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02·白曜辰


    ★


    你說……瀆神?


    怎麽會。


    從一開始,他所崇敬的就不是那尊被安置在祈禱主殿的巨大玉像。


    從一開始,讓他跪伏、讓他交出信仰、讓他付出性命榮耀也再所不惜想要捍衛的,都隻是那個人而已。


    那些所謂三綱五常、聖人道德、清規戒律的東西,終究還是抵不住世俗紛雜,敵不過一句“心之所向”啊。


    ★


    林啟一直以為自己同白曜辰的緣分,始於那年太子入住神殿時在玉台上的驚鴻一瞥。其實不然。早在白曜辰五歲的時候,他就已經站在人海之中學會了仰望。


    按照北溟國的規矩,每四年都會由國師在天音台主持一次祈福儀式,向墟神祈禱賜福,是北溟比過年還熱鬧的盛事。那年恰巧逢上了北溟東南有旱,皇帝在派人治理救濟的同時,也下令禮部官員積極操辦籌劃此次祈福,希望能夠得到墟神的眷顧。這種鬼扯的理由在林啟眼中看來自然是個笑話,可廣大北溟百姓卻對此深信不疑,那奔走相告的勁頭,跟一線明星開歌會似的,拉都拉不住。


    這種狂熱的氛圍從民間,一直蔓延到宮中。


    宮女們閑暇的時候也不再討論八卦了,湊在一起就嘰嘰喳喳地期待著臨近的祈福儀式。而白曜辰在裏麵聽到的頻率最高的詞,則莫過於“國師大人”四個字,聽多了,那心裏就跟有隻小奶貓用它不鋒利的爪子不停地輕輕撓似的,好奇得緊,心癢難耐。有一次他實在沒忍住,索性從柱子後麵竄了出來,拽著宮女的袖子,央求對方給自己講。


    “呀,殿下……您、您放過紅衣吧,這叫旁人看了像什麽樣子。”用那樣輕佻的、少女懷春的口吻去談論國師,在北溟國人看來是十分罪過的事情,也隻有小丫頭們在私底下才敢說兩句,名叫紅衣的宮女本不願和白曜辰說的,怕他說出去害了自己。可白曜辰纏得厲害,她著是沒法子,隻好托相熟的姐妹看門,自己和白曜辰去僻靜的地方當說故事說給對方聽。


    紅衣畢竟是個適齡的姑娘,身為一個合格的骨灰級國師粉,她著重渲染了一番國師的高潔、英武、神聖、睿智……讚美之詞洋溢不帶重複地說了快半個時辰,最後還不忘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下國師傳說中的那一副好皮囊。“如果能看一眼國師大人,我這輩子死了都值了!”她說這話的時候擰著手指,麵頰微微泛紅,眸子如水般望向了遠方。那是神殿的方向。


    ——國師,真有紅衣說得這麽好嗎?


    白曜辰有些不信。他覺得世界上最好看的就是撫養他的安貴妃了,紅衣把國師大人說得跟墟神一樣,哪有那麽完美的人呢?所以白曜辰想著法要給紅衣挑刺。他鼓著腮幫子,眼睛一轉、計上心來,“你說了那麽多,還沒告訴我國師叫什麽呢。”他不服氣之下,連國師後麵的“大人”二字都去掉了。


    “殿下您在說什麽呀?”紅衣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看著白曜辰,疑惑道,“國師大人就是國師大人啊,豈能直呼其名?”


    白曜辰哽了哽,驀地覺著自己有些同情那個“國師”了——他連名字都沒有呢……或者,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真可憐。知道紅衣不能理解自己,他也就懶得和對方爭辯,隻是故作深沉地搖搖頭,背著手自己踱步踱了回殿。留紅衣一個納悶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惴惴了好幾天。


    畢竟是小孩子心性,三分鍾熱度,還沒幾個時辰白曜辰就已經把這件事拋到了九霄雲外去。正巧新一批貢品進了宮,有個新奇的小玩意兒很討他歡喜,他的注意力很快就集中在這個東西上。再度想起,就是半個月後、祈福儀式開始了。


    那天天還蒙蒙亮的時候,白曜辰就已經被宮女們叫起來、伺候著換上衣服。那衣服是祈福儀式專用的,看上去奢華且莊重,裏三層外三層的設計又重又熱,穿起來還繁瑣得要命,幸虧是冬季,否則非得悟出痱子不可。他迷迷糊糊地任由宮女擺弄自己,耳邊是嬤嬤囉嗦的叮囑,整個人都在半睡半醒中,夢遊似的走到了安貴妃身邊。


    安貴妃見白曜辰這副樣子不由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她喚人拿來了一個香囊放在白曜辰鼻翼旁,薄荷帶著刺激性的味道讓迷糊的白曜辰辣得一下子清醒了過來,還流了兩滴生理眼淚。他下意識抬頭,見安貴妃似笑非笑,腦子裏立馬想起了嬤嬤千叮嚀萬囑咐此行的重要性,連忙正了正表情,小臉一板,擺出“太子儲君”的架勢。安貴妃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示意起駕。


    安貴妃此人,說普通也普通,家境平平,不過是個地方六品官的嫡女;但說不普通,則是她手段了得。


    自對白曜辰生母、前皇後下毒手的傅妃被處刑後,許是出於愧疚,皇帝沒有再立第二任皇後,而是將年僅兩歲的太子聯通管理後宮的權利,都暫時交給了安貴妃。這次祈福儀式,安貴妃便是代替皇後出席——可以說除了沒有冊立文書以外,這個女人已經後宮中的無冕之王。但說來奇怪,事實上安貴妃並不“得寵”,皇帝很少翻她的牌子卻十分信任她以至於交出皇後的鳳印,這也是後宮中高居榜首的謎團之一。


    白曜辰自是不太清楚這後宮裏的彎彎繞繞。這場祈福儀式的前半段,他就隻是一直站在安貴妃身邊,該走就走,該停就停,該聽發言的時候就發發呆、看看地上的螞蟻,心裏暗暗腹誹這勞什子儀式怎麽還不結束。


    直到——


    “……母妃,他是誰呀?”


    粉雕玉琢的白曜辰那時才五歲大,平日裏千人嬌萬人寵的,又正最是調皮愛笑愛鬧的時候。是以在這嚴肅俱靜的祈福儀式上,也隻有他才敢回頭,扯了扯安貴妃華麗的衣擺,小小的手悄悄指著台上那著白衣的男子,充滿好奇地小小聲問道。


    ——這人,他從沒見過呢。他真好看,比……比母妃、比其他娘娘都好看。是他見過最好看的人了。等會兒定要叫父皇讓他陪自己玩。


    早就忘了紅衣那天的滔滔不絕,白曜辰還在美滋滋地設想著那人同自己玩的樣子,卻不妨冷不丁被安貴妃用力打下了手,小孩子的手又極嫩,很快泛起一片紅。他嚇著了,連疼都顧不上,隻是委屈又茫然地瞅著安貴妃,不明白向來疼寵自己的母妃為何此番這樣壞。白曜辰嘴一撇,正想撒嬌,但安貴妃卻完全沒有理睬他的意思,不動聲色地用手錮著他的肩膀,精美的指套淺淺陷入肉裏,強迫他不能轉身。


    不能動彈的白曜辰察覺到安貴妃似乎不對勁,也不敢再放肆了。他黑葡萄似的眼睛索性黏在了台上那人的身上,專心瞧著對方的一舉一動,臉上掛起不自知的笑,仿佛連時間都在這不知不覺中加速流逝。等他回過神來,祈福已經接近了尾聲,那個極漂亮的人也離開了。他耷拉著腦袋,有些失落,又很快振奮起來,下定決心回頭偷偷找其他宮女姐姐打聽。


    安貴妃將白曜辰的表情都收在眼中。回了宮後,她遣下所有的宮女,隻與小太子獨處。


    “太子,祈福儀式上還這般淘氣,誰教你的規矩?”安貴妃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的孩子,眼神攜了幾分涼意。奢華的白色長裙襯得她愈發氣質高雅,卻冰冷得很,像是被主人精心收藏擺放的瓷器,少了之前對他的溫柔寵溺,驟然陌生了許多。


    “……曜辰、曜辰錯了。母妃您別氣。”知道這是要秋後算賬了,白曜辰縮縮肩膀,低下頭,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他不知道自己錯哪兒了,但是他知道平日隻要他這麽說,安貴妃就不會再板著臉對他。這是小孩子最敏銳的趨利避害的天性。眨眨眼睛,他討好地對安貴妃笑了笑。


    “太子錯哪兒了?”安貴妃微微一笑,將問題拋了回去。


    “曜辰不該在祈福儀式的時候說話,不該對神不敬,丟了規矩。”口頭檢討起來頭頭是道的白曜辰看上去誠懇極了。他一邊說著,一邊不忘偷偷用眼風瞟著安貴妃的神情,見對方麵上雲淡風輕卻絲毫情緒不露,心中難免惴惴不安起來。他自以為隱秘地揪著自己的衣角,視線到處遊移。


    安貴妃點點頭,但氣氛還未回暖。


    頭一次被冷處理的白曜辰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賣賣乖,卻被安貴妃的目光阻著——那眼神好生奇怪,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著遠方;乍一瞧盈滿悲傷,但細細端詳後又覺隻餘下了冷漠。他有些怕了。


    “還有一年,太子就要搬入神殿、常伴國師左右,有些事情太子現在未必懂,但我卻不得不說。”安貴妃一邊說著,一邊俯下身子,雙手按在白曜辰的肩頭,板著他麵對自己、看著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望太子謹記。”


    “是、是,曜辰謹記。”白曜辰哪裏還敢不答應,連忙小雞啄米似的應允。


    眉梢輕挑,安貴妃唇邊噙著意味不明的笑,湊近了白曜辰的耳畔,那張塗抹了胭脂的嬌豔紅唇一張一合,輕輕地、一字字地道,“……”


    ………………


    …………


    ……


    “殿下?”


    一聲小心翼翼的呼喚,讓白曜辰的心神徹底從有關安貴妃的記憶中抽回。他下意識支起身子、看向聲源,肩頭披著的薄毯也就順勢滑落在地。有人立刻彎腰去撿,燭光下那張臉輪廓清晰,正是他貼身服侍的宮女,紅衣。


    白曜辰鬆了口氣。


    ——原來是夢。不過,他怎麽突然夢到這個了?是最近神殿被封的事情讓自己太心煩氣躁了嗎?


    若有所思的白曜辰回味著之前的夢境,待視線觸及紅衣時也忍不住多停留了片刻。當年不過豆蔻年華的少女,如今已是年過雙十的老姑娘了,個子拔高、身段苗條,性子也由風風火火變味了成熟穩重,是如今他東宮內的大宮女,打理殿內的大小瑣事。真真是時光不饒人,除了這相似的容貌,誰能猜到這會是當年那個會紅著臉說“如果能見上國師一麵,我這輩子就是死了也值了”的小丫頭呢?紅衣的確變了太多。


    ——那他呢?想必他也已經是……麵目全非了吧?


    白曜辰抬手撫了撫自己的麵頰,唇邊泛起無奈的苦笑。


    “殿下,夜深了,書房裏冷著呢。奴婢已經將寢殿收拾好了,您要現在就寢嗎?”紅衣胳膊上掛著薄毯,儀態優雅地福了福,輕聲勸道,“奴婢鬥膽,但不管什麽事兒,您都要先保重好身體才是。”


    “紅衣,你也覺得我覲見父皇,是錯的嗎?”或許是夜色太深,或許是回憶觸動了心底柔軟的一角,白曜辰也不知道怎麽了,會問起紅衣這個問題。但他又不想收回,隻是側身看向窗外,靜靜等著紅衣的回答。


    紅衣一愣,顯然是沒想到白曜辰會突然這麽問自己。她斟酌了又斟酌,小心翼翼地措辭,“紅衣不懂,也猜不透這些東西。隻是紅衣想,如果殿下這麽做了,自然是有殿下的原因吧……?”


    白曜辰沉默了很久。最終,他揮手示意紅衣退下。


    臨走前,紅衣惴惴地看著白曜辰的背影,那樣挺拔俊逸,此刻卻多了幾分不該有的寂寥。是她的原因嗎?是她說錯什麽了嗎?才讓殿下這樣感傷。紅衣咬咬唇,嘴張了合、合了張,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行了一禮之後安靜地退下。


    ——這個人,已經是掌控半邊北溟的太子了啊。你又是哪兒來的膽子,去揣測殿下的心意的呢?真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輕手輕腳地關上了門,紅衣望著不見星光的深沉天幕輕歎了口氣,自嘲般搖搖頭後,隨即收斂好自己的表情,轉而向小廚房走去,步履稍急。夜裏冷,她得先備好暖湯,萬一太子著了涼,還能去去寒氣。


    ★


    白曜辰在屋內,將紅衣的那聲歎息聽得明晰。他突然覺得很孤單——明明他與紅衣隻有一門之隔,他知道卻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天塹的距離,沒有辦法再拉近一步。這偌大的東宮就仿佛一個巨大的冰窟,冷到骨子裏,金碧輝煌卻難掩薄涼,他站在高處,即便主動招手也無人有那個膽子上前,哪怕僅僅一步。


    抿了抿唇,白曜辰突然俯身吹滅了燭光。他悄悄把自己藏在最隱秘的角落,抱膝蜷縮起來。一如當年那個初到神殿的年幼的小太子所做的,任由不安宣泄在無人知曉的黑暗中。


    ——國師大人,曜辰很想念您。您在神殿裏還好嗎?前些天曜辰為了您覲見父皇,接過父皇不但喝斥還下令關了曜辰兩個月的禁閉。太傅他們都不支持這個計劃,廉安也走了……好寂寞啊,真的好寂寞呢。國師大人,您能告訴曜辰該怎麽辦嗎?


    白曜辰緊了緊手,將臉埋在膝間,掩去了表情。


    沒有人知道白曜辰為何執著於解禁神殿。他們站在“太子”的角度苦口婆心地勸說,卻誰也不了解“白曜辰”心中所想,那些或慷慨激昂或分析精準的言辭,就如同雞同鴨講、對牛彈琴,又怎麽會起效?


    林啟對白曜辰的影響,怕是連林啟本人都沒有意料到的。因為怕出現“第二個容恒”,他平日裏甚至都不怎麽和白曜辰接觸,隻敢從小的細節照顧這位缺愛的小太子。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白曜辰的細心和早慧。


    白曜辰剛入神殿的第一天夜裏害怕黑暗和寂寞,一晚上都沒睡著,第二天就有神侍為他點了整夜的明燭,直到他習慣後才撤下;有段時間,白曜辰對醫藥起了一些興趣,過不了多久,相關的藏書就會悄悄出現在他書房顯眼的地方;每次受傷後,神侍為白曜辰送上的傷藥都很特別,後來他才曉得,這是神殿內最好的特配藥品,千金難求,連皇宮內部也極少見;……


    十四年的一點一滴,白曜辰都牢牢地刻在了心上。甚至是在他離開神殿、開始處理政事後,那不留痕跡的幕後推力,他也隱隱察覺出是來自神殿的勢力。


    ——這樣的國師大人,叫他如何能不……奉若神明呢?


    和那個自南雁來的神秘人的商討,將在明天夜裏進行。白曜辰長吐出一口濁氣,將從神殿得來的貼身玉佩取出,貼在額頭上,閉上眼睛虔誠地祈禱,“願神保佑曜辰,一切順利。”


    他求的並不是墟神,正如同他很少主動去祈禱主殿向墟神禱告一樣。因為從一開始,他所崇敬的就不是那尊被安置在祈禱主殿的巨大玉像,讓他跪伏、讓他交出信仰、讓他付出性命榮耀也再所不惜的,都隻是那個人而已。


    世間紛亂,身為太子,於家於國白曜辰都肩負著重大的責任和使命,他的每一個選擇都直接影響著這個國家的走向,從小的教育都告訴他為君王者,當以大義、大愛、大家為重,不應顧念自身。白曜辰一直以為自己能做到,事實上他一直以來也做得很好——直到神殿被封發生之後。


    白曜辰知道,在幾乎所有人的心目中,他不再是個合格的太子儲君。可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自那人陷入風波之後,他就徹底慌了,哪怕麵上能夠冷靜地計劃安排一切,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夜夜難眠、被夢魘糾纏的後怕。


    ——終究,他也不過是一介擺脫不掉七情六欲的凡人罷了。


    白曜辰握緊了掌心的溫玉,父皇、太傅、廉安、紅衣……許多人的臉在腦海中一一浮現,最終畫麵定格在了那人白衣出塵、風華無雙的姿態上,夢語似的喃喃道,“這樣任性、不顧全大局,如果真有地獄之說,怕是死後真的要去走一遭了呢……”他苦笑,無奈卻沒有後悔,認命得徹頭徹尾,帶著一點點的冷暖自知的甘甜。


    ——說到底,他也隻是那個人的忠犬,為捍衛神明不惜一切的最狂熱的信徒而已。


    ——若您要是知道了,還請千萬不要責怪曜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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