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回來的考卷固然令久美子流了一身冷汗,但期末考總算是平安落幕了。數學的成績比上次更糟,不過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久美子邊用毫無根據的正麵思考激勵自己,走向音樂教室,顧問正等待著大家。今天是誰能參加a部門的發表日,明天則是要公布第一與第二樂譜的聲部分配,以及負責獨奏的人選。


    「低音組會如何呢?」


    綠輝摩挲著下巴,露出篤定的表情說:


    「依照小綠的第六感,我猜所有人都能過關喔!因為低音組的人數本來就比較少嘛。」


    「……但願如此。」


    久美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麗奈麵無表情地坐在教室一隅,她斜右方是正和打擊樂器的男生打打鬧鬧的秀一。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大家臉上全都浮現出緊張的表情……不對,隻有綠輝一派從容的模樣。


    「弦樂器隻有小綠一個人啊,所以絕對不會落選。」


    綠輝彷佛看穿了久美子的想法,微微一笑。她的預測應該不會錯,因為她的演奏技術很優秀,而且除了她以外,這個社團沒有會拉低音大提琴的人。


    「大家都到齊了嗎?」


    門「砰!」的一聲用力打開,美知惠踩著大步,昂首闊步地走進教室,氣勢十足的聲音令眾人悚然一驚。一身黑的套裝,悶熱得完全不適合現在的季節。瀧不在她身後,看來將由副顧問一個人公布。


    「參加甄選的七十一名全員到齊。」小笠原回答。


    「是嗎。」美知惠說道,將檔案夾文在鋼琴上。


    「那麽事不宜遲,直接公布a部門的成員。以下沒叫到名字的同學,下次的合奏練習請去參加b部門的合奏,集合地點為第二視聽教室。」


    「是!」


    「一共有五十五位同學通過甄試。叫到名字的人請大聲回答。」


    「是!」


    「還有,不接受對這個結果提出任何反對意見。我們在決定成員的時候並沒有偏袒任何人。這點請各位理解,明白了嗎?」


    「是!」


    「很好。」


    她說到這裏,打開檔案夾。為什麽每次在她麵前,總就會下意識地抬頭挺胸呢?或許是錯覺,社員們的應聲似乎也比平常有精神。


    「那麽,先從小號組開始。」


    這句話讓教室一下子安靜下來。緊張宛如繃緊的弓弦,隱藏在寂靜裏。這次參加甄選的小號組成員一共有八人,兩名三年生級,三名二年級生,三名一年級生,肯定會有幾個人去b部門吧。久美子屏住呼吸,盯著美知惠的臉,後者則是麵無表情。


    「三年級,中世古香織。」


    「有!」


    「三年級,笠野沙菜。」


    「有!」


    「二年級,古川優子。」


    「有!」


    「二年級,瀧野純一。」


    「有!」


    「一年級,高阪麗奈。」


    「有!」


    「以上五名是小號組的成員。」


    美知惠說出這句話的瞬間,二年級的學生「哇!」的摀住臉,然後是少女的啜泣聲在教室裏響起。沒有人高興,誰也說不出「恭喜」兩個字,因為完全不是說這種話的氣氛。周遭的空氣凝重而停滯,壓迫感沉甸甸地壓在雙肩上。真希望趕快公布完畢,早點逃離現場。久美子低下頭,心裏想著這件事。她偷偷看了麗奈一眼,隻見麗奈坐得直挺挺的,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美知惠。


    「下一個,法國號部。三年級……」


    美知惠繼續唱名。被叫到的學生努力按捺住喜悅,導致表情變得十分扭曲。沒被叫到的學生有的嚎啕大哭,也有人隻是靜靜地一動也不動。


    輪到長號組了,久美子悄悄地看著秀一的方向。隻見他祈禱似地閉上雙眼,隨著自己的名字被點到,嘴角露出一抹淺笑。他的右手輕飄飄地抓住一把空氣,想必是在尋找釋放情緒的場所吧。但是秀一遍尋不著能與自己分享喜悅的對象,手靜靜地放回桌上,然後似乎察覺到久美子的視線,眼神望向她的方向。恭喜你。久美子無言地在視線裏灌注了這樣的心意,但秀一似乎沒有接收到。隻見他露出尷尬的表情,馬上別過臉。


    「下一個,低音組。首先從粗管上低音號開始。」


    輪到低音組了。久美子咽了一口口水,握緊自己的拳頭。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著。沒問題的,上低音號總共隻有三個人,掉到b部門的機率應該很低才對。當她拚命安慰自己的同時,美知惠開口了。


    「三年級,田中明日香。」


    「有。」


    明日香凜然的嗓音在久美子的身旁響起,那是沉著冷靜、充滿了自信的聲音。明日香肯定有十足的把握,確信自己的名字一定會被叫到。


    美知惠喊出下一個名字。


    「一年級,黃前久美子。」


    「咦……」


    久美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來不及反應。「你沒聽錯。」美知惠說道。一年級……怎麽可能。一股惡寒順著背脊往上爬,她的脖子冒出雞皮疙瘩。周圍錯愕的視線一股腦兒射向她身上。


    美知惠露出詫異的表情。


    「黃前!快點回答!」


    「有、有……」


    久美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擠出這個字,握得死緊的掌心裏濕漉漉的。


    「以上兩名是粗管上低音號的成員。下一個,低音號。二年級,後藤……」


    美知惠的唱名繼續往下進行。卓也、梨子、綠輝。剩下的低音組成員全都被點到了。沒有被點到名的、沒有被點到名的是……久美子的腦袋咕嘟咕嘟地冒著沸騰的泡泡。理性彷佛被烈焰吞噬的紙,燒得一點不剩,在久美子的腦子裏燒出過去的記憶。


    *


    「早、早安。」


    久美子一如往常地打招呼,卻沒有得到一如往常的回應。學姊無視久美子,從樂器盒裏拿出上低音號。那是銀色的粗管上低音號。國中時代,社團有兩把銀色的粗管上低音號。金色的樂器固然也很帥氣,但久美子比較喜歡銀色的樂器,總覺得銀色比較特別。


    「那、那個……學姊?」


    久美子再問了一聲,學姊依舊一句話也沒說,隻是發出全身是刺的氛圍。沉默降落在隻有兩個人的樂器室裏。對於剛上國中的久美子而言,那種空間讓人覺得坐立難安。為何不像平常那樣說點什麽呢?久美子滿肚子問號,等學姊先取出樂器。樂器室很小,本來應該要到外麵才拿出樂器,她卻堂而皇之地在樂器室的正中央打開盒子,所以久美子無法拿出自己的樂器盒。


    「喂。」


    「有,有!」


    學姊突然喊了她一聲,害久美子嚇得聲音分岔。定睛一看,學姊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那股氣魄令久美子忍不住往後退。


    上了國中最害怕的,莫過於這種絕對的上下關係。年紀明明沒有差到哪裏,在這個空間裏卻能大搖大擺地端著學長姊的架子。


    「你瞧不起我嗎?」


    「咦,什、什麽意思?」


    「我說,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久美子就算想否認,學姊的眼神也不容自己否認。學姊對沉默不語的久美子咂了咂嘴,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久美子的手腕。她的指甲陷進久美子的皮膚裏。


    「因為自己是a部門,就以為地位比我高了嗎?」


    「我、我沒有……」


    「你有!才一年級就這麽囂張!」


    她一腳踹在久美子的上低音號上。鍍膜已經開始脫落的銀色喇叭發出悲鳴,倒在地上。好痛。久美子心想,眼前一片模糊。寶貝的樂器受傷了,要是凹進去、壞掉了怎麽辦?演奏會已經


    迫在眉睫了。


    「如果沒有你,我就能去a部門了。」


    「學、學姊……那個。」


    「閉嘴,吵死了。」


    她粗魯地放開久美子的手。那股衝擊讓久美子倒向地麵。她跌倒在地的時候,用力地撞到手肘,整隻手都麻痹了。學姊冷冷地看著搖搖晃晃撐起身子的久美子。


    「我是不會承認你的。」


    從齒縫中迸出的這句話,刺穿了久美子的心髒。一湧而上的嗚咽令久美子下意識地摀住嘴巴。學姊不屑地朝她露出一抹冷笑,就這麽離開樂器室。即使確定學姊的身影已經完全消失了,久美子的指尖依舊顫抖個不停,她拚命地摩挲學姊捏過的地方。即使摩擦令皮膚生熱,捏過的痕跡依舊不肯消失。久美子的視線往下移,倒在地上的粗管上低音號無力地看著她。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隻見自己的身影倒映在上低音號銀色的表麵上。


    *


    結果,那位學姊直到畢業之前都不曾與久美子親近。那次比賽是她國中生涯最後一次大賽,卻被剛入學的一年級新生搶走了她的出場機會,她始終無法原諒久美子。原本很親切的學姊一夕之間改變態度,在那之後,她就一直對久美子的存在視若無睹。低音組的氣氛在學姊畢業以前可以說是糟透了,久美子好幾次都煩惱著要不要退社。可是,她辦不到。因為久美子就連說出要退出社團的勇氣也沒有。那一年,北中在關西大賽獲得了銀牌。


    久美子怎麽也忘不了學姊那天的眼神。久美子喜歡音樂,喜歡樂器,但是不喜歡社團活動。除了音樂以外,還有其他大量的人類。久美子很清楚潛藏在笑臉底下的醜陋情感,所以無法相信,無法像綠輝那樣,心無城府地說自己喜歡社團活動。


    「以上五十五名是a部門的出場成員。從下次的合奏開始,瀧老師的指導也會變得更嚴格,所以請獲選的成員好好地打起精神來。」


    「好!」


    美知惠的叮嚀讓久美子猛然回過神來。參賽成員好像發表完了。副顧問表情淡然地闔上檔案夾。教室裏的氣氛依然沉重。


    「明天將公布獨奏與分組結果。不相關的聲部成員請努力練習自己的聲部。」


    「好!」


    「以上,今天的會議到此為止,請迅速回家。那麽,解散!」


    「謝謝老師。」


    緊接在社長之後,社員也重複著同一句話。美知惠滿意地微笑,瀟灑地離開教室。剩下的學生全都露出複雜表情,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被選上的人和沒被選上的人,唯有這一瞬間,兩者間產生了明確的鴻溝。久美子抓著書包,歎了一口大氣,拭去濕冷的汗水。


    「你要回去啦?」


    背後受到一陣衝擊,久美子抬起頭來,搭在肩膀上的手臂異常沉重。


    「夏、夏紀學姊……」


    久美子認出對她說話的人,血色從臉龐褪盡。國中時的記憶突然在腦海中倒帶,她的額頭冒出汗珠,沿著輪廓滴落在地板上。


    「呃,學姊,那個……」


    聲音卡在喉嚨裏,發不出來。久美子下意識地皺眉,心跳聲在耳邊吵得要死。令人頭暈目眩的熱量全都往腦袋集中,唯有夏紀的手感覺格外冰冷。


    「你在緊張什麽?臉色好難看。」


    她笑著說,用手指輕彈久美子的額頭。久美子反射動作地用手摀住額頭。


    「你、你做什麽啦。」


    「嗯?沒做什麽啊。」


    她以不會傷害對方的力道抓住久美子的手,光是這點就與那個學姊不一樣。


    「對了,你等會兒有空嗎?」


    「嗯,是沒有別的事……」


    「太好了。」她露出討人喜歡的笑容,「那,我們去麥當勞吧。」


    「小麥嗎?好啊。」


    久美子的回答令夏紀噗哧大笑。


    「什麽小麥,麥金塔嗎?」


    「不是,但小麥就是小麥啊。」


    「麥當勞就是麥當勞,幹麽加個小字啊!」


    關西與關東的簡稱差得有點多,光是發音的差異就令人耿耿於懷,在談話中也經常因此引發爭議。基本上,像這種情況,多半都會有人想起被遺忘的正題,把無聊的爭議擱在一邊,不予理會。


    「總而言之,我們去麥當勞吧。我可以請你一百圓以內的東西。」


    「一百圓可以買到什麽?還有,是小麥喔。」


    「什麽都買得到啊。因為麥當勞是學生的忠實夥伴。」她微笑著說。


    位於學校附近的速食店裏,坐滿了穿著眼熟製服的學生。夏紀熟門熟路地占住最裏麵的桌子,再自然不過地把東西放在沙發那邊,於是久美子隻好坐在她對麵的椅子上。


    「你想吃什麽?」


    「呃,啊……那就奶昔吧。」


    「了解。」


    她輕拍久美子的肩,直接走向點餐櫃台。這種感覺好像是她差遣學姊跑腿,久美子認真地煩惱著。但也不能把兩人份的東西丟在這裏不管,所以她還是認分地乖乖坐在位置上。


    「草莓口味可以嗎?」


    「啊,都可以。」


    「就算你不喜歡也得喝,因為我是巧克力派的。」


    夏紀回座,從托盤拿起奶昔,遞給久美子。久美子提心吊膽地接過插著紅色吸管的草莓奶昔。夏紀豪爽地坐在沙發上,歎了一口就連久美子也聽得見的氣。


    「啊啊,落選了。」


    「噗!」


    突然提起她已經忘記的事實,令久美子不小心嗆到。夏紀注視著驚慌失措的學妹,愉快地大笑。


    「怎麽?你在顧慮我嗎?」


    「沒、沒有,那個……」


    我不是在顧慮你。久美子默不作聲地咬著吸管。她隻是不能接受夏紀沒選上a部門的事。


    「不用在意我喔!仔細想想,這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因為我上高中才開始玩管樂,吹上低音號的經驗才一年,所以當然是你會被選上。」


    「可是……」


    「再說了,比賽又不是今年才有,隻要明年繼續努力,選上a部門就好了。」


    她說到這裏,吸了一口眼前的奶昔,將黃色的吸管含在唇瓣之間。


    「……學姊真是個好人。」


    明明心裏想很多,久美子最終說出口的卻是這種不痛不癢的台詞。夏紀頓時睜大了雙眼,然後豪爽地哈哈大笑。她放開的吸管上明顯地留下齧咬過的痕跡。


    「沒有、沒有,才沒有這回事。」


    「可是,你對我真的很好啊。」


    「那是因為久美子太顧慮我了,害我有點於心不忍。」


    「我啊……」夏紀接著說:「老實說,並沒把比賽放在心上喔!a也好,b也好。」


    「咦?」


    「這種事不是很麻煩嗎?隻是因為周圍的人都在拚,我隻好也拚拚看這樣。」


    她聳聳肩。


    「話說回來,我之所以會加入這個社團,也是聽說這裏很好混。大家也都是今年才開始有幹勁,所以害我有點跟不上社團的變化呢!」


    她說到這裏,垂下雙眼,用指尖拭去沾在杯子上的水滴。久美子默默地喝著奶昔。人工的甜味牢牢地黏在舌頭上。


    「你知道這個社團去年的比賽成績嗎?」


    「在京都大賽上拿下了銅獎。」


    「沒錯。因為京都府沒有地區預賽,說穿了,其實是最糟糕的結果。」


    金獎、銀獎、銅獎,參加比賽的學校分成這三個等級,藉此決定各自的價值。高中部的比賽共舉行兩天,再從取得金獎的高中裏選出可以繼續參加關西大賽的學校。高中數量比較多的地方,會


    在縣大賽以前先舉行地區預賽,但京都府不需要地區預賽。


    「老實說啊,去年其實也有以金獎為努力目標、充滿幹勁的人,但是沒有人天真地以為能進軍全國。」


    「……那該不會是指傳說中集體退出社團的二年級生吧?」


    「沒錯。」夏紀點頭,「不過他們那時還是一年級,努力想說服學長姊們,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練習。」


    「這不是很了不起嗎?」


    「可是,他們的努力終究還是白費了。」


    白費……久美子反芻著這兩個字。聽起來好討厭的兩個字。嘴角勾勒出一道弧線,似是在揶揄眼前的學姊。


    「因為高年級的人擊潰了他們。」


    「擊潰了……」


    夏紀對臉色鐵青的久美子搖搖頭。


    「不,不是霸淩喔。隻是單純地視而不見,大家都當那些一年級的不存在。」


    「……這不就是霸淩嗎?」


    「或許是吧,但那群人並不認為自己是在霸淩,隻是覺得他們很吵,所以才對他們視而不見的。」


    「可是……」


    夏紀對臉色依舊蒼白的久美子哈哈大笑。


    「當然,學長姊中也有認真練習的人,像是明日香學姊。不過,那個人隻為自己吹奏,所以幫不了一年級的人。」


    「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明日香學姊隻要自己能吹奏樂器就滿足了。周圍的人吹得再爛、比賽什麽的,對她而言都沒什麽大不了。那個人在大家偷懶的時候,也一個人發了瘋似地拚命練習,所以才會吹得那麽好。」


    這倒是,明日香的程度在社團內也算是一枝獨秀。或許瀧也是看上這兩個人的演奏技術,明日香的粗管上低音號與綠輝的低音大提琴,才會選擇低音部分亮眼的指定曲。


    「明日香學姊中立到可怕的地步,絕不站在任一邊,不管是想認真練習的人,還是想在社團摸魚的人,跟兩派人馬都混得很好,大家都說『明日香學姊是特別的』。可是,她終究不會保護他們,因為她是中立的嘛。其他學長姊也不敢對高年級的人有任何怨言,結果反倒是認真努力的人退社。北宇治隻有銅獎,但是誰也不在乎,因為大家早就放棄了。」


    因為明日香學姊是特別的。這是夏紀經常掛在嘴邊的台詞。


    「葵學姊很關心那些一年級,小笠原社長也是。等到學長姊畢業,小笠原學姊當上社長以後,社團內的氣氛好多了。然後瀧老師也來了……不過,現在的三年級多半都是肯認真練習的家夥,又有參加過關西或全國大賽的一年級加入,所以相乘效果更大了。也是因為這樣,才敢說出進軍全國這種不自量力的話。可是……好像隻有葵學姊一直不能原諒當時的自己。」


    ─我沒有權利說出我會拚命努力這種話。


    葵說過的話不經意地在久美子耳邊響起。當時她的眼裏充滿了痛苦的神色。


    「……夏紀學姊跟那群退出社團的二年級生很要好嗎?」


    「你怎麽會這麽想?」


    「因為,那個……聽起來你好像在生氣。」


    「我在生氣……對誰生氣?」


    「對去年畢業的三年級生,還有……裝作沒看見的人。」


    久美子的話讓夏紀淺淺一笑。她抓住吸管,把杯子裏的奶昔攪得亂七八糟,接著用舌頭舔去沾到嘴唇的奶昔,朝久美子送來意味深長的一瞥。從唇縫間隱約可見粉紅色的舌頭。


    「你知道去年大家為什麽不努力參加比賽嗎?」


    「咦?」


    「因為啊,瀧老師的確很可怕沒錯,但那並不足以成為努力的理由。去年啊,社團裏充滿認為反而是努力練習比較奇怪的人,結果今年卻因為進不了a部門而哭成一團,不覺得很惡心嗎?難道不會想問他們那你們去年在幹麽嗎?」


    「這個嘛……這倒是。」


    突然洗心革麵也太唐突了。開學典禮的時候聽到的演奏既難聽又缺乏幹勁。究竟是什麽改變了他們?久美子今年才加入這所高中,無從確定夏紀說的話有幾分真實性。然而,管樂社在今年發生了巨大的改變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氣氛。」


    「什麽?」


    突然變得惜字如金的答案令久美子目瞪口呆。夏紀眯著眼,又說了一次同樣的話。


    「就是氣氛。這個社團對周遭的氣氛十分敏感,所以如果大家都說要努力,就會努力;如果說不要努力,就不努力。去年和今年的差別大概隻因為這個理由。」


    幾乎沒有人有自己的意見。


    夏紀語氣淡漠地拋出這句話,聽在久美子耳中,像是批判別人,也像是批判她自己。


    「從這個角度來看,瀧老師的手腕很高明呢,竟能巧妙地製造出這種氣氛。」


    「或許是吧。」


    「對吧?」


    也許是久美子的反應令她很滿意,夏紀加深了笑意。


    「話說回來,你不覺得像是第一次的合奏,根本不用途中打斷大家的合奏,好好說不就好了嗎?這麽一來,大家應該也不會反抗瀧老師的指導,畢竟他又不是笨蛋。」


    「說的也是。」


    「但是,瀧老師卻反其道而行。我猜他大概一開始就想要給我們一個下馬威。」


    「下馬威?指的是什麽?」


    久美子不知不覺地皺起眉頭。隻見夏紀壞心眼地揚起嘴角。


    「當然是要讓我們知道自己吹得有多爛啊。」


    久美子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


    「老師的策略很高明喔。第二次的合奏,我們一口氣進步了不少,多虧有瀧老師的指導。我們必須在那次合奏讓老師肯定我們的實力才行,他真的很懂得製造氣氛的方法。」


    「氣氛。」久美子喃喃自語。


    「沒錯。」夏紀點頭,「結果,我們隻是被所謂的氣氛玩弄於股掌之間也說不定。」


    她自言自語地說。久美子拿出幾張紙巾,揉成一團。皺巴巴的紙屑無力地掉落在桌麵上,手裏的吸管呈現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色。


    期末考結束後,緊接著是第二次的麵談周。上次是母親也要同席的三方麵談,這次是單獨與級任導師美知惠進行。身兼管樂社顧問的她,一看到久美子就露出了笑容。


    「黃前,社團活動有認真嗎?」


    「啊,是的。」


    久美子怯懦地點頭。平常總是板著臉的美知惠,在單獨麵對學生的時候變得溫和許多。或許這種轉換正是她明明這麽可怕,還能受到學生喜愛的緣故。


    「高中生活習慣了嗎?」


    「差不多習慣了。」


    久美子老實地回答。在這麽近的距離下,可以看出美知惠的臉上刻畫著許多皺紋。


    「黃前要參加a部門的比賽對吧?」


    「是、是的。」


    「會緊張嗎?」


    「緊張是會緊張,不過已經習慣了。」


    「這樣啊,那真是太可靠了。」


    美知惠微微地笑眯了雙眼。久美子縮著身體,心不在焉地數著她臉頰上的痣。窗外傳來唧唧的蟬鳴。陽光曬得融化的夏天,貼在窗玻璃上。


    「學校生活有什麽為難的地方嗎?」


    「大概隻有……數學考試的成績吧。」


    「那可是大問題呢,請好好複習。」


    美知惠這麽說,莞爾一笑。「好。」久美子點頭應允,無意識地撥弄著自己的瀏海。


    「升學方向決定好了嗎?像是想從事什麽樣的職業?有什麽夢想?」


    「不,還沒有。」


    「這樣啊。不過高中生活還很長。不用急,慢


    慢決定就好。」


    「我、我也是這麽想的。」


    「但數學還是得好好學習喔。要是到頭來才發現成績不夠考上理想的大學,可是會傷透腦筋的。」


    「謹、謹遵老師教誨。」


    「知道就好。」


    美知惠說到這裏,拍拍久美子的肩膀。她的手很小,充滿了歲月的痕跡。久美子看著清楚浮現在蒼白皮膚上的藍色血管,總覺得心髒有些躁動不安。這麽說來,美知惠的年紀與母親差不多。這個想法不經意地掠過久美子的腦海。


    結束雙方麵談後,久美子前往社團。才通過走廊,就聽見其他社員練習的聲音。她側耳傾聽,感慨萬千地喃喃自語:


    「……真的進步了呢。」


    比起剛開始的時候,每個人的演奏都進步了。經過那麽緊湊的基礎練習,或許進步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看到今年才剛開始接觸管樂的一年級已經能靈巧地照樂譜吹奏,讚賞的心情湧上心頭,與此同時,難免也有一段焦躁拉扯著心髒的一角。自己這種程度的水準不要緊嗎?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被追上了。久美子深呼吸,壓下在內心深處蠢動的醜惡情緒;鼓脹的肺部,壓迫著旁邊的髒器。


    走向樂器室,聽見音樂教室裏傳來吵鬧的叫嚷。久美子下意識地看著左手的手表。好奇怪,這個時間應該要分組練習了。一想到這裏,久美子這才想起來,這麽說來,今天是公布獨奏人選的日子。


    樂器室與音樂教室是連在一起的,已經有幾個人先到了,大家全都興致勃勃地往音樂教室的方向探頭探腦。


    「你也來看嗎?」


    打擊樂器的學長姊向她招手,久美子無法拒絕,從門縫間往音樂教室裏偷看。裏頭同樣有很多社員。小號、法國號、長笛、雙簧管……全都是與獨奏有關的聲部。


    「我不能接受!」


    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久美子不由得皺眉。


    「為什麽不是香織學姊,而是高阪!」


    正在大喊大叫的是小號組的優子,香織在一旁露出為難的苦笑。


    「呃,可是,因為甄選的結果決定由麗奈……」


    「我才不接受這種結果!」


    優子歇斯底裏地跺腳。周圍的學長姊們也都交頭接耳地麵麵相覷。由一年級獨奏不是太奇怪了嗎?應該由香織獨奏吧!識相一點,趕快自己請辭吧……此起彼落的竊竊私語,全都指向麗奈一個人。盡管如此,她的表情絲毫不見動搖,麵無表情地收拾自己的樂譜。


    「好了、好了,冷靜一點。」


    小笠原拍拍優子的肩膀安撫她。優子甩開她的手,咄咄逼人地走向麗奈。


    「你這家夥,幹麽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少女的手不由分說地抓住麗奈的手臂,樂譜從麗奈手中滑落。


    「……你是指什麽事?」


    麗奈說道。她不服的態度,讓周圍的氣氛變得更加緊繃。


    「還能有什麽!為什麽不是香織學姊,而是由你獨奏?」


    「優子,別這樣。」


    香織阻止她,但優子完全不聽勸。麗奈沉默著,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的學姊,動了動唇瓣。


    「為什麽……原因你也明白啊。」


    「什麽?」


    「因為我吹得比香織學姊好,所以才由我獨奏啊。這不是很簡單嗎?」


    麗奈丟下這句,讓優子氣到臉都脹紅了。香織拚命想要安撫住優子,聽到這句話一口氣噎住了。隻見她的大眼睛蒙上一層水氣,長長的睫毛在眼眶裏搧出起伏不定的波光。


    「……真的隻有這樣而已嗎?」


    「你想說什麽?」


    優子的話讓麗奈微微地眯起眼。冷若冰霜的眼神,令久美子忍不住想逃。咿……細如蚊蚋的哀鳴,大概不隻是出自於久美子之口。


    「你早就認識瀧老師吧。」


    麗奈的雙瞪大,她甚少表現出感情的臉,第一次浮現出驚愕的神色。


    「你、你突然瞎說什麽!」


    「你的父親和瀧老師好像很熟嘛,所以瀧老師對你特別偏心……」


    「請不要侮辱老師!」


    聽見「偏心」兩個字的瞬間,麗奈的雙頰瞬間脹紅。原本不做任何抵抗的左手,粗魯地揮開優子的手。啪嚓!空氣中響起乾澀的聲音。久美子從未聽她發出這麽情緒化的聲音。


    「你要怎麽中傷我都無所謂,但是請不要說瀧老師的壞話。居然在比賽前這麽重要的時期侮辱顧問,真不敢相信!學姊真的以為老師偏心嗎?」


    或許是被她的氣勢嚇到,優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笠原隻是不知所措地走來走去,一點忙也幫不上。這個節骨眼上要是明日香在的話……久美子咬住下唇。偏偏副社長現在正在進行麵談。


    香織小心翼翼地開口。


    「麗、麗奈,真是對不起啊。她隻是為了維護我。」


    「學姊!」


    「優子也不要再亂說話了。我並不介意……」


    香織的話在不自然的地方戛然而止。或許是壓抑太久的情緒終於爆發,淚水從她眼中滑落,順著臉頰,慢慢地往下墜。教室裏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香織用手按住眼頭,硬是擠出破碎的微笑。


    「我真的不在意……」


    她的聲線顫抖。同情香織的聲浪在教室裏掀起波瀾。


    怎麽可以讓三年級說到這個地步?高阪同學的性格真的很差勁!香織好可憐。她就這麽想獨奏嗎?正常人會禮讓學姊吧!


    不滿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麗奈隻是直視著前方,一句一句地撐了過來。剛才那個情緒化的她消失到哪裏去了?麗奈再度將感情從表情中收拾得乾乾淨淨,環顧整個教室一圈,眉宇輕蹙著說:


    「想找我算帳的話,請先吹得比我更好再來。」


    她不屑地丟下這句話,便走出音樂教室。看見麗奈的拳頭握得死緊,久美子倒抽了一口氣。就算沒有表現出來,但她不可能完全沒受傷。


    「麗奈!」


    還來不及思考,久美子已經先追了出去。


    「麗奈!麗奈!」


    久美子拚命想追上麗奈的背影。經過走廊的學生們看到她的模樣,無不投以好奇的視線,但是對於現在的久美子來說根本無關痛癢。麗奈看也不看她一眼,隻是悶著頭拚命往前走,簡直像是要逃離久美子。


    「等一下啦!」


    都怪自己平常不運動,跑一下子就上氣不接下氣。久美子對肺活量還算有自信,但也不是很有運動神經的人。是麗奈突然停下腳步,才總算抓住她的手臂。


    「哇!」


    煞車煞得太突然,久美子冷不防一頭撞上她的背。「好痛。」久美子按住額頭,麗奈則什麽也沒說,隻是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她們不知不覺來到校舍的深處,通往屋頂的樓梯上沒有其他人影。


    「……那個,麗奈?」


    久美子還抓著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窺探她的臉色。始終無言以對的黑發美少女,隻是咬緊牙關地低著頭。從她的唇瓣之間,流泄出細細的呻吟。


    「……了……」


    「什麽?」


    久美子下意識地反問,麗奈這次終於開口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那群人是怎麽回事!莫名其妙,性格未免也太糟糕了吧!全都是些比垃圾還不如的家夥!啊!氣死人了!煩死人了!」


    少女的尖叫聲響遍了整條走廊。因為音量實在太大了,久美子隻能目瞪口呆地不住眨眼。麗奈以痛快多了的表情,大大地吐出一口大氣,輕撫胸口的手緩緩地握住久美子的掌心。


    「你這是什麽表情


    ?」她笑著說。


    「因為,我還以為你會很沮喪。」


    「才不沮喪呢,我隻是火大。」


    麗奈提起嘴角說道。看到她那宛如麵具般的笑臉,久美子覺得胸口一陣酸楚。她心想,其實不用笑也無所謂的。


    麗奈無言地凝視久美子的臉,手輕輕地滑落到久美子的手臂上。從袖口露出光滑的雪白肌膚。久美子感覺身體發燙。垂下眼簾。汗水沿著少女的輪廓滴落,輕盈地滑過她的鎖骨。泛紅灼熱的臉頰,有些顧忌地貼上久美子的手臂。


    「久美子。」


    麗奈隻說了這三個字,就突然抱緊久美子的身體。隔著布料傳來的柔軟觸感,令久美子臉紅心跳不已。麗奈的手繞到久美子背後,用力地抱緊她。久美子的手臂也提心吊膽地繞到她背後。


    「久美子。」


    麗奈再度喊她的名字。語氣太過於急切,久美子慢慢地拍撫她纖細的背。隔著製服也能勾勒出她的脊椎骨。久美子緩緩地描摩著那條線,觸到內衣的位置就停了下來。


    「你也覺得錯在我嗎?」


    「不覺得。」


    「真的嗎?」


    「嗯。」


    「是嗎。」


    那就好……麗奈說完這句話,臉埋進久美子的肩窩。長發在眼前隨風飄揚。在影陰覆蓋的空間裏,沒有任何東西能照亮麗奈。


    兩人動也不動地過了好一會兒,麗奈終於心滿意足地放開久美子,有些害臊地抓著臉,然後一屁股坐在樓梯上。


    「快點,你也坐下。」


    麗奈說得理所當然,久美子也在她的旁邊坐下。久美子不小心踩到她的裙子,麗奈絲毫不以為意,藏青色的裙子底下露出柔軟的大腿。


    「你願意聽一下我的故事嗎?」


    「我有權利拒絕嗎?」


    「沒有。」


    她滿臉笑意地傾身靠向久美子,其實還滿有重量的。


    「我爸爸是職業的小號演奏家。」


    「咦!是嗎?好厲害。」


    「因為是我自豪的爸爸嘛。」


    她引以為傲地輕笑一聲。


    「我爸爸和瀧老師的父親從以前就是好朋友。」


    「瀧老師的父親?」


    「嗯。名叫瀧透,是非常有名的管樂老師,經常在全國大賽拿下各種金獎。」


    「咦,瀧老師的父親是那麽了不起的人嗎?」


    「很了不起喔。向透叔叔學習,是我從小到大的夢想。」


    麗奈沉浸在回憶裏,陶醉地閉上雙眼。


    「可是,透叔叔年紀大了,在我升上高中以前就退休了。」


    「啊,難不成你是因為……」


    「沒錯,因為透叔叔退休了,我退而求其次地想接受他兒子瀧老師的指導,所以才特地來念這所高中。」


    她為何會選擇北宇治。長久以來埋藏在心中的謎團,終於得到了解答。然而,還有一個問題。久美子問道:


    「可是,你怎麽知道瀧老師會來北宇治教書?他今年才來這所學校任教不是嗎?」


    「那是因為我稍微借用了一下我媽的力量。你不要告訴別人喔,我比瀧老師更早知道他要來這所高中教書。」


    「這是怎麽回事,好可怕。」


    麗奈露出莫測高深的笑容,久美子也不再繼續追問。麗奈發出愉悅的笑聲,突然坐起身子,仰望久美子的臉。在她的凝眸深處,晶晶亮亮地彷佛有滿天星子飛舞。她的臉頰依舊泛紅緊緊地握住久美子的手。


    「我喜歡瀧老師。」


    「……什麽?」


    「啊,不是like,是love喔。」


    呃,那才糟吧。久美子望著她害羞的表情,楞楞地想著。算了,大家都說愛情沒有年齡之分,所以年紀就算差到一輪以上或許也不構成問題。


    麗奈微微地眯著眼,豔紅的雙唇勾勒出一道扭曲的弧線。


    「所以啊,我不能容許因為自己而讓瀧老師的風評變差。」


    低沉的嗓音清晰地回蕩在兩人獨處的空間,久美子將視線移向樓梯的方向。通往屋頂上的門為了不讓人跳樓而鎖得緊緊的,同時也阻斷了通往外界的門。


    「……你要把獨奏讓給香織學姊嗎?」


    「不要。」


    答得斬釘截鐵。


    「可是這麽一來,大家又要說話了。」


    麗奈對久美子的擔憂嗤之以鼻。隻見她雙手扠腰,笑得無所畏懼。


    「那種流言蜚語,靠實力讓他們閉嘴就好了。」


    麗奈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讓久美子整個人都被震懾住了。她之所以敢說得這麽篤定,是因為對自己的才能有絕對的信心。那是久美子絕對無法擁有的自信。她的身影實在太耀眼了,久美子不由得移開視線。


    「說的也是,麗奈一定沒問題的。」


    久美子說道,曖昧地微微一笑。麗奈似乎很高興地眯細了眼眸,拉著久美子的手站了起來。她那柔軟的掌心,冰冷得令人心裏一凜。


    久美子與麗奈在途中道別,回到樂器室。音樂教室裏的人幾乎都已經走光了,隻剩打擊樂器的成員跟平常一樣在練習。麗奈已經回到小號的分組練習教室了吧,回到那個優子他們也在場的地方。多麽堅強的人。久美子不由得佩服起來。


    提著粗管上低音號走在走廊上,突然有個聲音從頭上降下。抬頭一看,有人正在樓上的樓梯間講話。久美子沒有要偷聽的意思,但熟悉的嗓音還是令久美子停下腳步。是香織與明日香。


    「剛才好像吵得很凶呢?」


    「是優子她……」


    「因為她很喜歡你嘛!」


    「嗯,我是很高興……可是也有很多傷腦筋的地方呢!」


    她的回答令明日香開懷地放聲大笑。


    「你夠了喔!」耳邊傳來香織鬧別扭的聲音:「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吧?」


    「啊,抱歉、抱歉。小號組的氣氛現在怎麽樣?」


    「感覺糟透了。麗奈還是一如往常地練習,但優子好像一直很心浮氣躁的樣子。」


    「真希望她不要在這個時期鬧事啊!可以不要因為小號搞得內部分裂嗎?」


    「……抱歉。」


    「算了,這並不是香織的錯。」明日香咕噥了一聲:「太受歡迎也很困擾呢。」


    她的評語引來香織的歎息,然後突然壓低了說話的聲音。夾雜著歎息的嗓音,似乎還含著水氣。


    「明日香……」


    「嗯?」


    會不會是不該聽見的內容啊?久美子想歸想,但八卦的天性擋住了她的去路,而且事到如今也無法再轉身離開了。


    「明日香認為誰比較適合?」


    「獨奏嗎?」


    「嗯。」


    香織以甜如蜜的朦朧聲線附和。


    「我認為應該由吹得比較好的人來勝任喔。瀧老師好像就是以此為標準決定人選的。」


    明日香回答。她說的話沒有一個字是錯的,卻引來香織不服氣的反彈。


    「你是說,麗奈吹得比較好嗎?」


    「那不是我能決定的事。」


    「你又這樣打馬虎眼。」


    輕微的撞擊聲。大概是香織開玩笑地捶了明日香一記吧。


    「就算是開玩笑,我也不希望明日香說這種話。」


    「哪種話?」


    「……麗奈吹得比我好。」


    「那種話我一句也沒說啊。是你自己說的吧?」


    明日香輕輕一笑。或許是無法反駁,香識苦笑著不知回了些什麽。對話突然變成小女孩之間的鬥嘴。久美子皺眉,冷不防從背後響起


    一把聲音。


    「久美子,你在這種地方做什麽?」


    「哇啊!」


    驚嚇地回頭一看,隻見葉月抱著低音號站在麵前。


    「沒、沒什麽!」


    「是嗎?那就好。」


    或許是不怎麽感興趣,葉月沒再繼續追問。「快點走吧。」在她的催促下,久美子也往分組練習的教室前進。再怎麽豎起耳朵,也已經聽不見學姊們的悄悄話了。


    結業典禮也平安無事地落幕了,北宇治高中終於迎來了暑假。運動係的社團正為了夏天的大賽在操場及體育館拚命練習。耳邊傳來響徹走廊及中庭的吆喝聲,久美子總覺得有些心煩意亂。


    管樂社的練習也隨著進入最後衝刺而變得越來越吃重。平常的假日練習是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但是基於大賽將近的理由,延長到晚上八點。社員全都怨聲載道地重複著合奏與練習。在一再地反覆練習演奏曲的過程中,回過神來,旋律已經深入骨髓了。就連洗澡的時候、躺在床上的時候,也會無意識地吟唱著樂譜的自己,令久美子有些害怕。


    「呃,正式比賽的日期定下來了。」


    當基礎練習與調音告一段落,瀧立刻以笑臉宣布。所有人的視線全都一起望向顧問。


    京都大賽的管樂賽共分兩天舉行。a部門於八月五日由約三十組團體、第二天八月六日約十組團體演奏,其中能晉級關西大賽的隻有前三名的學校。演奏順序由抽簽決定,這個隻能交給命運決定的順序卻至關重要。萬一抽到太前麵的順位,因為上場的時間較早,勢必會縮減練習時間,所以比較不利。不過,光是如此也不足以影響評價就是了。


    「北宇治高中從第二天的十一點開始。順序是在立華高中後麵。」


    那一瞬間,社員們全都發出錯愕的叫聲:「咦!」接在名校後麵,馬上就會被比較,所以並不是太理想的順位。


    「沒問題的。」


    瀧微微一笑。


    「這次幾乎沒有高中選擇〈娥眉月之舞〉為指定曲,自選曲也沒和其他學校重複,評審應該會以新鮮的心情來聽我們的演奏。更何況,我不認為北宇治高中的演奏會輸給立華高中。」


    顧問的話令大家的眼睛一亮。或許是因為平常已經習慣被他數落得一無是處,大家對瀧的稱讚一向很沒輒。


    比賽的分數由評審決定。這份評審的工作挺辛苦的,同一首曲子聽上好幾遍也會膩。雖說是從五首曲子中選出一首指定曲,但選曲的理由總難免傾向以難易度為標準。如果是搶手的指定曲,可能還會發生十所學校連續演奏同一首曲子的情況。從這個角度來說,北宇治高中選擇幾乎沒人要的指定曲說不定比較有利。


    「順便告訴你們,立華高中的指定曲是〈給軍樂隊的組曲〉,自選曲是〈宇宙的音樂〉。」


    這句話換來了更錯愕的悲鳴。提到菲利浦.史巴克作曲的〈宇宙的音樂〉,是以高難度聞名的曲子。幾年前,福岡某所高中在全國大賽上露了一手連專業人士也自歎弗如的演奏,蔚為話題。當時還是國中生的久美子跟顧問要了音檔,儲存在播放器裏,日夜播放。立華高中既然是行軍遊行的超強校,比賽也很厲害,即使是高難度的曲子,肯定也能表現得很完美吧。


    瀧苦笑著說:


    「不用那麽害怕啦。我們隻要以自己的方式演奏就行了。努力一定會有結果的。我知道各位有多努力。」


    「老師!」歡呼聲四起。今天的瀧有點不太對勁,簡直是讚美的跳樓大拍賣。瀧對浮現出懷疑表情的久美子投來一瞥,雲淡風輕的眼神令久美子心裏一跳。隨即他又露出若有深意的笑容,視線轉回正前方。


    「那麽開始合奏吧。先從頭到尾吹一遍。」


    高舉的指揮棒讓所有人的表情瞬間繃緊。久美子拿好粗管上低音號,將吹嘴湊到唇邊。


    結束練習後,原本喧鬧無比的校舍也迅速歸於寂靜。再加上已經晚上八點,學生們早就回家了,使得學校感覺起來有點陰森。杳無人煙的走廊,無聲的黑暗裏,隻剩逃生梯還點亮著綠色的燈光。篩落在走廊上的陰影令人不寒而栗,久美子聽到細微的聲響,停下腳步。


    「嗚嗚……」


    為什麽會把錢包忘在分組練習的教室裏呢。久美子一麵前進,一麵詛咒自己的粗心大意。幸好教職員辦公室的燈還亮著,行政人員應該還沒走吧。趕快借到鑰匙,趕快拿回錢包。久美子下定決心,飛也似地衝向教職員室。


    「打擾了……」


    老師已經都回去了,職員室比平常還要昏暗。偌大的辦公室,隻剩某個角落還開著日光燈。誰還沒回去呢?久美子視線來回巡逡地尋找還留在辦公室裏的人,突然間咖啡的香味撲鼻而來。


    「你在幹什麽?」


    久美子回頭一看,手裏拿著馬克杯的瀧驚訝地看著自己。橘色的杯子冒出白色的霧氣。


    「已經八點半囉,這個時間還在外麵閑晃有點太晚了。」


    「那、那個,我把錢包忘在分組練習的教室了。」


    這句話讓瀧驚訝地歎了口氣。


    「黃前同學吹的是粗管上低音號吧,練習場所是三年三班的教室嗎?」


    「是、是的。」


    「我明白了。我陪你,快點去拿回來吧。」


    他把杯子放在桌上,拿出掛在牆上的教室鑰匙。


    「咦,可以嗎?」


    「什麽東西可不可以?」


    「不是,那個,陪我去拿……」


    久美子的欲言又止讓瀧難以理解地歪著頭。


    「你想自己一個人去嗎?」


    「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怕耽誤到老師的工作……」


    「哦,不要緊喔。我隻是在準備明天的合奏。」


    瀧展顏一笑,露出和善的表情。合奏時的他與平常的他為何有這麽大的落差呢?久美子無法不這麽想。瀧基本上是個很好相處的人,隻要別扯到音樂。


    瀧與久美子走在靜悄悄的走廊上。這還是第一次這樣跟他說話。久美子心想,沉默地跟在顧問身後。


    「社團活動開心嗎?」


    正在發呆的時候,瀧先開口了。久美子趕緊點頭。


    「開、開心。」


    「這樣啊,那就好。事實上,我被訓導主任罵了,說我讓你們練習的時間太長了。」


    「是嗎?」


    「是啊。因為三年級就要考試了,要我別把大家逼得太緊。不過,我也沒放在心上就是了。」他微笑著說。


    呃,還是稍微放在心上一點吧。久美子心想,但因為對方是長輩,她便吞了回去。


    「黃前同學也得用功學習喔。」


    「我、我會的。」


    「不過我高中時代的化學糟到不能再糟了,所以也沒資格說這種話。」


    兩人份的腳步聲回蕩在靜悄悄的走廊上。幾乎連一盞燈都沒有的校舍,暗得伸手不見五指。久美子感到口乾舌燥,為了排遣湧上心頭的不安,抬頭看著瀧的臉。


    「……老師真的認為我們可以進軍全國嗎?」


    他似乎沒料到久美子會有此一問,有些震驚地停下腳步。


    「黃前同學,難道你認為去不了嗎?」


    「不、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可以在這個節骨眼失去信心喔!凡事都要憑著一股氣勢。」


    瀧再次邁開腳步。久美子跟著他,心想這個人真令人猜不透啊。麗奈就是喜歡瀧的這種地方嗎?


    走到教室前,瀧將鑰匙插進鑰匙孔裏,轉動右手,門發出機械性的「喀嚓」一聲。


    「好了,打開了。」


    「謝、謝謝。」


    久美子急忙打開教室裏的燈。隻見錢包還好端端地躺在練習時的座位上,趕緊拿起來收好。


    「找到了。抱歉,給老師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一點也不麻煩。」


    他看起來絲毫不以為意,再次鎖好教室。久美子心不在焉地看著他大大的手、行雲流水的動作,說出不經意浮現腦海的問題。


    「老師為什麽會成為管樂社的顧問?」


    「你想知道嗎?」


    瀧有些疑惑地垂下眉尾,臉頰微微泛紅。很少看見他出現這種反應,久美子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用力地點頭。


    「想知道!」


    瀧沉思了半晌,終於下定決心似地聳聳肩。


    「我父親是管樂老師,大概是受到他的影響。」


    「老師的父親是瀧透先生對吧?」


    「哦,你知道啊。」


    瀧露出意外的表情。久美子避開他的視線說:「是麗奈告訴我的。」


    「這麽說來,黃前同學和她是好朋友呢。」


    「啊,是的。她對我很好。」


    是久美子說了什麽可笑的話嗎?隻見瀧嗬嗬笑了。


    「我的父親直到十年前都在這裏當顧問,所以我分發到這所高中的時候還滿高興的。」


    「這樣啊。」


    這倒是第一手消息。看著久美子驚訝的表情,瀧愉悅地點點頭:「就是這樣。」原來北宇治高中的黃金時代是由瀧的父親一手打造的。


    「老師從小就想當老師嗎?」


    瀧靜靜地微笑著回答久美子的問題:


    「沒有,完全沒有這個打算。我小時候是個夢想變來變去的小孩,看了漫畫就想當漫畫家,看了電影就想當導演,也曾經想當演員,甚至還想當陶藝家呢!」


    「這、這還真是……了不起的誌向啊。」


    「可是……」


    瀧說到這裏,露出意味深長的眼神。


    「可是,最後還是選了這份工作。」


    「……不後悔嗎?」


    「天曉得呢。」


    走廊上響起笑聲。他總是笑笑的。冷不防,久美子想到這件事。


    「謝謝老師。」


    回到教職員室,久美子先向瀧道謝。「不客氣。」瀧微微頷首。放在桌上的咖啡已經涼透了。


    「已經很晚了,回家路上要小心。」


    「好的。」久美子點點頭,握緊皮包。她將錢包硬塞進最裏麵的口袋,這次不能再搞丟了。


    「啊,黃前同學。」


    「什麽事?」


    瀧叫住已經往回家的方向跨出腳步的久美子。回頭一看,他正以嚴肅的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她看。校舍裏黑漆漆的,唯有這個地方燈火通明。廉價的白熾光從辦公室的窗戶無聲地往外延伸。他就站在那裏,彷佛正要一腳踏進那片陰影。給人柔和印象的雙眸,唯獨此刻燃燒著銳利的光芒。


    從他口中流泄出堅定的字句。


    「我是認真的喔。我真的認為如果是這些成員,一定能打進全國大賽。」


    久美子倒抽了一口氣,頓時理解過來,這句話是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老師相信他們辦得到。一想到這裏,她內心深處泉湧而出一股溫熱的情緒。喉嚨癢癢的。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欣喜還是羞恥,久美子坦率地對瀧說:


    「我,比賽會加油的!」


    沒有任何虛假的真心話,讓顧問靜靜地綻出笑容。


    隨著比賽一刻一刻地逼近,社團內的氣氛也變得充滿緊張感。就連起初認為不可能演奏得好的指定曲,回過神來也已經會吹奏了,真是不可思議。演奏的完成度越來越高,瀧的指導也從音程或節奏等基本內容,逐漸變成對表現手法的要求這種高難度的東西。為了達到瀧的要求,大家無不拚命地卯足了勁。乍看之下,社團好像團結一心了,但是也有人逆勢而為地硬是要製造對立。


    「樂譜上不是標示了這裏要富有感情地演奏嗎?為什麽旋律這麽支離破碎?要更平滑地演奏才行。」


    「是!」


    瀧不耐煩地用指尖敲打著樂譜,被他糾正的小號組成員全都打起精神來應聲,臉上的表情卻是無精打采的憔悴。這也難怪,已經是第十三次針對這部分的指導了,就連隻是在一旁聽著的久美子等人,也都開始失去耐性。


    「要練到會為止。」


    似是看穿了眾人的想法,瀧笑著先發製人。小號組的成員無不如臨大敵地凝視著樂譜。


    「打擊樂器與小號再一次。」


    「是!」


    今天第十四次的演奏。在久美子聽來沒問題的音樂,瀧的耳朵卻能聽出不同。他的聽力非常可靠,就連音程細微的差異也能聽得分明,但是輪到自己的演奏接受指導時,隻會覺得戰戰兢兢。


    「可以了。一個一個輪流吹吧。從中世穀同學開始。」


    「是。」


    遵照瀧的指示,小號組的成員輪流演奏那一段。


    「高阪同學,可以請你再吹一次嗎?f的音有點高。」


    瀧的提醒讓周圍響起不懷好意的竊笑聲。麗奈麵無表情地應了聲「好」,又吹了一次相同的段落。


    「保持現在這樣的音準就及格了。下一位,吉川同學。」


    瀧的指導已經移向下一位社員。剛才的笑聲還縈繞在久美子耳際,陰魂不散。從透過甄選決定小號獨奏人選的那一天起,麗奈與高年級之間的裂痕就越來越深,連其他的社員也被卷了進去,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渦,搞得社團的氣氛烏煙瘴氣。為香織出頭的高年級生與擁護麗奈的低生級生,一觸即發的雙方目前之所以還能勉強保持平衡,是因為心裏有參加比賽這個共同目標吧。這樣的話,當比賽結束以後,社團會變成怎樣呢?久美子茫然地想著這件事,用布擦拭著樂器。


    「那麽,所有人從那裏再吹一次。」


    「是!」社員們有些自暴自棄地應聲。


    「真是氣死人了!」


    走在一旁的葉月毫不掩飾她的不開心,咬牙切齒地說。


    「你是指香織學姊的事嗎?」


    綠輝天真爛漫地反問。這麽單刀直入地提起這個話題,令久美子愣了一下。她急忙左顧右盼,還好其他人都已經回家了,不在學校裏。久美子縮著脖子在無人的放學路上前進。


    「小綠是怎麽想的?」


    「什麽?你是指香織學姊派還是高阪同學派嗎?」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要支持高阪同學啦。我喜歡香織學姊,但是不喜歡她身邊的人。」葉月不高興地說。


    「嗯,可是小綠覺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讓學妹搶去獨奏的機會,任誰都會覺得很火大吧。因為這是香織學姊最後一次比賽了。」


    「怎麽,你是香織學姊派的嗎?」


    葉月的質問讓綠輝猛搖頭。


    「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想在比賽的時候拿高分,當然要讓高阪同學獨奏。放眼全國,能吹得像她那麽好的人,大概也沒幾個了。隻不過……」


    綠輝說到這裏,盛大地歎了一口氣。「隻不過?」久美子反問。


    「我是說這樣真的好嗎?」


    「什麽意思?」


    「小綠認為還有比比賽結果更重要的事。隻用實力決定一切,總覺得有點悲哀。」


    她淡淡地繼續開口。久美子看著她低垂的纖長睫毛,靜靜地附和。


    「小綠啊……國中三年一直是全國大賽的金獎。再加上聖女是女校,像這種明爭暗鬥的事非常多。大家在決定獨奏或a部門成員的甄試上互不相讓,不管是被學姊排擠的學妹,還是在背後說學姊壞話


    的學妹都有,而且還為數不少。雖然基本上大家的感情都還不錯。」


    「哇!好討厭的感覺。」葉月臉色發青地說。


    「小綠從那個時候就有一種想法。要是自己當初不是選擇這所國中,而是讀一般在地區大賽就止步的學校,加入那邊的管樂社,大家雖以金獎為目標,但還是悠悠哉哉地參加社團活動,不曉得會怎樣。或許與全國大賽無緣,但肯定也很快樂吧!」


    「你是想說比賽的結果並不能代表一切吧?」


    久美子問道。綠輝有一瞬間做沉思狀地抱著胳膊,然後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掛在書包上的貓咪鑰匙圈輕輕地搖晃。


    「嗯!大概,就是這麽回事。」


    綠輝笑咪咪地回答,葉月對此投以目瞪口呆的視線。


    「那當然也沒錯,但事情顯然沒有這麽簡單吧。比賽如果不能拿下好成績,還是很沒意思吧。」


    「可是啊,我認為就算讓香織學姊獨奏,應該也能拿下不錯的成績喔。嚴格來說,是高阪同學吹得太好了,香織學姊其實也不差。」


    「你果然還是認為,應該要由香織學姊獨奏囉。」


    「因為隻要讓香織學姊獨奏,眼前的糾紛就能圓滿落幕了,不是嗎?高阪同學等到明年再獨奏不就好了嗎?」


    「這麽一來,高阪同學未免也太可憐了,為何非得把獨奏的機會讓給吹得沒自己好的人。」


    「小綠最討厭這種思考模式了!有什麽關係,就讓給拚命努力的人嘛。」


    「你要這麽說的話,高阪同學也很努力練習啊。」


    「可是會吵成這樣的原因就出在高阪同學身上啊。」


    「這又不是高阪同學的錯!」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是除此以外沒有其他解決方法了嘛!」


    綠輝和葉月平常感情非常好,但也常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吵得不可開交。對於總是卡在兩人之間當夾心餅乾的久美子而言,實在是不堪其擾。


    「對了!久美子是怎麽想的?」


    「對啊!久美子是怎麽想的?」


    兩人異口同聲地問她,久美子的臉下意識地繃緊了。像這種時候,最好不要讚同任一方的說法。久美子視線東飄西蕩地想帶開話題的同時,有個人闖入了她的視線範圍內。


    「啊!」


    兩人也隨久美子望向同一個方向。


    眼前是正從車站前的便利商店走出來的秀一。他一看到她們,臉色就變了。


    「啊,是塚本。」


    葉月說著,「喂!」地向他招手。若久美子記得沒錯,她明明在兩個月前被他拒絕了,為什麽還能這麽若無其事地麵對他呢。


    他一看到久美子,馬上逃也似地又躲回便利商店裏。雖然知道他正避著自己,但表現得這麽明顯,不免令人生氣。


    「哇!久美子的表情好可怕!」


    綠輝幸災樂禍地伸出食指,戳了戳久美子的眉頭。還滿痛的。葉月則是在一旁偷笑。


    「那個沒骨氣的家夥。」


    「葉月你的表情也好猙獰!」


    綠輝玩弄著久美子的臉,開心地嚷著。久美子揮開她的手,大大地歎了一口氣。心想那家夥的態度固然令人火大,但也順勢帶開話題,所以就算了。


    「謝謝老師!」


    社員們一致地鞠躬道謝。難得這天的練習在太陽還沒下山的時候就結束了。理由非常簡單,因為瀧出差去了。已經很久不曾白天就能收工,久美子心情愉悅地經過走廊。


    「啊,久美子,辛苦了。」


    已經收拾好東西要回家的麗奈走過來。


    「你要回去了?」


    「嗯,久美子呢?」


    「我再待一會兒就回去。」


    「這樣啊。那就明天見了。」


    「嗯,明天見。」


    麗奈笑著揮揮手。久美子也對她揮手道別。她的身影一消失,周圍的學長姊們馬上就開始交頭接耳地講悄悄話。


    那家夥已經回去啦?哪有比學長姊先回去的。比賽快到了還是一派從容嘛。


    令人不快的竊竊私語縈繞在耳邊。久美子假裝沒聽見,走向開放的教室。她一心隻想盡快遠離那個地方。最近總是這樣。總是會有人聚集在麗奈經過的地方,在背後批評她。這也得忍到比賽結束嗎?


    北宇治高中的南校舍一共有四層樓,若爬樓梯上去,等於是相當大的運動量。久美子平常都在北校舍,但是今天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練習,所以就跑來了。南校舍四樓的走廊沒什麽人,是最適合獨自練習的場所。


    「……咦。」


    上樓的途中,耳邊傳來熟悉的旋律。久美子下意識地停下腳步,是小號柔和的音色,這個旋律是自選曲的獨奏部分。


    久美子躲在牆壁後麵,悄悄地往走廊上看。看樣子,已經有人先到了。香織正在久美子中意的地方看著樂譜練習,背脊伸得直挺,視線的前方不是譜麵,而是遙遠的方向。看得出來,她已經將獨奏部分的樂譜背得滾瓜爛熟。


    「……為什麽?」


    就在久美子不經意脫口而出的瞬間,有人從背後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久美子驚訝地回頭看,抱著兩瓶礦泉水的明日香正把食指抵在唇瓣上,微微一笑。明日香沒有說話,輕輕地對她招手。久美子茫然地看著她從樓梯上走下來,猛然回過神,急忙跟在她背後。


    「你都看到了?」


    一抵達三樓,明日香就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久美子有些慌張,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對、對不起。很糟糕嗎?」


    「嗬嗬,我開玩笑的。」


    明日香說完,在樓梯上坐了下來。她手裏的礦泉水大概是為香織準備的,接下來打算兩個人一起練習吧。


    「久美子怎麽會在這裏?」


    「我想在這裏練習……」


    「自主練習嗎?不好意思啊,我們先來了。」


    說是這麽說,但她絲毫沒有抱歉的樣子。將黑發紮成一束的學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嚇了一跳嗎?」


    「咦?」


    「我是指香織的事。她一直偷偷地在練習獨奏的部分。要保守秘密喔!」


    明日香微微地眯起眼。隔著透明的鏡片,不難發現她的眼裏沒有一絲感情。


    「香織學姊……果然還是……那個……」


    「好像還不肯放棄呢。」


    「這、這樣啊。」


    久美子不敢看她的表情,隻好凝視自己的腳尖。失去安身之地的粗管上低音號,不知所措地依偎在久美子身旁。


    「久美子和高阪同學很要好吧。」


    「啊,嗯……」


    「所以才會露出這麽古怪的表情嗎?別擔心,反正正式上場的時候一定是由高阪同學獨奏。」明日香以雲淡風輕的口吻對她說。


    「可、可是……」


    「香織其實也很清楚高阪同學吹得比她好的事。盡管如此,她還是不肯死心。所以就讓她練習吧。」


    「不,我並沒有要責怪她的意思,隻是……」


    「嗬嗬,你在同情她嗎?覺得香織學姊很可憐?」


    明日香的語氣明顯長滿了刺,久美子不由得吞了一口口水。明日香拿起一瓶礦泉水,扭開瓶蓋,裏頭的液體微微地搖晃著,陽光反射在透明的水麵。


    「周圍的人都搞錯了,香織並不是想博取大家的同情,也不是使性子想自己獨奏。她隻是想要個能讓自己心服口服的結果。」


    「心服口服……是嗎?」


    「是的。」


    明日香說道,喝了一口水。雪白的喉嚨從領口探出來,咕嘟咕


    嘟地上下震動。該問還是不該問?久美子遲疑了好一會兒,然後慢慢地開口。


    「……學姊站在香織學姊那邊嗎?」


    這時,明日香暫停喝水。隨著瓶口離開唇畔,水滴在地板上暈染出黑色的陰影。她用手背粗魯地擦拭嘴角,有些傷腦筋地笑了。


    「你怎麽會問這種問題?」


    「夏紀學姊說明日香學姊是特別的……我隻是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你這次也會保持中立……」久美子的質問讓明日香誇張地聳聳肩。


    「她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會嗎?」


    「會啊。不過啊,她說的倒也沒錯。」


    「什麽意思?」


    明日香對歪著頭疑惑的久美子嫣然一笑。


    「我既不站在香織這邊,也不站在高阪同學那邊喔。因為我是副社長嘛,請不要詢問我個人的意見。」


    明日香說著,站了起來。意思是她的話已經說完了嗎?


    「那、那麽,我不會告訴別人的,請告訴我。」


    「告訴你什麽?」


    「明日香學姊個人的意見。」


    沒想到久美子會問得這麽深入吧,明日香的瞳孔有一瞬間放大了,可是馬上又被她一貫的笑容覆蓋過去。她狀甚愉悅地輕哼出聲,食指貼在紅潤的唇瓣。


    「你保證不說出去?」


    「我、我盡量。」


    「真老實。」


    保特瓶在明日香手中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白色泡沫浮現在透明水麵上,轉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纖長的睫毛忙碌地上下顫動著,宛如黑曜石的瞳孔猛地瞥向久美子。


    「老實說,我打從心底覺得無所謂喔。不管由誰獨奏,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由於她的語氣實在太過於冰冷無情,久美子不禁僵在當場。看到她的反應,明日香提起嘴角,輕拍久美子的肩膀,送客似地推了她的背一把。


    比久美子還要修長的指尖,輕盈地在半空中揮舞。已經無法再從少女緊閉的口中問出什麽了。久美子無言地鞠個躬。「再見。」明日香丟下這句,消失在樓梯的另一邊。想必是要去找香織吧。久美子目送她離去後,也轉身離開。


    久美子默默地走下沒有半個人的樓梯。明日香臉上肯定還掛著與平常無異的笑容吧。久美子想問她的背影:「你其實想站在香織學姊那邊吧?」可是她問不出口。自己肯定還沒有能力剝下她那張厚厚的麵具。久美子輕聲歎息。小號纖細的音色仍縈繞在耳邊,久久不肯散去。


    時間來到了比賽前一天。為了練習入場、演奏、退場,這天他們借用附近的小型音樂廳。黃檗山附近的市營音樂廳可以用很便宜的價格租借到,是學生的好幫手。


    「吵、吵死了!」


    葉月摀住耳朵大喊。b部門的人將於八月八日,也就是a部門正式比賽兩天後的出場,今天的任務隻是協助運搬樂器,以及欣賞a部門的演奏。或許是為了行動方便,葉月穿著運動服,對響徹音樂廳的警鈴聲露出厭煩的表情。


    「不可以嫌吵喔。雖然真的很吵。」


    梨子在背後露出為難的苦笑。打擊樂器正在音樂廳裏進行最後的調整。說到〈東海岸風情畫〉最具震撼效果的樂器,莫過於最後響起的警鈴聲。也有學校在這個部分用上了警笛,但瀧特地向其他學校借來了消防車專用的手搖式警鈴。據他所說,聲音的重量截然不同。由於警鈴會響徹雲霄,所以絕不容許失誤。背負著這個重責大任的一年級打擊樂器成員,正以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接受瀧的指導。


    「久美子,可別因為緊張而失敗喔!」


    明日香在一旁的座位露出壞心眼的微笑。久美子一麵為吹嘴上油,以乖巧的表情點頭。


    「我、我會盡力的。」


    「明天終於要正式比賽了!就連小綠也開始緊張起來了!」


    綠輝樂不可支地大聲嚷嚷。她真的不知緊張為何物耶,心髒肯定比任何人都大顆吧。


    「冷靜下來,又不是你們要獨奏,好好地享受音樂就好了。」


    夏紀笑嘻嘻說著風涼話,望向她們。卓也在她背後點頭。


    「……加油吧。」


    「我會加油的。」


    明明還隻是彩排,為什麽要鼓勵自己?久美子思考著這個問題,盡可能胸有成竹地回應。


    久美子看了其他的聲部一眼,大家都冷靜地進行必要的練習。樂器奏出的旋律此起彼落地相互交融,無數的聲音粒子變成雜音,騰空而起。聽在第三者耳中,或許會覺得是噪音,但是置身於漩渦當中時,卻沒有任何感覺,真是不可思議。


    音樂廳隻有舞台上亮著燈,觀眾席上空無一人。光是這麽小的會場,心髒就跳得這麽快,正式比賽的緊張感一定非同小可吧。久美子從以前就很不擅長應付大場麵,會緊張得腦子裏一片空白。


    每年的比賽都在位於京都市的京都會館舉行。會場很大,比賽當天會擠滿眾多的學生。就連現在這一瞬間,會場也正在舉行比賽吧。今天是京都大賽的第一天,究竟是哪所學校得到比較高的評價呢?既想知道,又不想知道。心情真複雜。


    「好了,各位。為了確認打擊樂的部分,從頭演奏一遍吧。」


    確定警鈴沒問題之後,瀧站上指揮台。所有人迅速地開始移動。剛才的嘈雜就像騙人的一樣,音樂廳瞬間安靜下來。幾乎要刺痛耳膜的寂靜,沉甸甸地壓在久美子的肩上。


    「不好意思……」


    冷不防,會場角落舉起一隻手。那個柔和的聲線是久美子也很熟悉的聲音。


    「中世穀同學,什麽事?」


    瀧望向香織。


    「我希望能再進行一次小號的甄選。」


    香織說道。這句話讓社員們一口氣喧鬧起來。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久美子的心裏一顫,往麗奈的方向望過去。她的表情與平常無異,唯有放在樂譜上的指尖微微顫抖著。


    「可是沒有足夠的時間為小號組的全體成員進行測驗喔。因為可以使用這個音樂廳的時間已經決定好了。」


    瀧的話讓優子一馬當先地站起來。


    「我並不想獨奏,所以我自動放棄。」


    在她的帶動下,其他的二、三年級也紛紛站起來表態。麗奈動也不動。或許是為了掩飾動搖,隻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樂譜。瀧垂下眼簾思索,最後歎了一口大氣,看了音樂廳裏一圈,方才的喧鬧已如雲霧般散去。


    「我明白了。那麽現在就由中世古同學與高阪同學,針對獨奏的部分進行第二次甄選……可以嗎?」


    「可以!」


    香織用力地點頭。


    說道自選曲〈東海岸風情畫〉第二樂章的重頭戲,一定是短號的獨奏。美妙的旋律牽引著壯大的主旋律,正因為與第三樂章比起來算是比較慢的曲調,音色之優美才顯得更加重要,臨陣磨槍的技巧是行不通的。


    「那麽,請中世古同學先開始演奏。請與開頭部分需要吹奏的同學一起演奏,可以嗎?」


    「可以。」


    瀧揮下指揮棒。香織細致又溫柔的音符充滿了整個音樂廳。不管是高音部分,還是很難吹得平滑的音符與音符的接縫處,全都完美無缺,連一個缺點也找不到。她的音色何其閃亮,令人怦然心動。久美子閉上雙眼,沉醉其中。香織的演奏比之前提升好幾個檔次。從她的演奏中可以聽出背後辛苦的努力痕跡。


    「進步好多呢,我很驚訝。」


    演奏結束,瀧微笑讚許。香織緊繃的表情一口氣綻放開來,其他人也自然而然地送上掌聲。接下來要演奏的人會很吃虧吧,久美子心想,望向麗奈的方向。隻見她按住心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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