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雙眼深陷入他過於深邃複雜的目光裏,涔涔冷汗沿著頸側的弧形滑到肩窩,很久很久都找不回自己的聲音。


    《y》……我是書名裏的那個佩妮?


    太荒唐了!到底這個名字表述的是“想念佩妮”、還是“佩妮小姐”?!


    不管是哪一種理解,都足以讓我嘴唇顫抖、頭皮發麻。


    史黛拉用來描述這本書的語句在這時冒了出來,像根形狀奇異的尖刺紮進腦袋。我全身冰涼,心髒不斷往下墜,眼皮眨動的速度一再加快,腦袋裏塞滿了一陣又一陣轟響,驚恐的感覺時隔多年再一次攫取了我的呼吸。


    ……“愛”?而且……將近十年?


    別開玩笑了,我和他隻在中學見過一麵——我甚至懷疑那一場無疾而終的表白時長夠不夠五分鍾……


    我下意識地翻了個身拔腿就要跑下床,沒想到被他反應敏捷地伸手抓住腳踝,手臂施力直接一把拉了回來按進枕間!


    “晚安。”接下來不再有任何越軌的舉動,亞瑟近距離抵在我耳邊輕聲說,話語裏浸潤著奇異的顫音,仿佛在竭力壓抑著什麽不知名的情緒。


    他抬手熄滅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光,以極其親密的姿勢環著我的腰合上了眼。


    接下來的若幹小時裏,我輾轉反側渾身別扭,幾次想再嚐試著翻下床,隻是手腳不聽使喚,整個人被他頑固地黏在身邊動彈不得。


    亞瑟的聲息沉重均勻,好像已經熟睡了,而我的大腦卻不由自主地越發清醒,半點兒睡意都沒光臨。束手無策之間,我幾次掃過他身體另一側放著的小說,伸出的手凝在半空,過一會兒又縮了回來。


    我無法說服自己打開那本書。至少現在我還能靠胡亂的兀自揣測打消那些讓我恐懼的念頭。


    我想,說不定麥考伊夫人隻是從那一個告白的場景裏得到了靈感,並不代表整篇小說的故事都是以我和亞瑟為原型……


    就是這樣!


    終於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釋,我情不自禁露出一絲倍感寬慰的笑容,高高提懸的一顆心掉回胸腔,麵對身邊黑暗中如同一團溫暖熱源的亞瑟也不再像剛才那樣適應不良了。


    我應該隻在第一章短暫地露了個麵,後麵的情節恐怕就不見得有我參與了——肯定是這樣,毫無疑問,我願意為此賭上五百美金。


    不管這是不是自欺欺人,未來的幾天裏我都得靠這個想法過活。


    真正入睡的時間我記得很模糊,隻知道是被廚房飄來的一股香味勾出了夢境。我一隻手捂住還不能完全適應光線的眼睛,皺了皺鼻子使勁嗅了兩下,漸次複蘇的感官分辨出葡萄的甜膩混合著炸魚的油腥,還有土豆酥皮在烤箱裏翻滾的味道。


    亞瑟背對著我,穿著柔軟棉質的白色t恤和一條寬鬆睡褲,肩胛的肌肉隨著舉起平底鍋的動作鼓撐起衣料。或許是由於完美的四肢比例,他的身體線條特別耐看,尤其是從我的角度望去,每一個柔韌棱角和或內收或外擴的弧度都恰到好處。


    勁瘦腰線下,我看見他臀部隆起的抓絨睡褲。


    本來還逗留著不肯離去的困意在一瞬間被打散了,我根本舍不得閉上眼,從他的軟滑熨帖的金發開始,一路窺視到側後腳踝突出的腕骨。


    熱油的滋滋聲停止,亞瑟將早餐盛進盤子裏回過身,正好碰上我來不及轉移的視線。


    “佩妮。”


    亞瑟薄削的唇角牽動了一下,扯出一個說不上是笑容的表情。新鮮出鍋的炸魚冒著熱氣,將他的下頜隔膜得不太真切。


    他說出這個字眼,我幾乎同時回想起昨晚還沒來得及消化的龐大信息量——譬如那個聲名顯赫的女作家是亞瑟的母親,譬如我很有可能是這本暢銷書的女主角原型,再譬如亞瑟說不定對我……


    我不寒而栗地打了個噴嚏,完全不敢再往下回想。


    早餐是黃油烤土豆、草莓醬沙拉和葡萄炸魚。我和亞瑟分別規規矩矩地端坐於小圓桌的兩頭,沉默無聲地將食物往嘴裏塞,動作頻率比平常要快得多,彼此誰都不願意先開口說上第一句話。


    吞咽下最後一塊炸魚,我蹭地站起了身,逃一般快步走進盥洗室,反手關上門。


    直到麵對著鏡子我才知道今天的狀態有多糟糕。眼下明顯的青黑痕跡,和布滿細網狀血絲的眼球都在提醒著我一個難以抗拒的事實。


    我擰開標示著冷水的水龍頭。


    如果真相真的是我難以接受的那樣,我要和他分手嗎?


    我從洗手台上方的玻璃架上取來自己的牙刷。這兒是亞瑟的公寓,卻囤積有不少我的日用品。


    我機械地刷著牙,出神盯著鏡中滿嘴清涼的泡沫,強迫自己刻意回避那個尖銳的問題。


    應該分手嗎?我不可能回報給他同等的愛,甚至不能確定我會不會愛上他……


    粗略地洗了把臉,這時有人叩響了門。


    我低低應了一聲,放下手裏被濡濕泛潮的毛巾。盥洗室門外傳來亞瑟被阻隔得有些失真的聲線,帶著點小心翼翼:“佩妮?”


    我挖了一點乳霜按壓到臉上,然後趕快洗了手:


    “我馬上就出來。”繼而我聽到一聲輕度的悶響,好似後背抵到門板上的聲音。


    亞瑟問:


    “晚上你還會來嗎?”


    “……會。”


    順口答應以後我就後悔了,縱然如此,也隻好硬著頭皮做出承諾,“我會過來的,亞瑟。”


    ——他還想要給我讀書嗎?


    既希望得知後續的發展,又懼怕未知的真相。於是跟史黛拉聊天的時候,我試探性地含糊提及了《y》的話題。


    “你看,”


    我捏著咖啡杯的弧形把手,盡量讓心裏的迫切不那麽明顯地寫在臉上,“這本書的女主角叫佩妮,我也叫佩妮……”


    我暗自期待著。期待著史黛拉鼓瞪起那雙過分明亮的深色眼睛,滿臉不可思議地高聲告訴我:“別犯傻了好姑娘,你們一點兒也不一樣!”


    誰知她居然認認真真地沉吟片刻,小啜了一口紅茶,一本正經告訴我:


    “你這麽一說——你們真的有點兒像,我是說真的。”


    沒顧及到我難看的麵色,她還逐一列舉證據給我解釋了起來。


    我聽得心驚肉跳,自顧自在心底拚命反駁:她的論證過程太不嚴謹了,又不是世上隻有我一個是partygirl、隻有我一個在倫敦上完中學又跑去威爾士念高中、隻有我一個曾經被低一年級的小矮子表白……


    “史黛拉。”她越說越激動,兩眼發光地看著我,似乎恨不得要根據這個命題寫上一篇詳實論文。我隻好打斷了她無止無休的長篇大論,“你願不願意告訴我,這本書後續有著怎樣的故事發展?”


    “不願意。我可不是會劇透的那種壞朋友。”


    史黛拉促狹地朝我擠眼睛,“況且,那本書的情節你該自己用心體會。”


    她說著說著,目光四下逡巡,很快定格在門口排起的冗長隊列末尾:


    “噢,佩妮,快瞧那個穿了條牛仔褲的火辣小甜心——他怎麽樣?”


    我隨意地循著她手指的方向投去一瞥,旋即毫不留戀地挪回視線。


    “亞瑟比他性感多了,不管是臉、身材還是……你明白的。”


    用木棒攪拌著剛灑進杯中的糖粒,我百無聊賴地單手托著腮幫,“我真不明白我這是怎麽了,史黛拉。明明有更好的亞瑟還在公寓裏等著我,而我卻跟你坐在咖啡館討論一本愛情小說,還對著一個三流貨色評頭論足……”


    當我意識到自己在說些什麽的時候,差點手一抖掀翻了一整杯咖啡。


    ——大事不妙了。


    “你該不會是愛上他了吧?”史黛拉環抱雙臂隔著桌子,麵帶微笑地戲謔看著我,替我道出了心裏驀然擔憂的問題。


    “這不可能。”我斷然答道。


    然而到了晚上,亞瑟照例為我輕聲細語地講故事,我抬眼掃過他神情專注的臉,忍不住問起了自己相同的問題。


    他的眼瞼低壓著,瞳仁順著閱讀的規律向右轉動,“……我沒能參加她的畢業舞會,但感謝上帝,我終於得到了她……”


    “……酒吧裏,她走到我身後向我搭話,手搭在我椅背上,距離身體不到半尺的位置。我束手無策地碰倒了果汁,幾乎不能順暢呼吸,一度以為這又是哪個不切實際的夢境……”


    “……她說我有雙令人過目不忘的藍眼睛,看上去似曾相識……”


    “……”


    我不能再聽下去了,也不用再聽下去了。


    我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我當然知道,沒人比我更清楚——卡迪夫最美妙的一夜,不是嗎?


    記憶中那個麵目模糊的影子開始凸顯輪廓,我抑製不住劇烈地顫抖起來。


    ……是他。


    真的是他。


    我想說些什麽,哪怕再語無倫次也比噤聲強得多。但我無法開口,有如失去了組織語言的基本能力,連與他對視的勇氣也一並被剝離。


    我能感覺得到,他合攏書頁,正在安靜地凝望著我,眼神柔軟而穩定。


    他在等待,就像過去幾年間所做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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