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將手按在心口上,覺得似乎有些暖暖的熱意正在醞釀,自己的呼吸聲也變得沉重起來。屋外的蟬鳴聲終於疲了歇了,而前來送飯的小仆也早已走遠。她察覺裴渠的手臂伸過來擁住了自己,於是按在心口的手便慢慢蜷起,收成拳頭緊緊壓著,仿佛怕自己的心突然跳出來。


    對她來說,如此親近地抱一抱是很奢侈的事情。成為內衛之後必須對身邊所有人都保持警戒,萬一輕信了誰獲或與誰太親近,便都有可能暴露身份,折掉羽翼死無葬身之地。


    在上位者眼中,她隻是一個冷冰冰的工具,飛簷走壁探聽消息,根本算不上人。若不是有沈鳳閣在,她恐怕過得比工具還不如。


    盡管這些年有鳳娘相伴,周圍也有那麽多的共事者,她卻依然孤獨而無依靠。她很懷念小時候母親的懷抱,也很懷念離開淮南跟著裴渠時,對他無理由的信任感。南山忽舒出一口氣,從下巴到肩膀再到手臂,乃至整具身體都在他懷中放鬆下來。


    她的手橫在兩人之間,甚至能同時感受到兩個人胸膛的起伏。此時她離他很近,這種彼此之間的信任仿佛回到多年前,而這些年的所有事,閉上眼卻好像隻是大夢一場,全是幻象,無休無止的幻象而已。


    但從幼童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到底這才是現實。南山睜開眼,忽然稍稍掙開他的懷抱,頭往上探,手也是往上搭住了他的後脖頸。昏暗環境中的互動,幾乎辨不清人臉,隻依稀可聞衣料的悉悉索索聲。


    然轉眼間,裴渠便覺柔軟的唇貼了上來。南山的鼻尖蹭到他的,精準無誤地吻著他的唇,即便生澀不懂溫柔,卻也分明在表達她已不再是小孩子。


    裴渠輕按住她後腦勺,想要反控節奏,卻不小心磕到了牙齒。南山笑著捂住了唇,她聞得手上一陣藥味,又嗅到矮桌上散發著香氣的飯菜,便按住老師的肩,道:“老師若餓了趕緊用晚飯罷。”


    她說著坐起來,裴渠遂起身去拿食案。趁這當口,南山迅速地收拾了藥瓶,並摸出銀針來遞了過去。


    裴渠端著飯碗過來,看到她遞來的銀針,淡淡地說;“世上許多毒藥是銀針驗不出來的。”他坐下來,南山又問:“那老師不怕飯菜有毒嗎?”


    裴渠搖搖頭,低頭開始吃飯。他雖已餓極,但仍舊吃得慢條斯理。


    南山點起一盞燈,湊上去看了看,道:“看起來像是上好的赤鬆澗米,我能吃一口嗎?”


    裴渠幾乎是一眼看出她的意圖。南山擔心他吃下去的飯菜,好像無論如何都必須得嚐一口,若無毒那是最好,有毒也要陪他一起受著。


    早年她全部吞下那盒摻毒的菓子,令他難安至今,他又如何會讓她再做這種蠢事。他抬頭淡淡地說:“知道國璽下落之前他們不會動我,你不必擔心飯菜裏會有毒。”他頓了頓又問道:“你要等我吃完,還是先走?”


    南山未作回答,以裴渠的腿為枕,徑直躺了下來。她剛恢複不久,很容易疲勞,翻過那麽多坊牆,再竄入這裏,也不是特別輕鬆的事。


    裴渠吃飯動靜極小,坐得端正筆直,好像除了嘴和手,根本動也不動。


    一個人獨自吃了九年的飯,食用的還是自己種的米菜,其中孤獨是難以言喻的。隻有天地才是友人,日子久了便自成了星球,任誰也瓦解不了。在這一點上,他是隨裴漣君的。昔日裴漣君也曾長久陷入此般境地,到最後在她自己的領地裏了結了一生。而他卻要幸運得多,在封鎖自己多年後竟還能遇到當年那個挽救過的生命,再次敲碎他堅硬外殼,靈巧地探入他內裏柔軟核心。


    南山借著昏暗燈光看他那樣孤獨地用餐,孤獨地吞咽,心頭一酸,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時期的他。


    那時裴渠也不過十幾歲年紀,還未弱冠便承了大國賢才之名,滿腔熱血似乎都能付諸社稷。他去淮南時還是意氣風發,回來時身後卻帶了一個小拖油瓶,頓時心事重重。他還沒有照顧一個孩子的能力,很多事上生疏又笨拙,完全不像傳說中那樣聰明。他甚至不會哄孩子,多少天也沒能騙得南山開口講一句話。他在愛幹淨這件事上素來道行頗深,可又因不知如何拾掇小孩子而一籌莫展……


    南山隱約還記得他那時的模樣,隻頭頂心梳著髻,穿著再尋常不過的士子圓領服,領口永遠白淨得像新製的衣裳,麵龐也是剛剛長開還帶著濃烈青蔥氣的模樣。


    她記得他幹淨光滑的手,指節分明,半月痕長得恰到好處,指甲修得禿禿,甲麵是微粉色,是氣血很好的樣子。那雙手曾給她洗過衣裳,浸在清澈的河溪裏,認真搓洗帶了血跡的外衫,卻怎麽也洗不幹淨。那時南山別過頭去,望著漸漸沉下去的日頭走神,那件沾滿了她家人鮮血的衣裳,大概再也洗不幹淨了罷。可他也沒有扔掉,竭盡全力洗了最後曬幹,仔細疊好,連同她帶出來的書一起給她。


    南山低頭嗅過那件衣裳,深深吸一口氣,皂莢香混著陽光曝曬後獨有的氣味,其中卻也似乎隱隱暗藏了一些洶湧的血氣。


    他並不希望她將家人都忘記,守在慘痛回憶中縱然並不是好事,但一味逃避故意抹去反而可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他希望她能正視這段過去,接納並消化。


    生死都是既成事實無法再扭轉局麵,死去的人已經死了,還活著的人就隻能咬牙活下去。南山做到了這一點,雖然過得艱難了些,但也熬過來了不是嗎?


    她在九年前分別時曾做過最壞的打算,她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見不到裴渠了,但最終還是聽到了他歸來的消息。再見時,她以媒官身份自稱,而他則是個種菜成癡的世家郎君。那日在洛陽集市的夕陽中,她抬頭看到了那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九年時光可以留下一兩條皺紋,可以留下風霜,也可以抹滅原本清澈眸光中的赤忱,他與九年前的確是不同了。


    南山一眼便看出他心事重重,好像再也走不近。


    接下來的相處,他雖仍舊懷揣著心事,一言一行都透著與這人世的疏離,但也偶有些刹那,南山能辨出他還是當年那個善良熱忱又有些不那麽聰明的青蔥少年。


    對人世偶爾存留一些天真的想法,是美好的自救。


    她這位老師,顯然並沒有到對人與事都絕望的地步。


    ——*——*——*——*——


    裴渠的一頓晚飯終於用完,他將空碗擱回案上,手剛垂下來,便被南山握住。南山借著燭火將那隻手攤開,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仔細摸過,觸到一些薄繭,便不再繼續觸摸。手還是那隻手,卻不複當年的光滑無瑕。心也是一樣,時間磨磕過了,總要有些坑坑窪窪的缺口,每個人都是如此,但並不影響人們繼續走下去。


    “老師的手是因為做農事才生了繭子嗎?”


    “是。”裴渠任由她握著自己的手。


    “朝中有老師想做的事嗎?”


    裴渠輕抿了抿唇,回道:“你認為呢?”


    南山想了想,依她對裴渠的了解,最後也隻講道:“比起整日耽於權謀,老師或許更想做一些實事。漕運也好,種植也罷,格局雖是小了一些,但在老師心中的地位大概並不比穿紫袍當相公要低。所以老師要留任朝廷,在工部任職嗎?”


    裴渠搖搖頭:“雖然借助朝廷力量去做事似乎會易行一些,但眼下朝堂是什麽模樣你比我清楚。”他甚至輕聲歎息:“國並非一個人的國,也並非一個氏族的國,更不是一群官宦的國,權力更迭改朝換代是千百年來輪回不息的定律,沒有誰可以一直手握權柄,但即便明知誰也無法永恒,爭鬥也不會休止。”


    南山從他言語中聽出深深的厭倦。若不是因為權謀,他的生父不會利用他的生母裴漣君,那麽裴漣君或許未必一氣之下離開,他也不至於還在繈褓之中就被換了出身,後來也不必總被卷入權力之爭,甚至被生父的人追殺。


    而若不是權謀,她的祖父也不會連同諸王作亂,更不會遭遇滅門之災禍,她也不至於淪為孤女被抓進梅花營苟且求生,更不會麵臨如今這般鋪天蓋地的殺戮。


    南山倏忽坐了起來,她伸出瘦卻有力的雙臂抱了抱裴渠,像是給他一些安慰與鼓勵,如同當年分別時一樣。


    她好不容易鬆開手,輕輕捧住他的臉,微微湊上去很是節製地親了一下他的唇,又迅速分開:“我得走了,老師記得養好傷,要來找我。”


    她怕自己一會兒又舍不得,於是迅速轉過身下了床,抹平衣服上的褶子低頭往小窗那邊走。


    裴渠隻聽到極細微的動靜,屋內便不見了她的身影。她似一隻貓一樣迅速消失在這府邸裏,又翻過無數屋簷與坊牆。


    她曾這樣探聽過諸多秘密,看過太多醜陋的交易。而今晚她夢見,淮南漫山遍野的橘子熟了一大片,四處都是橘子的香氣。


    作者有話要說:王秄霑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8-02 15:0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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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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