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半個小時的幾番折騰以後,我滿麵麻木地呆坐在床頭,手裏抓著的驗孕棒上有兩根紅線觸目驚心。


    ……完了。


    這是我能動用的有限意識中唯一浮現的念頭。其他林林總總的思緒匯聚成氣泡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在真正抵達我的神經中樞之前就被啪地戳破。


    完了。


    我的人生、我的未來、我進行到一半的學業,我還沒來得及開始的事業……全完了。


    光線低黯的床頭燈嘭然一聲爆熄了,四周圍攏而來的純粹黑夜靜寂、冷漠而又沉涼。


    我仰麵躺倒床間,握著驗孕棒的那隻手心結浸著細汗,頭腦陷入了徹底的一片空白,僵冷感從心口如同無形電流直導入四肢百骸。我想試著深呼吸,隻是那很困難,恍惚中我感到每一根埋在皮下的血管不論粗細都在痙攣抽搐,耳端充塞著象征了阻抗和惶遽的高聲尖叫,所有的感知神經一齊震顫發出嗡鳴。


    口腔最末端齲壞的牙齒開始隱隱作痛,消耗過度的身體機能在此刻才泛起酸軟倦怠,拇指指甲邊緣細窄凹溝裏的一個破口也在削銳地發疼。好像素日裏慣性沉睡的那些感官在這時紛紛複蘇了,唯獨腹部沒有任何動靜。


    我的手輕輕隔過布料搭觸上平坦的小腹。我以為我總歸能感覺到某種血緣之間帶來的共鳴,可是什麽也沒有發生。


    就是這樣。什麽也沒有發生。


    我茫然地盯住天花板的一小塊區域,在窗簾外光源變幻下轉為一種無機的灰白。


    我隻有二十歲。


    不包括麥考伊夫人在內,誰會在二十歲就生兒育女、組建家庭?就連加西亞也是在畢業數年後才……


    加西亞!


    我想起了跟我有著同樣遭遇的母親,急忙磕磕絆絆衝進衣帽間,在黑暗中摸索到手機撥通電話。


    ——另一頭傳來的隻是一聲又一聲惱人的忙音。


    我不死心地往下翻了兩個聯係人,又試著打給了布萊登。


    ——他的電話關機。


    我最後輸入了史黛拉的號碼,指節壓住一個按鍵都要停頓一下,心髒狂亂地跳動著,我甚至不能確定我是不是可以正常地發聲。


    ——這回索性無人接聽。


    我一個人跌回深陷下去的床墊內,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和無助如同具現化的冰棱,從指尖深沒進身體,沿路把神經血管都崩斷、把五髒六腑都凍結。


    驗孕棒從手裏脫落滑入床單,又被我一把抓回來牢牢攥緊,緊到手掌都勒出了凍傷似的瘢痕。


    門外有輕捷腳步不疾不緩地踏過樓梯漸愈接近,激起一片細小卻清晰可聞的咯吱聲。


    是在外幫忙除雪到深夜的亞瑟終於回來了。


    ……我不想讓他知道。


    ……我想讓他知道。


    ……我不能讓他知道。


    ……可他有權知道。


    思想鬥爭中前者穩占上風,我告訴自己必須得起身,必須得先把驗孕棒放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可是我根本動彈不得,手腳被心下糾纏的情緒桎梏在一把鎖芯裏,任憑我再努力地想要挪動身體也掙脫不開半根指節。


    臥室的門從外被打開,走廊壁燈落下的一道光借機撲了進來,倏然晃在我遊離的眼底。


    我的眼睛應激性地眨動了一下,但做不出更多動作。


    “佩妮?”


    亞瑟轉手打開了燈。


    黑暗被日光燈驅盡,亞瑟的幽深瞳膜緊跟著一亮,呈現出一種璀璨晰徹的半透明晶體質感,折著熠熠閃動的光點。


    他的視線直接凝固在我手裏驗孕棒的兩根紅線上頭,一時之間不知所措,筆直站立著停留原地足足半分鍾,漸漸地,生動的笑意從眉梢、眼尾到嘴角溢滿了每一根線條。


    “上帝……哦,上帝……”


    他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聲音裏簇擁著一份無以克製的欣喜若狂,下一秒我就被緊緊地抱了起來。他大衣的毛呢麵料上還沾著將融未化的新雪,發梢簌落而下的冰屑粗粒被鼻端的溫熱吐息所催化。


    “是我——想的那樣嗎?”他就這樣站在床邊,抱著我一動不動更不肯放手,句尾沾上了快樂的顫音。


    這個擁抱同時夾雜著分屬兩極的刺冷和融暖。我的心頭直往下墜,咬著嘴唇把臉埋在他胸口:


    “……我……不知道。”


    我略顯冷淡的回應讓亞瑟一怔。


    他在刹那間用力收緊手臂,又立即鬆開了我,兩手順勢滑到我的肩側,質地均勻致密的透藍眼仁裏急劇翻湧,仿佛正醞釀著什麽,斟酌片刻忽而開口,“佩妮,你覺得……會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腳腕處虛浮得像是沒有實質,要不是亞瑟撐扶著我的肩頭,恐怕我會立刻仰麵摔回床上。


    我不敢和他對視,一個勁兒地看向他上衣襟口處微敞的第三粒紐扣,語速飛快地囁嚅說,“我不知道。”


    亞瑟給了自己一個回答:


    “都無所謂。”


    然後他探頭親了親我幹熱而枯澀的嘴唇。


    “我們該帶他住在哪兒?牛津、倫敦還是別的什麽地方……”


    他雙頰蔓延著毛細血管破裂帶來的熏紅,就跟上一次他喝醉酒時別無二致,又因強烈的興奮而變得稍有些語無倫次,各個音節之間的空隙裏還不時挾帶著幾句類似於“上帝”之類的驚歎詞。


    亞瑟是真的在感到欣喜,而且這一份欣喜的程度聞所未聞。我們正式確定關係的那天,他都沒表現得像這樣興高采烈——


    我小幅度地搖了搖頭,他接踵而至的問題讓我不太舒服:


    “……我不知道。”


    他再一次自問自答:


    “嗯……我有很多、很多不錯的選擇。”


    我隻向內瑟縮了一下,雙唇條件反射地動了動,但沒有搭話。


    他顯然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意思,拇指勾著衣領拽下沾雪濡濕的外套甩到腳邊,然後坐到床沿把我攬進懷裏,滿眼憧憬地構築著許多設想:


    “我們該讓他去上哪所小學?還有中學和大學……”


    我垮下雙肩,聽見自己在苦惱中掙紮的嗓音:


    “……我不知道……”


    接連三次的逃避話題,亞瑟也默然下來,原本充斥在臉上的幸福感稍稍冷卻降溫。


    “最後一個問題。”


    他親昵地撥開黏連在我眼睫上的頭發,動作輕柔而小心,跟他特地放緩的音調如出一轍,“你願不願意……嫁給我,佩妮?”


    我渾身不可避免地一個激靈。


    “我……”


    時間停滯在一個微妙的節點上,我難堪地別開目光,不想讓他看見滾動在我眼底的窘迫惶然,隻得像以往無數次那樣進行無意義的推搪,“我不知道,亞瑟——給我點兒時間……”


    隻是這一回,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要顯得堅持:


    “我隻是想要一個期限。”


    “……我不知道。”我記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幾遍說出這個短句了。


    “可能需要一年,或者更長……”


    我甚至不確定究竟會不會有能給出答案的那一天。


    他不再說話,光線映襯下蒼藍發翠的眼光輕度偏斜,望向我不自覺地用手掌按住的臍間。


    “如果你想要……它,”我循著他垂目也掃了一眼毫無變化的腹部,前一陣子湧上心間的恐懼與畏縮退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明的羞愧和歉疚。


    就在這時,加西亞的麵容出現在我眼前。


    是的……我可以像她那樣做。為什麽不行呢?


    於是我攏緊十指,期期艾艾地對他說,“我可以……把它交給你。”


    亞瑟抬到半空的手霍地頓住了,不可置信地猛然揚頭,陌生般徑直看著我。


    我感到越發難以啟齒了,脈搏一再加快,喉頭甜澀發幹:


    “或者,如果你不想要……我也可以聯係一個收養家庭。這應該還算容易……”


    亞瑟驟然站起了身。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彎腰拾起地上還在滴水的黑色大衣,頭也不回地大步跨出了門去。


    從我的角度能一直注視他直到消失在樓梯拐角,每一處落足點地聲都像一記重錘,竭力碾砸著我本就潰不成軍的心髒。


    客房中恢複了悄然無聲。


    我低著頭忍住淚,可是眼圈酸脹得難以忍受。獨自頂著白亮的燈光坐了一會兒,我遲滯緩慢地動動右手,從床上捏起那根纖巧細長的驗孕棒試管,準備把它放回禮品盒裏。


    當我打開那個長盒,一張密密麻麻寫著幾行寄語的小紙片從盒子裏輕飄墜地。


    我拾起那塊輕薄的紙片,蹲在地上一字一句地默讀著紙張上頭規整手寫的文字——


    【致:親愛的喬治。


    聖誕快樂。很抱歉在聖誕節通知你這個消息,但是我別無辦法。正如你所見到的那樣,我懷孕了……


    ……】


    而落款則是略顯潦草的“你真誠的——埃米莉”。


    ——這封信的寄件人的確是埃米莉·約翰遜。


    不過收件人並不是我。


    原來……


    沒有懷孕,沒有孩子,事實上什麽都沒發生。


    我隻是錯拿了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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