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最後,因為有兩三台氧氣機的加持,自然個個盆滿缽滿,人人心滿意足。結果到晚上吃飯,還是出了一件事。不知道誰鬧著要吃全魚宴,於是又一窩蜂地殺回城裏的向陽漁港,其實也不是真稀罕全魚宴,不過是因為是自己釣的魚,吃個新鮮有趣。


    結果他們前腳剛到,後腳佟卿卿一行人也到了。他們一行十幾個人,男男女女都有,浩浩蕩蕩,蔚為壯觀。經理為難地來跟他們商量,因為他們來得晚,又沒有預約,包廂已全部訂出,隻剩一隻中等包廂,看他們能不能合用一個。


    並不是什麽大事,顧承光他們也就同意了。酒樓工作人員體貼地在兩桌之間放了一架屏風,形成兩個相對私密的空間,各吃各的,倒也相安無事。


    飯吃到半酣,包廂的門忽然被人從外麵打開,伴隨而來的是一個張揚的聲音,“聽說顧少在這裏吃飯,怎麽也不派人來說一聲,真是不懂事!”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言語之間雖是在斥責工作人員,其實是明明白白說給屋裏的人聽的。


    隨著出現的一個穿著休閑西裝的年輕男子,很瘦,但是眉宇間掩不去骨子裏的張狂和傲慢,矜持地垂著眼睛打量飯桌上的人,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酒樓經理。


    陳將附耳過來,小聲提醒顧承光,“是程靜,程家的幺子。”想了想,又補充道,“這家酒樓就是他名下的產業。”說到這裏他有些懊惱,“早知道就換一家了。”


    顧承光離開多年,若不是陳將適時提醒,他還真不知道如今出了這麽一號人物。這程靜看著年紀不大,絕不會超過二十五,行事卻囂張張揚得很。在座四個人,他一眼就鎖定了坐在陳將和李堏中間的顧承光——


    所有人都喝酒,獨他捧著一杯熱茶,氤氳的白色茶氣嫋嫋上升,漫過他的眉眼,星目朗眉,掛著淡淡笑意,有種溫和持重的味道,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有著咄咄逼人的光芒。


    經理並不認識什麽顧少,卻也隻能不住地賠笑,“是我的疏忽。”


    程靜一揮手,製止了經理的道歉,眉目流轉,驀地一笑,“倒也不能怪你,怪隻怪顧少如今身份不同,久不在京裏露麵,難怪你不認得,就是我,不也是隻聞其名了?”


    他話說得漂亮,可在座的人哪個聽不出弦外之音。可不就身份不同了?從前的顧承光,那張臉就是通行證,有些人要巴結他,還要看他高不高興,樂不樂意。這才幾年,江山依舊,物是人非,顧家沒了,又哪裏還有什麽顧少呢?


    這一聲聲的顧少,聽著,倒像是諷刺。


    李堏脾氣最暴躁,聽到這裏,臉色就是一沉,若不是如今進了部隊管製嚴,早就發火了。顧承光卻像沒事人似的,捧著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程靜笑道:“顧少怎麽喝茶呢,是我這裏的酒不夠好?”


    顧承光終於開口,“是我習慣了喝茶。”聲音也是溫潤低沉,寵辱不驚的樣子。


    程靜充耳不聞,走近了,自顧自地拿過兩個幹淨的杯子,倒了一杯酒,放到顧承光麵前,說:“難得顧少上我這裏吃飯,這一杯,一定要賞臉。”他眼睛帶笑,話說得客氣,實際上卻是毫不客氣。


    在座的人的眉頭都已經皺了起來,顧承光的目光落到了酒杯上,良久,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指尖還未觸到酒杯,忽然聽見尖銳刺耳的“啪”一聲,屏風隔壁有人用力摔了酒杯,伴隨著女子的驚呼,玻璃碎片迸濺開來,有些都濺到了顧承光他們這邊。


    包廂內一時極靜,兩邊都沒有人說話,好一會兒,屏風那邊才有人打圓場,“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誰惹到你祖宗了?”


    然後佟卿卿的聲音響起,“沒事,手滑。”語氣淡淡,一點不像剛剛發大火弄得人人噤若寒蟬的模樣。


    程靜的臉色一變,到底年少氣盛,又從未受過什麽挫折,不快憤懣都還寫在臉上。


    “行了行了,叫服務員進來打掃一下!”一開始說話的人咋咋呼呼地叫嚷開,衝淡了莫名劍拔弩張的氣氛,不少人跟著附和,女伴溫聲軟語的嬌嗔,男人甘之如飴的逗趣,於是漸漸又變得一團和氣。


    程靜滿臉陰鬱,盯了屏風一眼,無心再跟顧承光扯皮,勉強說了幾句,轉頭就出了包廂。


    程靜一行人一走,陳將的臉就迅速掛了下來,冷笑一聲,“什麽東西!”不曉得是在說誰,拿過顧承光麵前的酒杯,嘩啦一下就潑在牆上,紅色的液體滲透了花鳥蟲魚的牆紙,瀝瀝地淋下來,牆紙不複光鮮。


    顧承光笑笑,他倒不如別人所想的那樣覺得屈辱難堪,事實上,顧家剛敗那會兒,比這更過分的奚落嘲諷他也遇到過不少。一個人高高在上久了,難免總是惹人嫉羨,一朝打落塵泥,就是毫不相幹的人也願意來踩一腳,世情如此,實在不必太耿耿於懷。


    不過一頓飯,到底還是吃得不大痛快。


    第二天顧承光陪他姥姥上軍區醫院看病,老太太進去做檢查,他等在外麵,沒想到又碰上安瀾,她裹了一件紅色的大毛衣,倒顯得人格外嬌弱,腳上打了石膏,扶著走廊的扶手一點一點慢慢地挪著,長發蕩下來,遮住了大半的臉。


    顧承光叫她,“安小姐?”


    她抬起頭,是一張很幹淨的臉,倒不是說有多美麗,隻是皮膚細白柔膩,五官秀氣,令人覺得舒服,微微張著嘴有點吃驚,“顧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顧承光的目光落到他的腳上,“怎麽傷得這麽嚴重?”


    她微微低頭,不好意思地撥了撥耳邊的發,“都是我自己不小心,寢室樓道的燈壞了,昨天晚上下樓扔垃圾的時候,一腳踩空了。”她頗有些懊惱,說起這件事情,眉頭微蹙。


    顧承光問她:“就你一個人嗎?”


    她還來不及回答,老太太已經做完檢查出來了,看見他與一個女孩說話,不由地走過來問:“承光,是遇到朋友了?”


    安瀾抬頭,便看見一個氣質優雅的老太太微笑地看著她,竟不由產生一點惴惴。她知道跟佟卿卿在一塊兒的那些人,非富即貴,何況顧承光,即便獨獨站在那裏,那種良好教養也自然而然地流露,他的長輩,自然也不是一般的老太太,即便她表現得極其和善慈藹,她也不敢大意。


    顧承光知道他家老太太誤會了,不由失笑,卻見佟卿卿自走廊那頭走來,看見他們微微頓了頓,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過來,先是問候了老太太,又神情自然地轉頭對安瀾說:“你怎麽走到這裏來了,我找你半天。”


    安瀾微微窘迫,小聲道,“我想上廁所。”


    老太太也是人精,看這情形,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親昵地拍拍佟卿卿的手臂,“卿卿好些時候沒上家裏吃飯了,你姥爺前兒還念叨了呢。”


    佟卿卿神色淡淡地撩了顧承光一眼,笑道,“這陣兒有點忙,等忙過了這陣,一定去看您跟姥爺。”


    老太太很受用,點點頭,“那好,我等著。”


    又閑聊兩句,各自分散,顧承光扶著他家老太太慢慢地走著,走得遠了,老太太又說起來,“這個姑娘瞧著倒是挺不錯的。”


    顧承光失笑,“您才見了這麽一麵,就知道人家好不好了?”


    老太太笑嗔他一眼,“你姥姥活了這麽大把歲數了,看人還從來沒有看走眼過。”她說著,又將矛頭對準了顧承光,“卿卿我倒是不擔心,他啊,招女孩子喜歡著呢,你呢,也老大不小了,什麽時候領回來給姥姥瞧瞧?”


    顧承光忙不迭地投降,“姥姥您饒了我吧,我這剛回國呢,上哪兒給你逮外孫媳婦去?”


    老太太裝模作樣地哼了一聲,“最不孝順的就是你,一去國外那麽多年了,卿卿好歹還知道常來陪我跟你姥爺吃飯,你倒好,好不容易回來了,不好好地回家住,住在那麽個空蕩蕩的破房子裏……”她說到後來,有點說不下去了,神情惆悵。


    顧承光一愣,從前他跟佟卿卿沒鬧掰的時候,佟卿卿是經常上他姥姥家的,佟卿卿跟家裏麵的關係緊張,打小兒有一半的時間是紮根在他這兒的,沒見他喊姥姥姥爺多自在麽?姥姥姥爺也不拿他當外人,有顧承光的,也一定有佟卿卿的一份,後來,兩人關係鬧僵,他也就不過來了。顧承光沒有想到他不在的這些年,佟卿卿居然常來看兩個老人,心下既愧疚又有點不是滋味。


    拿了檢查報告,又陪兩個老人吃了午飯,顧承光告辭離開,坐在車上,想起佟卿卿,猶豫了再三,還是打了電話。他那端人聲嘈雜,嬉笑聲、洗牌聲、吆喝聲……一聽就知道在打麻將,他還記得兩人的恩怨,因此電話裏的聲音漫不經心,“你請我吃飯,為什麽呀?”


    顧承光一下被問住,停了一會兒才說:“當我謝謝你去看我姥姥姥爺。”


    他頓了一下,電話裏有人嚷,“卿卿,趕緊的,跟哪個小妹妹講電話呢?”


    “六筒!”他甩出一張牌,繼續對電話裏的顧承光道,“我又不是去看你,飯就不必了,我忙得很——”話未說完,就吧嗒掛了電話,真是令人又好笑又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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