣裳,將她丟回了客舍關著。


    臨近傍晚,外麵走廊的燈籠皆已點起,嬤嬤對剛回府的沈鳳閣道:“娘子已是安頓好了,這一覺恐是要睡很久的。”


    沈鳳閣公服未換,眉眼裏冷冰冰的沒有一絲人情味。


    嬤嬤退下後他涼涼看了一眼客舍的門,卻聽得裏麵有人喊道:“請讓我出去。”


    他知道她不會睡那麽久,但他也並不打算將她放出來。


    “你太魯莽了。”沈鳳閣隔著門指責她不該來這裏,言語也是如他的臉一樣寡冷無情:“眼下不僅裴禦史盯上了你,今早從門口路過的徐少卿,恐怕對你的懷疑也多了不少。”


    “鳳娘還在長安獄裏……”


    “會有人替你著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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