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發出美妙的音色,練習時可以想象自己視為學習範本的人是怎麽演奏的。不管是國中時期還是高中時期,久美子都受到這樣的教育。自己想吹出什麽樣的音色,想發出什麽樣的聲音,讓自己實際的演奏與腦海中的學習範本相重疊,再一點一滴縮小兩者間的差距,建構出理想的音色。


    久美子在思考自己想吹出什麽樣的聲音時,最先閃過腦海的,就是明日香的演奏。她的演奏十分動人,溫潤飽滿的音色,簡直就是上低音號登峰造極的傑作。如何才能接近她的音色呢?久美子邊在腦海中描繪集訓那天她吹給自己聽的音樂,邊慢慢地吹出長音。在意識到腹肌的前提下吸氣,感覺肚子一寸寸隆起。注意嘴形,一麵摸索音量放到最大的方式,將吸飽在肺部的空氣一口氣吹入上低音號。在腦中打拍子,拉長音,從低音慢慢爬升音階,吹到最高的一個音,再緩緩降低音階。


    「……你的同伴呢?」


    一大早的自主練習時,一如往常,第一個出現在音樂教室的霙麵無表情地問久美子。久美子暫停吹奏,縮了縮肩膀。


    「麗奈家裏好像有點事,今天會晚一點。」


    「……是嘛!」


    霙瞥了小號組的空位一眼。時間才六點半,教室裏沒有其他人,沉默橫亙在兩人之間。清晨的空氣涼颼颼的,令人心曠神怡。窗外的天色已然大亮,一步步往上爬的陽光躡手躡腳探進屋內。


    「學姐……」


    「嗯?」


    霙不明就裏地側著頭,雙眸澄淨通透,夏日如果過篩,就能篩出這種顏色嗎?久美子心想。


    「啊,呃,請問……」


    你跟希美學姐發生過什麽事?衝到喉頭的好奇心突然膽怯起來,又逃回腦內。久美子無意義地按住活塞閥,改問一個不痛不癢的問題。


    「獨奏準備得如何?還順利嗎?」


    「不太順利。我不習慣情感外露。」


    「這樣啊!」


    「嗯。」


    霙的視線靜靜落在自己手邊,細致手指輕柔撫摸雙簧管光滑的表麵。


    「音樂好難。」


    久美子也望向自己懷中的金色上低音號。號口勾勒出圓潤形狀,手指撫過號口邊緣,感受到邊緣凹凸不平的觸感。這也難怪,畢竟每天都立在地上。她從倒映著扭曲世界的上低音號拔出號管,塗上手邊的潤滑油,薄薄地推開,再插回原位,帶點綠色的白色油脂擠壓成一塊一塊的,隆起成小丘,久美子用布擦掉,檢查號管能否順暢地推進推出。


    樂器保養起來很花時間,要是動作太粗魯,很容易傷到樂器,也有很多無法自行處理的地方。萬一脆弱的樂器落入粗枝大葉的演奏者手中,樂器會絲毫沒有商量餘地的閉上嘴。問題是,樂器無法選擇主人,因此久美子期許自己能盡可能珍惜地善待自己的樂器。她偶爾也會感到不安,擔心自己是否能讓上低音號的能力發揮到淋漓盡致。


    「真的很難。」


    久美子附和,霙依舊麵無表情地頻頻點頭。久美子隻能怔怔地盯著輕柔搖曳的劉海遮住她的視線。


    時間過得飛快,集訓結束後,距離即將在八月二十五日舉行的關西大賽隻剩不到一個禮拜。話說回來,府大賽和關西大賽之間本來就相隔不久,明明前陣子才在準備京都府管樂大賽的練習,沒想到已經這個時候了。久美子凝視著寫在行事曆上已經變成過去的文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天,社團活動在七點結束,夏紀難得留下來繼續練習。開學在即,她最近應該忙著補習,幾乎沒留下來練習過。


    「這種時候,總覺得不是a部門的成員真是太好了,不用擔心給別人添麻煩。」


    夏紀自嘲,久美子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覺得不管點頭還是搖頭都很失禮。


    久美子坐在分組練習的教室角落,翻開樂譜。時間已經過了九點,教室會在九點半完全關閉,差不多該準備回家了。


    「要回去了嗎?」


    夏紀正在練習文化祭的表演曲子,看了她一眼。久美子闔上樂譜,老實承認:「對。」


    「我也回家吧!」


    夏紀說道,她伸了個懶腰,耳邊傳來關節啪嘰啪嘰的拉扯聲。大概是運動不足的關係吧!


    「你是搭京阪線嗎?」


    「啊,是的。」


    「一起走到車站吧,一個人太危險了。」


    夏紀微微牽動嘴角。這麽說來,她還是第一次與夏紀一起回家。


    「今年的社團活動真的好辛苦。三年級的人還要準備考試呢!」


    「這麽說倒也是。」


    吧!再不然就是專科學校。」


    兩人穿過校門,走在夜路上。孤零零掛在天上的月亮已經是完整的圓形了。今天是滿月啊!久美子邊想,邊仰望昏暗的夜空。


    「明日香學姐好像要去考很好的大學,畢竟她是全校最聰明的人。」


    「還要忙社團活動,學姐到底都什麽時候念書啊!」


    「隻是因為頭腦的構造不同吧!我們花三小時才能消化的內容,她大概隻要五到十分鍾。」


    「欸,果然不是普通人。」


    「明日香學姐是特別的嘛!」


    夏紀一臉平靜地說道,喝著保溫瓶裏的茶。不鏽鋼保溫瓶反射著路燈的光線,有些刺眼。保溫瓶似乎已經很舊了,表麵凹凸不平。


    「學姐為何會加入管樂社?」


    「嗯?問這個做什麽?」


    「沒什麽,隻是突然想到。」


    明明還沒到車站,久美子卻無意識地從背在肩膀上的書包拿出月票來看。


    夏紀聳聳肩。


    「我國中沒有參加社團活動,整個三年都過得很無聊。所以上了高中以後,想加入輕鬆的社團。」


    「所以選了管樂社?」


    「沒錯。因為管樂社是有名的人數很多卻很輕鬆。」


    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從她喃喃自語的語氣可以聽出這是她的真心話。夏紀每走一步,藏青色裙子就迎風飄揚。久美子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她裙子底下的肌膚,用力握緊書包的提把。書包裏的東西太重了,書包發出擠壓的呻吟聲。


    「學姐為何要給希美學姐比賽的樂譜?」


    「咦,怎麽突然問這個?」


    夏紀笑著,顧左右而言他的態度令久美子不禁皺眉。平底鞋踩在地上的聲音在夜路上聽起來格外響亮。


    「還有,為何想當希美學姐和霙學姐的和事佬?」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因為她既然想回社團,就居中幫忙斡旋一下─」


    「這種話一聽就知道是騙人的。」


    久美子自己大概也激動了起來,一時半刻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或許是沒想到久美子會打斷她說的話,夏紀頓時睜大了雙眼,嘴角貼著莫測高深的笑容。


    「你知道了又能怎樣?」


    久美子握緊拳頭,掌心握著一把黏膩的汗水。


    「我跟二年級的學長姐聊了很多,希望能幫上一點忙。我也和夏紀學姐一樣,想讓希美學姐回社團。可是,聽了太多人的說詞,反而搞不清楚誰說的才是對的。」


    「……所以你也想聽聽我的說詞嗎?」


    「是的。」


    夏紀的身高比久美子還要矮一截,比自己的視線高度稍微低一點的細長雙眼正盯著自己看。久美子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冷不防,夏紀停下腳步,久美子也跟著停下腳步。夏紀背後空曠的停車場自然而然地映入眼簾,地上有著白線、「臨停」的文字。夏紀輕聲歎息,接著說:「因為我很崇拜希美。」


    「崇拜?」


    「沒錯,崇拜。」


    從夏紀口中娓娓道來的台詞,輕盈得令人匪夷所思。鏗鏘有力的字眼聽起來很舒服,很難想象是從夏紀口中說出來的。眼前的學姐靦腆地笑了。


    「我啊,最討厭麻煩了,所以一直逃避社團活動。當然,那也很快樂。隻是國中畢業的時候突然有個感覺,我三年來到底在做什麽?」


    停車場一輛車也沒有,隻有白線等距畫在空無一物的地麵上。投幣式停車場。小型的電子告示牌散發出廉價的光芒,即使沒人在看,依舊敬業地明明滅滅。


    「希美是管樂社社長,和我正好相反,感覺非常熱血。還在畢業典禮上與其他管樂社的人抱頭痛哭,光是想到要和她上同一所高中,就覺得饒了我吧!可是,」夏紀繼續說:「還是有點羨慕。因為我不曾有過大哭大笑的執著。所以就想上了高中要和她一起加入管樂社,等我回過神來,已經吹起上低音號這種意味不明的樂器了。」


    「學姐很喜歡希美學姐呢!」


    夏紀沒回答久美子的問題,隻是咯咯咯地朗聲大笑。她開始往前走,久美子連忙跟上去與她並肩同行。


    「北宇治的管樂社雖然腐敗,不過我就喜歡這種氣氛。不太需要練習,很輕鬆。但希美似乎不這麽想,總是跟一堆學長姐硬碰硬。看到她的樣子,我其實很傻眼。對方連聽都不想聽,卻還努力想說服對方,不是浪費時間是什麽?但她還是傻傻地一頭撞上去,明明隻要別惹麻煩,忍耐到自己升上三年級就好了。」


    「大概是等不及吧!」


    久美子想起希美說過的話。這種事根本不用她再強調。「我想也是。」夏紀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另一方麵,身邊的人開始出現要不要退出社團的意見,我認為那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畢竟學長姐的態度很露骨,我們幾乎被當成空氣。既然如此,正常人都不想繼續待在這種社團吧!所以就算他們退出社團,我也不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


    啊,不過……夏紀似乎想到什麽,臉上綻放笑意。


    「我到底是沉不住氣,忍不住數落了三年級了一番。」


    「你說了什麽?」


    「嗯?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就是『你們的性格真的很惡劣耶』之類的。」


    「什麽!」


    久美子嚇得目瞪口呆。再怎麽想,這都不是一年級敢對三年級說的話。夏紀縮了縮肩膀。


    「當時真是捅了馬蜂窩。因為不經大腦的舉動,害低音組的人被三年級當成眼中釘,真的給梨子和後藤添了很多麻煩。尤其後藤還曾經因為梨子受到傷害而暴怒,至今仍不願提起去年的事。多虧明日香學姐幫忙緩頰,事情才能圓滿收場。」


    「原來這就是卓也學長不願提起去年發生什麽事的原因啊!」


    「沒錯。或許也是不想讓一年級知道以前狗屁倒灶的事。那家夥其實人很好,就是個性陰沉了點。」


    最後那句顯然是多餘的,或許是她用來掩飾難為情的手段。夏紀一臉嫌煩地把頭發塞到耳後,不看久美子,繼續往下說。


    「總之,因為發生過這樣的事,希美退出社團,我也覺得心裏空空的,好像少了什麽,或者該說是難以釋懷,當她說想回社團時,我鬆了一口氣。」


    「因為又可以一起參加社團活動嗎?」


    「不是,當然那也是原因之一。」


    電車自眼前疾駛而過。當當當當。平交道的警示音刺痛久美子的耳膜,一閃一閃的紅光染紅了夏紀的臉頰。


    「因為我想贖罪。」


    風壓吹動了她的劉海。電車轉瞬間便從視線範圍內消失,久美子才一眨眼,平交道的柵欄就升起了,對向來車迫不及待加速前進。為了避開迎麵而來的車,隻能前後走成一排。久美子凝視夏紀的背影問道:「贖罪是什麽意思?夏紀學姐又沒錯。」


    夏紀沒回頭,死活不看久美子一眼。


    「在她受盡折磨時,我沒有為她做任何事,隻是遠遠地冷眼旁觀。所以我想為她做點什麽。希美真的很喜歡管樂社,也真的很拚命,是我憧憬的目標。我實在不忍心看她再繼續痛苦下去。」


    「所以你才幫助希美學姐?」


    「沒錯。」


    很愚蠢的理由吧?夏紀問久美子。她的語氣十分開朗,也很令人心疼。久美子默不作聲地搖頭。她大概看不見,那也無妨。為了隱藏蒙上一層霧氣的視線,久美子悄悄按住眼頭,不知怎地,喉頭好熱。


    「一點也不愚蠢。」


    久美子回過神來,聲音不受控製地顫抖。夏紀或許是察覺到久美子的異狀,轉過身來,看到她的臉,愕然瞪大雙眼,指尖溫柔地輕撫久美子的頭發。


    「抱歉,讓你費心了。」


    明明不需要道歉的。明明不是學姐的錯。有太多想說的話,但久美子的舌頭仿佛麻痹了轉不過來。夏紀怎麽這麽笨拙啊?假裝漠不關心,總是擺出置身事外的模樣,其實心裏懷著過去的傷痛,跌跌撞撞一路走來。久美子覺得好心疼,眼眶裏水氣氤氳。夏紀露出與平常無異的笑容。


    「久美子真是個好孩子。」


    「才沒有這回事呢!」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聲音,比平常窩囊好幾倍。


    久美子第二天練習時不太能集中精神,手指在寫得密密麻麻的樂譜上遊移,悄然歎息。「這裏要看指揮!」「要聽旋律!」「漸強音節的時機!」「這裏,音程很容易變低!」用筆寫在樂譜上的文字經過整個夏天似乎有些褪色。


    「久美子,一起吃飯吧!」


    「啊,嗯。」


    麗奈抱著便當跑過來,久美子連忙從書包拿出麵包店的塑膠袋。


    「跟平常一樣,在教室吃好嗎?」


    麗奈提議,久美子點點頭。她們平常都在低音組的分組練習教室共進午餐。也可以在音樂教室用餐,但是自從看過一次蟑螂出沒後,就不敢在那裏吃東西了。


    「麗奈對比賽有什麽想法?」


    久美子看著麗奈吃便當,提出不期然浮現在腦海中的疑問。或許是天氣太熱,在學校前麵包店買的三明治已經變得軟趴趴,融化的起司從麵包縫隙悄悄探出頭來。


    「怎麽突然問這個?」


    「沒什麽,隻是最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嗯哼。」


    麗奈的黃色筷子狠狠刺穿嬌豔水嫩的紅色小番茄,她一臉疑惑地盯著久美子,將小番茄送入口中。


    「不是有人會說『音樂不能評價,別把比賽放在心上』嗎?我認為那是贏家才有資格說的話,沒有實力的人說出這種話,隻是死不認輸而已。」


    「有道理。」


    「一旦具有壓過其他人的實力,就能在比賽中得到好成績。評審的喜好確實有很大的影響,稱不上百分之百公平,但還是有些學校的演奏是不管任何人聽了都會覺得吹得很好,會覺得他們是專業的演奏者。隻要到達那個水準,就能得到所有人的肯定。所以我認為如果要抱怨,至少得達到那個水準再來抱怨。」


    這番話果然很有麗奈的風格,這是嚴以律己的麗奈才會有的想法。要是每個人都能像她這樣勇往直前,該有多麽輕鬆。麗奈非常努力,而且能冷靜地接受自己還不夠成熟的現實,一股腦兒地埋頭前進。


    「我還滿喜歡比賽的。能同時讓那麽多人欣賞自己的演奏,其實是很難得的機會。所以我不想思考得太負麵,既然要演奏就全力以赴。」


    麗奈真誠純粹的視線看穿了久美子,她令人聯想到黑曜石的雙眸沐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夏蟬在窗外唧唧鳴叫。陽光透過窗玻璃,照亮麗奈的側臉。「說的也是。」久美子垂下眼睫。


    「我也有同感。」


    夜晚的宇治川陰森


    森的。水麵一片黝黑,看不見水底。手放在木製欄幹上,久美子深深歎了一口氣。


    「練習辛苦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令久美子猛然回頭。穿著製服的秀一正笑意盈然地看著她。久美子想想已經很久沒跟他說話了,仰望比自己高一個頭的臉,她也展顏而笑。


    「辛苦了。現在才要回家嗎?」


    「對呀!」


    秀一摘下耳機回答。耳機裏的音樂隨著他的動作隱約傳來,是指定曲的一個小節。或許是察覺到久美子的視線,秀一有些靦腆地搔搔頭。


    「因為快比賽了嘛!」


    「真的,剩沒多少時間了。」


    秀一往久美子身邊一站,靠在宇治橋的扶手上。看到他的大手,久美子心想秀一果然是男孩子啊!


    「明工、大阪東照、秀大附中……唔,這三所學校都好強。」


    「要是排在三強前後出場就死定了。」


    「不過可能性挺大的。啊,上帝保佑明工因為換了顧問而實力減弱!」


    秀一以誇張的動作合掌,半開玩笑地祈禱。久美子瞥了他一眼,也點頭附和。


    「要是在這一關敗下陣來,比賽就到此為止了。」


    秀一看了她一眼,探索似的眼神令久美子為之屏息,視線落向腳邊,自己的黑色長筒襪映入眼簾,襪子繡著白色商標,再往上的膝蓋則有許多擦傷的痕跡。


    「會不安嗎?」秀一問道。


    久美子點頭。


    「當然不安,怕死了。要是比賽時失敗了怎麽辦?」


    「別擔心,都已經練習成這樣了。」


    「可是,即便如此,還是有不祥的預感。我也不會形容,總覺得好像會發生什麽事……」


    她也說不清楚,思緒的碎片東一塊、西一塊散落在腦海。久美子伸出手,試圖撿拾起碎片,但總是在快碰到的瞬間,碎片又無聲無息地從指縫間溜走。


    秀一輕捶了久美子的背後一記。大手的掌心隔著衣服,對久美子的身體造成衝擊。


    「別想太多比較好喔!我們學校本來就沒什麽實力,現在能進步到這種程度已經很幸運了。」


    他以輕快的口吻下了結論。久美子戰戰兢兢地抬頭。秀一正在為自己打氣,看著她的眼神柔情似水,總覺得內心深處正小鹿亂撞。背癢癢的,心跳速度比平常快了一拍,熱氣全往臉上集中,久美子趕緊撇開臉。不知怎地,覺得好害羞。


    今年的關西大賽與京都大賽不同,將在兵庫縣的綜合文化中心舉行。久美子國中時期去過好幾次,不是全然陌生的會場,至少能讓心情輕鬆一點,最少上廁所的時候不會迷路。久美子看著瀧發下來的資料,輕聲歎息。


    「呃,北宇治高中的演奏順序決定了。」瀧說道。


    大家交頭接耳,麵麵相覷。千萬不要第一個出場,久美子在內心深處念念有詞。既然順序已經決定了,如今再求神拜佛也沒用。瀧微微一笑,目光在音樂教室轉了一圈。


    「在二十三所學校的出場順序中,我們排在第十六個上場,剛好是在大阪明靜工業高中後麵。」


    眾人不約而同發出哀號。排在強校後麵,馬上會被比較,實在不是太理想的順位。


    「各位想必會很在意,所以順便向各位報告其他強校的出場順序。大阪東照高中排在前半場的第三個上場,秀大附屬高中跟我們一樣是後半場,排在第二十個出場。」


    關西大賽分成前半場和後半場。前半場的十一所學校演奏完畢,會立刻發表金銀銅獎落誰家,隻有拿下金獎的高中才能留到後半場。要等到後半場結束後,才會公布進入全國大賽的學校,因此取得金獎的高中必須一直等到那一刻。


    瀧輪流看了看還在竊竊私語的社員,以與平常無異的柔和音調說:「前後左右的高中的確都是強勁的對手,也有很多學校已經參加過關西大賽好幾次了,不像我們是第一次出場。但也不需要為此耿耿於懷,我們隻要跟平常一樣,演奏出屬於北宇治的風格即可。今年夏天從早到晚的練習肯定能成為各位的養分,接下來就在關西大賽萬眾矚目的舞台上,盡情展現我們的演奏給觀眾見識一下。」


    「是!」


    中氣十足的回答讓瀧露出滿意的笑容。


    「很好。那就開始今天的合奏。」


    瀧一聲令下,大家全都一如往常地走到平常基礎練習的位置就定位。久美子盯著每天翻看、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的樂譜,感覺自己上緊了發條。馬上就要比賽,沒有時間再自尋煩惱了。


    久美子為了給自己加油打氣,「啪!」地拍拍臉頰,她身旁的明日香有些驚訝地看過來。


    「怎麽啦,充滿幹勁呢!」明日香調侃她。


    一絲不苟的筆跡在樂譜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但願努力能有收獲,能換來好成績。久美子抱起自己的上低音號,金色上低音號反射著日光燈的光線,天真地散發出閃亮亮的光芒。


    練習結束後,久美子筋疲力盡地踏上歸途。一進家門就撲向自己的床,彈簧承受她的重量,發出「嘰─」的尖叫聲。她從枕頭裏抬起臉,月曆映入眼簾。比賽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每過一天,久美子就為那天畫上斜線。夏天即將接近尾聲,一思及此,她就焦慮得坐立難安。


    久美子把臉埋進被窩,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她伸出手,好不容易從充電器上拔出手機。定睛一看,是梓打來的。考上立華高中的梓,與久美子畢業自同一所國中。


    「喂?」


    久美子輕喚,電話的另一頭傳來梓銀鈴般的笑聲。


    「喂,久美子,你現在方便講話嗎?」


    「方便,怎麽啦?」


    「沒什麽,快要比賽了,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梓的音調隔著話筒聽起來比平常還要尖一點,背後還能聽見她養的狗的叫聲。


    「立華第幾個出場?」


    「前半場,象征幸運的七號選手!北宇治呢?」


    「我們是後半場第十六個上場。」


    「這樣啊。那我們先上了。」


    梓說到這裏,一時無語。智慧型手機的液晶螢幕沾滿了久美子的汗水。耳朵很熱,是因為正在通話嗎?手機也熱呼呼的,活像暖暖包。


    「……比賽當天,你就算看到我,也不要跟我說話。」梓打破沉默說。


    「為什麽?」


    「因為我大概無法保持冷靜。」


    梓的聲線繃得死緊,久美子不由自主地點頭應允。


    「我知道了。」


    「謝啦!」


    梓的輕笑聲乘著電波而來。久美子也能充分感受到纏繞在梓身上的緊張感。啊,比賽的日子真的迫在眉睫。心髒一縮,仿佛被緊緊握住。為了排遣不安,久美子吐出一口大氣。一起進軍全國吧!如此簡單的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說不出口。


    「快要比賽了呢!」


    社團活動結束後的自主練習,希美久違地出現在分組練習教室,站在正清洗吹嘴的久美子身後,直勾勾盯著水龍頭的前端看。清水不斷向下奔流,在銀色的吹嘴上形成一層透明薄膜。久美子旋緊水龍頭,用毛巾包起吹嘴。視線下意識地四下張望,大部分的社員都已經回家了,幾乎沒有其他人影。發現霙不在,不知怎地竟讓她鬆一口氣。


    「學姐,好久不見。」


    「我也知道比賽前還來糾纏的話,真的會打擾到練習。現在距離關西大賽隻剩下三天了吧?」


    希美有些惆悵地雙眼微眯。久美子把吹嘴插回樂器,轉身麵向她。


    「今天不去找明日香學姐嗎?」


    「我去過了,但她已經回家了。」


    希美不經意地望向音樂教室,紮成馬尾的黑發隨之左右搖擺。


    「對了,霙最近還好嗎?」


    「霙、霙學姐嗎?」


    久美子的音調不由自主地拔尖,為掩飾自己的驚慌失措,她反複眨著雙眼。希美似乎沒注意到她的異樣,露出苦笑。


    「呃,聽說她最近正為了獨奏煩惱,想說或許可以幫她出點主意。」


    「啊,嗯,啊……沒錯,是有這回事,該怎麽說呢,老師要求她獨奏要吹得更有感情一點。」


    越想掩飾,越說得吞吞吐吐、支離破碎。希美一臉意外地歪著脖子。


    「老師這麽說嗎?好奇怪啊!」


    「哪裏奇怪?」


    「不是啦!」希美輕輕搖頭。「霙的性格雖然冷淡,但是唯有在演奏時會釋放出豐沛的感情。她的演奏給人很快樂的感覺。」


    「是嗎?」


    「是啊!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聽她這麽說,久美子越發說不出口。希美認為霙是她的好朋友,她不知道霙討厭她。是故,誰也不敢告訴她事實。


    明日香之所以不讓希美回社團,就是怕霙與希美狹路相逢。她說過,希美是霙的心結。久美子並不清楚那是什麽意思。雖然不清楚,但至少知道不能讓她們見到麵。


    「我希望能幫上她的忙。」


    希美低眉斂眼地說。她的語氣極為真摯,逼得久美子不得不正視她的善良。暈開的夕陽為希美的側臉染上幾抹紅暈,從音樂教室延伸出來的陰影吞噬了她的影子。久美子手中的上低音號微微顫抖著,仿佛拒絕夜色的入侵。


    心裏有股不祥的預感。


    久美子盯著眼前的學姐,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惶惶不安的感覺竄過背脊,但願是自己多慮。


    事情發生在兩天後,同時也是比賽的前一天。


    一如往常,當天的練習從調音開始。明日香站在前麵,對大家發出指示。修長的手指按住琴鍵,不帶情感的聲音在音樂教室響起。長笛組的成員一一起立,a、f、c、g……校準每一個音,其他聲部的人則齊聲吟唱琴鍵發出的音階。所有人反複調節音準,直到拉長音的歌聲消失。包括低音號及低音大提琴在內,各組輪番上陣,仔細地進行以上的調音作業。這種調音方法起初非常花時間,但是當夏天落幕時,大家都已經駕輕就熟,短時間就能搞定。


    調好音後,瀧走進音樂教室。絕不能因為明天就要比賽而疏於基礎練習。完成與平常無異的練習後,才開始合奏比賽的曲目。


    「我打算今天上午先指導細節部分,下午再進行最後十次從頭到尾的練習。」


    「是!」


    「無論如何,今天都是最後一次練習了,請務必全神貫注練習,好在明天的比賽使出全力。」


    「是!」


    大家的士氣十分高昂,回答比平常帶了更多熱情。久美子也握緊拳頭,明天隻是開始,絕不是結束。她是真的這麽想。


    為了迎接明天的比賽,今天的練習提早結束。「要是沒日沒夜練習,弄壞身體可就得不償失了,今天請好好睡一覺。要注意飲食,小心別吃壞肚子。」想起瀧的交代,久美子輕聲歎息。


    大家各懷心事地行動,有人回家,有人選擇留在學校。久美子將上低音號收進樂器盒,輕輕撫摸盒子表麵。漆黑的樂器盒已經很老舊了,到處都有弄髒的痕跡。明天就要比賽了。一思及此,心髒撲通撲通跳得飛快,今晚大概別想睡了。她也知道北宇治高中打進全國大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知道歸知道,依舊無法不抱希望。因為大家就是為了打進全國大賽才努力到現在的。


    「霙!」


    回蕩在走廊上的呼喚,緊接著響起啪噠、啪噠的匆忙腳步聲,原本陷入沉思的久美子驀地回過神來。室內鞋在地板上摩擦的聲音、其他人聊天的聲音。久美子收起樂器盒,衝出音樂教室。呆站在原地不動的希美,與拔足狂奔的霙小小的背影,映入眼簾。每跑一步,霙的裙子就隨風翻飛,白皙的雙腳卯足全力往前奔去。


    「霙!等一下!」


    希美大喊,手伸向沒命逃跑的霙,可惜構不到她。發生什麽事了?仿佛是要回答困惑的久美子,明日香從音樂教室探出臉,耳邊傳來她毫不掩飾的嘖舌聲。明日香的雙眼隔著紅框眼鏡發出有所顧忌的目光,喃喃低語:「糟透了。」


    事情肯定非常棘手,才會讓明日香說出那種話。久美子還在不知所措時,霙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走廊上了。希美動彈不得,一臉茫然地呆站在原地。大概是聽到騷動,少數幾個還沒走的社員都遠遠窺探希美的反應。隻有一道影子推開眾人,竄了出來。


    「你給我站住!到底是何居心啊你!」


    是優子。她伸手抓住希美胸前的衣襟。附近的社員全都看傻了,阻止的聲音此起彼落,但優子完全置若罔聞,眼睛氣得快要噴出火來,看得出來她真的氣壞了。大概就連希美本人也不清楚到底發生什麽事,一臉驚恐地望著眼前的朋友。


    「你為什麽要這樣折磨霙!」


    「不是,我什麽也……」


    「住手!優子,你想做什麽!」


    夏紀慌不擇路地衝上前來,打斷希美的辯白。又來了一個難搞的家夥。夏紀瞥了兩人一眼,立刻想撥開優子的手。優子毫不隱藏自己的憤怒,用力甩開夏紀的手。力道太猛,希美與夏紀雙雙跌坐在走廊上。


    「你想打架嗎?」


    夏紀瞪著優子。她的音調也跟平常完全不一樣,恐怕是真的動氣了。久美子提心吊膽地輪流觀察兩人的表情。夏紀以呻吟似的口吻說:「你說啊,希美到底做了什麽?值得你這樣動手動腳。」


    「我不是因為她做了什麽才生氣,而是氣她什麽都沒做!」


    「啥?你到底在說什麽?」


    優子心浮氣躁瞪了眼前的天敵一眼,然後才六神歸位望向霙已經跑遠的走廊盡頭。她緊緊打了個死結的眉頭稍微鬆開了一點,四下張望,遊移的視線停在久美子身上。太可怕的壓迫感,久美子忍不住後退幾步,但優子一口氣縮短彼此的距離,用力抓住她的手臂,白皙的手指陷進久美子的皮膚。好痛,優子的力氣之大,令久美子差點不能呼吸。


    「你可以去找霙嗎?」


    「什麽?」


    優子在她耳邊低聲懇求,久美子瞪大雙眼,感受到夏紀從背後投來狐疑視線。優子解釋:「霙一旦陷入恐慌,隻怕見到不習慣的人會更糟糕,必須快點找到她才行。」


    「可是……」


    「我去三樓和四樓找,你去一樓和二樓。快點!」


    「好、好的!」


    久美子還想推辭,但是看到優子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隻能乖乖照做。確定久美子答應後,優子放開她的手,左手臂已留下明顯的紅印。久美子用右手掌心罩住隱隱作痛的左手,看著優子的臉。在如此近的距離內,可以清楚看見優子眼中還藏著憤怒以外的其他情緒,她的眼神充滿不安。


    「得快點去找她才行。」


    優子脫口而出的台詞泛著濃濃的焦躁,轉身就跑開了。夏紀還在對她絮叨抱怨,優子全部當作沒聽見。望著學姐跑遠的背影,久美子也趕緊邁開腳步。那一瞬間,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久美子。」是明日香。


    久美子回頭一看,隻見她正對自己雙手合十道歉,態度十分輕佻。


    「是我判斷錯誤。無論如何,請你先找到霙再說。」


    判斷錯誤?什麽東西判斷錯誤?話說回來,現在到底是什麽情況?


    一堆問號在腦袋裏跑來跑去,久美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點頭再說。倘若已經搞清楚狀況的明日香選


    擇按兵不動,就表示這是隻有自己才能完成的任務。久美子輕撫著還熱辣辣的左手臂,往霙消失不見的方向狂奔而去。


    一樓的教室幾乎都找遍了,遍尋不到霙的身影。或許是在優子負責找的上麵那層樓。久美子邊想邊衝上二樓。籠罩著暮色的教室不見半個人影,望向窗外,運動社團的成員也已經開始收拾工具,準備回家。久美子滿頭大汗地從北校舍找到南校舍,最後找到已廢社的電影社社辦。遝無人煙的教室微微敞開一條門縫,久美子調勻紊亂的呼吸,悄悄地伸手探進門縫,感覺裏頭有人倒抽了一口氣。就是這裏,久美子深信不移,她做好心理準備,踏進狹小的教室。


    推開門的瞬間,滿是塵埃的空氣撩撥著久美子的鼻尖,她不由得咳嗽了起來。霙正縮成一團,蹲在狹小的教室角落,姿勢讓久美子想起集訓前在樓梯上撞見她的模樣。霙看見是她,臉埋進掌心。橘色的光線從四方形的窗戶照射進來。久美子咽下口水,小心翼翼走向霙。


    「學姐,請問出了什麽事?」


    霙輕輕搖頭。因為布滿塵埃,地板變得白白的,坐在這種地方會弄髒製服。久美子的視線落在清晰的腳印上,她低頭看著霙。


    「你討厭希美學姐嗎?」


    希美。這個名字讓霙慢條斯理抬起頭來。原本用來遮住臉的手至此終於緩緩放開。她該不會在哭吧?久美子頓時繃緊神經。霙依舊麵無表情,唯有眼神失措地飄來飄去。


    「不討厭。」


    霙發出來的聲音十分無助。從她的齒縫釋放一抹幾不可聞、令人心焦的歎息。


    「不是這樣的。絕對不是。」


    「那麽到底是怎麽回事?難不成是希美學姐對你說了什麽過分的話……」


    「不是的!」


    霙突然大聲起來,久美子嚇得噤若寒蟬。霙也嚇了一跳,捂住自己的嘴巴,從聲帶擠出聲音。


    「不是的,希美沒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久美子發現霙的指尖顫抖得厲害。從黑色短發的縫隙間,可以看到幾近透明的雪白肌膚,與窗外灑落進來的橘紅色陽光形成美麗的對比。


    「……剛才希美主動找我說話。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逃開了。我害怕麵對希美,我不想見到她,所以才躲在這裏。」


    「為什麽怕她?」


    「因為我心裏很清楚。」


    「很清楚什麽?」


    「現實。」


    霙的聲音鏗鏘有力地在地板上彈跳,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一字一句慢慢沉沒在灼熱的空氣裏。遠方傳來蟬鳴。汗水從額頭順著久美子的輪廓滑落。


    「起初,我對管樂沒有興趣,也不打算玩樂器。」


    「那你怎麽會加入管樂社?」


    「因為希美找我加入。」


    霙不假思索的回答。她安靜看著地上,仿佛在逃避什麽。


    「我不喜歡與人交談,性格也很陰沉,國中時期就連朋友也交不到,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但是希美主動找我說話,問我要不要一起玩樂器。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就改變了。和希美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快樂。」


    霙咬緊下唇。黏呼呼的沉默在兩人之間築起一座透明高牆。她的手指用力抓住自己手臂,透著粉紅色的指甲在柔軟皮膚上留下彎月形傷痕。


    「在我心中,希美是特別的,是很重要的朋友。」


    發自肺腑的聲音低沉喑啞,望向地麵的眼皮微微顫抖,纖長的睫毛上下震動。「可是,」她接著說。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如深夜般漆黑的雙眸閃著紅光。「希美在我心裏的分量與我在希美心中的分量完全不一樣。對我而言,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可是對她而言,我隻是一個普通朋友。她有很多朋友,我隻是其中之一,有沒有都沒差。」


    「才、才沒有那回事。就拿前陣子來說,希美學姐也很擔心你。還有……」


    「可是,她退出社團的時候,什麽也沒跟我說。」


    仿佛要蓋過久美子的寬慰,霙咬緊牙關說。


    「組樂團的事也是如此,她告訴其他人,隻有我什麽都不知道。一直等到我問別人『希美今天請假嗎?』才從學長姐口中得知她退出社團了,害我大受打擊,非常受傷。因為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們之間的交情,沒有好到足以讓她主動告訴我她要退出社團。」


    聽霙斷斷續續地娓娓道來,久美子一時無語。怎麽辦,必須說點什麽才行,可是卻想不到該說什麽才好。褪色的攝影道具散落在教室角落,對於積在上頭的灰塵、流逝的時間,久美子全都不曉得該說什麽才好。


    「我高中之所以加入管樂社,也是因為希美找我加入。她和我不是同一種人,要是沒有社團活動,我們一定會馬上形同陌路。結果她還是退社了。如今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要待在社團,我真的不知道。」


    「可、可是!學姐比誰都早來練習不是嗎?難道不是基於對管樂的熱愛嗎?」


    「因為我害怕。」


    「害怕?」


    「害怕如果不吹管樂,就無法成為希美的朋友。管樂是我和希美之間唯一的橋梁,我隻有這個籌碼,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萬一我吹得不好,希美會認為我沒有用處了。所以,所以……我隻能盡全力吹奏。」


    久美子不曉得該怎麽安慰霙,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以這種理由玩樂器的人。


    想在比賽留下好成績、想在演奏會上演奏動人曲子,浮現在久美子腦海中玩管樂的意義,想必都是非常普通的。社團活動之於久美子的意義與之於霙的意義實在差太多了。


    你給我振作一點!都走到這一步了,不要說沒骨氣的話!我們的目標是全國大賽,現在可不是為朋友分心的時刻!斥責的話要多少有多少,而且恐怕都能言之成理,但久美子一句大道理也說不出來,因為對她說再多也隻是對牛彈琴,她根本不在乎成績。她在乎的,隻是能不能跟最喜歡的朋友在一起。跟久美子的目的完全不一樣。


    「我很怕見到希美,她大概不覺得這有什麽,因為她一點錯也沒有,應該也不覺得自己退出社團有什麽問題。是我不敢麵對現實,不想麵對我在她心中根本無足輕重的事實。」


    霙說完,臉埋進削瘦的掌心。這番撕心裂肺的告白在布滿塵埃的地板上彈跳。她的嘴巴仿佛為了尋求氧氣而微微開啟,唇瓣也痛苦地扭曲。


    「對朋友這麽執著,真是惡心。」


    「沒這回事。」


    久美子靜靜搖頭。除此之外,她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霙顫抖的聲線夾雜著幾不可辨的嗚咽。她說得斷斷續續的話,狠狠撞擊久美子的耳膜。


    「但我覺得惡心,覺得自己很惡心。」


    她的臉埋在膝頭裏,黑發完全遮住了側臉。


    「要是沒有比賽就好了。這麽一來,希美就不會離我而去,也不用為了無法接受比賽的結果暗自飲泣。大家居然為比賽拚盡全力,簡直愚蠢到極點。明明再怎麽努力,也得不到任何快樂的回憶,也無法留下任何痕跡,隻有苦澀的心情。」


    她還在絮絮叨叨的同時,教室的門被用力推開。開門的巨響使久美子下意識轉過身去,隻見汗流浹背的優子正站在門口,她原本梳理得很整齊的黑發都亂了,肩膀隨著氣喘如牛的紊亂呼吸上下抖動,足以證明她大概跑遍了整個校園。優子用指尖撥開被汗水濡濕,緊貼在額頭上的劉海,大步走向霙。強大的壓迫感迫使久美子倒退幾步。霙似乎也嚇傻了,聲帶發出近似哀鳴的怪聲。


    優子毫不遲疑地蹲下,抓住霙的雙肩,藏青色的襪子頓時染成灰色。久美子隻能用視線追逐沾在她裙子上的灰塵。


    「你在搞什麽!我擔心死了!」


    突如其來的叱責,霙嚇得發抖了起來。「抱歉。」細如蚊蚋的音量,優子大大歎了一口氣。


    「希美對你說了什麽?」


    「沒什麽。她隻是想鼓勵我。」霙低眉斂眼地說。「是我自己要害怕的。」


    優子放開她的肩膀,握住霙顫抖的指尖。「放鬆。」優子來來回回地摩挲霙的雙手,原本沒有一絲血色,幾近透明的雪白肌膚終於染上淡淡朱紅。


    「你還害怕跟希美說話嗎?」優子問她。


    霙點頭默認。


    「因為我隻有她這個朋友。要是失去她,我就什麽都沒有了。我很怕她會拒絕我。」


    優子頓時停下摩挲的動作,霙心驚膽跳地閉上眼。優子仰天長歎,雙手捧著霙的臉頰。耳邊傳來「啪嘰」一聲。


    「傻瓜。」


    霙提心吊膽地慢慢睜開雙眼。優子的掌心微微陷入霙柔軟的肌膚,晶晶亮亮的感情從霙的眼眶順著染上紅暈的臉頰滑落。


    「你真的隻有希美這個朋友嗎?隻有一開始對你伸出援手的家夥才能在你心目中擁有特殊的地位嗎?對你而言,其他人都不重要嗎?」


    「不是這樣的……」


    「那我呢?對你來說,我算什麽?」


    霙的喉頭微微震動。從窗外潑灑進來的陽光勾勒出她圓潤的輪廓。裙子底下露出柔嫩大腿,漆黑如墨的影子在大腿肌膚上一寸一寸擴大。「你隻是……」霙輕聲歎息,氣息裏夾雜的熱度令久美子臉紅心跳。


    「你隻是看我可憐,才對我那麽好吧?因為希美退出社團,我變成一個人,你隻是看我可憐,隻是同情我,不是嗎?」


    霙避開優子的視線,一口氣說完。久美子覺得她簡直是在說給自己聽。優子輕輕放開霙的臉,指尖猝不及防地用力揪緊霙的耳朵,在非常近的距離內大叫:「你傻啦!你真是傻到極點耶!連我都要發火了。」


    「……好痛。」


    霙做夢也沒想到優子會如此激動,小聲喊痛。無視她的反應,優子厲聲教訓:「誰會跟不喜歡的家夥一起行動啊!我可沒那麽八麵玲瓏喔!什麽同情,原來你從沒當我是朋友。」


    「不是那樣的,隻是……」


    「社團活動也是,你真的隻為了希美才繼續玩管樂嗎?真的沒有半點快樂或開心的回憶嗎?比賽隻有痛苦?前陣子的京都大賽呢?確定可以參加關西大賽時,難道你不開心嗎?我可是很開心喔!」優子發自內心地說。


    感覺得出來,霙倒抽了一口涼氣。久美子也情不自禁地望向優子,後者的雙眸充滿熱情,一眨也不眨地盯著霙。霙承受不起似地苦著一張臉。


    「我覺得努力堅持下去真是太好了、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真是太好了,終於能相信努力會有收獲,終於能擺脫國中的回憶。你不這麽想嗎?那一刻,你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優子的質問令霙噤若寒蟬。霙從水手服領口探出的喉頭毫無防備地微微顫抖,指尖戰戰兢兢抓住優子的衣服下擺,藏青色布料被抓出皺褶。霙掏心挖肺地說:「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但同時也覺得很對不起退出社團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可以高興……」


    「當然可以呀!」優子斬釘截鐵地回答。


    「還用說嗎,當然可以高興啊!沒有人喜歡看到你意誌消沉的樣子。至少我就不希望你不開心。所以,笑一笑吧!」


    這句話仿佛是對霙的請求。霙一時靜默無語,終於放鬆了唇瓣,咬得死緊的齒縫間發出細細的抽泣聲。霙的目光劇烈晃動,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優子目瞪口呆地環抱她的背,霙把臉埋進優子的肩窩,開始嚎啕大哭。她壓抑許久的情緒,仿佛一口氣暴發出來。


    「喂……」霙好不容易止住潰堤的淚水,優子轉頭對久美子說。


    一直在旁邊看戲的久美子才恍然回神,自己該不會打擾到她們吧!察覺到自己的立場相當尷尬,久美子內心湧出自責的念頭。優子靜觀學妹鬼鬼祟祟、手足無措的反應說:「霙好像冷靜下來了,可以請你去叫等在外麵的家夥進來嗎?」


    「咦?」


    久美子下意識往門外一看,隻見兩位學姐擠在隻開了一條縫的門口往室內探頭探腦。久美子悄悄開門。


    「你們在做什麽?」


    夏紀與希美不好意思地麵麵相覷,後者手裏抱著霙裝有雙簧管的樂器盒。


    「呃……明日香學姐要我拿這個過來。」


    希美說道,一腳踏進教室。夏紀在她身後,一臉茫然地看著久美子。大概還搞不清楚狀況吧!


    霙一看到希美,手忙腳亂地用力揉眼睛,薄薄的皮膚都揉到紅腫了。


    「霙,我做錯了什麽嗎?我實在想不出來。」


    希美充滿歉意地垂下眉尾。霙求救似地抓住優子的手臂,優子歎了一口大氣,掰開她的手,強迫她站好。


    「把話說清楚。」


    「欸,可是……」


    「別擔心,我會陪著你。」


    優子霸氣地向霙承諾,推她到希美麵前。霙狼狽不已,視線四下遊移,纖細的手指驚慌失措地抓緊優子的水手服下擺。希美的目光落在霙抓住優子的手上,失落地眯起雙眼。


    霙開口:「希、希美為何不找我?」


    「什麽事不找你?」


    「找我一起退出社團。」


    霙的手指更用力了。站在久美子背後的夏紀不知所措地縮起身子。優子文風不動地盯著眼前的霙。希美看著地上,然後慢慢鬆開嘴角,似笑非笑地說:「因為,根本不需要找你啊!」


    「……為什麽?」霙問道。


    希美一臉困惑的側著頭。


    「為什麽,因為霙一直在管樂社努力呀,就連我自暴自棄的時候也不例外。就算沒有人賞識,就算沒有人要練習,你也一直努力練習不是嗎?在這種情況下,我怎麽可能找你退出社團,這對努力練習的霙豈不是太失禮了嗎?」


    霙的目光微微閃爍,如釋重負的歎息從唇畔輕泄,放開緊抓著優子製服的手,再次吸氣,問希美:「所以你才什麽也沒說嗎?」


    「對呀,有什麽不對嗎?」


    希美恍然大悟地搔搔自己的頭,臉上的表情逐漸帶了點急切的神色。


    「難不成你以為被排擠了?不是的,絕對沒有這回事。我一點也不討厭你喔!對不起啊,害你誤會了。」


    希美急著解釋的聲調既輕快又優美。霙和希美看重對方的程度完全不成比例,所以她才能露出如此天真無邪的表情。「對不起啊,我都沒有注意到。」才會用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為糾纏不清的過去畫下句點。


    「沒關係,別放在心上。」霙輕聲否認。「我沒有誤會。」


    「真的嗎?我沒有傷害你嗎?」


    「嗯,別擔心。」


    霙安慰她,眼神微微閃爍。「太好了!」希美露出靦腆的微笑。久美子靜靜別開視線。從今往後,希美一定也不會知道霙心裏的百轉千折吧!一思及此,不禁感覺舌尖有點澀澀的。


    希美抱著樂器盒,羞澀地說:「不瞞你說,我去看了京都大賽。」


    「是嗎?」


    「是的。大家看起來都好閃亮,害我忍不住羨慕起來。霙的獨奏也很酷。」


    「……真的嗎?」


    霙的動作戛然而止,視線瞥向希美懷中的樂器盒。希美比手畫腳地笑著說:「真的,騙你做什麽。我從國中就很喜歡你吹的雙簧管。該怎麽說呢,聽的時候會心裏一緊,就連聽的人也跟著開心起來。」


    「你真的這麽想嗎?」


    「我真的這麽想,所以我很期待明天的比賽。目前好像有點低潮,但我相信你一定能讓我聽到動人的演奏


    。」


    「給你。」希美不以為意地遞出樂器盒給霙。霙的視線落在希美手中的樂器盒,緊緊地擁入懷中,看著看著,吹彈可破的雪白肌膚逐漸浮現出血色。霙毫不掩飾自己變得紅通通的臉頰,目不轉睛地盯著希美。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願意陪我練習嗎?我想請你聽我的獨奏。」


    「還用說嗎,當然好啊!」


    爽快的回答讓霙眉開眼笑地笑成一朵花。受到她的帶動,久美子也笑開懷。她們肯定已經雨過天晴了。冷不防有人從背後拉扯久美子的手臂,她嚇了一跳回頭看,曾幾何時繞到背後的優子正拉扯著久美子和夏紀的手臂。不知是不喜歡被拉,還是不想離開,夏紀的不滿表露無遺。


    「那我們先回家了。」優子告別。


    霙點頭致意。希美大概不覺得有什麽,揮揮手說:「再見啦!」擔心以揮手道別太失禮,久美子連忙行了個禮。在關上的門內側,隱約可見霙微笑的表情。


    「在那種情況下,正常人都會察言觀色,默默消失吧!你真的很不會看臉色耶!」


    「又來了!借機強調自己很機伶的家夥。」


    「什麽?夏紀,你想吵架嗎?」


    「我又沒有指名道姓,是你自己要對號入座。」


    「哇咧,你少指桑罵槐。我從以前就覺得了,你對我的態度真的很惡劣耶!」


    「我也不願意啊,是你太討人厭了。」


    「胡說八道!莫名其妙!」


    「哎,夠了,別在我耳邊大呼小叫,吵死人了。」


    望著兩位學姐又開始唇槍舌劍的背影,久美子慢條斯理地往前走。夕陽完全沉入地平線,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星星一閃一閃地在籠罩著夜色的天空眨眼睛。


    「啊!」


    優子毫無預兆地回頭,久美子也學她停下腳步。一旦優子與夏紀不再抬杠,走廊上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上都聽得見。耳邊響起熟悉的旋律,既溫柔又細致的雙簧管音色。音色實在太美,久美子不由得為之屏息。餘音繞梁的音色無限延伸,十分清澈透明,宛如上帝的歎息。夏日的空氣充滿悠揚而甜美的音韻。


    「這是霙的演奏?」


    夏紀微微眯起眼睛問道。唇畔勾勒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真美妙的旋律啊,沒想到她能吹出這種音色。」


    優子靜靜望向走廊的另一頭。已經過了放學時間,走廊上幾乎沒有開燈,黑漆漆的,看不見前方。


    「說到底,霙終究隻為希美演奏。」


    優子自嘲地說。指尖無所歸依地抓住自己的裙子下擺。


    「老實說,我很討厭希美。」


    「為什麽?」


    夏紀大吃一驚地看著優子。她很少如此直接表現出情緒。


    「因為她明明讓霙吃了很多苦,卻一點自覺也沒有。那家夥退出社團時,霙煩惱了好久。剛才也是,朋友跑掉的話,一般人都會追上去吧?哪有人會一動也不動地傻站在走廊上。」


    「所以你才會突然揪住她的領子嗎?你真的很衝動耶!」


    「有什麽辦法,我生來就是這種性格。」


    「算了,要是你現在才變成乖乖牌也滿惡心的。」


    「喂,你胡說什麽,我現在就是乖乖牌了。」


    「真好意思說。」


    夏紀打圓場似地哈哈大笑。優子聳聳肩,轉身麵向久美子,視線突然抓住一直假裝自己不存在的久美子,讓她大驚失色。


    「說穿了,」優子笑著說。「說穿了,我還是比不上希美。明明已經在一起一年了,但她心裏最重要的還是希美。」


    半開玩笑的台詞一針見血地刺穿久美子的心髒。說的也是。才沒有那回事呢!想安慰對方的話浮現在腦海,轉瞬又消失不見。


    「那也沒辦法,誰叫希美比你討人喜歡一百倍呢!」


    久美子還沒想好該怎麽回答時,夏紀已經搶先開口了。優子對她的調侃不以為忤。


    「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可是啊……」


    夏紀避開優子的視線,倒水似地一口氣說完。


    「幸好有你在霙身邊,否則她大概會更早崩潰。」


    優子頓時呆若木雞,隨即浮現小惡魔的笑容。吊得老高的嘴角咧出一口雪白牙齒,也不掩飾已經染上淡淡紅暈的臉頰,輕輕頂了夏紀的背一下。


    「你吃錯藥啦,該不會是想安慰我吧?」


    「什麽?才不是。」


    「真不老實啊!你說話雖然很難聽,但其實很喜歡我吧!」


    「哇,你這家夥真是臭美!」


    「哎,知道了、知道了,不用害羞啦!」


    「吵死了!你真是有夠吵的!」


    相較於夏紀露骨地表現出嫌棄的表情,優子發出愉快的笑聲。兩人份的影子篩落在綠色的走廊上。久美子眼看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噗哧一笑。


    回到音樂教室,幾乎所有社員都已經回家了,坐在譜架前的明日香留意到她們,站了起來,紅框眼鏡發出懾人的光芒。


    「久美子,辛苦你了。」


    「學姐,你在等我們嗎?」


    「算是吧!」


    明日香說道,有些傻眼地看著還在爭論不休的夏紀和優子。


    「哎,別管她們了。所以呢,怎麽樣了?霙和希美和好了嗎?」


    「是的,總算是和好了。」


    「這樣啊,那就好。」


    明日香放下心來。久美子看了夏紀和優子一眼,提出內心的疑問。


    「是明日香學姐要希美學姐帶雙簧管去找霙學姐吧?你這麽做有何用意?」


    「嗯?就隻是覺得唯有這個機會能讓她們和好啊!」


    「是噢,原來如此。」


    「我本來不想讓霙和希美在比賽前見麵,可是事情鬧成這樣,已經超出我能控製的範圍,所以幹脆讓她們硬碰硬算了,也就是所謂的衝擊療法。結果好就好。」


    明日香所向披靡地嫣然一笑。久美子隻能擠出一抹幹笑。


    「不過優子才是本次最大的功臣。要是沒有她,事情恐怕無法圓滿落幕。」


    久美子也同意她的說法。


    「優子學姐一直很擔心霙學姐。」


    「嗯?這也是一點,因為霙的性格其實挺狡猾的。」


    「性格狡猾?什麽意思?」


    久美子不解地側著頭,明日香笑眯了眼。


    「霙之所以認為希美比任何人都重要,其實隻是害怕一個人獨處。所以隻要優子在她身邊,她就能好好地麵對希美。因為就算希美拒絕她,也還有優子在,不會落得兩頭空。對霙而言,優子就跟備胎沒兩樣。」


    這番話讓久美子聽得大為傻眼。剛才親眼見證過優子和霙的友情,雖然不全是無稽之談,依舊無法完全認同明日香的說法。


    「……霙學姐才不是那種人。」


    「真的不是嗎?我認為人類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精密的計算喔,有沒有自覺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的想法太穿鑿附會了啦!」


    久美子不讚同地嘟起嘴巴,引來明日香的朗聲大笑。聽明日香說話,偶爾會分不清哪句話在開玩笑,哪句話是認真的。她到底看到什麽?光是思考這一點,就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明日香的手靠在椅背上,椅背仿佛無法承受她的重量,發出嘰嘎的尖叫聲。久美子靜靜開口,轉移話題。


    「所以呢,希美學姐可以重回社團嗎?」


    明日香不置可否地點頭。


    「可以啊,已經沒有不讓她回來的理由了。」


    「太好了。」


    久美子笑著說,背後有人喊她的名字。


    「久美子,回家了。」


    她回頭看,麗奈提著裝有小號的樂器盒,朝她們跑來。麗奈的長發迎風飄逸。明日香眯起眼,輕拍久美子的肩。


    「有人來接你了,再會,我也要回家了。」


    「好,再見。」


    「明天的比賽要加油喔!」


    明日香轉身離去,與麗奈擦身而過,麗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隨即失去興趣,以一如往常的超然態度挽起久美子的手臂。


    「已經這個時間了,趕快回家吧!」


    「……你該不會是在等我吧?」


    久美子問道,麗奈羞怯地垂下眼睫。


    「因為你好像卷入了麻煩事。」


    「嗬嗬,謝謝你。」


    久美子抓起放在教室角落的書包,對麗奈微微一笑。白色日光燈的廉價光線照亮兩人腳下的歸途。室內鞋在地板上摩擦,發出類似悲鳴的噪音。麗奈的視線落在久美子腳邊,她伸出手,修長的指尖拈起附著在襪子上的灰塵。


    「你到底上哪兒去了,搞得這麽髒?」


    「呃,這個嘛……」


    感覺好像惹父母生氣的小孩,久美子閃避麗奈的視線。麗奈目瞪口呆地歎了一口氣,但也沒有再追問下去。久美子出神望著麗奈形狀姣好的側臉問道:「麗奈,你會為了誰演奏嗎?」


    「為了誰?」


    「像是朋友,或者是心儀的對象,或是家人之類的。」


    「嗯……」


    麗奈沉思了半晌,柳眉微蹙,手順著輪廓貼在臉上,沒好氣地回答。


    「我從沒想過這種事。我吹小號隻是因為有所進步會很開心。硬要說的話,我是為了我自己演奏。」


    強勢的說詞果然很有麗奈的風格,久美子不禁莞爾一笑。「什麽嘛!」麗奈鬧別扭地噘著嘴。久美子用指尖抹了抹帶點水氣的眼眶,悄然搖頭。


    「我也這麽想。」


    *


    關西大賽當天。


    大家一早就在音樂教室集合,從頭到尾又練習了好幾遍。指定曲、自選曲。久美子盯著已經破破爛爛的樂譜,輕輕吐出一口氣。肺部明明塞滿清新暢快的情緒,卻又不時掠過一股刺刺的、類似疼痛的感覺。大概是因為緊張。為壓抑緊張的心情,久美子反複深呼吸。正在搬運打擊樂器的秀一不動聲色地看了她一眼。


    「終於要比賽了,小綠昨晚興奮得睡不著。」


    綠輝抱著低音大提琴,眉飛色舞地大聲宣布。來幫忙的葉月手裏提著a部門成員的皮包,傻眼地聳聳肩。


    「小綠還是老樣子。比起來,我更好奇那位學姐是什麽時候回社團的。」


    葉月指著有說有笑的希美和霙說道。一旁的優子和夏紀又恢複平常的狀態,你一言、我一語吵個沒完。久美子提著裝有上低音號的樂器盒,滿臉笑意看著眼前的光景。


    「昨天發生了很多事。」


    「是噢!不過能圓滿收場就好。」


    「欸,小綠可沒聽說!好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綠輝輕輕在走廊上跺腳。「你冷靜一點。」葉月安撫氣鼓鼓的綠輝。


    「這件事等比賽結束再說吧!」


    「嗯,就這麽辦。仔細想想,小綠現在困死了,可能無法認真聽久美子說話。」


    「因為今天很早集合嘛!」


    比賽的會場在兵庫縣。雖說照順序是下午才上場,但包含交通時間在內,其實沒多少時間。為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進行某種程度的練習,無論如何都得七早八早集合。


    「久美子看起來倒是很有精神。」


    「因為我平常都是這個時間就來練習了。」


    「欸!久美子起得好早!真了不起!」


    綠輝雙眼為之一亮。純真的眼神令人心癢癢,久美子下意識搖頭。


    「哪有什麽了不起的。」


    「很了不起喔!小綠明天也早點來吧!」


    「明天比賽不就結束了嗎?」


    葉月目瞪口呆地提醒她,綠輝不以為然地嘟起嘴。


    「你在說什麽傻話,北宇治還要參加全國大賽,才不會在今天就結束呢!」


    瞧綠輝說得自信滿滿、不容置疑,久美子也覺得勝券在握,感覺原本淡漠的不安逐漸在心底一點一滴地消融。綠輝留意到她的視線,微微一笑。晶瑩燦亮的雙眸映照出久美子的臉龐。


    「小綠真的相信我們一定能進軍全國。」


    綠輝的笑容讓久美子暫時忘了呼吸。一想到大家都是認真的,不曉得為什麽,胸口一陣悸動。久美子趕緊低下頭去,咬緊唇瓣,試圖藏起嘴角不聽使喚的笑意。葉月一臉詫異地看著她。


    下了巴士,燦爛的陽光傾瀉而下。光線靈巧地穿過陰影縫隙,直射久美子的肌膚。走進會場,已經人山人海,穿著眼熟製服的學生到處跑來跑去。


    「哇,那是明工的製服。」


    「那是秀大附中嗎?看起來充滿幹勁!」


    眾人的感想此起彼落地在會場中響起。在電視裏看過無數次的學生如今近在眼前,和自己一起為迎接比賽而準備。感覺真是太新鮮了,久美子緊緊抓住製服。他們都穿著漿得筆挺的襯衫,不知怎地,看起來就是比自己成熟。沒有一絲汙漬的雪白西裝外套是大阪東照高中的注冊商標。實力高強的學校單從言行舉止就能看出與眾不同的格調。白色集團散發出震懾人心的壓迫感,久美子不由得感動歎息。


    「大阪東照還有電視跟拍呢!」


    「欸?」


    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久美子抬起頭來。定睛一看,明日香不知不覺已經站到她旁邊。「你看那邊。」明日香指著白色集團最後麵,的確有個電視台的攝影小組亦步亦趨地尾隨在後。


    「貼身采訪嗎?實力堅強的學校果然不一樣。」


    「換作是我,有那麽多攝影機包圍,反而會更緊張。」


    「他們每年都接受采訪不是嗎?已經習慣了吧!」明日香說。


    同一瞬間,近距離內突然發出少女的尖叫聲。管樂社員不知吃錯什麽藥,一起鼓噪起來。久美子四下張望,隻見西裝筆挺的瀧正走下巴士。看來是其他高中的女學生看到他,為此興奮不已。


    「那個人長得好帥。」


    「欸,該不會是顧問吧?騙人的吧,也太年輕了。」


    「好好噢,不知是哪一所高中的顧問。」


    「聽說是北宇治。」


    「北宇治?聽都沒聽過。」


    「那是哪裏?法隆寺嗎?」


    「欸,是叫法隆寺嗎?我記得好像不是耶!」


    周圍的學生們口無遮攔地各抒己見。正當久美子分心聽他們評論時,瀧輕輕拍了一下手,召集成員。久美子也連忙衝上前去。


    「各位,終於要正式上場了。」


    瀧的話讓社員全都繃緊臉上的表情,原本輕鬆的氣氛頓時充滿張力。


    「距離北宇治高中上次參加關西大賽已有十年之久。我想各位已經聽過無數次,北宇治高中以前是關西大賽的常勝軍,訓導主任也經常對我提起這件事……但是憑良心說,那麽久以前的事,聽再多次也沒有真實感。」


    有道理,畢竟是十年前的事,久美子一點概念也沒有。當時久美子才五歲,就算有人告訴她這是暌違十年的複仇,久美子肯定也隻是聽聽就算了。畢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相隔太久的時間,對她來說恍如隔世。


    「各位不用太在意過去,請以第一次參加關西大賽的心情迎接今天的比賽。」


    「好的。」


    「四周的確都是一些實力堅強的學校


    ,多的是已經在舞台上征戰多年,甚至打進全國大賽的強中手。但我認為不需要在意,我們隻管演奏出我們的音樂就行了,今天隻要專注於這件事就好了。或許各位會在意評審的給分,但是大可不用隻著眼在這一點。萬一無法在比賽中留下好成績,也不表示各位的音樂比其他人遜色,隻是評審委員給其他學校的分數更高一點而已;萬一僥幸打進決賽,也請當成隻是得到在更大的舞台上演奏自己音樂的機會,絕不要驕矜自滿地以為自己真的比其他學校優秀。」


    「是!」


    社員全都精神抖擻地回應顧問的叮嚀。不同於京都府管樂大賽時,瀧不再隻說些讓人聽了覺得很受用的好聽話。這大概就是府大賽與關西大賽間的水準落差。北宇治要在比賽中勝出,著實不太可能。正因為深知這點,瀧絕不會空口說白話。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深信不移,相信在瀧的指導下,相信截至目前的練習,終將帶領他們前往下一個舞台。


    「比賽時請全力以赴。」


    久美子用力握緊拳頭,指甲陷進皮膚,引起一陣錐心刺痛。


    從卡車上卸下樂器,大夥兒各自開始準備。負責打擊樂器的成員由於卸貨的地點不同,與木管及銅管的人分頭行動。久美子在分配到的走廊上打開樂器盒,金色的上低音號靜靜躺在黑色毛茸茸內裏的樂器盒中。久美子抱起上低音號,裝上吹嘴。


    她移開視線,卻見有一群穿著熟悉製服的學生聚集在樓梯口的角落抱頭痛哭。


    「那是立華的學生吧!」


    身旁的秀一眉間微微打結。久美子大吃一驚,抬起頭來。


    「聽說立華高中隻得了銀獎。大阪東照則依舊所向披靡地拿下了金獎。」


    「……立華隻有銀獎啊!」


    第十一個出場的學校完成演奏後,就會發表上半場的金、銀、銅獎。立華的夏天到此結束了。秀一眯起眼。


    「大阪東照為了幫棒球隊加油,一直在甲子園演奏,沒想到實力還是這麽堅強。」


    「棒球打得好的學校,為什麽連管樂也這麽強?」


    「會不會是因為有很多機會演奏給觀眾聽?」


    「是這樣嗎?」


    梓從交頭接耳的兩人身邊走過,沒看他們一眼,久美子也假裝沒發現她的存在。隻見她的眼睛已經哭得又紅又腫,久美子緊緊抓住自己的製服。


    就快要輪到北宇治高中上場了,他們被安排到可以進行最後一次發出聲音練習的排練室,久美子比平常更仔細地調音。


    「最後再檢查一次開頭的部分。」


    依照瀧的指示,眾人複習了好幾次開頭的部分。指定曲一開始小號的主旋律萬一走音會非常明顯,為了不在這裏馬失前蹄,久美子等人不厭其煩地吹奏相同部分。


    練習時間結束後,臉色因緊張而變得灰敗的小笠原開始東張西望,掛在脖子上的巨大上低音薩克斯風不知怎地,看起來居然有點縮水。


    「呃,請大家不要緊張。總之就跟平常一樣,保持平常心,全力以赴。」


    「說什麽呀,就你最緊張了。」


    一旁的明日香半開玩笑地說。在她的帶動下,其他人全都笑開了。原本令人窒息的沉重氣氛瞬間煙消雲散。明日香為了鼓舞士氣,閉上圓滾滾的大眼睛,走向門口。


    「直到去年,關西大賽還是遙不可及的夢想,就連在府大賽拿下金獎也令人難以置信。我猜各位當時都有千絲萬縷的想法。然而,隻過了不到半年的時間,我們就走到這一步,都是瀧老師犧牲假日陪我們練習的功勞。」


    瀧無言搖頭。「不過,」明日香接著說,雙眸閃爍著意誌堅強的光芒。「我不想因為這樣就滿足,我不要隻是笑著回憶能打進關西大賽真是太好了。既然來到這裏,就要拿出看家本領。就算結果無法盡如人意也沒關係,至少能抬頭挺胸地說自己已經盡全力了。尤其對三年級來說,這是最後一場比賽,絕對不要留下遺憾。」


    「是!」


    明日香對異口同聲的回答露出滿意的笑容,伸手攬住小笠原社長的肩膀說:「那麽,晴香,最後就交給你收尾了。」


    「欸,你來就好了。」


    「不不不,那可是社長的任務。」


    明日香對她拋了個媚眼。小笠原不情不願地點頭,大大地吸進一口氣。隔著水手服,可以看見她的胸部高高地膨脹起來。


    「那麽請大家跟我一起。……北宇治,加油!」


    「加油!」


    社員的吆喝聲回蕩在排練室。久美子抱著上低音號,盯著自己倒映在上頭的臉,心髒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喉嚨深處感覺癢癢的。是因為緊張?還是興奮?此時此刻的久美子無法明確分辨。


    「北宇治高中的各位同學,輪到你們了。」


    女性工作人員推開門來通知。接下來嚴禁樂器發出聲音。


    「加油吧!」


    「……加油。」


    卓也和梨子抱著沉甸甸的低音號,笑著對久美子說。葉月扛著他們的譜架,一聲不吭地朝她伸出拳頭。一旁的綠輝顯然已經等不及了,無論什麽情況,她都能樂在其中。


    「霙。」


    有個壓低的聲音叫住霙,她轉過身去。希美捧著樂譜跑向她,希美今天難得放下平常總是綁成一束的頭發,帶了點卷度的黑發勾勒出柔美的曲線。


    「獨奏要加油喔!」


    「……嗯。」


    霙麵無表情地用力點頭,手裏握著散發黑色光澤的雙簧管。她吸了一口氣,以幾不可聞的音量喃喃低語。


    「我會為希美而吹。所以,請聆聽我的演奏。」


    「我會的。」


    希美笑得一臉沒心沒肺地點點頭,輕輕撫摸霙的頭發,纖細修長的指尖溫柔梳開霙的劉海。


    「我很期待。」


    「嗯。」


    麗奈隔著一段距離靜觀她們的互動。意識到久美子的視線,一臉雲淡風輕地走過來,唇畔微微勾勒出一抹微笑的曲線。


    「我也為久美子吹奏吧!」


    「比起我,不如為瀧老師演奏吧!」


    久美子說道。麗奈居然認真地煩惱起來,眉宇間擠出淺淺的皺紋。


    「要是在演奏時想著瀧老師,可能會變成黏答答的情歌。」


    麗奈回答得一本正經,久美子也不得不換上嚴肅的表情。


    「嗯,這可不太妙,曲風會大變。」


    「嗬嗬,所以我還是為久美子吹奏好了。」


    麗奈笑著說,嬌豔欲滴的唇瓣發出咯咯咯的輕笑聲。


    「我洗耳恭聽。」


    久美子也模仿麗奈的口吻說。麗奈挺起胸膛,臉上浮現出睥睨一切的笑容。


    「包在我身上,我會讓你聽到今天所有上場的學校中,最完美的獨奏。」


    以布幕隔開的後台狹窄又陰暗,舞台上透進來的白光加快了心跳撲通撲通的速度。目前正在演奏的學校是大阪的明靜工業高中。北宇治的成員不是低頭看著地板,就是撫摸自己的樂器,各懷心事地度過上台前的時光。久美子用力吹氣,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反複深呼吸。手裏握著一把濕淋淋的汗水,往裙子上抹了抹。可以的話,比賽前真不想聽到其他學校的演奏,但音樂依舊不聽使喚地鑽進耳朵。明靜工業高中的演奏已經來到自選曲了。


    〈大阪民謠幻想曲〉。這首由大栗裕作曲的曲子是明工的拿手好戲,輕快又歡樂的旋律充斥在音樂廳。明工的演奏還是老樣子,具有高低起伏,技巧純熟。音樂帶著雄偉遼闊的回響,逐漸接近尾聲。廟會般輕快的音樂越來越快,定音鼓在一旁敲打出慷慨激昂的音符。木管與銅管的音色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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