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以倒敘的形式進行,間或穿插著主演——英國男星格裏戈斯的念白。根據演員生平資料來看,他生長於倫敦的下城區,滿口牛津腔模仿痕跡頗重,並沒有亞瑟那麽規整典雅,不過也還算悅耳動聽。


    “我想念佩妮。”


    這是背景音樂轉低後,男主角的第一句獨白。


    我情不自禁地在腦內想象起了亞瑟用他充滿磁性顆粒感的嗓音,附在我耳邊說出這句話的場景。


    ——這樣的親密已經有約莫兩個月沒有發生在我和他之間了。我很是為此苦惱,隻是無計可施。


    第一幕最開始,畫麵從起初刺目的熒亮純白逐漸褪淡,直至回歸對比鮮明的正常色調,古典哥特式風格建築的脈絡線條隨之像描繪鉛鑄畫般漸次浮現。


    明媚光影倏忽一晃,鏡頭旋即切換到內景,看裝潢布局應該是在某所大學的圖書館。


    格裏戈斯所扮演的“亞倫”正使勁蹙著挺直的雙眉,眼光直勾勾凝集在桌麵攤開的書頁上,他用兩指夾起頁緣的一角,將書翻到下一麵,同時微不可見地動了動嘴唇,用近乎於氣聲的音量輕輕嘀咕道:


    “她喜歡我。”


    說完這一句話,他的眉眼舒展開來,生動明亮的神采浮現於雙目之間。


    分不清是窗外投射進來的自然光、抑或是片場的技術性打光使然,他耳側的淡金短發顯得分外柔滑閃亮,氤氳著曖昧甜膩的光澤。


    據我前幾天上網搜索到的資料,格裏戈斯擁有一頭天然棕發,隻是為了拍攝這部影片而染成了現在的顏色。


    影片中,“亞倫”身著平整熨貼的淡赭石色格紋襯衫,袖口衣料被齊折起來挽到肘關節以下——這個細節和亞瑟本人的習慣簡直如出一轍。我注意到這一點不由得微微一笑,可能是沒忍住發出了些許細小的聲響,擱在扶手上的那隻左手被亞瑟不動聲色地握得更深了。


    我悄悄斜眼去睨他,隻見他臉上仍不帶什麽多餘的表情,平靜而專注地直望著熒幕,與我手背相接觸的皮膚略微汗濕,摩挲時有些黏膩的發癢。


    把視線移回電影畫麵,我看到片中的“亞倫”又單手按著額頭,將書掀到下一張頁麵:


    “她不喜歡我。”話音剛落,他的神色也因此而變得黯淡。


    在那之後每翻一頁,他都要像這樣小聲地念叨一句——


    “她喜歡我。”


    “她不喜歡我……”


    轉眼間日近黃昏,那本大部頭的學術專著被他讀到了末尾。


    ——“她不喜歡我。”


    手裏捏著薄薄的最後一頁,“亞倫”心有不甘地將嘴角使勁抿起來,神態轉為的的懊惱與頹喪。


    繼而他的脊背微弓,用手背抵住額際,上身疲憊地後仰,跌靠回椅背間。


    畫麵在這一瞬間定格。


    這時,熒幕上所有的顏色開始減淡,基調轉為默片式的黑白。有零散細碎的金粉窸窣撲簌而上,有如微光顆粒般閃閃,拚湊組合成一串字母——


    【miss】


    【penny】


    “penny。”


    就在這時,我聽見身旁的亞瑟也輕細地低念了一句,語聲與電影畫麵上浮凸泛光的耀金色片名微妙地重疊了。


    接下來的九十八分鍾裏,亞瑟始終沒有放開我的手。


    甚至在電影裏年少的矮豆丁“亞倫”墊起腳,勇敢地親吻“佩妮”的時候,他忽而探身壓過來,緊繃到骨節發紅的有力長指沒入我的發隙間,扣住我的後腦迫使我麵朝他的方向,緊接著深深地吻住了我的嘴唇。


    劇情進行到高中畢業舞會的那一夜。卡迪夫城中的某一間旅館房間裏,“亞倫”光.裸半身站在窗簾前,一線清晨微弱的日光自縫隙悄然鑽入,輕淡地披落在他棱角有致的麵容輪廓間。


    他悲傷的神情也因此被全然掩映。


    “她永遠也不會記得我。”


    他霍然用手合攏窗簾,掐滅了那一點遊移不定的稀薄陽光。


    之後的一幕幕影像統統都帶著不切實際的夢幻色彩,直到這場電影正片落下尾聲、全場觀眾起身熱烈地鼓掌時,我才恍然間明白過來:其實亞瑟沒把那本《y》所有的主要故事情節全都念給我聽——而那些不知是他有意還是無意遺漏的部分,卻更加讓我感到觸動不已。


    從中學食堂的午餐時間、到大學入學的第一天,去年感恩節的夜晚、乃至每一場公寓電梯間裏偶然的不期而遇……他什麽也沒說,我便什麽也不記得。、


    我總以為他把一切都向我全盤托出了,卻沒想到他所做的要比我所理解的多得多。


    當全片演繹完美落幕,畫麵重歸最開始的一片茫白至極,男主角格裏戈斯經過特殊效果處理的聲音仿佛從極其遙遠的地球彼端傳來,裹挾著虛浮的倦意與空洞的風響,伴隨著嘶啞如同荒沙滾湧的伴奏,將維持了不到兩秒鍾的死寂徹底撕裂:


    “她永遠也不會愛上我。”


    旁側的亞瑟身體猛然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我聽到他在隱忍地喘著氣,像是瀕臨溺亡那樣粗重而迫切。


    我反握住他的手,結果又一次被他緊緊地抓進掌心。


    “佩妮。”他驀地張開微合的眼簾,細微漫散的蔚藍瞳孔裏,失去的焦點在我臉上慢慢凝聚。


    “我在這兒。”


    我先是略動了一下被他攏在手裏的指尖,權當做回應了他,又忍不住提起自前不久就一直盤旋在我心頭的那個問題,“為什麽不告訴我?我曾經遇見過你……那麽多次。”


    周圍人們相互交談的嘈雜喧囂此起彼伏,他的眸光克製而晦澀,雖說沉重得好似蘊藏了無數隱秘的渴望,卻又格外輕柔地落到我的麵容之間。


    “你會害怕。”


    他說得異常艱難,“我不想……讓你離開我。”


    我盯著他說完便迅速垂斂的藍眼睛,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在我身邊,他從來沒有一刻感覺到安心。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我坐直了身子,從未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答案。


    “噢,佩妮……你們在這兒!”


    循聲一轉頭,麥考伊夫人豐滿敦實的身軀闊滿了我的視野。


    她舉步維艱地分撥開魚貫退場的人潮,邊快步走來邊興高采烈地笑著道,“這部片子真不賴,對吧?明天就是情人節了,要是你們樂意,可以再來電影院約會一次……”


    麥考伊夫人好像沒注意到我和亞瑟之間蔓延著的、足以被稱之為緊迫的氣氛張力,一左一右親親熱熱地分別挽住了我們的胳膊,“現在,是時候去吃點兒東西了。”


    與電影院毗鄰的一家餐廳暫停營業,被布置成了冷餐會的會場。我沒心思進食,也鮮見地對向來最熱衷的交際活動提不起興趣,這裏對我來說唯一的優點就是提供有幾間獨立的休息室,方便進行較為私密的談話。


    我拖著亞瑟走進其中一間,砰地扣上門後立即開口:


    “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然而亞瑟直麵著我,安靜地垂手默然半晌,終於說:


    “已經沒有必要了。”


    我凝望著他,連最微小的表情變化都不放過。逐漸地,我臉上一直勉力維係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法形容的一瞬遲滯,和隨即而來的恍然大悟:


    “——你想跟我分手,一直都想,對嗎?”


    亞瑟眼瞼微抬,不置可否。


    “為什麽?”我發誓我的人生當中從沒有過一天跟今天一樣,來來回回神經質地問了這麽多次“為什麽”。


    麵對他的默認,我超乎尋常地難得鎮定,沒像從前被別人提出分手時那般歇斯底裏或者胡攪蠻纏,更是一點兒也不想難堪地流淚哭泣,這讓我十分費解。


    我隻是抱著雙臂,背倚著冰涼的門板,條理性極強地向他挨個道出我的自行分析,“是不是你覺得我不如你想象中那麽好?還是你其實並沒有你自以為的那樣——”


    “不。”


    他打斷了我的話,語速極緩音量不高,好像光是震顫聲帶就耗竭了全身力氣,“你比我想象中好得多。我也比我自以為的那樣——更愛你。”


    “那麽……”一陣呼吸困難,我止住話音,半秒之後重新出聲。


    “為什麽?”我真不想再說一遍這個單詞了,因為每次得到的答案都與我所期待的背道而馳。


    “你永遠都不會愛上我。”


    他單手按撫住眉骨,手背籠罩的陰翳阻掩了眸中深長的歎息,使得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和表情,“你隨時都可能離開。”


    我感到嘴唇在哆嗦,有些狼狽的發麻:


    “我以為我已經說過很多次‘我愛你’了,難道這樣還不夠嗎?”


    ……“到此為止吧,佩妮。”他啞著嗓音說,語調放得很低,有類似哽咽的微妙停頓轉瞬即逝。


    我明白了。


    他可以為了我改變自己的一切,我卻做不到。


    對我而言,這並不能代表我不愛他,可是他不理解,也不願意去試著理解。


    “好吧。”


    我不再多說什麽,輕手輕腳地拉開了門,此刻任何一點細微的響動都會讓我強撐的理智截然塌裂。


    “祝你能找到更好的姑娘。”我對他說。天知道我每說出一個音節要用上多大的力氣,才勉強控製住自己不發出一絲發抖的顫音。


    ——而毫無疑問地,我撒謊了。


    “你是最好的,佩妮。”


    反手掩上門之前,我聽見他的最後一句話,“……永遠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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