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公房內,趙禦史正與他曾經的伯樂愉快地談著天。


    裴光本雖也算個精明的老頭子,可麵對“正直善良”的趙禦史也不知怎麽就昏了頭。昏頭的程度,大概堪比曹侍郎麵對徐妙文。


    裴渠在公房外聽了一會兒,當值吏卒好奇地看他一眼,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便從內廊走了出去。


    “趙禦史常來?”


    吏卒老實回道:“旬休時常來,明府待趙禦史很親,簡直當兒子一樣……”


    老年人實在無聊找個精神寄托也算不了甚麽,但他叔公當真了解這位趙禦史嗎?或許早年間,趙禦史甫中進士,還意氣風發純真無邪,可眼下在禦史台那缸渾水裏攪了這麽長時間,其心恐怕也是難辨。


    在宦海浮沉多年的裴光本不應該猜不到這一層,難道隻是老頭裝糊塗嗎?


    “人世已經很險惡了,總要留點自以為是的美好幻想嘛!”這是觀白曾對他說過的話,“你若覺得旁人沒有惡意,也去善待別人,可能別人原本舉著刀,這時候就不好意思殺你了啊。誒嘿嘿我還真的是有點天真得可愛呢,我大概會第一個被捅死吧。”


    觀白的處事邏輯好像永遠隻能聽前麵半句。


    裴渠打住思路,又問:“趙禦史每回都很晚才走嗎?”好像禦史台的人都習慣無視夜禁。


    吏卒搖搖頭:“不一定,也有吃完飯就走的時候。”


    這時街鼓已響起來,裴渠回頭看了一眼,吏卒又道:“裴少府今日要回去嗎?還是在公房值宿?若在公房值宿,卑職便去燒水了。”


    裴渠未立即回他,他說:“請讓我在這再待一會兒。”


    ——*——*——*——*——


    這時的台獄裏幽燈閃閃,一位小獄卒因為不小心弄翻了一份飯食而憂心忡忡。這份飯食是為長孫濟而備,飯菜湯一應俱全,拿來時還是熱的,可見上麵是厚待長孫濟的。


    可他將這份飯給弄翻在了地上,真是要愁死人。在台獄當差,與其他囚所又不大一樣,這裏來來去去全是官家人,誰也不知哪個會徹底失勢哪個會東山再起,所以即便他們當下被囚困,也得一個個都小心伺候著。


    他正愁眉不展時,刑訊室的門已是開了。裴良春從裏麵走出來,從獄卒身邊走過,瞥見地上撒了的飯菜,語氣寡涼地吩咐了一句:“撿起來裝好送去讓他吃完,免得他餓得說不出話。”


    小獄卒聽得這話簡直心驚肉跳,他來這裏當差沒有很長時間,卻也聞得裴禦史威名,今日被他親自使喚,竟覺得脊背發冷。


    他趕緊蹲下撿飯菜,裴良春用餘光淡掃了一眼,繞過他徑直往前去。台獄各個牢房之間有厚牆相隔,且也不像尋常囚所那樣便於交流。他似是在巡查牢房,但行至盡頭,卻在一間牢房外停了下來。


    此間牢中,不是旁人,正是今日金吾衛拘捕而來的魏縣令。


    魏縣令此時披頭散發,看著有些狼狽。他從小窗瞥見了裴良春,竟是立刻撲了過來,貼著那小窗壓低聲音道:“趙禦史彈劾我,且證據那般充分,他為何突然會肯得罪你?!”


    裴良春輕抬了抬唇角,趙禦史肯得罪他,大概是得了某人授意,是要借此機會給他點教訓嚐嚐。


    可他斜睨一眼魏縣令:“得罪我?趙禦史彈劾的是你,與我又有何幹係?”


    魏縣令沒想到他翻臉不認人這樣快,皺了眉頭低斥道:“此事正是裴禦史所指使,你不怕我將你抖出來嗎?!”


    裴良春看多了這副嘴臉,對這樣的威脅早已視若無睹。他輕描淡寫道:“我指使?聽聞今日馮供奉審你時,連長安縣的吏卒都願意出來作證說是你授意胡商故意栽贓給盲眼婦人。連指證自己上官都這樣幹脆,可見那些人真是鐵了心不想讓你回去。你平日裏做事有多麽不得人心,如此窺一眼便知。我隻能送魏明府一句活該,你覺得呢?”


    魏縣令氣得握拳,狠狠道:“若我死你也別想好過!”


    裴良春無謂笑了笑,聲音低得像風:“你若不想承認,便想一想禦史台審案的本事。我有多少手段、馮供奉有多少手段,你應當略知一二。眼下還沒有問不出的口供,我認為你沒有本事成為第一個反例。何況——”他的語氣更緩和了一些:“你拉我下水也無妨,如果你想讓你那些罪不可赦的秘密被翻出來的話。”


    他一提起這,魏縣令魚死網破的氣焰立刻消了一半。


    裴良春已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遂接著道:“這件案子的最好結果是杖責,最壞結果是左遷。但若牽扯進其他的事,比如你的那些小秘密,恐怕最好的結果便是流放,至於最壞的,你猜?”


    魏縣令氣焰已消得隻剩一成。


    裴良春對著微弱燭火,抬起手端詳了一下指上一隻細細碧玉戒,這才轉過臉問道:“所以你是打算暫時失勢呢,還是為了內心一點陰暗的想法,被流放至死呢?”


    他像一條致命的毒蛇,魏縣令已徹底失了言語。


    裴良春心中十分有度,依照魏縣令的秉性,他自然會選擇前一條路。


    毒蛇心滿意足地整了整袖口,漫不經心地掠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轉過身,悄無聲息地折了回去。


    ——*——*——*——*——


    旬休過後,天氣好轉,各衙門又回到了“熱熱熱”、“忙忙忙”、“煩煩煩”的夏天狀態。


    南山因身體不好,加上又要照顧鳳娘的緣故,告了好幾日假,不去官媒衙門,也不去跟著老師巡街。但她人雖未到,卻十分盡職盡責地在家畫了萬年縣各裏坊譜,圖竟細致到連一座半丈寬的小橋也畫上去。


    漫長的夏日,圖好像也是畫不完的。有節奏的蟬鳴聲像催魂曲子一般,聽得人腦子都暈。鄰居娘子送來了新鮮的梅子,南山道了謝,拈了一隻塞進嘴裏,覺著爽快了一些,又低頭繼續畫。


    鳳娘的聲音從屋裏傳來,她道:“你不用在家看著我,知道你有許多事要做,快去忙罷。”


    南山回:“不忙不忙。”


    “你不是說不忙便窮,將來隻好吃減價的太倉米了嗎?”


    “這陣子不著急,我還有餘糧。”南山邊說邊按住尺子繼續畫。


    這邊鳳娘絮絮叨叨趕不走她,然沒過多一會兒,門就咚咚咚被人敲響。南山抬頭一瞧,擱了筆跑出去,開了門一看竟是官媒衙門的一個九品媒崔媒官。


    崔媒官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哎呀你看起來也好得差不多了嘛,幹甚躲在家裏不出門?都快忙得上火啦——”她指指自己破掉的嘴角,“吃甚麽都疼!”


    “我、我告了假的。”南山辯駁道。


    “哪管你這個,有口氣就得跟我走。”


    “咦?”


    “來了個特別難伺候的,偏要挑自己看著順眼的媒官說親,姚媒官讓我將你也帶過去。”崔媒官長得高大壯實,她說著就將南山揪走,不給她任何反抗的機會。


    南山當然不好在同僚麵前施展她不尋常的“功夫”,便隻好朝鄰居娘子嚷了一句:“某去衙門了,大娘替某照看下鳳娘,多謝啦!”


    鄰居娘子應了聲,南山這才費力掰開崔媒官的手,跟在她後頭往衙門去。


    她不知道這時候衙門裏聚了一眾人,出去跑媒說親的幾乎全都折了回來,就為了看稀奇事。


    稀奇事的主角是兩京最有名的老處男,哦不,曠男沈台主。


    沈台主親自到了官媒衙門,請人說媒,實在是稀罕得不能再稀罕之事。大家還以為他要刮掉頭發當和尚哩!


    又有媒官暗地裏嘀咕“哎呀那皮囊刮掉了頭發太可惜啦,雖然光頭也應該很好看啦”、“沈台主喜歡的不是男人嗎”、“太愁人啦,誰家娘子可以說給台主呢?”、“說給台主不大負責任罷,如果台主是天閹”雲雲。


    雖然議論最後都以“呸呸呸,你們可以議論台主嗎?你們不知道他是誰嗎?想死得很好看是嗎?”順利結束,但各位媒官卻已經是摩拳擦掌熱血沸騰了。


    南山被崔媒官拎到衙門時還愣了愣,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長安縣官媒衙門可以容納這麽多人。咦?那位娘子你不是媒官罷,你為什麽站在這裏……


    南山將腦袋探進去,想要看個究竟時,忽有個聲音響起來:“南媒官,你過來。”


    三品媒姚媒官的聲音誒,南山聞聲,果真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擠了進去。


    可她剛擠進去,便被一隻手被揪了過去。


    姚媒官像個鋪子掌櫃一樣吆喝她手下的媒官,揪了南山與坐在高足案後的沈鳳閣道:“台主看看這個!”


    沈鳳閣看看南山,南山看看他,陡然想起迷迷糊糊中聽到沈鳳閣說過的一句“正大光明地見麵”,不由一愣,耳朵登時豎了起來。


    沈鳳閣單手支頤,神態慵懶,竟有幾分沒見過的嫵媚。


    呸呸呸,那張萬年不變的臉上忽有了小表情真是可怕至極!


    沈鳳閣略眯了眯眼,盯著南山看了好久,說道:“這個人很久之前與我說過媒,就她了。”


    -


    作者有話要說:-


    沈鳳閣:總覺得自己是總裁文男主,可惜投錯了文。


    感謝地雷~


    神棍扔了一個手榴彈 投擲時間:2014-06-18 23:43:16


    零三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6-19 00:02:46


    七年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6-19 07:02:20


    王小姃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6-19 20:24:40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配婚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趙熙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趙熙之並收藏配婚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