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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蒂娜?查連喬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位於上方、既昏暗又陌生的天花板。


    「…………?」


    她慢吞吞地爬了起來,途中突然感覺到一陣尖銳的頭痛,便舉起手壓住頭部。


    過了一段時間後,頭痛減緩了,接著蒂娜聞到自己身上飄出的酒臭味,不由得捏起鼻子。


    「嗚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窺視周圍,終於注意到自己是躺在沙發上。眼前的桌上及地板散落著大量的啤酒空瓶,接著她又看到一名抱著一公升空酒瓶熟睡的女性。


    「……啊,對了……是這樣啊……」


    記憶終於回籠。


    昨日,蒂娜被宿儺星一郎的花言巧語所騙,決定逗留在此後,又受到他的姑姑——宿儺圭子熱情款待。


    圭子固執起來也非常可怕,導致蒂娜幾乎都是隨波逐流,最後——


    「蒂娜小姐幾歲了?十七?那啤酒還ok嘛!」


    圭子邊說邊將啤酒推給她。


    雖說蒂娜也不是不會喝,但她並不喜歡日本的啤酒。說到啤酒,會想到的當然是*愛爾啤酒,而不是*拉格啤酒啊。即使她心中這麽想,但基於禮儀,她還是讓圭子替自己倒了杯酒,沒想到杯中的酒竟意想不到地好喝,那是京都當地的限定啤酒。(譯注:「愛爾啤酒」是一種上層發酵啤酒,酵母會浮在酒液上;「拉格啤酒」是用桶底發酵的酵母菌發酵的啤酒,發酵時間比愛爾啤酒長上很多。)


    ——仔細想想,她應該隻喝一杯就果斷拒絕的。


    老實說,蒂娜也不是那麽擅長喝酒。日本人似乎認為外國人全都很會喝酒,這是個非常嚴重的誤會。


    不知不覺間,圭子注入微醺的蒂娜杯中的酒,從當地限定啤酒換成了日本酒。她喝了以後,才發現杯中的液體是透明的……而她的記憶就在此處中斷。


    從沾在身上的酒精味道研判,自己應該陪她喝了很久。仔細瞧瞧,除了圭子手裏抱著的那支空瓶外,一公升裝的酒瓶在地板上到處都是。


    「…………好惡心……」


    與宿醉不同的另一種痛楚傳來,蒂娜按著頭蹲了下來。


    盡管衣服還勉強維持原樣,但一想到自己不知露出了何種醜態,意識便愈來愈模糊。就連在寄宿學校的縱情狂歡,自己也不曾這樣過。想到這裏,蒂娜便忍不住想要落淚。


    蒂娜忍著這份可恥的感覺,抬起臉想要再確認一次情況。


    室內會如此昏暗也是當然的,因為牆上的掛鍾顯示目前的時間才剛過早上五點。


    客廳中隻有蒂娜和圭子,沒看到星一郎的身影,看樣子他是獨自迅速地躲回寢室了。竟然在那種狀況下把自己扔下,實在太不負責任了。


    蒂娜焦躁不已地用力站起身,然後一條毛毯啪沙一聲地落在腳邊。看來是某個人在自己熟睡後幫忙蓋上的,隻是自己如今才注意到。再仔細一看,圭子身旁也有一條揉成一團的毛毯。


    「…………哼。」


    蒂娜重新替圭子蓋上毛毯,靜靜地離開客廳。


    雖然沒有家主的許可很不好意思,但她還是必須衝個澡。不能讓那個少年看到自己這種散發出酒臭味的難看模樣,這會令她惱火。


    「…………宿儺星一郎……」


    低聲念出他的名字,怒火就更盛,而且胃部還陣陣作嘔。


    蒂娜很感謝星一郎救了自己。如果沒有他,自己恐怕等不到『摩天夜宴』開始就失去資格了,所以她才會接下教導他〈聖楔者〉之事的任務。


    ……不過,對他抱有感謝,跟會不會對他產生好感是兩回事。


    首先,蒂娜看不慣星一郎那種從容有餘的態度,而且女性該由男性保護的傲慢女性主義,從他的舉止也隱約可見。自己或許的確是個力量不足的〈聖楔者〉,可是被星一郎那樣對待,不就等於自己的覺悟被小看了嗎?


    更何況,他異常習慣對待女孩子的感覺也令她焦慮。這樣看起來很紳士?怎麽可能,那是軟弱至極的好色之徒才有的態度。身為男人,果然該擺出比平時更加毅然的態度。自己無法喜歡他那種帶有特定目的的親密舉止。


    最重要的就是那張笑臉。那就是日本人的曖昧笑容啊(感覺不太好的那種)!既然不願意真心相待,那直接板著臉還比這樣好上幾萬倍。


    蒂娜愈想,眉間的皺紋就愈多。一注意到這點,她便急忙揉了揉自己的額頭。


    不行不行,要是因為那種男人而有了皺紋,那會令自己更火大。


    從現在開始的十天裏,不管自己願不願意,她都必須繼續與他麵對麵。最要緊的是維持平常心——蒂娜把這一點銘記於心。


    蒂娜一邊搖搖晃晃地走著,一邊打開浴廁的門。


    「啊——」


    「啊,早安,蒂娜。」


    這就是「說惡魔,惡魔就到」吧?蒂娜一打開門,星一郎便出現在她眼前。


    而且還是全裸。


    或許是顧慮還在睡覺的人,他正在用飄著熱氣的濕毛巾擦拭身體。星一郎一麵用力地擦拭頸部,一麵對手放在門上直接僵住的蒂娜露出苦笑。


    「呃……就算是我,被人這樣盯著看也會覺得不好意思的,能不能請你稍等一下?」


    「……啊、啊!?對、對、對不起!」


    蒂娜急忙關上門,腳步踉蹌地往後撞上走廊的牆壁,慢慢地蹲下。


    「…………嗚、嗚嗚……」


    看見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見了。


    ——男人的身體。


    「嗚、嗚嗚……連兄、兄長的——人家都沒有看過嘛!」


    蒂娜不斷地搖頭,可能是打擊太大,又或是殘留的酒精在作祟,烙印在腦中的影像無論如何都無法甩開。


    看到昨日的戰鬥,蒂娜也早有某種程度的預想,不過星一郎鍛煉的程度,讓人無法想像那是以魔導工學士為目標的學生身體。盡管沒有值得誇耀的肌肉,那個站姿卻令他的身體緊繃得使人聯想到柔韌的發條。


    還有——他胸前的傷痕。


    一道巨大的傷痕就刻在星一郎的胸口,那離譜的傷口大得宛如被炮彈命中似的。


    「…………」


    一目睹剛才自己還在心底暗罵的人意想不到的模樣,蒂娜便覺得歉疚。那樣顯眼的傷痕,並不是什麽會樂於讓人看到的東西。


    更何況,突然打開門的人是蒂娜。必須道個歉——她如此說服自己。


    「——抱歉嚇到你了。」


    「你也知道啊!」


    隻是在星一郎穿好衣服出來的瞬間,蒂娜立刻站起來怒吼回去。


    「跟女生同住一屋,你怎麽可以毫無防備!態度這麽隨便,你居然還敢邀我來住!」


    「經你這麽一說……我的確是大意了,我會反省的。」


    「給我徹底反省。既然你已經洗好了,那我借一下浴室。」


    推開星一郎後,蒂娜進入浴廁,關上門並上鎖——然後重重地歎了口氣。


    「…………我搞砸了……」


    明明是沒敲門的自己大意了,她卻把責任推給別人。一想到自己卑鄙的言行,蒂娜便想抱頭哭泣。


    一麵對他——宿儺星一郎,蒂娜的步調便會混亂。她會毫無理由地感到焦躁,就算沒有那個意思,言語也會變得刻薄。蒂娜明白自己是個嚴謹的人,但不是那種不知禮儀的家夥,可是為什麽一看到他,就會變得那麽有攻擊性?


    無論再怎麽捫心自問,酒精的迷霧仍執拗地留在腦中,使她找不出明確的答案。蒂娜搖搖頭,轉換思考。她把手伸向自己的衣服,想趕快衝澡清爽一


    下——但她手上的動作卻突然停止。


    「嗚……」


    蒂娜察覺到了,自己現在所站的地方,正好就是沒多久前渾身赤裸的星一郎所站的位置。


    「嗚、嗚嗚……」


    一旦注意到此事,剛才的光景便自然地浮現腦海。與身為女性的自己骨架相異的男性身體,再加上明明不要去聞就好,鼻子卻還是無意識地從浴廁的空氣中聞到些微汗味。


    「……男生的、味道……呃,我在幹嘛啊!」


    蒂娜慌張地開始毆打自己的頭,下手極為認真的拳頭帶來了疼痛,讓影像及嗅覺嚇得縮了回去。


    這是自我意識過剩!又不是讀國小的純情小女孩!


    借助萌芽的怒氣幫助,蒂娜用宛如要把羞恥心一同丟棄般的氣勢,用力地脫下衣服。就在她把手伸向門,想要趕快去衝澡時——


    「——蒂娜?」


    在門的另一邊,星一郎的聲音連同敲門聲一起傳了進來。蒂娜聽見,小聲地發出「咿!」的慘叫,並蹲了下來。她把脫下的衣物拿過來,慌忙遮掩自己的肌膚。


    「現在才問可能有點晚了,你有什麽不喜歡吃的東西嗎?我想在打掃客廳時,順便準備早餐。」


    幹嘛恬不知恥地拿這當藉口!反正他必定是打著隻要自己有機可乘,就來偷窺的主意吧!蒂娜死命地瞪著不知何時會被打開的浴廁門扉。


    可是對方隻是敲了門,接下來並沒有任何舉動。而且仔細想想,她剛剛早已確實地上了鎖,他怎麽可能進得來。


    「……我沒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是嗎?那就太好了。抱歉打擾你了。」


    門外的星一郎隻說完了這句話,就回去做事了。


    「…………你這家夥,你這家夥,你這家夥!」


    她對宛如笨蛋的自己感到焦躁,更對那道悠哉的聲音感到惱火。


    蒂娜提高浴室裏熱水器的設定溫度,狠狠地把熱水澆在自己頭上。


    回到客廳的星一郎首先要做的,就是把睡在地上礙事的圭子搬回寢室。他吆喝一聲把人抱了起來,圭子則吐著混雜酒臭的氣息鬧起脾氣。


    「嗚嗚~~阿星,我困……」


    「你喝太多了,姑姑。」


    「嗚嗚,不要叫我姑姑……嗚呼呼,是公主抱……嗯嗯?你為什麽臉紅了?是對圭子姊姊難看的樣子起了欲望嗎?」


    「……如果你是這麽想的,那就再想點辦法把自己打理好吧。」


    星一郎用有些粗魯的動作把圭子抱進房裏,將她扔到床上。


    ※  ※  ※


    「那我出門囉。」


    「慢走,圭子姊。」


    「其實現在根本不是工作的時候,可惜我的部下盡是些沒用的家夥。」


    「你的下屬要是聽到這句話,可是會哭的。」


    「不過這樣我就安心了!阿星果然也是男孩子!我真的放心了!」


    「若不是男的,那你以為我是什麽?」


    「記得不可以對蒂娜小姐做出失禮的事喔!太過貪心的男人會被討厭的!」


    「你不總是叫我成為肉食係男子嗎?」


    「但是太過寡欲也不行!女孩子可是比男生所想的還要心細的生物,我也是女孩子,所以很清楚!」


    「你昨天不是還說自己已經過了保質期嗎?」


    「要纖細,但偶爾又要堅強可靠!隻有溫柔或強壯都不行喔,女孩子是對男孩子要求很多的生物!」


    「好了,你趕快走吧!所有部下都在等你。」


    「那麽,蒂娜小姐,星一郎就拜托你了!這孩子雖然看起來是——」


    「慢走,圭子姑姑。」


    已經開始覺得煩人的星一郎直接把圭子扔出去,接著用像是晚上在提防蟲子入侵的動作快速關上門。


    「……」


    從貓眼往外窺看,可以看到圭子宛如一隻被關在門外的貓,在玄關前不斷徘徊,最終她露出戀戀不舍的神情,慢吞吞地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


    「——終於走了。抱歉啊,她很吵。」


    「…………沒關係。」


    外貌突然轉為憔悴的蒂娜無力地搖搖頭。


    「……真是個關心家人的姑姑……」


    「我是很高興你這麽說啦……」


    看到蒂娜謹慎至極、閃爍其詞的表現,星一郎不僅感到歉疚,心底還湧起一股奇妙的焦慮,便開始尋找起辯解的藉口。


    「……她的責任感總是會白忙一場。每次一有事,她就會期待我過著『像個學生的日常生活』。那個『日常』裏,也包含了要找到一個戀人這條項目。」


    星一郎很感謝圭子,也把她當作重要的家人,並抱有親愛之情,但隻有她那從『要給阿星幸福』這個想法中產生的期待,實在令星一郎有點無法消受——這種情緒就跟麵對真正的母親時一模一樣。


    「……真是個關心家人的姑姑。」


    這句話與剛才相同,卻帶有和剛剛不同的溫度。盡管蒂娜沒有笑容,卻隱約能看到她的神情帶有非常自然的緩和,彷佛已經放鬆了下來。


    這麽說來,她昨天也很認真地針對自己父母的死進行一番勸誡。


    對她而言,『家人』似乎是相當重要的話題。


    「……嗯,她是我引以為傲的姑姑。」


    因為在這時謙虛地說「沒這回事」似乎又會惹蒂娜生氣,於是星一郎坦率地接受了她的話語。


    「啊,我剛剛說的話可以對圭子姊保密嗎?因為那個人馬上就會得意忘形。」


    「啊……可能吧……」


    蒂娜輕聲苦笑。


    看到她終於笑了,星一郎暗暗鬆了一口氣。蒂娜一注意到自己的臉頰鬆懈下來,立刻重新板起臉。


    「……那麽,我們馬上來進行準備吧。」


    她像是想要強行改變話題般,從懷裏取出〈第二書版〉。


    「你已經看過〈第二書版〉的說明書了吧?」


    「姑且算是。」


    星一郎也從位於臀部的口袋拿出自己的〈第二書版〉。


    「〈第二書版〉也能夠當作高性能的mar裝置來使用,說是超出標準也不為過。實際上等於無限的術式保存容量,能與超級電腦相比的演算機能——它是比人類所製造的物品更加優秀的道具。」


    「可是,那幾乎都是附加的吧……」


    「沒錯,〈第二書版〉真正的機能是轉移寄宿於《天命書版》碎片的神格,然後還有『神話再編程式』,能夠統合所有的神性及神格,完成《天命的第二書版》。超出標準的保存容量和演算機能,都是為此才有的。」


    蒂娜把自己的〈第二書版〉與星一郎所有的〈第二書版〉排在一起。


    「成為〈聖楔者〉,靈視能力應該也會有所提升才對。能感覺得到我跟你的〈第二書版〉有什麽不同嗎?」


    不需要蒂娜說,星一郎也能看出她的〈第二書版〉不光會聚集周圍的魔力,也會緩緩地自行湧出魔力。或許就是因為這樣,蒂娜的〈第二書版〉擁有一種奇妙的存在感,宛若生物的呼吸。


    另一方麵,星一郎的〈第二書版〉就隻是存在於此。沒有打開開關,它就不會有反應,仍舊是個無機質的機器裝置。


    「首先必須去尋找選定你的《天命書版》碎片,然後把讓你成為〈聖楔者〉的神格移至〈第二書版〉。」


    回頭看著房裏的蒂娜說道:


    「就從附近的地方開始吧,第一個地點就是這個家裏。對於家裏保存魔術物品的場所,你心裏有沒有頭緒?」


    「……關於這種地方,在這個家裏我隻知


    道一個。」


    星一郎微微歎了口氣,並慶幸她沒有看向這裏。要進入那個也許會有線索的場所,他實在有些提不起興致。


    星一郎走在前方,領著蒂娜站到位於客廳旁的房間前。


    「……」


    隻猶豫那麽一瞬間,星一郎便打開房門,在他身後的蒂娜也感受到房內傳來一股令人屏息的氣息。


    「這可……真是厲害。」


    這個房間約有四坪大,地上到處堆滿硬殼封麵的精裝專業書,堆到幾乎看不見木製的地板,而且還不隻是這樣而已。


    走進房中,右邊放置著高到天花板、沒有啟動的大型電腦,另有需要高門檻才能個人擁有的高性能個人伺服器,還同時設置了緊急用電源機。


    兩人的正前方是麵對陽台的窗戶,上麵密密麻麻地貼著潦草寫了某種算式、漢字或拉丁語的便條紙,還畫了東西方的各種魔法式。


    接著是左手邊,幾乎占據整麵牆壁的硬質玻璃櫃放了一整排老舊的書本,在像是土產的人偶旁邊,還放有用途不明以及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奇妙道具。


    「真厲害……不愧是傳聞中所說的『天才魔導工學士』的個人房間。」


    「……你果然注意到了。」


    「其實隻有姓氏我也不知道,不過回想在迦勒底委員會的對話,我就察覺到了,再加上這個房間——你的姊姊,是那個宿儺摩子吧?」


    「……沒錯,宿儺摩子就是我姊姊。」


    「這樣啊……剛剛忘了說,我對她獻上誠摯的哀悼。」


    蒂娜默禱似地這麽說。


    ——宿儺摩子。


    她是大星一郎兩歲的姊姊,是十五歲就取得數學、語言人類學和魔導工學博士學位的「天才魔導工學士」。她被盛讚一人就讓魔導工學前進二十年,甚至還有為她而準備的專門研究設施。


    他們的姑姑圭子雖然是個優秀的魔導工學士,卻也佩服這個侄女,表示「天才」這個詞就是為她而存在的。


    她的未來必定是充滿榮光,名聲也將會享譽業界,然而這一條康莊大道卻突然遭到中斷。


    一年前,在一項大規模的魔術理論實證實驗中,術式失控。進行實驗的研究設施位於嵐山,那裏以設施為中心發生了小規模的『魔力災害』——不過災害的程度已足以讓一個區域的土地夷為空地。這次局部性魔力災害的犧牲者僅有一人,就是實驗的總負責人宿儺摩子。雖然她的遺體並未尋獲,在官方紀錄上被當作是行蹤不明,但她當時確實位在魔力災害的中心,生存希望渺茫。


    有傳聞說,實驗意外會發生是因為宿儺摩子的緣故,或是因為她獨自留下才把災害抑製到最小範圍等等,但不管怎麽樣,在曾因魔力災害一度毀滅的新京都中,這個『嵐山的悲劇』就成了禁忌。


    姑姑圭子會那樣關心星一郎,也是這次意外帶來的影響。當時圭子得知了『嵐山的悲劇』,從出差地趕回來抱緊星一郎,不斷地重複說著「對不起」。


    「其實應該是要去辦一下認定死亡的手續,這間房間也該早點整理的……嗯,現在或許是個好機會。」


    星一郎聳了聳肩,然後踏入房內。


    蒂娜端正姿勢行過禮後,才走了進來。


    兩人先將堆積在地上的書籍搬到走廊上堆疊,雖然書山不知何時會崩塌,但若是沒有能暫時落腳的地方就什麽都無法開始。


    等到能看見木製地板,他們才終於開始搜索起咒物。


    「……好像沒有類似的反應。」


    具備魔術結構的聖遺物經過長年的曆史,會增加魔力親和性,可以自己吸引魔力。成為〈聖楔者〉的星一郎使用更強的靈視能力尋找房間,卻沒發現不自然的魔力累積處。


    「這房間裏還有這種程度的設備,我無法想像他們會沒做任何處理就把聖遺物放在這裏,有可能是做了某種封印處理吧。」


    「結果變成手動作業跟體力活了啊。」


    他們打開幾乎占據房中一整麵牆的玻璃櫃,把東西逐一拿出來確認。


    「這麽說來,《天命書版》是什麽形狀?跟在迦勒底委員會看到的石版碎片一樣嗎?」


    「就是那樣沒錯,《天命書版》的碎片不管是哪一塊,質感和形狀都是相同的。」


    星一郎一詢問起線索,翻看書籍的蒂娜便這麽回答。明明可以把搜索書版的事全都推給星一郎,自己裝作不知道的,真是個正直的女孩。


    「一看到就會知道的。你就是因為有看過書版的碎片,才會成為〈聖楔者〉。即使你不記得,〈聖楔者〉還是會透過『神』之楔與《天命書版》相連。」


    星一郎點點頭,還注意到她在不知不覺之間,跟自己講話的態度變得比較隨意。


    ——他們之間的距離是不是縮短一點了?


    不過他無法問出這種不通人情世故的問題,便轉而說起自己從昨天就開始思考的事情。


    「——你認為選擇我的到底是會是什麽樣的神格?」


    「關於這一點,我也覺得很疑惑。」


    蒂娜一邊取出新的古書,一邊斜眼瞥向星一郎。


    「……寄宿在《天命書版》上的神格雖然隨同時代的變遷,被『翻譯』成各種型式而變質,但它會汲取『原版』的流向,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類推出來……你用急遽提升的身體能力和寄宿神性的拳頭讓阿爾文撤退,所以我想應該是『戰神』,或是祂的眷屬『戰士』的神格……」


    蒂娜將確定並非目標的古書堆在後方,一臉吞吞吐吐的樣子。


    「……不過我認為或許不是和『戰神』有關的神格,但說是『戰士』似乎也不太相符……連我自己都無法用言語明確表達,還真讓人不悅……」


    「考慮到這個,那選了蒂娜的神格是哪位就很清楚了。」


    星一郎一麵確認著手邊令人不太能理解的裝飾上麵完全沒有魔術相關的痕跡,一麵說道:


    「昨天,蒂娜在戰鬥使用的大槍,阿爾文稱呼它為『布裏歐奈克』。所以蒂娜從《天命書版》引出的顯現神格是『光明神魯格』,或祂的武器『神槍布裏歐奈克』。也就是說,選定你的《天命書版》是與『戰神』或『神槍』有關的神格原版吧?」


    「…………選擇自己的《天命書版》情報,有可能會成為自己最大的弱點,我可沒有好心到會多嘴地把這些事情講出去。比起別人,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


    蒂娜把視線從星一郎身上轉到自己手邊,默默地再次開始繼續確認。


    星一郎反省似乎有點過於得意忘形,便也跟著閉上嘴進行下一樣物品確認。


    兩人沉默地繼續搜索摩子的個人房間,可是就算把櫃子、機器後方和衣櫥裏統統找過,也沒發現像是選擇星一郎的書版碎片。


    「有沒有其他有可能的場所?」


    「在這個家裏,除了那個房間,我想不到其他地方了。」


    兩人一邊吃著遲來的午飯,一邊商量下一步行動。


    「光是尋找就有可能浪費掉一天時間,這一點也是個問題……」


    蒂娜大口吃著午餐的炒蔬菜,嘴唇不悅地緊抿著。她在吃早餐時的反應也是這樣,看來是無法接受星一郎所煮的餐點的味道。


    「不合你的口味嗎?」


    「……並不是這樣。」


    蒂娜熟練地使用筷子,按著正確的禮儀端起茶碗,端莊地把料理送入口中。


    「……很好吃,關於這點我至少還能吃得出來。我不喜歡你們都認為英國人盡是些味覺白癡。」


    「我並不是那個意思啦……」


    星一郎猶如要隱藏苦笑般啜飮味噌湯。


    看樣子她好像並不喜歡自己。會覺得不高興,是因為不喜歡的對象所煮的菜很合自己的口味吧。


    「……接下來要去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和你的生活圈尋找,不過以後就上午找書版,下午來進行戰鬥訓練吧,畢竟必須要教的事情很多。」


    即使是不喜歡的人所做的飯菜,蒂娜還是一麵細嚼,一麵說道。


    訓練場所就在昨日的廢工廠,這裏還清楚地留有戰鬥痕跡。郊外原本就沒什麽人煙,所以星一郎才會利用這裏來實踐魔術。因此,這裏可說是最適合的地方。


    等他們搭乘隨騎托雷古抵達廢工廠,蒂娜便立刻開始戰鬥訓練,兩人在開了個洞的廢工廠裏麵對彼此。


    「首先先來確認『摩天夜宴』的戰鬥條件。你已經看過『七聖條約』了吧?」


    星一郎點點頭,並取出〈第二書版〉。他一打開閃耀著金屬光澤的封麵,第一頁就浮現出了文字,寫著——


    「迦勒底委員會請求即將迎來『摩天夜宴』的〈聖楔者〉同意以下條約。


    1、〈聖楔者〉須賭上神性及神格之器〈第二書版〉而戰。


    2、『摩天夜宴』正如其名,基本上都於夜晚進行。


    3、為了不給普通人帶來危害,戰鬥場所最好選在再現史跡。


    4、隻要不違反1到3點,我們完全不幹涉〈聖楔者〉的戰鬥方式。


    5、『摩天夜宴』一旦開始,《天命書版》和〈聖楔者〉的存在便會跟著公開,戰鬥也會受到監控並發送至全世界(注:〈聖楔者〉的個人情報會經由認知阻礙受到保護)。


    6、〈聖楔者〉必須在新京都市內停留到『摩天夜宴』結束。


    7、我們將給予於『摩天夜宴』勝出的最後一位〈聖楔者〉,也就是定成《天命第二書版》之人〈babel〉的最初使用權。


    以上7點即設定為『七聖條約』。隻要〈聖楔者〉遵守『七聖條約』,迦勒底委員會便會使出全力,盡可能地成為〈聖楔者〉的後盾。


    迦勒底委員會代表 物部昴造」


    「就如七聖條約一開始明寫出來的那樣,『摩天夜宴』勝利的條件就是奪走對方的神格和神性——也就是粉碎〈第二書版〉。」


    蒂娜取出自己的〈第二書版〉,說:


    「〈第二書版〉一旦被粉碎,寄宿在裏麵的神性及神格會自動轉移至距離最近的〈第二書版〉上。因此〈聖楔者〉必須保護自己的〈第二書版〉直到最後,但也無法藏得很嚴密,因為這〈第二書版〉對〈聖楔者〉也等於是最強的武器。」


    蒂娜把右手舉到胸口的高度,然後讓背上化出神性的顯現——畏光,虹色的光暈將周遭的魔力收歸支配。而她右手背上的八芒星之楔——『神』的刻印便隨之散發出光輝。


    「——『神的威光啊!神的門鑰啊!刻有原型神話的《天命書版》啊!現在就將那力量的一部分顯示於此吧』!」


    透過這番擁有力量的言語,蒂娜的〈第二書版〉產生了變化。神聖的光芒在書版的表麵上四處縱橫,書版的輪廓也逐漸崩裂,再次重組。


    「——『權能武裝』,這就是象徵諸神威武的〈第二書版〉攻擊型態。」


    蒂娜本該拿著書本的手,現在再次握住了那把神聖的大槍。


    「眾神的使役獸再現『隨騎』,以及威武的象徵『權能武裝』,這些就是〈聖楔者〉的武器。特別是權能武裝,它是寄宿了神性和神格的〈第二書版〉本身變形而成的,能力遠遠淩駕於各種魔導攻擊裝置之上。〈第二書版〉既是必須守護的保命符,同時也是能夠貫穿敵人的最強之矛。」


    蒂娜揮了下自己的權能武裝——大槍,接著說明。


    「而且,展開權能武裝時,〈聖楔者〉的身體能力還能再次獲得提升。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寄宿在〈第二書版〉的神性和神格被容器所觸動,換成了攻擊姿態。然後,權能武裝會根據〈聖楔者〉自《天命書版》引出的顯現神格,具備各種機能與能力。在〈聖楔者〉的戰鬥中,看清權能武裝的能力是很重要的——不過盡管我對你說明了這些事,在實踐上也派不上任何用場。」


    蒂娜又揮了揮大槍,將那寬廣的槍鋒朝向星一郎。


    「結論是隻能習慣。原本應該要等你也能讓權能武裝顯現出來再打會比較好,但沒有時間了。雖然這種方式很粗暴,但接下來這十天都要用實戰訓練填滿。」


    「好危險啊。」


    星一郎移動身體想要逃開那看起來鋒利的槍鋒,但大槍卻仍穩穩地指著他,沒讓他躲過。


    「別看我這樣,我到昨天為止也還隻是個普通的學生啊。」


    「——你說這話是在開玩笑嗎?」


    聽到星一郎發言的瞬間,蒂娜眯起眼瞪著他。


    「連職業的魔導工學士都相形見絀的術式構築能力,還有明顯是針對亂鬥而鍛煉過的動作——如果這種人是普通的學生,那日本學生成為英雄的例子,恐怕也不會隻有在宅動畫中才能見到了。」


    蒂娜諷刺過後,接著板起臉。


    「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你也已經不是普通的學生了,宿儺星一郎。你是〈聖楔者〉——被《天命書版》選中的神話旗手。好了,聽懂的話就擺出姿勢,做好準備。」


    「……瞭解。」


    她也是按她的方式認真思考過,來麵對這次訓練的。盡管實戰訓練感覺的確有點粗暴,但他們沒有時間也是事實。


    星一郎先深呼吸,激發寄宿於自己體內的「力量」。畏光浮現在他背後,右掌也出現了刻印。


    「——來吧。」


    星一郎上了。在體內到處流竄的力量讓星一郎扔下「常人」這個詞匯的定義,衝了出去。


    大概是一次呼吸,還是眨一回眼的瞬間,星一郎就與敵人有了接觸,而身為對手的蒂娜毫不留情地刺出大槍。


    「——!」


    力量的高昂蓋過畏縮的本能,促使星一郎往旁邊跳。一躲過大槍,他就一口氣踏入彼此間距的範圍內,揮舞纏有許多魔力的右拳。


    ——嘰嘰嘰嘰嘰嘰嘰嘰!


    彷佛空間本身咯吱作響的詭異聲音響起。帶有星一郎攻擊意識的魔力,與覆蓋蒂娜的虹色光膜——也就是畏光的不可侵犯領域互相衝撞,削弱彼此。


    ——嘰——咿咿咿咿咿咿咿!


    在一陣像是折斷鋼鐵般的聲響過後,蒂娜的畏光庇佑碎了。


    那雙藍色的眼眸驚訝得瞪大。


    星一郎進行追擊。他伸出左手想捉住蒂娜的手,令她失去戰鬥能力——


    但他卻撲了空。


    即使因為吃驚而張大眼睛,蒂娜也仍精密地追著星一郎的動作,她行雲流水的回避行動留下了金色的殘像。


    攻擊被躲開的那一剎那,星一郎即刻拉開距離,想要重整姿勢——


    「——『冰雹啊,貫穿敵人,帶來勝利吧』!」


    蒂娜握著的大槍槍身浮現出秘文字的文字列,刀身繪出的白銀殘像,與盧恩字母一同在半空中描繪,周圍的魔力變成無數的光彈炸開。


    「唔!?」


    蒂娜用光彈轟炸星一郎的周遭,星一郎立即舉起手來采取防禦姿勢。打中的攻擊全都因為畏光的庇佑而毫無效果,但是——


    「呼!」


    大槍貫穿了打中周圍的光彈所卷起的粉塵——也就是那道欺騙敵人雙眼的煙幕。


    詭異的聲音再次響徹整個廢工廠。


    給大槍槍鋒上色的虹色光輝與星一郎的畏光撞在一起,相互抗衡,大槍勉強地被彈開。


    「喝————!」


    可是翻轉的大槍風壓甩開粉塵,蒂娜的追擊也


    接連不斷地殺了過來。感覺難以舉起的那柄大槍,用肉眼跟不上的速度重複著收與刺的動作。


    或許也有身體能力得到強化的原因,但從她的攻擊一直都是擊在相同位置這點也能明顯看出,她的技巧肯定經曆過千錘百煉。


    ——嘰嘰嘰嘰!


    保護星一郎的虹色畏光開了個洞。


    大槍輕巧地轉了半圈,石突深深地打進星一郎在物理和魔術方麵都變得毫無防備的側腹。


    受到強烈的衝擊,星一郎整個人飛了出來,在半空中畫出一條巨大的圓弧。他倒在地麵上翻滾幾圈,渾身麻痹,有一段時間隻能不斷地咳嗽。


    「——你的拳頭,好像擁有能夠打碎對手畏光效果的能力。」


    蒂娜收回大槍,將石突用力地按在地麵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接著分析道:


    「畏光是等於神性的證明,而神性又等於魔力的絕對支配權。一放出畏光,〈聖楔者〉的肉體便帶有不可侵犯的庇佑。就連同為〈聖楔者〉之人所施放的魔術,都難以打破這畏光的庇佑。因此在〈聖楔者〉彼此之間的戰鬥中,第一階段就是互相削除對手的畏光。可是你的拳頭對於跟你對戰的〈聖楔者〉來說,就是個威脅。隻要你出的力沒有太大程度的差距,就能靠著接近戰來削除畏光,更何況你的拳頭比起他人更容易剝奪畏光的庇佑。」


    蒂娜搖搖頭,不知為何,她模糊地感受到一股恐懼。


    「不過,選了你的神格到底會是誰呢?這能力宛如是為了跟〈聖楔者〉戰鬥才有的——但戰鬥當然沒有簡單到光靠這個能力就能定勝負。」


    星一郎設法讓自己可以再次呼吸並站起身,蒂娜則擺出嚴格教師的表情斥責他:


    「話說回來,我的畏光強度跟其他〈聖楔者〉比起來並沒有那麽強,所以我時常在摸索畏光的庇佑遭到破壞時的戰鬥方法。而且——你在追擊我時有手下留情吧?不要想著要用壓製讓對手無力化,而是要毫不留情地打擊對方,用力量擊潰敵人。模棱兩可的攻擊隻會把自己暴露在危險當中。」


    蒂娜用嚴厲的口吻說完後,再度舉起槍指著星一郎。


    「我說過,這是『實戰』訓練。首先,我要讓你舍棄那不夠徹底的覺悟。」


    「……你真是個嚴師。」


    擦去自己倒在地上時嘴唇受傷而流下的血,星一郎再度往蒂娜的方向走去。


    「今天就到這裏吧。」


    蒂娜把權能武裝恢複成〈第二書版〉原本的書本型態,之後如此說道。


    照入廢工廠內的陽光已經完全轉紅,星一郎宛若一具屍體似地,無力地被擊倒在地,如同染上鮮血般的亮光照耀在他身上。


    「……呃……」


    星一郎無法清楚地做出回應,他的呼吸太過紊亂,讓聲帶無法發揮正常的功能。


    蒂娜斜眼瞥著光是調整呼吸就很吃力的星一郎,從懷裏取出一個細長的塑膠包裝,拆封後大口吃下那個黑漆漆的點心。


    蒂娜一麵咀嚼一麵望著星一郎,吞下嘴裏的食物後,她微微地歪起頭。


    「……你還真是結實。」


    「……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即使蒂娜手下留情,隻用了石突攻擊,卻仍把他連連打飛。但他被打成這樣竟還沒有任何一處骨折,感覺就像是場玩笑。原來如此,〈聖楔者〉的身體居然被提升到這麽結實啊。


    不過蒂娜驚訝的地方似乎跟星一郎並不相同,她用手指頂著自己纖細的下顎,皺起眉頭像是在思索。


    「……〈聖楔者〉身體能力提升的程度真令人瞠目結舌,是因為要背負神力,就需要與英雄這個稱呼相襯的肉體吧。不過話說回來,你的治愈力真是驚人。我本來是打算折斷你兩、三隻手腳的,現在卻沒留下任何瘀青。」


    「……你剛剛的話反而會讓我怕得臉色發青啊。」


    「不要說這種沒出息的話。骨折這種程度的傷,隻要一晚就能治好了。可是既然你的身體能力和治愈能力都那麽高,那我明天就再認真一點上吧。」


    「…………」


    自己果然是做了什麽讓她生氣的事吧——星一郎拚命地翻找自己的記憶。


    「好啦,回去吧。明天還需要在更廣大的範圍中尋找書版碎片呢。」


    「啊……關於這個,我們要不要先到別個地方吃過飯再來商量?」


    星一郎客氣地舉起手提議。


    「老實說,即使我現在回去,也沒有準備晚飯的體力和精力了……」


    「嗯……那就沒辦法了。隨意找間店吧。」


    蒂娜露出像是鬆了口氣、又像是感到遺憾的微妙表情,往出口走去。


    另一方麵,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的星一郎拖著腳步去追她。蒂娜已經在工廠的區域外麵召喚隨騎,星一郎抬起腳想跑過去——


    「……?」


    這時,突然感受到視線的星一郎轉頭望向背後。


    以染紅的黃昏天空為背景,廢工廠陰暗地座落在那裏。


    工廠的屋頂上停了隻雙眼發光的鳥,那是隻擁有渾圓輪廓的梟。梟並不是什麽稀奇的動物,但它卻一動也不動地望著這裏,感覺很奇怪。


    「怎麽啦!我要扔下你囉!」


    聽到蒂娜呼喚,星一郎便回答馬上過去。他再度轉過頭,但不知那隻梟是不是已經飛到別的地方了,他四處都找不到梟的蹤影。


    兩人在附近的家庭餐廳吃晚飯。


    等星一郎隨意點的餐點全都上桌後,蒂娜詫異似地眯起眼。


    「你……真的打算把這些全都吃下去嗎?」


    「因為我今天經曆過嚴苛的訓練啊。」


    桌上放著兩份漢堡套餐、三種義大利麵和超大份量的薯條小山,不管怎麽想,這些量應該都超過五人份以上。而這些照理說是五人份以上的食物,一點接一點地消失在星一郎的嘴裏。蒂娜停下自己享用和風定食的手,半呆滯地眺望著對麵的用餐光景,過了一會兒才搖搖頭。


    「……從外表倒是看不出來你這麽能吃。」


    「我常被人這麽說,所以我也不是很喜歡外食,畢竟這還會讓夥食費增加。」


    「這就是你身為男人卻擅長做菜的原因嗎?」


    蒂娜理解似地點點頭。


    「那也是原因之一。」


    星一郎苦笑。


    「因為圭子姊和姊姊都是很會念書和工作,卻對家事一竅不通的人……這項差事就輪到最閑的我身上了。」


    「原來如此。」


    「不過我也是從以前就習慣了。父母過世後,我曾在別人家受他們照顧一陣子,那一家的媽媽教會了我很多家事。她當時像是在開玩笑似地對我說:『刀羽華和亞矢香都是連件內褲也沒辦法好好摺的無能女孩,阿星要照顧她們喔』。」


    「這句話與其說是玩笑……」


    蒂娜輕聲地低語。當懷念過去的星一郎看過來時,她連忙假咳。


    「咳……沒什麽。」


    「是嗎?總之,不知道為什麽從以前開始,我周遭的女性都不擅長做家事,所以我在做菜和其他方麵變得拿手也是必然的結果。」


    「原來如此……呃,我可不一樣喔!」


    「我什麽都還沒說呢。」


    從至今的經驗來看,星一郎隱約聞到了蒂娜身上飄出的『笨拙的氣息』,但他沒有把這樣的心聲表露出來,而是不動聲色地搖搖頭。


    但不曉得是動物的直覺,還是她自己不信任星一郎,蒂娜無法接受地嘟起嘴。


    「別、別小看我!雖然我的確不能說是擅長家事,但料理還是不錯的。兄長也稱讚過我,說『吃了蒂娜做


    的料理,就會回想起以前玩扮家家酒的記憶呢』!」


    「那與其說是稱讚……咦?你有哥哥啊?」


    在那一瞬間,蒂娜突然臉色大變。糟了——她的表情讓星一郎彷佛可以聽到這樣的聲音。


    「…………我要換位子。」


    星一郎不好說什麽,因此保持沉默。蒂娜卻一邊站起身,一邊以生硬的聲音說道:


    「我會在那邊喝茶……你慢慢吃。」


    蒂娜隻說了這句話,就拿著玻璃杯走到店裏深處,確實地消失在星一郎的視線裏。


    因為自己也不可能追上去,星一郎便回過頭來解決眼前的食物。話雖這麽說,他吃飯的動作已經幾乎像是製式化行程,味道完全沒有傳達到腦中。


    ——那張臉……


    蒂娜在後悔自己說溜嘴後就麵無表情,然而那樣的神情宛如是她硬做出來的,星一郎曾經看過與那非常相似的表情。


    『別在意,星一郎。』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呢?好像是自己才剛成為國中生的時候吧。當時跟姊姊因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原因吵架了。


    星一郎從小就很尊敬姊姊摩子。她優秀又溫柔——但那種無論何時都會關心自己的溫柔,也讓他懷抱著與敬意同等程度的自卑。


    所以在某種意味上,那場小小的吵架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彼此攻擊下逐步升級,或許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最終,星一郎對著姊姊說出這句話:『姊姊明明覺得我很礙事!』


    緊接著,摩子打了星一郎一巴掌。


    打了人後,她立刻後悔地表情扭曲。


    看到姊姊露出那種臉,星一郎哭了起來。比起臉頰的痛楚,自己說出不該說的話,更令星一郎深深地感到悲慘和傷心。


    『——沒關係。沒關係的,星一郎。』


    明明自己也還沒有整理好情緒,摩子卻使勁地板起臉,對弟弟說:


    『我一點都不介意……對不起,我打了你,星一郎……』


    姊姊這麽說完後,便一直撫摸哭得哽咽的星一郎的頭。


    這兩次的情況並不相同,而且摩子和蒂娜根本一點都不像。


    可是,為什麽自己會將蒂娜的表情跟姊姊的重疊在一起?


    星一郎一邊思考,一邊吃完眼前的料理。盡管已經用完餐,但他沒有馬上去蒂娜那裏的意思,便慢慢地喝著咖啡拖延時間。


    「……也不能總是這個樣子啊……」


    星一郎抬起沉重的腰部,往蒂娜前往的店內深處前進……他很快就找到了人,沒花多少工夫。


    「欸,可以吧?」


    「一個人會有很多不方便吧?我們可以替你導覽。」


    有四名感覺低級的青年圍著桌子,頻頻搭訕女孩子。他們搭訕的對象就是蒂娜,這現象不知道該說是理所當然還是必然。


    「…………」


    蒂娜沉默地把嘴靠上咖啡杯,隻憑這樣隨意的舉動就能令人不由得感受到優雅,是因為她那突出的容貌嗎?


    像她這種等級的美少女,感覺會讓想要搭訕的那一方自慚形穢,但現在搭訕她的幾個青年看起來臉皮相當地厚。


    不過蒂娜卻完全沒有反應,這似乎令青年開始焦躁,言行也愈來愈粗暴。


    「喂,不要表現得那麽自大啊。」


    其中一人咚地一聲坐了下來,窺看蒂娜的臉。


    「我們不是說要做你的導遊嗎?就陪我們一下嘛。」


    「……go home。」


    聽到蒂娜輕聲低語,青年張著嘴麵麵相覷。似乎是她的發音過於流暢,讓青年聽不出來。


    蒂娜歎了一口氣,這次則是用日語開始說:


    「……你們連小學生程度的英語能力都沒有,我就用連幼稚園小孩都能聽懂的日語說得簡單點吧。我,現在心情很差。請你們趕快回家,別再讓我看到這些令人不悅的蠢臉。」


    青年起先仍愣愣地張著嘴,接著臉才逐漸漲紅。


    「你、你這婊子……!」


    「你們不隻是臉蠢,就連腦子也蠢啊。看到對方是女性,也不管是誰,就隻知道叫人家『婊子』。隻有這樣的字匯水平,看樣子用英語跟你們說話是我判斷錯誤。」


    「這家夥!」


    當中一位青年朝蒂娜伸出手,想要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


    蒂娜的雙眼立刻眯了起來,星一郎看穿她抱著「即使隻被碰到一根手指頭,也要瞬間反擊」的打算,便趕忙出聲。


    「抱歉,我遲到了!」


    星一郎說著,介入蒂娜與四位青年之間。在蒂娜說話前,星一郎就拉住她的手,讓她站起來。


    「真的很對不起。來,我們走吧。」


    星一郎原想要趕快離開,青年卻由前後包圍了他們,還一臉不悅地直瞪著星一郎。


    「你是什麽東西?那個金發婊子的男人嗎?」


    「如果我說是的話呢?」


    在臉頰泛紅的蒂娜說話前,星一郎就搶先點頭承認。


    青年露出殘暴的表情,開始笑了起來。


    「是嗎是嗎……欸,小哥,你的女人剛剛毀損了我們的名譽,所以我們有點話要跟她說,聽懂了嗎?」


    「——聽不懂呢。」


    「啊?」


    「你們怎麽會知道『毀損名譽』這麽難的詞匯呢,我真是難以理解。」


    星一郎一臉認真地猛然說出狠毒的諷刺,青年自不必說,連他身後的蒂娜,還有提心吊膽地窺視他們的客人,也全都啞口無言地張著嘴。


    沒過多久,抽搐的血管從青年們的臉上浮現。


    「……出去吧,小哥,讓我們好好地談談?」


    星一郎點完頭,便在桌上放下了用餐的費用,裏頭也包含給店家添了麻煩的道歉費。


    圍繞著兩人的青年一把他們帶進小巷,表情就立刻轉為扭曲,開始怒吼。


    「你這家夥!可別小看我們!」


    「做好覺悟啊,我們會把你打到脫下一層皮。」


    「然後也順便給那女人一點教訓。」


    等他們一說完,拳頭就馬上飛了過來。麵對這種會令人睡著的拳頭,星一郎在心中無奈地歎息——但他沒有避開,而是讓臉頰接下這一擊。


    看到星一郎腳步不穩,青年們發出高亢的笑聲。


    「好弱!」


    「哈哈!隻是個想讓女人看到自己帥氣一麵的嘴炮小子嗎!」


    情緒好轉的他們圍著星一郎,為所欲為地欺淩他,笑聲還變得愈來愈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


    可是這些笑聲逐漸轉弱,最後他們竟陷入沉默。


    星一郎的臉上全是傷,衣服也沾滿鞋印和泥土,但他卻沒有要倒下的跡象。他回到直立的姿勢,等著這些人的下次攻擊。因此,青年心中會湧出像是在揍假模特兒的徒勞感,以及麵對未知怪物的惡心感也是正常的。


    「這、這家夥,是怎麽回事……」


    「……怎麽啦?不打了嗎?」


    星一郎一開口,沒了威勢的青年們便嚇得打了一個哆嗦。


    「這、這家夥……!」


    「喂,等等……這家夥,該不會……就是『宿儺』吧?」


    「啥?不,怎麽可能……不對,難道……」


    青年們重新凝視星一郎,臉上逐漸褪去了血色。


    「乍看之下像個模範生,仔細一瞧卻可以發現他眼神銳利……你、你的胸口應該沒有一個很大的傷痕吧……?」


    「——有啊,要在這裏當場確認嗎?」


    星一郎忍著頭痛,瞪著似乎知道自己名號的這些人。


    突然間,青年們嘴裏發出「噫!」的哀叫。


    「是、是本人嗎?真正的『染血之星』……!」


    「這、這家夥就是『鴨川的惡鬼』嗎……!」


    「為、為什麽『從地獄來的姊控』會和金毛女……!」


    麵對開始渾身顫抖的幾人,星一郎盡量露出看起來大膽無畏的笑容。


    「……然後呢?如果你們還想打,那我差不多……」


    『非、非常對不起——————!』


    眾人整齊地回答後,飛快離開此處。那毫不猶豫的逃跑模樣,感覺就像是在夜路上撞到鬼。


    「…………」


    星一郎滿臉尷尬地轉過頭,發現蒂娜果然正用在看可疑之人的視線望著他。


    「……『從地獄來的姊控』?」


    「……不管怎樣,我們先換個地方吧?」


    星一郎催促蒂娜離開小巷。


    他們稍微走了一陣子後,在不遠處找到了一座公園。兩人去自動販賣機買了茶,然後在長椅上坐下。


    「來,請喝。」


    「嗯。」


    蒂娜接過茶後,從懷中取出細長的塑膠包裝。


    「……那到底是什麽點心?我看你很常吃。」


    「嗯?也沒什麽,就是到處都有的東西。」


    蒂娜咀嚼從塑膠管中擠出的黑色點心,又取出另一個塑膠包裝遞到星一郎眼前。在公園的路燈照耀下,他可以明顯看出那個塑膠包裝是——


    「……羊羹?」


    那是為了讓人能更容易食用,而用塑膠管分成小份的棒狀羊羹。星一郎本來以為那肯定是外國的珍奇點心,想不到竟是如此平民化的東西。


    「……你喜歡羊羹嗎?」


    「嗯,雖然我也喜歡羊羹,但更喜歡的是紅豆餡,紅豆餡真是太棒了。」


    蒂娜拆開新的棒狀羊羹,一臉認真地點了好幾下頭。


    「竟然把豆子放入砂糖來煮,一般來說根本沒人會想到要這麽做。日本人對吃的執著,著實令我敬佩!」


    雖然她說得非常誇張……不過這種感覺,應該跟她聽見「日本人會在煮好的米上加入砂糖」時皺起眉的感受一樣吧?


    蒂娜大口吃著從袋裏推出的羊羹,表情也隱隱有些放鬆。


    「把那種紅豆餡調整成固態形狀的羊羹,特別是這種棒狀羊羹實在是太棒了!這樣就能隨時隨地品嚐紅豆餡這偉大的發明了。再加上羊羹雖然很甜,卻比那些垃圾食品更健康。盡管也有栗子羊羹、芋頭羊羹和鹽羊羹等各種變化,但我果然還是喜歡能夠享受紅豆口感的小倉羊羹——」


    蒂娜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說起紅豆餡及羊羹的美妙之處,但她似乎也察覺自己太過激動,倏地閉上了嘴。


    她害臊地看向星一郎,惱羞成怒似地嘟起嘴。


    「……又沒關係,還是你有什麽意見嗎?覺得外國人會吃棒狀羊羹很好笑嗎?」


    「沒有,我什麽都沒說啊。」


    星一郎佯裝不知地說道。


    能讓一本正經的金發碧眼美少女大口吃得這麽香甜的,居然偏偏是棒狀羊羹。這令星一郎感覺她其實距離自己意外地近,也覺得這樣的光景很有趣。人不可貌相,見她還有這麽孩子氣的地方,星一郎從剛才就一直忍著別讓自己漾起微笑。


    「……哼。好吧,算了。」


    蒂娜目不轉睛地望著星一郎,但他假裝正經的表情一直沒露出破綻,她也就放棄了。相對地,她質問起至今都忍著不問的問題。


    「——然後呢?剛剛那些人說得還真是誇張不是嗎?」


    「……我有一小段時間很調皮啦……」


    星一郎死心地開始說起這段往事。


    這大概是約三年前的事了。在剛搬到京都的時候,有人來對摩子搭訕,而且還是像剛才那些青年一樣的家夥。那群下流的家夥對冷淡的摩子感到不滿,粗魯地捉住了她的手。而就在這一瞬間,星一郎立刻跳出來擊潰了這些搭訕的人。


    這種事持續了好幾次,然後星一郎就在不知不覺間被人盯上。星一郎也擔心再這樣下去,會給姊姊帶來不必要的麻煩,便突然改變做法,開始「清理」起附近的下流家夥。


    星一郎會趁著黑夜驟然襲擊他們的老巢,徹底地揍扁他們,讓他們無法再來招惹姊姊。當再也無法振作的人數達到百人後,星一郎『禁止觸碰』的地雷區在附近的不良少年當中傳遍,他才終於能過起和平的日子。


    「多虧這樣,會對姊姊出手的家夥都消失了,可是我的外貌也意外地廣為流傳……還被取了奇怪的綽號,這真的讓我很煩。」


    「…………」


    聽了這番話的蒂娜,不知何時隻能啞口無言並呆呆地張著嘴,等她咬著的羊羹差點掉下來,她才連忙回過了神。


    「………………三年前……當時你應該也是普通的國中生吧……?」


    過了一會兒,蒂娜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一個國中生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擊潰百位不良少年啊……?」


    「別看我這樣,我從以前就有在鍛煉了。」


    星一郎像是回憶起懷念的記憶,感慨良多地說道:


    「小時候,照顧我的那個家的媽媽教會我做家事,爸爸則教我鍛煉身體。他明明是神社的*宮司,卻是個強得誇張的人。他說『如果不強,是無法成為保護一家的男人的』,還教給我很多戰鬥的方法。因為我的家人都是女性,他才這樣費心吧。」(編注:日本神社的最高管理者。)


    「不,我覺得你們對於『一家』的定義範圍好像不太一樣…………嗬、嗬嗬——」


    沒過多久,本還傻眼著的蒂娜逐漸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嗬、嗬……啊哈哈哈哈!原來如此!的確是『從地獄來的姊控』!該說你是天不怕地不怕,還是魯莽……」


    蒂娜捧腹大笑了好一陣子。


    星一郎滿臉陰鬱,覺得自己果然還是被笑了。狠狠笑完的蒂娜抬起頭來。


    「……好像有點像……」


    「像?跟誰?」


    星一郎一問,蒂娜便按住自己的嘴。


    星一郎以為她又要發火,已經有了防備,不過蒂娜把手從嘴上拿開後,露出有些朦朧的微笑。


    「……跟我的兄長……隻有一點像啦。」


    蒂娜用感到懷念般的聲音說。


    「……我的兄長也有過度保護的傾向。那應該是在我十歲、兄長十三歲的時候吧。我在庭園玩耍時被樹樁絆到腳,結果跌倒了。到了隔天,那個樹樁就不見了。我之後問過才知道,原來哥哥在那天晚上就徹夜用斧頭把樹樁給砍碎挖掉了。」


    「這個……」


    這項工作光是聽起來就很累人,由十三歲的少年來做就更嚴酷了,他也真能下定決心。


    「別露出那種詫異的表情,你才更誇張。」


    「是嗎?我的戀姊情結應該沒那麽嚴重啊。」


    「……這種話你也好意思說。」


    「保護家人不是當然的嗎?」


    星一郎不經意地一說,蒂娜便不停地眨著眼。


    「怎麽了?」


    看到蒂娜凝視自己,這回輪到星一郎感到不知所措了——自己應該沒說什麽特別引她興趣的話吧?


    「……雖然有點像……但果然還是完全不像……」


    蒂娜輕聲說完,接著猛然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後又飛快地轉過來,路燈微弱的照明將在半空中劃了圈的漂亮金發照得閃閃發光。


    「——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剛才為什麽沒


    打回去?即使對手的拳頭不會對你造成傷害,可是為何不反擊?不對,也沒有反擊的必要。你隻要發出畏光,讓他們無法振作就好。隻要這麽做,就可以把那個場麵處理好了。你為什麽情願讓他們打你?」


    蒂娜靜靜地問完,便一動也不動地等著星一郎的回答。


    「…………是想要……讓你原諒我吧。」


    「什麽?」


    「你會被那些家夥纏上,是因為離開座位想要獨處,所以我認為既然自己就是讓你不高興的原因,那我應該要負起責任。」


    「…………哼。」


    聽到答案的蒂娜不悅地哼了一聲。


    「完全就是騎士的作法啊,是想用身體承受針對我的所有惡意嗎?你又不是我的家人,也不是我的男朋友或騎士,我們隻是短時間內會一起行動的關係。你會做出這樣的行動,也隻是要滿足自己而已。在我眼裏,你這樣隻會造成我的困擾!……不過——」


    蒂娜中斷話語,用至今最嚴格的目光,像是不許他抱怨似地挺起胸。


    「擅自感到不悅而離開座位是我的不是,我為我的無禮謝罪,抱歉。」


    她明明是在道歉,態度和聲音感覺卻都很張揚,但是撇除話語及態度,她是打從心底地在對自己道歉。很不可思議地,星一郎能夠理解及接受這樣的道歉。


    ——哦,這樣啊。


    星一郎終於明白了。盡管蒂娜和摩子的外貌與性格迥然不同,卻有一個地方十分地相像。兩人都是非常高傲的人。


    絕不輕易地說出喪氣話,總是頑強地處世。她們在這種可說是高傲又可說是倔強的地方,驚人地相似。


    ——不過,姊姊並沒有表現得這麽明顯啦。


    星一郎輕聲微笑。


    蒂娜不悅地歪著嘴。


    「……我沒說什麽好笑的事情啊。」


    「沒有啊——我隻是覺得蒂娜很可愛。」


    「……………………什麽?」


    蒂娜訝異地眨了眨眼,接著變得滿臉通紅。


    「幹、幹嘛突然說這種話!?你、你是在戲弄我嗎?」


    「不,我是真的這麽想。蒂娜很可愛啊。」


    他一重複,蒂娜的臉就變得更紅。


    「怎、麽、啊……」


    即便類型不同,星一郎十分習慣跟倔強的女性相處。不要說謊,直接說出真心話——這就是最好的辦法。


    結果,蒂娜頂著一張因羞恥及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瞪著星一郎。


    「……你真是一個讓人不快的男人!」


    大概是覺得意氣用事很愚蠢吧,蒂娜焦躁得像個孩子似地踢了下地麵,毫不客氣地用食指指著星一郎的鼻尖。


    「話說回來!明天明明也需要訓練,你竟然還浪費體力……是嗎,是體力剩太多了吧?那明天我就好好教訓你,讓你沒有體力去做這種愚蠢的事!」


    蒂娜單方麵地說完想說的話,然後粗魯地拉住星一郎的衣服,把人拖著走。


    「趕快回去吧!明天開始你要做好更多的覺悟,星一郎!」


    說出自己毫不虛偽的真心話,但不在多餘的事上置喙。星一郎按著過去的經驗法則,沒去吐嘈對方已在不知不覺間叫了自己名字的事實,隻是苦笑著點頭。


    2


    星一郎突然醒來,和以往一樣在鬧鍾響起前按下開關,現在是他設定的時間三十秒前。目前已經開始放暑假,需要照顧的姑姑住在研究所裏。明明連日被操練得亂七八糟卻還那麽早起……習慣真是個恐怖的東西,連星一郎自己也感到愕然。


    不過既然起床了,那就要有效地利用時間,於是星一郎從床上起身,開門想要往走廊走去,就在同時,斜對麵的客房房門也跟著敞開。


    「早安,蒂娜……咦?」


    「……嗚……啊……早、早安……」


    模糊且完全感覺不到意誌的聲音回應道。


    剛起床的蒂娜身穿似是代替睡衣的襯衫,而且鈕扣從第一到第四顆都是打開的,右肩的襯衫甚至已經自肩頭滑落。襯衫沒有完全掉下來,是因為她豐滿的胸部勉強把衣服卡住了。


    在某種意義上,她的打扮感覺比『*香奈兒五號』還要具有挑逗性。(譯注:為香奈兒生產的一種著名香水。)


    話雖如此,從她沉重的眼皮及蹣跚的步伐,就能明顯看出這是她在無意識之下的舉止。遭受這種意外的衝擊,令星一郎不禁感到退縮,但他卻立刻想到至今在人生中得到的教訓。


    他先深呼吸,讓心情冷靜下來。在這種時候,先表現得跟平常一樣比什麽都重要。某位日本的大聯盟選手也說過:「最重要的是平常心。」


    「……你很邋遢喔,蒂娜。」


    星一郎說完後,替蒂娜垂在身上的襯衫重新扣上扣子。一陣柔軟的觸感掠過他的指尖,但他還是冷靜地努力繼續動作。像這樣整理好她的衣著後,星一郎推著蒂娜的背誘導她去浴廁。


    「你先請吧。」


    「…………啊……嗯……」


    睡眼惺忪的少女輕輕——應該說是用力地點頭後,拖著腳步開始行走。


    關上門之後,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身影自視野中消失,星一郎才放心地鬆了口氣,前往客廳。在他取出冷凍的白飯,放進微波爐裏時——


    『呀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到了這個時候,慘叫聲才從浴廁中傳出。


    「好淒慘的慘叫啊,就像是找到老鼠的貓型機器人。」


    「…………」


    走在旁邊的蒂娜一直保持沉默,沒有回應。為了緩和氣氛,星一郎盡可能輕鬆地說道,但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難受氣息卻沒有減少。


    星一郎暗暗苦笑,但他似乎還是有些疏於防範了,因為蒂娜狠狠地瞪了過來。


    「……想笑的話就堂堂正正地笑啊,暗中偷笑可不是紳士會做的事。」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笑,你這個大笨蛋!」


    等吼出來之後,蒂娜才以一臉反應過來的表情環顧周遭,並發出「唔嗚嗚」的呻吟。


    「……知道了!是我不對!這樣就可以了吧!?」


    蒂娜露出「要是此時能掏出一條手帕,就絕對會馬上把它咬碎」的悔恨神情。


    「……真是可恨……哼,所以你才會熟知該怎麽對待女性吧!」


    「如果八天裏都是一起起床的話,自然會習慣該怎麽配合對方的對話模式啊。」


    眼看蒂娜似乎想把自己貶為沒骨氣的男人,星一郎這次明確地露出苦笑。


    今天是訓練開始數來的第八天。上午搜索《天命書版》,午後進行戰鬥訓練的行程,也已經重複七次了。


    目前他們正在進行第八次的搜尋,這代表到了第八天,兩人也仍未找到選定星一郎的《天命書版》碎片。他們已經調查完星一郎的主要行動範圍,正在隨機找尋或許會有線索的場所。


    兩人正走在星一郎常來的大賣場。才剛開門還沒多久,賣場中就已經聚集了不少人群,可以看出目前正值暑假。其中最顯眼的,就是一起出遊的全家人及年輕情侶的身影。


    「我不覺得這種地方會有魔術方麵的聖遺物耶……?」


    星一郎詢問走在身旁的蒂娜。


    「我也這麽想……但也有可能是這個區域內有著類似小型神社一樣的地方,東西則被埋沒在那一處了。」


    「還真是籠統的可能性


    。」


    「沒辦法,主要的場所已經都調查過了,卻沒有類似的物品。」


    兩人前往附近的指引板,板子角落繪有以文字和記號組成的複雜二次元代碼。蒂娜一碰到那個代碼,那一處便發出魔力光,接著有個二頭身吉祥物出現在指引板前方。


    『歡迎客人大駕光臨,我是客人導覽用式神「諾伊」。請問您有什麽要求嗎?今天正舉辦夏日特賣的二樓便衣賣場很值得一逛。』


    「這個區域內有類似神社的設施嗎?或是有沒有在蓋建築物時轉移的寺廟?」


    『此處並沒有那樣的設施。現在正在檢查保存於政府機關的地圖……已確認即使追溯回過去的百年,這塊區域內也不存在相當於神社寺廟的設施。』


    「……是嗎,謝謝你。」


    『請問還有其他事情嗎?若是方便,我可以介紹本設施內值得一看的——』


    「不用,可以了。」


    『我明白了。』


    二頭身式神深深行了一禮後,便碰地一聲消失無蹤,隻留下煙霧的效果。


    「落空了嗎?」


    「好像是……你什麽都沒感覺到嗎?〈聖楔者〉的『神』之刻印可是最高級的魔術通路喔。」


    「就算你這麽說……」


    星一郎握緊後又張開右手,意識著被打入掌中的楔之刻印,卻仍跟之前一樣感受不到任何異樣。因為星一郎原本就有見鬼之才,所以也學會了幾項古典魔術。當中也有能讓自己的魔術通路與物品接上的魔術,因此他也有根據聯係來測出距離和方向的經驗。


    「……果然還是不行,距離跟方向都判斷不出來。東西該不會是放在很遠的地方吧?」


    「這倒不會。即使是《天命書版》,隔著『距離』這道隔閡,便無法給予那種程度的庇佑。至少應該是在新京都市內才對……應該是啦……」


    蒂娜歎了口氣。


    「是有點累了嗎?正好,我們找個地方休息吧?」


    「……你還真悠閑,要是沒找到書版,困擾的人可是你耶?」


    「就算你這樣說,書版也不是我們急就能找到的東西吧?而旦下午還有戰鬥訓練呢。」


    「……如果我真覺得累了,原因必然就是這個……」


    蒂娜再次歎了口氣。這次的這口氣不但夾雜了幾分的愕然,再要說的話,就是聽起來總有種在指桑罵槐的感覺。


    「技術方麵就算了,你居然隻花了兩天就能讓體力跟上訓練……你的身體到底是怎麽回事啊?如果認真用力打,似乎是我會先投降。」


    蒂娜再次歎息,不過第三口氣不僅混雜了怒氣,還很粗暴。


    星一郎想,她一定是想起了早上的那件事吧。


    第一天的爭執過後,蒂娜就按照自己的宣言,再也沒有手下留情過。當中或許也有想要消解煩悶的意思在,她總是愉悅地把星一郎當成球般踢來踢去的。


    不過蒂娜的個性本就非常正經,等星一郎愈來愈適應嚴酷的訓練,她也跟著認真起來——結果累積了不少疲勞。這麽想的話,早上的那件事也可說是星一郎的責任。


    話說回來,無論蒂娜嘴上再怎麽說,也沒有太過認真地責備星一郎。就算覺得不滿或憤怒,大半的感情也是對著她自己,感覺像是因為自己太過沒用,所以才生氣。


    嚴以律己——這點也跟星一郎熟悉的女性非常相似。想到這裏,星一郎的心底深處便傳來一陣刺痛。


    「……啊,正好那邊有咖啡廳。外頭這麽熱,要不要稍微吹個冷氣?」


    「你啊……唉,好吧。日本的夏天的確是熱得讓人受不了。」


    雖然想反駁些什麽,蒂娜還是不情願地點頭同意。


    一進入咖啡廳,星一郎就先點了兩杯冰咖啡。看到端上桌的冰咖啡,蒂娜疑惑地微微歪頭。


    「來到日本以後,我碰到過幾件令人驚訝的事情,不過這個冰咖啡也讓我有種異樣的感覺。」


    「是嗎?」


    「明明加了冰塊進去,就會讓味道變淡……可是日本這麽酷熱,確實會使人不想喝熱飲。」


    蒂娜這麽說完,便張嘴含住吸管。雖然心裏覺得奇怪,但冰咖啡的味道並不糟,所以她微微鬆了口氣。


    「要吃甜點嗎?這裏有蛋糕喔。」


    「……都到這裏了,再拒絕就太掃興了。那就麻煩來一份白玉紅豆。」


    「真有日本味。」


    「因為日本的紅豆餡太好吃了。」


    蒂娜用力地強調。


    等白玉紅豆一上桌,蒂娜就立刻拿起湯匙把東西送入口中,動作慎重得彷佛它是顆寶石。


    「……嗯,果然很棒,半參雜顆粒的口感也剛剛好。」


    看到她為紅豆餡的口感而顯得一臉滿足,星一郎忍不住輕聲笑了出來。


    蒂娜看到星一郎笑,略感不悅地撇下嘴角,不過看在紅豆餡的份上決定無視,把精神集中於眼前的白玉紅豆。


    星一郎就這麽看著,覺得宛如在眺望一直不願親近自己的貓咪用餐。就在這時——


    「————宿儺同學?」


    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星一郎轉過身,發現是自己在暑假前幫忙調整過裝置的同學鈴木還有她的朋友,她們全都驚訝到睜大雙眼。


    「你好,真巧啊。」


    「對、對啊……宿儺同學這是在……約會?」


    她們訝異地睜著雙眼,目不轉睛凝視坐在星一郎對麵的金發碧眼美少女。蒂娜原本認為這件事跟自己無關,因此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白玉紅豆上,卻感受到了複數的視線,這才抬起臉來。


    「哇……」


    「是個大美人呢……」


    鈴木發出感動似的歎息。


    接著她們互相看著對方,小聲地討論,然後露出覺得有趣的表情提議道:


    「吶,宿儺同學,我知道我們是電燈泡啦,不過還是想問問可不可以跟你們一起坐?」


    「…………」


    對麵的蒂娜用像是在說『給我拒絕』的視線看了過來,但星一郎卻裝作沒看到。


    「嗯,請坐。」


    「謝謝!」


    鈴木等人興衝衝地坐下,然後興致勃勃地詢問星一郎和蒂娜。


    「吶,你跟你女朋友是怎麽會對彼此開始有感覺的?」


    「好漂亮的金發,這是天生的嗎?」


    「你女朋友懂日語嗎?」


    她們完全認定蒂娜就是星一郎的女朋友了。這些人喜愛八卦的女子天性完全暴露了出來,並對兩人毫不留情地發出質問攻勢。


    每當被詢問,蒂娜的嘴唇及額頭便會抽搐。光是要掩飾這一點,她就拚盡了全力。就算是強勢的蒂娜,也無法應付這麽多人的氣勢——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即使她試著否認,也會被「哎呀還害羞什麽嘛!」的回應給嚇得連連退縮。


    「不過,原來如此啊……宿儺同學居然有這麽漂亮的女朋友,難怪會沒有緋聞。」


    鈴木等人一臉理解似地對著彼此點點頭。


    「有段時間還有人說『他是不是不喜歡女生,而喜歡男生』耶。」


    「所以你隻是單純地隻喜歡女朋友而已嘛。」


    她們說出了更加具有衝擊性的發言。


    她們又再次對著彼此深深點頭,接著一起轉向蒂娜。


    「女朋友小姐!」


    「是、是!?」


    「宿儺同學就交給你了!」


    「因為他對所有的女生都很溫柔,所以可能會讓你誤會啦。」


    「你絕對不能放手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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