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座城市有迷宮。


    夕陽西下之時,結束一天工作的冒險者們會用打倒魔物所得的素材來換取金錢,有些人相伴前往酒吧,有些人趕著返回家人身邊。從工作地點歸來的人們會在市場或露天攤販物色晚餐的食材或配菜,販賣料理的攤商則高聲叫賣招牌菜色,用可口的香氣吸引客人。還沒有玩夠的孩子們也被肚子的叫聲催促,一邊猜想今天的晚餐是什麽,一邊踏上回家的路。


    如此悠閑又平凡的景象,在任何城市都能見到。


    無關時代與地點,人們編織出黃昏時分的情景。


    這幅光景或許會讓某些人懷抱思鄉之情。


    可是,這座城市有迷宮。


    等待人們回歸的家中是否有裝著熱湯的鍋子正冒出陣陣煙霧呢?餐桌上或許放著裝了麵包的籃子,還有分裝肉類或魚類料理的盤子。


    這座城市用堅固的外牆阻擋魔森林的魔物,家家戶戶也被石牆包圍,以防萬一有魔物入侵。人們會在看似安全的住宅內用餐,養精蓄銳並安穩入眠。


    這一切都是為了迎接不變的明天。他們都期望平凡的日子之中會有幸運的未來到訪。富有的人、貧困的人、幸福的人、不幸的人,從幼兒到老人,任誰都下意識地相信明天一定會來臨。


    然而自己的住所、生活的基礎就位在超越五十樓的深深迷宮之上。不論築起多麽高聳的牆壁,窩藏魔物的迷宮就在自己的腳下,有如萬丈深淵。


    過去守護此地的精靈──安妲爾吉亞遭到迷宮主人吞噬,其存在已是風中殘燭。


    祂深愛的人們正過著如履薄冰的生活。


    可是,隻有極少數人得知這個事實。


    沒錯,這裏是迷宮都市。


    這座城市承載著人們的生活,以及絕對無法與人共存的迷宮。


    02


    「嗯,這名患者的腳曾一度被魔物咬斷呢。患部被撕咬而斷裂,取回時就已經比原本的長度更短了啊。所以就用高階的特化型……」


    羅伯特興味盎然地讀著迷宮討伐軍治療部隊留下的診療紀錄。


    記錄的對象是尼倫堡等人使用多種高階特化型魔藥進行治療的士兵。因為當時的傷者非常多,這名士兵的治療不得不延後。傷口隻完成最低限度的接合以防止腐壞,日後才進行後續的治療。開始治療的時候,暫時接合的腳受損得相當嚴重,光是外用或內服高階魔藥也不足以治好患者。


    魔藥的回複量本來就是依照階級而定。以缺損而言,大致可以換算成體積或質量。一般來說,雖然特級魔藥可以治療缺損,但也不代表手臂斷掉的士兵喝了特級魔藥就能馬上長出新的手臂。頂多是把斷臂抵在傷口處再淋上魔藥就能多少補回缺損的組織,使手臂重新接合罷了。


    如果傷口被刀劍俐落地斬斷,應該就能用高階魔藥接合,但被魔物撕咬的傷口並沒有那麽平整。斷麵的皮膚和肌肉組織支離破碎,骨肉也被牙齒擠壓或咬碎,呈現縱向的撕裂傷或粉碎性骨折,幾乎麵目全非。傷口附近有細小的斷裂痕跡,就算能成功取回斷臂或斷腿,傷口的肉屑卻也已經進了魔物的肚子,或是回歸迷宮的塵土。要從這個狀態治愈患者,就需要相當強大的回複能力來修補缺損的組織,將斷肢重新接合。


    以沒能取回斷肢的患者為例,為了治療骨骼、血管、神經、肌肉、脂肪、皮膚等複雜的組織,服用特級魔藥的回複量頂多就是讓傷口長回數公分。照這種情況看來,治療過程不知道要用掉多少瓶特級魔藥。而且,受傷後隨著時間經過,肉體就會漸漸遺忘健康的狀態,使回複量降低。


    那麽特化型又如何呢?即使是高階,使用肌肉組織特化型就可以讓缺損的肌肉再生,骨骼特化型也能治好複雜的骨折,並修複不完整的骨骼。光是高階就有這般效果,隻要使用好幾種足以治好吉克的「精靈眼」的特化型特級魔藥,便可望治愈手腳的缺損。隻不過,這次沒辦法輕易取得材料。考量到材料的問題,一瓶要價十枚金幣的特化型特級魔藥其實也沒有什麽暴利可圖。


    瑪莉艾拉應該很快就能學會製作特化型特級魔藥。但在迷宮都市,失去手腳的人簡直多得不計其數。找到足夠的材料來製作治愈他們所有人的特化型特級魔藥之前,迷宮主人一定早就支配地脈,毀滅迷宮都市了。


    所以,「炎災賢者」吩咐尼倫堡與羅伯特「治療所有貧民窟居民」的要求看似不合理。不過──


    「刻意搗碎再使用特化型治療,借此彌補缺損的部位啊。原來如此,把特化型修複組織的機製解釋得相當清楚呢。」


    從剛才開始,治療部隊正以羅伯特和尼倫堡為中心,專心地討論著。


    「既然辦得到這種事,不是能從身體的健康部位取出需要的一半組織,待其增生之後再重新接合嗎?」


    「可是要如何增生?在切開傷口的情況下放著不管,很快就會腐壞了吧。」


    不,正在專心討論的人隻有尼倫堡與羅伯特,其他治療部隊的成員都覺得非常反感。


    「……要切掉健康的部位嗎?」


    「……還增生咧……」


    成員們慢慢遠離兩人,彼此竊竊私語。受傷時要用治愈魔法或是魔藥來治療,這就是他們的常識。刻意切開健康的身體、把傷口擴大,簡直就是瘋子般的行為。


    「替身……不,有一種藥液可以讓人體長時間維持被切開的狀態。隻要應用那種藥液,就能利用特級魔藥的回複效果和高階特化型的修複效果,使組織複原。」


    「原來如此,那個東西啊。有它的話確實可以……」


    替身──那是過去羅伯特借著黑色新藥的邪術,在使用者受傷時代為承受傷害的活體人偶。雖是邪術,其中的技術卻能拿來應用。可是,竟然要使用那種東西……


    這兩個人的相遇簡直是災難。


    光是在治療過程中一臉高興地切開傷口的尼倫堡就很嚇人了,羅伯特甚至能補足尼倫堡的方法,提出更進一步的方案。這就是所謂的加乘作用。黑暗的合作關係使迷宮都市的治療技術有如傳說中的龍竄向天際,無疑是飛躍性的提升。雖然效果肯定很驚人,普通的治療技師卻跟不上他們的思路。在他們的價值觀產生變革之前,價值觀本身就快要崩壞了。


    尼倫堡與羅伯特帶著淺笑深入討論,其他治療技師則錯愕地看著他們。


    「簡直是惡魔般的行為。我辦不到……」


    無意間聽到其他人的小聲抱怨,羅伯特不以為然地當作耳邊風。


    (真正的惡魔才沒有這麽溫和呢。不過,那個人比惡魔還要惡質多了。)


    羅伯特被「炎災賢者」使喚的短暫期間,深深體會到替自己的無能找借口有多麽沒意義。


    03


    在迷宮討伐軍基地的臨時工房初次見到那一幕時,羅伯特忍不住懷疑自己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用噴嘴大致噴霧之後,接下來隻要讓水珠自己散開就可以了。啊,順便結凍的話或許就更輕鬆了。不是降低周圍的溫度,而是讓水珠自己結凍。」


    少女用指路般的語氣這麽說明,這番話卻讓人有聽沒有懂。


    「唔哦~發現新技巧了!」


    一邊說著這種話,一邊以不用任何道具的方式萃取月光魔草的少女,就是和羅伯特的妹妹──凱羅琳十分友好的藥店女孩。


    過去曾說「煉金術師不可能在『枝陽』」的人到底是誰呢?這麽想的羅伯特感到暈眩。但就算抱著疑問見到瑪莉艾拉本人,羅伯特應該也會馬上排除她的嫌疑。


    畢竟這個名叫瑪莉艾拉的少女就像是化為人形的平庸一詞,是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女孩。


    順帶一提,羅伯特曾對凱羅琳旁敲側擊,得知自己被捕的當時,瑪莉艾拉也待在愛絲塔莉亞所沉睡的地下室。


    羅伯特還記得自己當時曾放聲大叫「在哪裏!那個人在哪裏!」以及「把煉金術師交給我!」之類的話。但瑪莉艾拉正好就在現場。


    (我完全沒有發現……)


    這是多大的恥辱啊。光是回想,羅伯特就感到無地自容。能不能幹脆再回到監禁自己的那個房間呢?


    (可是,我已經把靈魂賣給炎之惡魔。這附身軀注定永遠承受煎熬……)


    如果真是如此,或許還比較好。可是實際上──


    「羅布,沒有冰塊了。別在那裏發呆,快去做新的!給我好好工作還


    債~」


    羅伯特原以為是炎之惡魔的女性似乎自稱是「炎災賢者」,同時也是煉金術師的師父。


    多虧烙印在左手背的「刻印炎授」這招奇跡之術,羅伯特得以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凱羅琳,最終救了她一命,卻沒有付出性命或靈魂作為奇跡的代價。


    這個刻印其實是羅伯特的祖先請客的回禮,明明是相當稀有的東西,她卻願意無償提供。


    羅伯特以為自己會喪命,當時也沒有餘力,所以沒有抄寫或是留下紀錄。可是刻印消失後,羅伯特並沒有死,而是在姿勢很蠢的冰雕狀態下看著妹妹凱羅琳接受求婚的一幕,帶著丟臉的事跡好好地活到了現在。


    (早知如此,至少該把那個刻印記錄下來的……)


    因為是頗為複雜的刻印,複製品的效果比不上原版,但至少可以在丟臉的回憶閃現時躲過他人的目光。


    「羅~布~冰塊還沒好嗎~?」


    「炎災賢者」用攪拌棒敲響玻璃杯的邊緣,催促羅伯特拿冰塊來。


    明明是個閉上嘴就能吸引目光的美麗女性,卻在大白天就開始喝酒,甚至還用玻璃杯敲出聲音,真是太粗俗了。


    就算是這種人物,如果她用「刻印的代價」當作使喚他人的理由,那還可以接受,但她的理由是「五枚銀幣的借款和利息」。羅伯特說自己會吩咐管家歸還那筆小錢,她卻說家裏的資產已經是屬於凱羅琳的東西,硬是要羅伯特靠勞力來還錢。


    (不是因為惡魔,也不是因為刻印的代價,而是為了債務而被迫工作……好憂鬱。我想消失。)


    羅伯特這麽想著,用冰魔法把冰塊裝到冰桶裏。或許是因為帶著憂鬱的心情製作,滲透在體內的詛咒殘渣溢了出來,跟冰塊一起掉進冰桶裏。


    「啊──!你裝那什麽東西啊!火焰!」


    「炎災賢者」一喝,羅伯特就被火焰包圍了。


    (嗚嗚,今天也被燒了……)


    羅伯特討厭彈額頭攻擊,也討厭被火燒。因為這種感覺就像是沾染數年的髒汙被勉強刷去,或是在別人麵前被剝光衣服並洗淨全身,讓人非常不自在。可是羅伯特也發現,每次被「炎災賢者」放火,仿佛深入骨髓、與靈魂同化而無法掌控的詛咒殘渣就會愈來愈淡。


    這裏總是會發生許多超乎常理的事。


    「羅伯特先生,做得好!好了,師父,今天的份已經做完了,我們回去吧。」


    羅伯特還在拖拖拉拉的時候,瑪莉艾拉似乎已經做完高階魔藥了。因為師父的飲酒量比平常更少,所以她笑著對羅伯特豎起大拇指。


    「咦~瑪莉艾拉,妳明明就還有魔力~」


    「魔力還有,可是材料沒有了~走吧,我要回去練習特級了!」


    瑪莉艾拉一臉得意,「炎災賢者」則抱著酒瓶不放。周圍的士兵一麵笑著說:「今天不用睡午覺嗎?」一麵把完成的高階魔藥分裝到保存用的魔藥瓶裏,然後搬出去。


    說到這些高階魔藥的量──


    (為什麽都沒有人感到驚訝……!)


    無論是在不使用道具的情況下煉成高階魔藥,還是那超乎常人的魔力量,煉金術師(瑪莉艾拉)在這個臨時工房進行的一切都令人歎為觀止。雖然今天沒有昏倒,但每天耗盡魔力直到昏倒的行為也十分驚人。


    年幼的孩童用全力玩耍直到體力耗盡的話,就算是在吃飯時間也會突然睡著,而且對此不會感到懷疑或痛苦;這個名叫瑪莉艾拉的少女就像年幼的孩童一樣,不斷使用煉金術直到超越極限。


    羅伯特透過凱羅琳的信得知魔藥即將開始販售的時候,原本以為煉金術師不隻一人。雖然煉金術師其實有師徒兩人,實際上做魔藥的人卻隻有徒弟,師父隻是在一旁挑釁徒弟罷了。


    特級魔藥的修行也很離譜。


    雖然羅伯特把瑪莉艾拉形容成極為平庸的人,但一見到瑪莉艾拉的煉成,這個評價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轉。她擁有此等魔力與技術,隻要從帝都訂購製造特級魔藥的魔導具,馬上就能成功煉成特級魔藥。不,就算沒有帝都最新型的魔導具,隻要使用閑置在亞格維納斯家的倉庫裏的老舊魔導具,肯定也能成功煉成。


    可是每當羅伯特想告訴瑪莉艾拉這件事,「炎災賢者」馬上就會使出彈額頭攻擊,封住羅伯特的嘴。就算在瑪莉艾拉不在的地方詢問「炎災賢者」,她也隻會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就是沒有正麵回答。


    唯一看似有意義的回答是:


    「人類非常自由,同時也非常不自由。明明能去到任何地方,也能成為任何模樣,卻總是擅自認定自己的地位和極限。所以啊,羅布,千萬不要為自己設限,說什麽好難喔、我辦不到、自己頂多就是這樣……之類的話。你要記住,羅布,隻要抱著信心去嚐試,其實出乎意料地容易。」


    這番話讓羅伯特稍微能理解「炎災賢者」的言行了。羅伯特完全無法想像她想讓瑪莉艾拉做些什麽,但大概是一定得這麽做,否則無法達到「炎災賢者」的目的吧。


    或許是多虧有「炎災賢者」那強人所難的指導,煉金術師(瑪莉艾拉)隻花了幾天的時間就成功在不使用任何道具的情況下處理地脈碎片。對此,羅伯特心想:


    (這個「炎災賢者」比惡魔還要惡質……)


    想單靠技能使地脈碎片溶解到「生命甘露」之中,以羅伯特的常識來看,簡直就不是人類能辦到的事。瑪莉艾拉接著學會的「藥晶化」更是隻記載在古老的文獻中。羅伯特原以為這不過是傳說,根本不可信。


    本人當時得意地說道:「成功了!好漂亮喔。」就像女童搜集串珠一樣,把取得的材料全部都「藥晶化」之後放進瓶子,笑咪咪地看著擺在櫃子上的藥晶。但這可不是一句「成功了」就能輕易帶過的小事。


    羅伯特對瑪莉艾拉的評價又翻轉了一百八十度,和一開始加起來整整三百六十度,所以又變回平凡無奇的印象了。


    (那麽認真地左思右想,我還真蠢。)


    羅伯特親身體會到替自己的無能找借口有多麽沒意義,於是試圖從現有的技術和魔藥中找出方法,治愈迷宮都市中的所有傷患。


    當然了,羅伯特不會使用詛咒和觸犯禁忌的邪惡方法。要是使用那種方法,長著雙腳的炎災一定會跑來,使出火焰加上連續彈額頭的招式來製裁他。


    「聽說隻要去迷宮討伐軍就可以治好斷掉的手腳,而且費用還可以賒帳。」


    過不了多久,這個消息就傳遍了迷宮都市。


    人們治好舊傷,再度踏進迷宮。一旦有人成功翻轉早已放棄的人生,其他人便紛紛效仿。


    「總有一天要脫離貧民窟」。


    隨著重新取回手腳,居民們也找回了許久以前不得不遺忘的誌氣,重新拾劍,前往迷宮。


    結束了今天一天,夕陽逐漸西沉。


    晚霞的情景一如往常。


    過去的他們隻能在黃昏時分等待黑夜,現在能見到光明的未來嗎?


    這座城市有迷宮。


    迷宮是曾經將他們的未來、手腳,甚至同伴的性命一同奪去的惡夢,現在也依然威脅著城市與人們的生活。


    可是,他們將再次對抗迷宮。他們相信隻有在活著戰勝之後,安穩的明日才會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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