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頭望向隅田川旁的櫻花樹,櫻花已紛紛綻放了。


    這般春意盎然的三月中旬。


    馨從幾天前就開始不經意地問白色情人節想要什麽回禮,剛好家裏的米快吃完了,我就每次都回答他想要米。


    「我就知道你會說出這種一點都不浪漫的願望。不管怎樣,我們算是才剛開始交往耶。」


    「這是白色情人節呀。我現在最想要的白色食物就是白米呀,而且我要新舄產的越光米~」


    「……」


    馨欲言又止、神情複雜,但放假時還是帶我一起去買米。


    平常我們都會買最便宜的,但這次依照我的要求選了新舄產的越光米。


    新舄產的越光米!


    於是今天晚上,就來準備跟熱騰騰的白米飯最搭配的菜色。


    「噔噔!是酒蒸白菜豬肉喔~」


    將白菜和豬五花肉切成一口大小,依序將兩者交錯鋪滿整個鐵鍋,再倒入適量的料理酒與清水下去蒸。步驟就這麽簡單。


    等到蒸得差不多就可以配上桔醋吃。


    「呼呼。啊……嗯嗯。」


    我將熱騰騰的白飯扒進口中,用心感受白米的甜味和香氣,然後夾起白菜跟豬五花肉沾著桔醋一起吃。


    就是這個味道。豬五花肉跟白菜,簡單卻是絕配。


    「簡直就像我跟馨一樣耶~」


    「啊?」


    加酒蒸煮將食材美味全數引出來,再搭上桔醋畫龍點睛。這道菜雖然容易,但配上白飯真的是美味得驚人。


    「新舄的越光米果然粒粒分明又飽滿,還閃閃發著光。剛煮好的又特別鬆軟,好好吃喔~」


    「啊,小麻糬用遠超乎平常的猛烈速度在吃飯,糟糕了……給這小鬼知道新舄越光米有多好吃了。」


    「噗咿喔~」


    小麻糬吃得出白米的味道差異。


    他的鳥喙上黏了許多飯粒,我伸手幫他拿下來。


    「小麻糬,還有這個。」


    我順勢試著讓他吃看看涼拌紅蘿卜,可是……


    「噗咿喔~噗咿喔~呸!噗咿!」


    「啊,這小鬼又把紅蘿卜吐出來了。」


    「你很沒禮貌喔,小麻糬!」


    「噗咿喔?」


    「……想裝可愛蒙混過去啊。」


    貪吃的小麻糬讓人忙於應付,但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教。而我自己也要反省,下次要花多點心思,想辦法讓小麻糬願意吃紅蘿卜。


    「如果是紅蘿卜果凍,小麻糬會不會肯吃呢?」


    「……果凍呀。」


    他喜歡滑溜閃亮的東西,而且甜甜的點心應該能夠引發他的興趣。不過馨好像因為這兩個字想起什麽,少見地主動提起阿水的藥局說:「明天放學後我們去千夜漢方藥局一趟吧。」


    「咦?我是這樣想呀,也要去接小麻糬。」


    為什麽會突然提起阿水的藥局呢?


    不過馨好像隻有要問那件事。


    「那些家夥現在……不,沒什麽。」


    而且還喃喃地嘟噥著一些不曉得什麽意思的話。


    ○


    那天夜裏,我作了一個夢。


    美麗的水蛇與紅發公主的夢。


    啊啊,這個是前世茨姬的夢呢。好懷念喔。


    那是茨姬還是人類時,遇見仍擁有邪惡心念的水蛇。


    一開始那隻體型嬌小的水蛇出現在宅邸的庭院裏。


    「哎呀,好漂亮。」


    茨姬主動對水蛇說話。原本他應該是人類看不見的魔物,但茨姬看得到。通透的蛇身映照著月光,那副身影簡直像是水晶藝術品般神秘又美麗。


    等注意到他是妖怪時,已經太遲了。


    茨姬遭那隻小蛇咬破手指,淌出的鮮血滲進水蛇體內蔓延、溶解。


    或許就是在那一次,水蛇記住了茨姬血肉的滋味。


    茨姬因蛇毒發高燒臥病在床一陣子,徘徊在生死邊緣。


    那段期間宅邸周圍接連發生有人被咬死,或遭到毒殺這類奇怪的命案。流言四起,說是茨姬帶來的災厄。


    雙親再也無力負荷,便把茨姬托付到安倍晴明宅邸。不過水蛇沒有因為這點困難就放棄她。


    他化身為俊美男子,從施展了結界的晴明宅邸外頭呼喚茨姬。


    『茨姬大人,您的母親因為太掛念您而病倒了。她說想要見您,請您去見她。』


    這隻水蛇之前肯定很用心觀察茨姬吧。


    他很清楚說什麽能讓茨姬願意踏出宅邸。


    沒錯。茨姬……我從那間屋子、從晴明施下的結界走了出去。


    盡管如此遭到母親嫌棄,長年被冷落,她還是思慕著母親、渴望她的關愛。


    不過她一奔出宅邸就遭到大水蛇襲擊,側腹被咬了一口。


    大水蛇是打算要吃掉我的吧。


    『你問我,不是說你母親想見到你嗎?啊哈哈,那是騙你的。你不在了,她現在可是很輕鬆愉快咧。』


    ……是的。


    『沒有人需要你,沒有人愛你。真是寂寞呀。』


    ……嗯,我曉得。


    『那麽你對這世界應該沒有任何留戀了吧。讓我吃掉正好。那個血肉可以作為水蛇我的糧食永遠存活著,你再也不用為任何事而悲傷了。』


    水蛇語氣慈祥,朝著絕望落淚、倒在血泊中的我,溫柔地曉以大義。


    接連說出一句句極為冰冷、深深刺進內心的殘酷話語。


    那天夜裏,空中掛著鮮紅色的滿月。


    茨姬在劇烈痛苦、以及甚至連疼痛感受都逐漸模糊的朦朧意識中,仰頭望著紅色月亮心想:「啊啊,隻要我在這裏死去,就不用再遭別人嫌棄,也不會再讓雙親煩惱了吧。」


    就連晴明想必也覺得終於擺脫一個麻煩的大包袱,神清氣爽吧。


    以前見過的那位黑發的……那個鬼,後來也都沒再來了呢。


    遭到妖怪的話語所蒙蔽,不聽晴明的吩咐走出宅邸。


    我真是傻瓜。


    結果隻是再次證明了,沒有任何人愛我而已。


    撲通、撲通。


    啊啊,血……鮮紅血液逐漸擴散。


    後來的記憶直到今天仍十分模糊。


    茨姬在被水蛇吃掉之前從人類變成鬼。失控的靈力將大地連同正打算啃食茨姬的大蛇身體一起撕裂了。


    契機是死亡逼近眼前嗎?


    或者隻是碰巧發生在那一天呢?


    我舍棄身為人類身份作為代價保住了一命。但等我清醒時已經被關進地牢,身上綁著鎖鏈。陰陽師安倍晴明和退魔武將源賴光合力製伏了變成鬼的茨姬,把她抓起來。


    這是茨姬在酒吞童子把她擄走前的故事。


    ○


    「嗨~歡迎光臨,真紀。」


    「歡迎來白色情人節的宴會。」


    「咦、咦?」


    今天是白色情人節「前一天」,比往年還要暖和。


    放學後,我們一到幫忙照顧小麻糬的阿水藥局,阿水、影兒、小麻糬就一起朝著我跟馨拉拉炮。


    拜他們所賜,我們全身都是色彩繽紛的紙片。


    「各位是怎麽了?難道是為我特別準備的嗎?白色情人節是明天喔。」


    「真紀你猜對囉。我們想說白色情人節當天,你在學校也會收到很多朋友送的禮物呀。而且要是搶了當天的風采,對馨也不好意思~」


    「大叔你別在這種奇怪的地方體貼好嗎?」


    「不要叫我大叔。」


    阿水推了推單邊眼鏡,毫不示弱地向馨回嘴。


    「我可不是大叔,是位正經的社會人士,超有常識的,也會用心準備得體的回禮。跟居然送米當白色情人節回禮的馨可不一樣喔~」


    「囉嗦耶,是女王陛下吵著說,肯定是新舄越光米比較好的。」


    「誰是女王陛下,馨?」


    「好了好了,我剛剛就注意到你們要打情罵俏了,結果立刻就開始啊。」


    阿水啪啪地拍了兩下手,影兒便從裏頭抱著東西走出來,然後在前方桌麵擺上一個大型透明碗。


    那個大碗裏盛著鮮豔冰涼的點心。


    「哇啊啊~這是什麽?水果潘趣酒嗎?」


    色彩繽紛的水果閃耀著光芒。


    不過阿水搖搖食指,一臉得意地說:


    「不太一樣喔~這是叫作九龍球的台灣甜品,真紀。」


    「酒龍求?」


    「在球狀果凍中封進各式各樣的水果!是我跟阿水昨天晚上一起努力做的。」


    「影兒隻有幫忙切水果而已吧,還受了一堆傷。」


    影兒手指上真的貼著一大堆ok繃,肯定是很努力在挑戰自己不習慣的事吧。


    提議這道點心的人想來是阿水。他什麽都曉得,又對製作中式點心與料理很在行。


    「不管怎樣,這道點心真的很漂亮耶~好像寶石盒一樣。」


    比彈珠稍大,透明又滑溜的球狀果凍。


    裏頭封著五顏六色的水果。


    葡萄、草莓、藍莓、奇異果、芒果、白桃、洋梨、橘子、無花果……啊啊,都是我超喜歡的水果。還放進了一些杏仁豆腐,這點也很棒。


    「看起來好像青蛙蛋……」


    「啊!馨,拜托你不要隨口就講出這種糟糕的形容!」


    阿水氣呼呼地斥責馨,手裏還忙著用勺子將這個叫作九龍球的中式甜品連同甜湯一起舀起來,盛進輕薄的玻璃器皿。


    我則著迷地望著那道不可思議的點心。


    今天有點熱,影兒端出用心萃取的荔枝烏龍茶給我們飲用。


    「好了,真紀吃吧吃吧。順便也讓馨你吃看看好了……喂,你怎麽已經在吃了!」


    「廢話,我也有出一點錢呀。」


    「咦?真的嗎?」


    我輪流看向阿水和馨,立刻將一顆漂亮的九龍球吃進嘴裏。


    「嗯!」


    噗茲一口咬下去,果凍迸裂開來,新鮮水果的甜酸香氣擴散到整個口腔,我不由得綻放滿臉笑容。


    是藍莓!


    「怎麽樣?好吃嗎,茨姬大人?」


    「嗯嗯!這個好棒喔。冰涼清爽,酸甜不膩口。像今天這樣比較暖和的日子,最適合吃這種點心了!」


    我興奮地拉起影兒的手晃來晃去。


    影兒看到我開心的模樣,似乎非常感動。


    阿水也用長袖掩嘴輕笑。


    「嗬嗬嗬,其實呀,我想說白色情人節的回禮要是跟馨一樣就不好了,所以有事先跟他聯絡。」


    「這個不可能會一樣啦。」


    「他說回禮最後可能會是白米,我就問他要不要加入我們的計劃,才請他買了橘子和桃子罐頭過來。」


    「沒錯,就是這麽回事……謝啦。」


    阿水實在是……


    不管他嘴上怎麽說,卻連馨的事都掛心著,用心守護我們的關係。


    「影兒也是,當然還有馨,真的謝謝你們大家,我超級喜歡這個的。你們有記得我想吃很多水果的願望耶,我待會兒要吃很多碗。」


    「當然!茨姬大人,你盡量吃。」


    「不要吃太多弄壞肚子喔……啊,小麻糬,你也吃得冷靜一點!果凍都飛得到處都是了。」


    馨讓小麻糬坐在他大腿上吃,小麻糬興奮地「噗咿喔、噗咿喔」一直叫。


    他似乎很喜歡,下次請阿水教我做法,用來做紅蘿卜果凍好了……


    阿水肯定在準備的過程,就想著要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開心享用。因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我希望跟大家一同度過美好時光的心願。


    至於阿水本人正待在敞開的窗戶旁,從稍遠處望著我們,露出和藹的微笑。


    「……」


    我突然想起昨晚夢見的,千年前的夢境。


    第一次遇見阿水,被他逼到走投無路,變成茨姬後打倒他。後來又把他納為自身眷屬,那遙遠的過往記憶。


    「欸,阿水。」


    我緩緩開口詢問。


    「阿水,你現在幸福嗎?」


    麵對我突如其來的問題,阿水沒說話,隻是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不過他立刻端出一張成人樣的笑臉。


    「為什麽這麽問?真紀,你現在看起來很幸福,所以我也很幸福喔。」


    在場所有人都靜靜聆聽著我們的問答。


    阿水將視線轉向窗外,開始講起過去的事。


    「真紀你還記得嗎?我們在這輩子第一次相遇時的事。那時你們還是小學生吧,剛好是跟現在差不多的季節呢。」


    對於這個話題,接腔的人是馨。


    「啊啊,那天的事我記得一清二楚,直到現在都忘不了。在櫻花開始綻放的公園裏我們突然遇見你,你立刻發現真紀就是茨姬的轉世,緊緊抱住還是小學生的真紀嚎啕大哭。警察還以為你是可疑分子,差點要把你帶走……」


    「喂,馨你閉嘴啦!」


    咳咳,阿水清清喉嚨掩飾不好意思。


    這時有一片櫻花花瓣乘著傍晚偏涼的微風,飄進這間房間。


    那片花瓣飄過眼前時,他輕輕闔上雙眼。不久之後又將那雙蛇眼睜開一道細縫。


    「我呀,一直以為再也見不到茨姬了。即使如此自己還是不得不繼續活下去,當時正對這樣的自己感到有些厭煩。」


    阿水靠在窗邊,傾訴著平常絕對不會透露的話語。


    他思念著茨姬,身處滾滾紅塵之中,隻是日複一日地活著。


    那時候每一天都隻是漠然度過。


    「所以呀真紀,我在跟茨姬大人重逢的那天,第一次對神充滿了感激喔。因為你作為人類投胎轉世,身旁還有酒吞童子在,那肯定是我祈禱的奇跡……千年很漫長喔。」


    或許是經曆過同樣的心情吧,影兒也皺著眉,神情憂傷地聽阿水述說。


    千年很漫長。親身體驗過那段時間有多長的,隻有眷屬他們而已。


    「所以這輩子你們一定要幸福。隻要有我能做到的,不管什麽我都願意做。我就像是你的家人,能夠從旁守護著你……隻要這樣,我就非常幸福了。」


    「……阿水。」


    他大概是發現氣氛變得沉重吧。


    阿水「啊」地一聲,擺出逗趣的神情,朝馨眨了眨眼。


    「會順便連馨一起守護的啦。哈哈哈,老公大人,這輩子真紀就拜托你囉。」


    「你是真紀她爸還是誰嗎!」


    「老實說我現在的確是這種心情喔~啊,不過當哥哥也可以吧~不準叫我大叔,不過叔叔的話我還勉強能夠接受。」


    「絕對不要,我可不想要有你這種親戚。」


    阿水或許隻是在開玩笑。


    不過真的……自從爸媽過世之後,他似乎接替了那個位置。雖然他口頭上什麽都不說,但好像總是不經意地以長輩之姿關照我,成為我內心的支柱。


    他真的是毫無保留地疼愛我,從來不求回報,令人不禁想要落淚。


    他就是這樣的前眷屬。


    「我……我也最喜歡茨姬大人了!雖然最近才重逢,但我也是從很久以前就一直一直一直很想念你!」


    影兒不服輸地接著說。


    「所以我現在非常開心。在茨姬大人生活的淺草,跟以前的夥伴一同度日……回想當時的事,就像一場夢一樣。偶爾我也會想,這些其實是在作夢吧?等我醒來睜開眼睛,我還是獨自待在那個混濁的河底深處吧?」


    「影兒……」


    影兒眼眶泛淚,小麻糬伸出翅膀摸摸他的頭。


    而影兒緊緊抱住小麻糬,按捺想哭的衝動。


    「嗯,我們想說的就是,真紀、馨,不管是我還是影兒,都很重視、很喜歡你們兩人。啊,馨比較像真紀的附屬品就是了。」


    「我知道啦。你若是認真來愛我這個人,我也會很困擾。」


    馨語帶不屑地回擊。


    不過他的表情透露出,他非常非常了解他們的心情。


    「啊哈哈,那當然,何況我們也不是酒吞童子大人的眷屬。不過,果然你們兩個是命定的伴侶,誰獨自一人都是不對的。在這層意義下,茨木童子和酒吞童子各自的眷屬,不管侍奉的是哪一位主人,都一定會希望你們兩人幸福,會同時守護你們兩人吧。」


    「……」


    「就算講的話和行動朝著不同的方向,但最終的目標、心中描繪的理想國度,應該都指向同一個地方吧。就連凜也是……雖然大江山的狹間之國已經消失了,但希望最後大家能一起在淺草這裏獲得幸福呢。」


    在淺草這裏。


    這句話從阿水口中說出來,令人極為傷感,卻又有種獲得救贖般的心境。


    無論阿水或影兒,肯定也都想要獲得幸福。


    不隻是我的幸福,不隻是馨的幸福,我也希望讓他們幸福。


    大家一起幸福。


    希望這個心願成真的心情幾乎要滿溢而出,我的眼眶滾燙不已。


    「真是的……今天明明隻是白色情人節……為什麽會講到這麽讓人想哭的事啦。」


    既不是生日,也不是什麽紀念日。


    但我內心五味雜陳,順著翻騰而上的溫熱情感說道:


    「謝謝……謝謝,阿水、影兒,嗚嗚~」


    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同時大口吃著阿水跟影兒為我準備的九龍球。


    「啊,這家夥已經放棄小碗,直接用湯匙從大碗裏舀來吃了。」


    「算了算了,沒關係啦,我們就把剩下來的水果慢慢分著吃掉吧。」


    好好吃。


    全心全意的深刻感情。


    我能領會眷屬們懷抱著如此深刻的情感走到今天,那段空白的時光有多麽孤單與悲傷。


    茨姬,罪孽深重。


    讓影兒陷入孤單深淵。凜直至今日還困在對茨姬的懊悔之中。


    還有阿水……阿水,他是在茨姬斷氣那一刻,陪在她身邊的眷屬。


    我想他比任何人都還要希冀茨姬下輩子能獲得幸福。


    隻有這件事,馨和影兒都不曉得吧。


    阿水這位茨姬的前眷屬會在我們投胎轉世之前就待在淺草,這並不是偶然。


    而是他長久以來一直留在淺草。


    ——沒錯。


    淺草正是茨姬命喪黃泉,然後又投胎轉世的土地。


    所以我們每一個人,才會不約而同地依據自己的信念和決心,漸漸聚集到這裏吧。


    為了在淺草,大夥再一次聚在一塊兒開宴會。為了這個願望。


    那麽我要繼續在淺草,為他們歌誦愛的篇章。


    〈裏章〉阿水遇見昔日好友


    我的名字叫作水連,是一種稱為水蛇的中國妖怪。昵稱是阿水,也有人叫我千夜漢方藥局的水連醫生。


    我開始落腳淺草是在明治初期。


    當時由於各種因素,我留在這塊土地上親眼見證了人類的戰爭。為了治愈那些因戰火而受傷的人類與妖怪,我活用擅長的醫藥學開始經營藥局。


    加入淺草地下街妖怪工會也是在那個時期。我與原應憎恨的人類攜手合作,為了讓人類與妖怪能在「淺草」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花時間協助他們建立各種基礎架構。


    為什麽我願意這麽做呢?


    答案隻有一個。為了茨姬大人與她的丈夫酒吞童子再度出現在這塊土地上的時刻,一直、一直努力準備著。


    明明根本沒有證據顯示,我能和他們重逢。


    「嗯~今天也是好天氣。」


    雖然我是妖怪,但每天都起得很早。


    畢竟長年以來都配合人類的作息生活,身體已經完全適應那樣的生理時鍾。我想淺草妖怪應該皆是如此。


    我從一大早就勤奮地開始調配並分裝客人下訂的藥方。


    然後幫藥草澆水,給眷屬蔬菜精靈花蜜、打掃店裏、做早餐還有晾衣服……


    再來就是那家夥。


    「喂~影兒,你也差不多該起床了。今天親愛的真紀也會帶可愛的小麻糬過來喔。」


    我砰地一聲拉開壁櫥,手拿勺子敲響大鐵鍋想要叫醒正呼呼大睡的影兒。我身上還穿著圍裙,根本就是媽媽。


    蠢兒子——不,是沒路用的烏鴉,或者說沒路用的弟弟眷屬影兒,正緊緊抱著棉被。


    「嗯……吵死了,阿水。不要吵我睡覺,走開啦。呼……」


    「受不了,你早上真的都爬不起來耶。」


    待會兒起床後又要抱怨怎麽沒叫他起來,他好想跟茨姬大人道早安喔之類的。


    不過算了,妖怪本來就是這種生物。


    夜裏清醒、白天休眠。若非像我這樣長時間適應人類的生活節奏,本能這種東西沒那麽輕易可以反抗。特別影兒是太古妖怪,那種傾向更為明顯。


    是說以前我也是那樣。


    千年前我可是貨真價實的妖怪。黑暗的化身。


    熱愛人類的血肉與骨頭,喬裝威嚇他們、誘騙他們。


    無數次趁著夜色幹些殘酷勾當。


    人類這種生物,與妖怪相比真的很脆弱。壽命又短,隨便就會死掉了。


    一下就會因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受傷。無論身心都是。


    人類當死亡逼近眼前時,身陷絕望深淵的那種表情,當時的我真是愛得不得了……


    不過現在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孩子露出那種表情。


    如今我隻一心祈求那孩子能夠獲得幸福。我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男人,無可救藥的妖怪。


    「阿水,今天小麻糬也可以拜托你嗎?作為交換我會再來店裏幫忙的。」


    「小事一樁,真紀。妖怪客人也有很多是小麻糬的粉絲,而且小麻糬在的話,影兒也會想做好哥哥榜樣而特別努力。」


    茨姬大人。不,現在已經是人類女孩的真紀,今天早上也跟前酒吞童子的馨一起過來我店裏。


    他們開始養小麻糬之後,去上學時就常把小麻糬寄在我這邊。


    拜這所賜,我能看見真紀的日子也變多了。


    「噗咿喔~」


    小麻糬朝要去學校的真紀和馨頻頻揮手。


    這個孩子對我和影兒來說也是每天的心靈綠洲,帶給我更多與真紀他們交流的機會,是企鵝寶寶模樣的邱比特。


    「啊……我又沒能跟茨姬大人說早安了!阿水,都是你沒有叫我起床害的啦!」


    「少鬧脾氣啦,影兒。好了,乖乖吃早餐。」


    「啊……是甜煎蛋的香氣。」


    影兒搖搖晃晃地飄到餐桌前。


    我可是位重視生活的獨身男子,對煮飯還有幾分自信。


    影兒的味覺就像一個貨真價實的日本妖怪,他最喜歡偏甜的煎蛋。


    我每天早上都一定會做給他吃。


    但我是中國來的妖怪,比起甜味其實更喜歡辣的。


    「阿水~店門口掃好了,還有什麽要做的?」


    我在分裝要配送的藥品時,圍裙打扮的影兒回來了。


    影兒後頭還亦步亦趨地跟著手拿雞毛撣子的小麻糬,他模仿影兒的動作東敲敲、西拍拍。


    「影兒你是怎樣?今天特別積極想幫忙耶,平常明明老是不甘不願的。」


    「因為……我也差不多該獨立,對茨姬大人有所貢獻。現在這樣下去,根本完全沒有進步,我得要更加努力守護……茨姬大人與馨大人的和平生活才行!」


    影兒高舉拳頭,氣勢十足地發表決心。


    昨天才出現那種對話,今天他就展現了超越以往的幹勁。


    我的真心話其實是,你這個今天早上也沒辦法自己起床的人少說大話就是了。


    「啊~這個氣勢很棒,還是先稱讚你一下好了。不過呀,還是要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適可而止呀~你要是亂來而發生什麽意外,反而會惹真紀傷心喔。」


    這個弟弟眷屬雖然平時總讓人火大,但他自己也是有在考量各種事情的吧。


    我有一丁點感動,伸手輕拍他的頭,結果他生氣地罵:「不要碰我,禿頭!」還用力揮開我的手。誰是禿頭啦。


    「那麽今天也要拜托你跑腿。你把跟平常一樣的藥送去給田原町的小鳩爺爺,回來路上再去買砂糖、牛奶。對了,還有去道樂高湯的自動販賣機買濃縮高湯,要烤飛魚昆布的喔。中午我想煮海帶芽烏龍麵。」


    「好……那個,砂糖、牛奶、濃縮高湯……要烤飛魚的。」


    這種時候他就會乖乖聽人講話,也會仔細做筆記。


    因為他老是立刻忘記跑腿該辦的事,所以之前我就建議他可以抄筆記。這點他似乎一直放在心上。


    不久之前他還很恐懼出門,但現在好像已經不會怕了。


    也漸漸習慣跟顧客交流。像是跑腿送藥給附近客人這種差事,現在的他已經可以毫無困難地完成。


    「小麻糬,我們去散步吧。」


    「噗咿喔,噗咿喔。」


    沒錯,這種時候他一定會帶上小麻糬一起。就像是個可靠的夥伴一樣。


    被抱在影兒懷裏的小麻糬最喜歡散步了,看起來也很開心。


    「不要跑到其他地方玩喔。還有可以買點心給小麻糬沒關係,但考量健康因素,隻能給他吃一個喔,最近他越來越圓了。」


    「我知道啦!阿水你有夠囉嗦。」


    影兒對我吐舌頭,將藥放進手提袋便抱著小麻糬出門。還像小朋友一樣把木屐踩得喀啦作響。


    「……呼~孩子們都出去啦。」


    我到店麵旁邊的藥房抽起煙鬥,稍作休息。平常孩子們在時我都會盡量克製。


    那麽……有好多事情要想呢。


    我能為茨姬做的究竟是什麽呢?


    「我想大概是幫她找出過去的眷屬木羅羅吧。」


    那是她在這輩子還沒重逢的最後一位眷屬。


    我在大桌子上攤開青木原樹海的地圖,依照影兒的記憶和他之前的描述,推敲那株藤木苗究竟會種在哪兒。


    選一天跟影兒一起去找吧。


    「富士山樹海呀~自殺聖地耶。感覺會有超多幽靈的……」


    雖然說妖怪怕幽靈聽起來很沒用,但幽靈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呀,畢竟就連真紀都會怕了。


    不過,無論如何我都想幫她跟前世的緣分重新牽上線。


    「喂,水連。」


    無聲無息地,那家夥驀地出現在眼前。


    是說,我早就發現這家夥闖進家裏了啦。


    「凜,有何貴幹?你居然會來找我真稀奇耶。話說回來,這是非法侵入民宅吧?」


    他對茨姬而言是第三位眷屬——凜音。


    肌膚像是血氣不足般蒼白至極,還有那張千年不變的冷傲臭臉。他正瞪著我。


    啊……因為那隻從影兒身上搶走的黃金之眼,他雙眼散發著不同色彩。


    凜原本就苗條,看起來也沒有好好照顧自己,變得很清瘦。


    「對了,聽說你上次跟吉原遊女玩得很開心喔,怎麽樣呀?」


    「一言難盡!我還以為死期到了!」


    哦。他說遭到各種蹂躪,差點死掉。


    我也不曉得自己是羨慕還是不羨慕。而凜大概是想起可怕的記憶,陷入一陣慌亂,臉色更顯蒼白,不過他立刻恢複冷靜,「哼」了一聲,交叉雙臂。


    「水連,你還是那張奸笑臉耶。」


    「不然咧,我要是沒了這張笑臉,還剩下什麽呢?」


    「……你為什麽老是裝出這張可疑的奸詐笑臉?我從旁看著,老實說實在無法理解。明明你親眼看見,茨姬是在那種情況斷氣的。」


    「……」


    此刻我臉上大概是刻意持續維持著凜音所說的那張奸笑臉。


    就這樣用低沉的聲音回:「也是呢。」並將透涼的靈力送進煙草散出的白煙,讓它在空中飄蕩著。


    「因為如果我們不笑得很幸福的樣子,真紀就沒辦法安心吧?隻要能看到那孩子幸福的表情,我不管在哪種狀況都笑得出來喔。」


    我抽了一口煙鬥,吐出的白煙模糊了視線。


    白煙嫋嫋飄動,環繞住凜的時候,蛇的視線緊緊捕捉住他的身影。


    「凜,你也差不多該長大,從叛逆期畢業了吧。你想做什麽,我也不是不曉得。」


    「哈,你這語氣很說教耶,水連。我從以前就一直很討厭你這種愛裝成大哥眷屬的模樣。」


    「你看看,就是這種渾身帶刺的地方~我不是愛裝成大哥眷屬,我就是大哥眷屬啊~雖然現在已經不是眷屬了。」


    「……」


    受不了,凜也是,跟影兒根本半斤八兩。


    與我相比還是個小朋友,非常任性。


    不過對真紀來說,凜是必要的,這也是不會改變的事實。


    「欸,反正你看來都在淺草附近晃來晃去,要是沒地方去,要不要來住我這兒?我家還有空房間,也會煮飯給你吃。還可以拜托相熟的醫生,定期幫你準備鮮血喔。隻是要住這裏,我可是有一大堆工作希望你幫忙就是了。」


    「絕對不要,我也是有地方住的。話說回來,與其跟你和深影一起生活,不如慘死在荒郊野外還好得多。」


    「有這麽討厭?」


    嗯……如果說影兒是狂妄愚蠢的小學五年級生,那凜就是正值叛逆期的高中一年級生。


    「不過你也想成為真紀的家人吧?」


    叩,我將煙鬥裏的煙灰倒進煙灰缸。


    接著將我們從許久以前就一直非常清楚的那句話說出口。


    「我們絕對沒辦法成為那孩子的第一。」


    「……」


    「但我們可以作為家人,在身旁一直守護著她喔。」


    凜聽了將目光瞥向一旁。


    「水連,你從以前就是個奇怪的家夥耶,為什麽能這麽想呢?就隻有你總是能夠退一步想、保持平靜。」


    「說的也是呢,我有時候也會討厭自己這種個性。會想找回妖怪的那種殘忍無情,像以前那樣幹脆把想要的事物全都弄到手……」


    凜再度將視線轉向我,我放下心來繼續說:


    「不過已經辦不到啦,我已經放不下茨姬了。我對她做了無可挽回的錯事,但她卻原諒我,將我安置在身旁。雖然我不是她心中的第一名,但是我是第一個眷屬……那是我的驕傲,所以沒辦法。」


    「那你就用你的做法,悠哉地守護那女孩吧。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守護茨姬的尊嚴和理想。」


    「哦,不管嘴巴上怎麽說,你果然也是想要守護真紀不是嗎?果然我們身為眷屬,就算契約結束,也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關心主子呢~」


    「少囉嗦!不要講這種惡心的話!」


    凜用力將雙手壓在桌麵上失控地大喊。就在這時候——


    「?」


    凜突然捂住黃金之眼,表情因疼痛而扭曲。


    「怎麽了?凜?有東西跑進眼睛嗎?要眼藥水嗎?」


    「不是……這個是……」


    凜立刻回複冷靜。


    「深影遭到攻擊了。黑色長袍、還有捕殺妖怪用的咒杖……這是『狩人』的特征。」


    「!」


    我慌忙站起身拉開窗戶,盯著天空。


    我拜托他去跑腿,那個方向是……


    田原町,在七福神的結界以外。我太大意了。


    「喂,你要去救他嗎?深影也是茨姬大人過往的眷屬,不會輸給狩人那種程度的家夥。」


    「不、不行。既然是狩人,代表對方是人類。影兒現在遭到封印,無法攻擊人類……」


    我伸手握住門把正打算出去時,瞥了凜一眼。


    「凜,你立刻去找真紀。他們特意拿影兒當目標,表示也已經鎖定茨姬大人的存在了。」


    「……這個……」


    「快去!她的學校在上野,那裏是淺草結界的外麵!」


    真紀身旁有馨和鵺大人,還有安倍晴明的轉世在。


    應該是不會出什麽亂子。但意料之外的攻擊有時會讓人因疏於防備而產生破綻。


    我叫知道情況的凜去找她,自己立刻動身趕往影兒那裏。


    我四處搜尋他的靈力。這是我的強項,而且我聽得見。


    那是小麻糬的哭喊聲。


    那孩子是月鶇,他的聲音特別響亮。


    他是在向我求救吧。多虧了他我立刻就找到他們的所在位置。


    「影兒!」


    田原町人煙稀少的小巷裏,影兒變成小烏鴉的模樣,被竹籠網狀的束縛術困住了。同樣遭困的還有他張開雙翅護著的小麻糬。


    我從懷中掏出八卦符,朝那個竹籠網狀結界擲去。


    「解!」


    對於那個竹籠網狀結界,我有很不愉快的印象。


    那跟過去那個叛徒水屑用的東西很像。


    「……阿、阿水……」


    「影兒,你真棒,有好好保護小麻糬,是了不起的哥哥喔。」


    我輕撫影兒淩亂不堪的羽毛,緊緊抱住哭個不停的小麻糬,驀地將視線往上抬。


    「誰呀,破壞我的術式……」


    「這家夥我曉得,是淺草一個叫作水連的藥師。資料上有寫,他有很多人類顧客,要是對他下手會很麻煩。」


    「他是茨木童子的手下?真的還假的呀?附加價值很高喔~應該可以高價賣給一些狂熱收藏家吧,哈哈哈。」


    身穿黑色長袍的家夥從屋頂和外牆燈上俯視我們,毫無顧忌地大放厥詞。


    三個人,跟之前真紀他們說的狩人特征相符。


    雖然長相看不清楚,但像是遭到人類社會放逐、野狗般的眼睛倒是看得非常清楚。


    無法融入人類,也無法融入妖怪的家夥,眼神全都是這樣。


    「兩隻都抓起來吧。」


    其中一人不曉得朝我們拋來什麽東西。


    小瓶子?


    我立刻站到影兒身前,用袖子擋住。


    「!」


    瓶子灑出了少量的不知名液體。


    那股曾經聞過的酒香,讓我受到極大衝擊,頓時一陣暈眩襲來。


    這是——


    「影兒,你動得了嗎?」


    「……咦?可、可以。」


    「好,那你再跑個腿。把小麻糬平安帶到茨姬大人身邊。我知道傷口可能會痛,你忍耐一下。」


    「那阿水,你也……」


    「不,我留在這。我最珍視的那孩子沉眠的淺草,不能再容許這些家夥胡作非為……」


    「……阿水?」


    「狩人是我最討厭的人類。把妖怪當家畜般對待,認為他們隻是商品。冷酷、殘忍、無情又自我。」


    那不就是過去的我?好吧,大概是。


    就是所謂的同性相斥啦。


    「好了快去,影兒。」


    我從懷中掏出藥包,在影兒和小麻糬身上灑滿亮晶晶的粉末。


    這是真紀誤觸的那個「強製變化藥」。使用了「朧花」這種透明花朵的花瓣當作藥材,所以能讓他們強製性變成朦朧難辨的存在。


    影兒和小麻糬的身影瞬間從眼前消失。


    人明明還在這兒,隻是看不見而已。


    我推了推他們,催他們趕緊動身。


    強製變化藥在協助變成平常無法喬裝,或難以喬裝的妖怪時也很好用喔。


    「……接下來,該怎麽做咧?」


    這些家夥就在眼前,我得想想辦法,不過我的力量暫時遭到封印了。


    沒錯,剛剛那瓶酒是「神便鬼毒酒」。


    沒想到我居然會再一次,因為這種酒而力量受封印呢。


    「獵物消失了,雷,怎麽辦啦?」


    「什麽?老板有特別交代我們要抓住八咫烏耶!竟敢違逆偉大的人類,別開玩笑了!」


    那些黑袍家夥在說什麽?發牢騷?


    「別開玩笑?居然說別開玩笑……什麽?偉大的人類?」


    我站起身,拍拍外衣淡淡地問。


    「那是我的台詞。確實這裏是由人類所支配的現世沒錯,但你們這些家夥幹的勾當就跟盜獵者一樣,即使是人類也要遭到懲罰的惡質行動。你們才不是什麽偉大的人類喔。硬要說的話,頂多是人渣。」


    「……啊?」


    「你們是對妖怪有什麽深仇大恨嗎?過去受過傷害、遭到虐待,還是遇上不合理的欺淩嗎?」


    啊,我懂我懂。因為我過去就是傷害了無數人類。


    遭到憎恨、遭到嫌惡,那是當然的。理所當然。


    被尋仇,被殺害。


    「可是不要把那些認真生活的妖怪扯進來喔。淺草妖怪大部分都是踏實做生意、想要讓人類開心的善良妖怪。就連人類中也有許多人能心胸開闊地麵對妖怪。不要把你們的恩怨帶進這種地方可以嗎?就是因為這樣才會不管到何時、不管到何時……」


    都不會結束。


    人類與妖怪的戰爭。從千年前開始。


    「你在胡說些什麽呀。這裏不過是一塊至今沒人碰過的獵場罷了。」


    「是叫作淺草地下街嗎?就因為他們老是搗亂。不過……嘻嘻嘻!那家夥也快完蛋了,他們中了圈套,再也無法保護淺草!」


    「……什麽?」


    淺草地下街的成員們,發生了什麽事?


    這一刻我的注意力從眼前鼠輩分心,而有一個敵人沒有看漏這一瞬間。


    「邪惡的化身呀。讓你……乖一點吧。」


    雖然也是因為我的靈力遭到封印,但那如迅雷般的驚人速度讓我反應不過來。其中一個敵人抓住我的手臂,將我壓倒在地,用竹籠網狀的束縛術限製我的自由。近似於電流般的強烈衝擊,在體內四竄。


    這家夥是何方神聖?


    隻有這個家夥有點特殊,完全感覺不出他的情緒。


    明明是人類,那股靈力卻透著如妖怪般的冰冷意念。


    他毫不留情地抓起我的頭,再次將一小瓶分量的那種酒倒進我嘴裏。


    「要殺蛇就灌酒,這一點從八岐大蛇的時代開始就沒有改變呢。」


    「這家夥好像會很多技能,應該可以賣個好價錢~嘻哈哈。」


    「少說廢話,把這家夥帶回去……」


    「我知道啦,雷。」


    堂堂藥師因敵人催眠用的香氣陷入昏睡。


    是我也經常使用的藥香呀。


    這些家夥應該知道吧。那個香氣擁有特殊力量,能讓人沉沉入睡,反省那些不願回想的過去。


    ○


    茨姬。


    第一次見到她,是我剛到平安京不久的事。


    那段時間我為了補充靈力,一直在物色看起來美味可口的人類。


    我當時認為吃人是理所當然的事,甚至覺得人類就是生來給妖怪吃的糧食。


    就因為我是如此野蠻的妖怪,才會在大陸遭到追殺,逃到這種島國來。


    後來我像是一條受香氣引誘的蟲兒,發現了茨姬。


    她住在一間施有結界的宅邸裏,幾乎足不出戶。


    我對自己的力量過度自信,硬闖結界。哎呀呀,那時我連這個國家最強的安倍晴明都不曉得,就是一條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蛇。


    結果靈力硬生生被削弱大半,變成蚯蚓尺寸的小水蛇。不過拜這所賜,吸引了茨姬的目光,她主動開口對我說話。


    「哎呀,好漂亮。」


    光聽她的聲音,我就發現這個公主體內寄宿著特別的靈力。


    這女孩的血肉能替妖怪帶來強大的力量,她的骨頭或許能作為愚蠢人類追求不老不死的妙藥素材。


    如此芬芳的靈力瞬間便緊緊抓住我的心,我陷溺於美夢之中。


    啊啊,我一定要吃掉這個姑娘……


    在某種意義上,我想那種情感近似於戀愛。渴望她、思慕她,她獨自垂淚的身影充滿魅力,還有一點點可憐。


    雖然吃掉她就再也看不見那道身影了,但另一方麵她也就不用再受寂寞折磨。


    我的內心劇烈糾結,而我想這大概就是在妖怪世界自古以來的常識,戀上人類女子時的折磨吧。


    當時的我還是一個忠於天性、道地道地的妖怪,隻能從這種角度思考事情,從惡意出發。我甚至還認為被我吃掉是那個孩子的幸福。


    可是我認定為獵物的那個人類姑娘,在那一天夜晚變成了鬼。


    不再是人類,是鬼,跟我同樣是妖怪。


    染滿鮮血的那道身影美到令我發顫,但對於不再是人類的那姑娘,我內心也感到相當失望。


    而且我遭她失控的靈力所傷,暫時無法行動,落得躲在羅生門靜待力量回複的下場。


    聚集在羅生門的那些小鬼都在流傳,茨姬被安倍晴明關在地牢裏。但那時我對她已經沒有什麽興趣了。


    不管我是多麽厲害的高等妖怪,也無從破解晴明的結界。而且既然她已變成鬼,肯定馬上就會被殺吧。


    不過等我終於傷愈,可以自由活動想說來找新獵物的時候,又聽到了關於茨姬的新傳聞。


    茨姬還活著,在她身為鬼快要死去時,被其他妖怪擄走了。


    那個妖怪的名字是,酒吞童子。


    我當然曉得那是誰,那是讓平安京不得安寧的鬼。


    的確有聽說他四處拯救弱小妖怪,這次也是因此才對茨姬拔刀相助吧。


    我又開始產生一些興趣了,在打探茨姬近況時,卻獲知對我造成巨大衝擊的消息。


    聽說酒吞童子為茨姬神魂顛倒,娶她為妻。


    為了治愈陰陽師的詛咒在茨姬身上留下的傷,酒吞童子四處請托神明或妖怪,拿出許多東西來交換,拚命救回她的一條命。


    怎麽……怎麽可以這樣。


    這太卑劣了。


    我內心燃起熊熊怒火,等回過神來已經找到酒吞童子在大江山的藏身之處,觀察兩人的情況。


    酒吞童子與茨姬依偎著彼此,滿臉幸福地相視而笑。


    我一直認為就是神情充滿不幸與絕望才美麗的那個茨姬,居然在笑!


    即便她不再是人類、即便她已經是個鬼,那道身影卻更加炫目而華美。而她所有的愛意與信賴,全都傾注於酒吞童子一人。


    親眼見到那個畫麵,我的怒氣更是翻騰。


    是我先找到她的。


    明明之前還因為她變成鬼而失去興趣,現在卻有一種寶物被搶走般的心境。


    不過,根本是我一開始就搞錯了。


    如果我沒有搞錯自己該如何處理對於那個姑娘的情感和行動方式,如果我當時能換一種思維,那她也會那樣對我笑嗎?


    那我就搶回來,確認看看吧。


    這次我要從大江山的鬼——酒吞童子手中,搶走茨姬。


    可是我沒算到的是,茨姬已經變成鬼,意思就是……


    『你以為我還是那個愛哭鬼茨姬嗎?太遺憾了,我現在肯定是這世上第二強的鬼喔。』


    茨姬不知何時變得極為強悍。


    我的咒術也算得上出色,但在茨姬壓倒性的暴力之下毫無招架之力,我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過茨姬並沒有給我致命的一擊。


    『為什麽?為什麽不殺我?為什麽要原諒我?我都已經兩次想要取你性命了。』


    『我沒有原諒你喔。隻是如果不是你,我可能也沒辦法變成酒大人的妻子……嗬嗬。』


    所以我不殺你——茨姬這麽說。


    她露出得意的笑容,低頭望著我,語氣肯定地這麽說:


    『我還有點感謝你呢。』


    那讓我備受屈辱,也代表了我輸得多麽徹底。


    『好了,你想去哪兒都行,在我改變心意之前快走吧。』


    『等、等一下!你沒有其他話要說嗎?如果你有什麽要求,我……』


    這個身體、眼睛、骨頭、還有靈魂,都可以給你。那就是戰敗妖怪的末路。


    但茨姬隻說:『你很固執耶。』


    明明是妖怪,卻不殺我也不吃我,還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嚐到屈辱與慘敗的滋味。我認為那果然是人類獨有的,雖令人憎恨卻也十分了不起的感情所致。我突然對這個公主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茨姬神情有些為難,手握拳抵在嘴巴旁『嗯……』地沉吟了一會兒。


    『那你要不要當我的手下?』


    『……咦?』


    『就是這樣。不行嗎?』


    對於茨姬的提議,一直在她身後旁觀整件事的酒吞童子和他的手下也都嚇了一大跳。


    隻有這家夥最好不要吧,他們所有人臉上都露出焦急神色。但茨姬極為認真地繼續說:


    『我也想要像酒大人那樣,有自己的手下呀。希望盡量是力量強大、頭腦聰明、威武不屈。而且水蛇很漂亮,我喜歡。你又是美男子,大江山的女性妖怪們應該會很高興。』


    『……』


    『還有,我看上你非常像妖怪的這一點。』


    『你說我非常像妖怪?』


    『嗯嗯,我跟酒大人原本都是人類,阿熊跟阿虎身上也混了一半人類的血。我們這裏沒有強悍而純粹的妖怪。你很清楚妖怪的惡意,我覺得今後會需要借助你的力量。為了我老公——酒吞童子大人想要完成的大業。』


    因為我清楚妖怪的惡意,所以需要我?


    原來如此。眼前這位女子,完全看不出來是那個成天哭泣的柔弱公主,搞不好比我還要強悍。


    如果是這樣,那我……


    『那就把我收為你的眷屬吧。一旦締結眷屬的契約,就是絕對效忠。我無法背叛你。』


    那是受茨姬這個存在所吸引、敗給她,然後好奇這位鬼公主今後會如何轉變的我,所能給出的最大代價與誠意的證明。


    茨姬眯起眼睛,開口確定我是否是真心的。


    『如果變成眷屬,你就再也無法逃出我的手掌心囉,沒關係嗎?』


    『嗯。』


    『你叫什麽名字?』


    『名字嗎?我用過很多名字自稱,已經忘記原本的名字了。』


    『咦?這樣嗎?嗯……』


    要締結眷屬的契約,就需要名字。


    『那你就叫「水連」吧。通透清水連綿不絕的大蛇——水連。不過這樣不好叫,平常就喚你「阿水」喔。』


    茨姬果斷地幫我取好名字,還定了親切的昵稱。然後……


    『你一輩子都屬於我,我將第一個眷屬的位置賜予你。因為你把我逼到絕境,讓我變成鬼呢。』


    她露出無邪笑容伸出手,說出了像鬼一般的殘酷話語。


    不過這樣就好。


    如果那就是你的複仇,我求之不得。


    我毫不遲疑地握住那隻手。


    於是我被人稱茨姬大人的鬼公主,施下了成為一輩子俘虜的咒語。


    你的人生點綴著微小的幸福與慘烈的悲劇,要我直視你逐漸凋零的最終模樣,誰辦得到呀。


    對我來說,名為茨木童子的鬼的「第一個眷屬」,這個立場是我的驕傲,也是詛咒。


    你在「那個場所」燃盡生命,我親眼看著你斷氣,失去了身為你眷屬的這份驕傲。充滿愛戀的詛咒。


    你命令我們要為了自己堅強地活下去。


    所以,我……


    ○


    「……痛痛痛……」


    全身發疼。我是上年紀的長輩,對我要體貼一點啦。


    話說回來……這兒是哪裏?我是誰?


    沒啦,我是水連。茨姬大人賜予的名字,我怎麽可能會忘記。


    「哎呀呀~我居然像奴隸一樣兩手被綁起來?太過分了啦~這是侵害人權~雖然我是妖怪就是了,但外表跟人類根本沒差別呀~」


    我忙著發牢騷,還夾雜著自嘲。


    沒人像馨那樣吐槽我,意外地有點寂寞耶……


    這個地方昏暗又寒冷,四周環繞著水泥牆,像是一間超大型倉庫。我脖子被掛上施了詛咒的項圈,雙手還被銬上手銬。


    看來那些狩人把抓來的妖怪全都關在這個房間裏。


    仔細一瞧,附近還有幾隻妖怪。


    人類外觀的妖怪大部分都跟我一樣,銬著手銬倒在地上。


    至於體型巨大或是野獸外貌的妖怪,則都關在籠子裏。


    究竟是從哪裏抓來的呀?


    感覺不到活力,全都昏昏沉沉的。


    沒有任何一隻妖怪在掙紮或失控地衝撞,是因為這個房間裏也飄蕩著那股對妖怪有效的藥香的緣故吧。


    清醒的隻有我一個。那類藥方我已經調過幾千幾百遍,也經常拿自己的身體做實驗。一開始的確會迷迷茫茫,還會作夢,但現在已經沒問題。這就是所謂的抗藥性吧。


    「?」


    在巨大牢籠的另一頭淡淡地發著光。既像桃色,又像是淺紫色。


    明明沒有風,但紫色花瓣輕盈優雅地從空中飄到我這兒來。


    這個感覺是什麽?


    有一股讓人感到十分懷念的花香……


    我站起身謹慎地移動。


    在大籠子的另一端有一個寬敞的空間,籠罩在淡紫色光芒之下。


    正中央有一個像小山丘般隆起的土堆,隻有那邊的設計比較特殊。土堆上有一小棵藤樹從好幾根柱子支撐的藤架上垂下枝條,雖然季節不對但仍淡淡地發著光、嬌美地綻放花朵,花瓣片片散落。


    樹根旁有人在。


    一個身穿洋娃娃般柔美洋裝的美少女精靈。


    「哇~阿水,好久不見~」


    「……」


    那個少女注意到我。那張活潑開朗的笑臉……


    「是俺啦!俺。咱們可是在狹間之國敬過酒的交情吧?難道你忘了?」


    「……那個……」


    「咦?太可惡了啦!一定都是他們強迫俺穿這套奇怪衣服害的,肯定是啦~」


    「不、不是啦,那個沒問題。不,這樣說好像也不太對,總之我記得啦。你為什麽興奮得像久未碰麵的同學一樣呀……木羅羅?」


    他雖然老是自稱「俺」,但外表跟聲音都是女生。


    紫藤色的頭發也綁成與輕飄飄的洋裝十分相配的、像是螺旋般的卷發雙馬尾。


    雖然他好像沒有性別,但我還是想把「她」當作是女孩子……


    沒錯,她的名字是——木羅羅。


    茨姬大人的第二位眷屬,同時是守護大江山狹間之國結界的藤樹精靈。


    「木羅羅,你該不會也是被那些狩人抓來的吧?」


    「狩人?對呀,那些人類。不過你看,俺不是木之精靈嗎?他們把俺連根挖起整個搬到這裏來了,要是枯萎了他們要怎麽賠俺呀。」


    「……那倒確實是呢。」


    居然會在這裏遇見她,簡直是命中注定,也可以說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但她到底是棵樹。待在這個沒有陽光也無法補充足夠靈力的地方,肯定會漸漸枯萎。


    我該怎麽做才好呢?


    必須想辦法把她救出去。雖然體積不大,但要連同整棵藤樹運出去,這任務是個大難題耶。


    「欸,木羅羅……你想見茨姬大人嗎?」


    我打算先確定木羅羅的想法。


    她聽到這個名字會有何反應?


    「……茨姬。」


    木羅羅剛剛興高采烈的神情瞬間轉為凝重,眼睛眨也不眨,稍稍垂下視線……一會兒,像是對那個名字感到非常懷念似地淌下一行淚水。


    啊啊,無論如何。


    對我們來說,茨姬是無法取代的存在。


    絕對的主子。


    光是確認了這一點,我便下定決心。


    「欸,木羅羅。千年前在你長年開花的藤樹下,酒吞童子與茨木童子,還有我們幾個眷屬,常常聚在一起舉辦賞花宴會。現在也是,宴會已經開始了喔。昔日夥伴漸漸聚集到一塊兒了。所以……我一定會讓你們碰麵、讓你們重新牽上線。拚了我這條老命。」


    不曉得麵對狩人,我一個人可以拚到什麽程度。


    但木羅羅是我們一直以為已經失去的,狹間之國的夥伴。


    若說現在有什麽是我能為真紀做的,那就是將木羅羅平安無事地帶回淺草吧。


    如果那塊土地是我們這輩子的理想國度,那麽我、還有木羅羅,就應該要回到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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