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雨又接連下了好幾日,伏天裏難得會有這樣涼快的日子,卻急死了莊戶人家。今年長安城總下雨,田地裏淹起來沒完沒了,真是令人心急。


    自那晚分別後裴渠再未見過南山。他去她家尋過,根本無人居住;他又去了官媒衙門,姚媒官說南山有個遠房親戚病重,於是告假出城看他去了。很顯然,南山怕突然消失被人疑心,遂找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離開了官媒衙門。


    他知道南山是沒有什麽所謂親戚的。


    這幾日晚上他總做夢。在那些夢中,南山還是小孩子,套著不合身的寬鬆袍衫,提筆臨字,又指著其中一張信紙問他,上麵所寫“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生芻一束,其人如玉”是什麽意思。他想了很久才回她:“因為我可能要走了,這是旁人送的分別禮。”


    她聽說他可能要走,便慢慢斂起唇角笑意,獨自想了一會兒,轉瞬卻又扭頭綻出個笑來。她那時經常笑,幾乎是對誰都笑,好像笑本身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


    裴渠回想起來,愈是想抓住那個笑,愈是一手空。


    無計可施的裴渠隻能前去質問沈鳳閣。沈鳳閣依舊無法下床自己走動,每日與蠢笨小仆置氣,嫌棄這嫌棄那,脾氣變得非常壞。他有好幾日沒見過裴渠,一見他便即刻道:“給我解藥,我要出門。”


    “聖人駕崩的消息才放出來,新君登基大典在即,這時候去哪裏都很危險。裴某答應過太師與南山,要護台主一命,不可能再將台主推進去。”


    “不給解藥就不要想知道南山下落。”


    裴渠猶豫了會兒,從袖袋裏取出一隻小瓶,並放在了床邊的小案上:“現在可以說嗎?”


    沈鳳閣何等狡詐:“隻給我沒有用,要服下去確實有效我才會說。”


    裴渠聽了這條件轉頭就走,因篤信沈鳳閣不可能不管南山,若沈鳳閣確認南山現在安全,那說不說都無所謂;而如果他也不知南山到底身在何處,那也必然會著急。


    裴渠很是果斷地走到了門口,沈鳳閣果然喊住他:“你站住。”


    裴渠腳步一滯,也不著急轉身,便聽得沈鳳閣輕聲歎道:“你找不到她的。”


    “為什麽?”裴渠麵朝狹小的庭院穩穩站著,套在身上的袍子看起來又寬鬆了幾分,整個人似乎瘦了許多。


    “她與鬆華很像。”沈鳳閣似乎回想起一些很久遠的事,但也很是節製地說:“如今之事與當年幾乎如出一轍。鬆華當年亦是忽然消失,不久後我便見到了她的‘屍身’,連告別的機會也沒有。”


    裴渠從袁太師口中獲知過一些陳年舊事。


    那時沈鳳閣作為舊臣一派的棋子,好不容易混進內衛之中,與權力核心越走越近,但這時卻遭了猜忌,組織內自查,派的正是瞿鬆華。瞿鬆華以說媒為由接近沈鳳閣,將沈鳳閣查得清清楚楚,可最終卻沒有揭發他。


    沈鳳閣很快上位,而組織內的派係鬥爭卻無休無止愈演愈烈,瞿鬆華因時常替沈鳳閣做事而被對立派係視為反類,最終難逃“被殺”命運。


    屍體被毀得麵目全非,隻能從衣服信物確認是她,沈鳳閣獲知悲痛欲絕,卻不知自己所見到的這具屍體,不過是由死囚所替,而並非瞿鬆華本人。


    瞿鬆華被袁太師勢力救下,隻能藏在袁府深閨中養胎。她多次想讓沈鳳閣知道自己還活著,但卻回回被阻止。


    她是鑄就沈鳳閣這把利刃的淬火之水,沈鳳閣曆經了這樣的失去,才真正心硬如鐵,成為一個好禦史,成為一顆好棋子。


    瞿鬆華並沒有在衣食無憂的袁府隱姓埋名活到老。十六娘出生沒多久,她便鬱鬱而終了,死前也沒能再見沈鳳閣一麵。


    這棋局上的廝殺,原來從那時就開始了,延至今日,到底要何時才能塵埃落定?


    白日裏下了雷雨,傍晚卻有晚霞。


    走出門,簡陋庭院裏竟開出一大片花。隔壁琵琶聲斷斷續續響,偶有嬉笑聲,酒香又開始肆意漫開。


    沈鳳閣坐臥在床上看裴渠越走越遠的背影,沒有再說一句話。他原本想勸裴渠暫時離開兩京避一避,但現在他知道這勸說其實無用。


    裴渠曾經放開過朝歌,按照他的性子,不可能再第二次放棄。


    ——*——*——*——*——


    宮中正辦著喪事,按說皇帝喪事乃最高級別,應予以特別重視。然禮部在這件事上甚至算得上敷衍,老臣一派自作主張給死去的皇帝辦了一場特別寒酸的“國喪”,將重心全壓在了儲君的繼位大典上。


    但老臣們的囂張氣焰也沒有燒破天,因這幾日接連傳出舊臣被暗殺的消息,甚至連地方上都有官員遇害。


    臣子們個個人心惶惶,生怕哪天自己就被殺紅眼的內衛給弄死了,於是都不單獨出門,飲食都要讓人先試,甚至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老臣們悉心嗬護著自己的珍貴性命,時間久了也覺得煩不勝煩,於是幹脆動用手中權力,令千牛衛全麵剿殺梅花內衛。


    且因梅花內衛組織隱蔽非常,又鼓勵兩京百姓積極舉報可疑人等,見到有梅花刺青的人,更是格殺勿論。


    命令一下,朝堂上下幾乎個個拍手稱快。這支知曉太多秘密的衛隊,像影子一樣無處不在,監控著整個朝堂,令人難喘息。如今竊位賊已死,能將這衛隊剿殺得幹幹淨淨,實在是大快人心。官員們平日裏嬉笑怒罵吊兒郎當的臉上,如今多的是冷笑,內心複仇的快意更是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擋也擋不住。


    腥風血雨將至,徐妙文這個怕死的碎嘴子妖怪早早收拾了東西從衙門滾回了家,路上卻不期遇見徐九郎。


    徐九郎如今已是千牛衛隊中一領頭小官,穿紅衣披鎧甲,騎在馬上意氣風發。他揪住自家哥哥,說:“阿兄跑這麽快是要趕著回家嗎?”


    “是啊是啊,為兄可不想命喪於途啊,好弟弟要是能送我回去就更好了。”徐妙文害怕地說。


    “阿兄擔心什麽咯?阿兄又不是重臣,內衛隻殺重要人物。”徐九郎說著話,天真地翻了個白眼。


    徐妙文狠狠回了他一個白眼:“不送我回去就算了!快給哥哥說說,有無重大消息?”


    “消息麽……”徐九郎抓抓額角,蹙眉道:“還真有一個,跟裴哥哥有關。”


    徐妙文訝然:“雲起怎麽了?他又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內衛還盯上他不成?”


    “不好說哦,我們今早剛抓到一個內衛,說上麵吩咐要殺裴哥哥。裴哥哥舉足輕重,不是哥哥你說他不重要就不重要的。”徐九郎酷酷地說完,兩腿一夾馬肚子領著一眾小弟就跑了,隻留下一句回蕩在風裏的:“哥哥快去慰問一下吧!弟弟先走啦!”


    徐妙文冷靜了一會兒,令車夫立刻調轉馬頭去裴府。


    裴渠今日哪兒都沒去,一來是眼下局勢分外緊張,二是他根本就是被裴晉安禁了足,一眾家丁守著他,就怕他跑出去。


    徐妙文急急忙忙趕到,氣急敗壞地與家丁對峙,就快要打起來,最後還是將管事喊來,這才得以繞開家丁屏障見到裴渠。


    好一陣子沒見,徐妙文看到裴渠這模樣嚇了一跳:“呀!你絕食了嗎!”


    他衝進去時裴渠正盤腿打坐,等他嚷嚷完畢,裴渠睜開眼,淡淡地回:“嘴裏沒味,吃什麽都提不起胃口。”


    徐妙文往他對麵盤腿一坐,老氣橫秋地拍了拍他的頭:“你就算了吧,還食之無味,泡兩斤酸梅給你吃吃你就來胃口了。”


    裴渠沒有回他。


    “不會真沒味吧?你病啦?”徐妙文趕緊去摸他額頭,又將他整張臉都摸遍,占光便宜後嚷道:“哎呀,怎麽冰涼涼的?你要是死了,朝廷撐死了發個三貫治喪費,不值得啦!再沒有胃口還是吃點好。”


    食之無味的人生很難熬,他試完最後一種毒藥到現在,便一直吃不出味道。但這一種毒藥,偏偏沒有解方記錄,若要解開這個謎題,無法再靠裴漣君,而隻能靠他自己。


    徐妙文見他像個木頭一樣,於是狠命搖搖他:“我得到最新消息,說內衛那幫人打算殺了你。所以你千萬別出門,等風頭過去再說。”


    裴渠不出聲。


    徐妙文好像知道他在憂心什麽,忙又道:“你別想不開啊,你那缺心眼徒弟很可能是內衛,你這時候可別想著救她反將自己搭進去。我是為你好,雖然那小崽子……”他說著不由癟癟嘴:“也挺可憐的。”


    怕死的徐妙文給好友提過醒,在天黑之前連忙趕回了府。


    這夜風很大,一府人都睡不好,於是隔天早上,個個都頂著沒精神的臉在府裏遊蕩。


    裴渠清早起來,則在後院發現了血跡。


    沿著牆根一路到了外麵,再往外,就沒了。


    他俯身伸指一抹那血跡,已經幹了,看來是昨晚上發生的事。


    他額角突突突地跳得厲害,問護院晚上是否聽到過動靜。護院卻說似有打鬥聲,但以為是在外頭,且有街使巡過,便未多事。


    護院看看地上那血,覺得不大真切,嘀嘀咕咕說:“怎麽能有人隔著這麽高的牆從府裏出去呢?這大約不是人的血罷,郎君莫擔心。”


    護院話音剛落,那邊忽傳來小廝的聲音,喊道:“郎君,少卿大人又來啦!”


    作者有話要說:懶兜兜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7-21 23:17:38


    謝謝,早點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配婚令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趙熙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趙熙之並收藏配婚令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