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將盡的時候,景帝醒了過來。


    剛醒時有一陣茫然,疑惑自己身在何處,不過身邊溫暖的觸感平緩的呼吸聲很快讓他的神智回到了腦中。


    冬日的清晨天還未亮透,室內灰蒙蒙的一片,隻隱約可以看清個輪廓。景帝側過頭,看到身邊的人斜靠在他的肩頭,還在熟睡,眉間習慣性地皺起。


    就這樣看著,在一片祥和安靜的氣氛中,突然間,仿佛春風拂過枯敗的大地,萬物在霎那間蘇醒,某個堅硬的地方莫名地柔軟起來。景帝伸出手來,輕輕碰觸,試圖撫平對方眉間那個小小的皺褶,卻見他動了一下,似乎就要醒來。


    “還早,繼續睡。”景帝拍拍他的背,直到他不再動彈,才悄聲下了榻。


    景皇朝的朝會卯時正開始,持續時間不定,事少的時候半個多時辰就完了,事多的時候就有得折騰。這一日的朝會結束得極早,卻不是由於無事可奏,而是因為皇帝的揮袖離去。


    “一口一個先帝的時候如何如何,太後攝政的時候如何如何,他們有沒有把朕放在眼裏?”禦書房裏傳來陣陣瓷器碎裂的聲音,皇帝在用此宣泄他的怒意,也隻能用此來宣泄他的怒意。隨身伺候的宮人已經退到了門外,依然個個戰戰兢兢恨不得能夠馬上憑空消失,就怕一個不小心皇帝的怒火就會燒到自己的身上。


    這樣的事每隔一陣就會發生,不過因為年前事多,發生的頻率是越來越高。


    景帝的權力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隨心所欲,內有太後,外有權臣,他的皇朝還不能由他恣意妄為,就連年前最大的祭祖事宜,事事都有臣子敢頂嘴,祖宗家法,曆朝慣例,一條條壓過來,硬是逼得他不得不收回成命。


    祭祖尚且如此,更別說其他的事項,他稍微對朝政有點小小的變動就會引得眾臣高呼“陛下三思”,然後長篇巨論地反駁他的想法是多麽得有違祖宗家法,是多麽得荒誕不可行。


    就算朝中有他的心腹,也因為根基尚淺,在這樣的朝會辯駁中無法占得上風。而且那些老臣們仗著三朝元老的身份,往往敢以死相逼,稍不如他們的意,就長跪不起,就在那裏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若皇帝執意如此,他們隻能以死進諫,就怕死後無顏去見先帝,擺明是篤定了景帝不敢殺而脅逼。


    偏偏景帝的確是不能殺,不但不能殺還得小心安撫,甚至做出讓步來以示禮下老臣。他不是不敢殺而是不能殺,那些老臣們個個背後勢力錯綜複雜,牽一發而動全身,就算是要換上聽話可用的臣子,也得按捺住性子,一步步慢慢來。雖然明知如此,但是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他心中的怒氣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往上湧,不能殺就隻能揮袖而去,盡管他很清楚那樣做沒有任何用處。


    這些怒氣積多了自然需要宣泄,禦書房的瓷器很可憐地成了他發泄怒氣的器具。景帝並不在乎他此時靡費的發泄行徑傳揚出去會不會引來非議,反正他從來就沒有打算要做一個仁君明君,他自小的願望,不過是要站在那至高之處,俯瞰他的江山他的皇朝,不需要任何人來指手畫腳。


    此時,滿地的碎片昭示著他的無奈皆無能,景帝盯著地麵,握緊手掌,深深地呼吸了幾次,才緩緩鬆開。


    “進來收拾幹淨。”他吩咐的時候已經恢複到了往日的冷靜,很快收斂起所有的怒氣,準備開始批閱奏折。


    理政如下棋,一角一隅的得失算不得什麽,最後的成敗還要看全局,他相信自己是個耐心的棋手,終有一天會得到他想要的結局。


    衛衍在皇帝醒來的時候其實已經醒了。


    但是他沒有動彈,今日他沒排上輪值不用早起,再說皇帝也說了讓他繼續睡,他自然樂得不動。


    若是和皇帝一道起來,肯定又要被皇帝逼迫著伺候他,給他理襟係帶,幫他整理衣物,那種事情不是宮女們的職責嗎,為什麽一定要讓他來做,弄不好就訓斥他笨然後命他反反複複地整理直到皇帝滿意才罷手。開始的時候衛衍以為這是皇帝想出來的羞辱他的新方法,偏偏等他幫皇帝穿好了衣物,皇帝就反過來幫他穿衣,一邊動手一邊還要笑意吟吟地誇讚自己有多聰明順便貶斥他有多笨。


    他是他的侍衛他的臣子又不是服侍他穿衣的奴仆,為什麽一定要擅長做這種事情?再說有幫別人穿衣這種嗜好的皇帝也未免太奇怪,若被人看到恐怕他的處境會更淒慘。所以衛衍或者早起或者晚起盡量避免和皇帝一道起來。


    不過早起通常不太可行,他一動皇帝也就醒了,時間充裕的話還會壓著他胡鬧一番才肯心滿意足地起身。一來二往地衛衍開始學會在早晨埋頭苦睡,隻等皇帝走了才敢爬起來,反正隻要前個晚上皇帝滿意了第二天通常都會很寬大地命他繼續睡。


    當下衛衍又迷迷糊糊了一陣才徹底清醒。他閉著眼睛側耳傾聽,室內悄無聲息,顯然皇帝已經上朝去了。


    坐起身來,除了腰間的酸麻之外全身並無其他地方不適。


    身體已經越來越習慣這種事了嗎?從一開始的發熱到如今的稍有不適,也不過才短短數十日,身體卻已經適應到了這個地步,要不要讚揚自己的適應能力呢,衛衍撐著額頭默想了片刻,沒有想出個所以然,拉開了床邊的帳子。


    聽到他起身的聲響,候在外麵的宮女們一湧而入,奉上一應用具,很快幫他穿戴洗漱完畢。衛衍按著他往日的習慣先練了半個時辰的劍,用過早膳後,休息片刻,無事做,繼續練劍。後來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去沐浴更衣,上下拾掇一新,才出了門去陪皇帝用午膳。


    午膳據內侍來傳是在昭仁殿用。昭仁殿是皇帝寢宮的附屬宮殿之一,皇帝有時會在那裏處理政務。


    出了寢宮大門往東走一小段路,就是昭仁殿。衛衍趕到那邊後,在殿外發現了皇後的鳳輦。雖說是在宮裏,皇後出行的儀駕從簡,依然很龐大,宮女內侍在昭仁殿外麵站了滿滿一圈,其中還有一些他很熟悉的麵孔,顯然皇帝身邊伺候的人也都被遣了出來。


    衛衍一看這架勢,就知道既然皇後在裏麵,皇帝恐怕不會再有空找他的麻煩。他飛快地掃視一眼四周,迅速和侍衛們站到了一起。


    皇後謝氏是謝家本代家主的嫡長女,德才兼備,知書達禮,比皇帝稍長兩歲,是先帝生前指給皇帝的妻子,在年初皇帝親政的時候與皇帝大婚。婚後皇帝雖然沒有專寵於她,不過向來很是敬重。既然皇後在午膳前來了,想必皇帝一定會和她一起用膳,他就可以少吃一頓食不下咽的午膳了,衛衍想到這裏,心中暗暗有些慶幸。


    此時隻有皇帝和皇後兩人的昭仁殿中正在進行著一場並不愉快的談話。


    “皇後,你僭越了。朕的臣子不必你來費心,朕會自己調/教的。”景帝用這句話冷淡地結束了這個話題,對皇後提到的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雖然他強要了衛衍,雖然他時常想著以後要怎麽處理他才好,但是將他收做侍君或者男妃弄進後宮這樣的念頭卻從來沒有過,沒有原因,就理所當然地將這個處理方法置之腦後。


    “陛下,此事若傳揚出去……”此事若傳揚出去,自然是有礙君王聲名有損皇家顏麵,所以皇後並不死心繼續進言。


    “皇後,你統率後宮,母儀天下,什麽話可以信什麽話不該信還要朕教你嗎?”景帝自然也聽出了她話中隱隱的威逼之意,這話開始說得嚴厲起來,“時辰不早了,朕就不留你用膳了,你回宮去吧。”


    傳揚出去?也要有人敢傳才行。當頭上的腦袋在吃飯和說話之間隻能二選一的時候,人們通常都會選擇安安穩穩吃飯的。


    “臣妾告退。”皇後沒有辦法,也不想繼續勸下去激怒皇帝,隻能不甘不願地告退。


    皇後出了殿門後眼角掃到了某個站在角落毫不起眼的人身上,仔細看了一眼後才上輦。這般姿色也能入皇帝的眼,皇帝恐怕隻是想嚐嚐鮮,沒有給他任何名分的打算,就算是得寵也不會有多長的時日,或許她反應過度了,畢竟皇帝的寢宮不比後宮,傳來的消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未必全部可信。


    衛衍以為他能夠逃脫這頓午膳,可惜很不幸,皇後走了,內侍們開始傳膳,最後他依然坐在皇帝身邊食不下咽地陪同用膳。


    衛家的家訓是食不語,說實話沒有在用膳時有說話習慣就算有也不善言辭的衛衍其實並不是一個很好的陪膳者,不過景帝並不在意,惶恐也罷不安也罷拘謹也罷,習慣了也就好了。他偶爾會淡淡地問幾句與膳食有關的話,衛衍小心地回幾句沒有意義的廢話,再加上有心腹內侍高庸在那裏插幾句,這頓午膳很快過去。


    淨手漱口以後換到他平常處理政務的地方,宮女很快奉上香茶。


    “衛衍,你恨朕嗎?”景帝一手端著茶盞,一手掀起茶蓋劃了劃盞口邊沿,呷了一口後突然問道。


    衛衍聽到這話,吃了一驚,抬頭看他一眼,醒悟過來又迅速低下頭去,手中的茶盞一時沒端穩晃了一下,差點將茶水灑出來。


    “臣不敢。”除了這三個字,衛衍不知道還能說什麽。被那樣狠狠羞辱後,怎能不恨,但是恨又能如何?


    不是不恨而是不敢嗎?若衛衍說不恨,他倒是真的不敢相信。那樣對待他以後他還能說出不恨這種話,需要多大的定力和心性。


    景帝沉吟片刻,繼續問:“衛衍,你忠於朕嗎?”


    “臣心可鑒日月。”皇帝問這話什麽意思?難道說皇帝終於對那事厭倦願意把他當作一個普通的臣子來對待?無論這話什麽意思,他的忠心不容置疑。


    “起來吧,朕信你。”景帝望著跪在地上向他效忠的人,緩緩開口,“等年後你去幽州宣旨監刑吧。”


    若不是皇後來提醒,他一時倒真沒有想到其實對於衛衍還可以有別的處理方法。


    母族王家,妻族謝家,強勢的外戚是他座下皇位的基石同樣也是他無法隨心所欲的主要原因,如果現在再加上衛家,形成三足鼎立的均勢,這棋局就更值得期待了。


    帝王之道在於均衡,君子和小人,忠臣和奸臣,甚至連權臣世家豪門巨族的數量和勢力也必須保持在均衡的態勢,這是帝王學中很重要的一點。


    那麽,就將衛衍這顆棋子放到更重要的位置好了。這樣做的唯一好處就是,在他對整個棋盤的棋子還沒有完成大調整之前,這顆棋子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都不用煩惱該如何處理他這個問題。


    至於完成調整以後該怎麽處理不需要的棋子,那樣的大調整所需時日不菲,到時候他早就應該不需要煩惱這個問題了吧。


    那一日那一跪那一諾後衛家就此榮寵及第,這個百年世族以烈火烹油之勢迅速成為景皇朝最有權勢的家族之一,並且這份榮耀在此後又延綿了數百年,直到和皇朝一起消散在曆史的長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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