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裏是,杯山西側的崖頂。


    ——一旁,瀑布轟隆傾瀉著。


    「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


    太鼓震耳欲聾的聲響,火炬上的熊熊烈焰。


    笑臉。哭臉。憤怒的臉。


    有好多人戴著跟天泣地藏相似神情的麵具,緩緩排成一列。


    在行列尾端,是一位雙眼被蒙住、雙手被綁起來的少女。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少女渾身發抖,拚命大喊,雙腳往左右張開,使勁踏著地麵,但成年男人們依舊在她的腿綁上大塊岩石……


    在響徹雲端的祈禱聲中,少女連人帶石地被推進瀑布底端的水潭。


    「天日羽的守護神呀。請您納她為妻吧。請平息您的怒氣與悲傷。」


    這是……活人獻祭。


    腦海中閃動的畫麵,應該就是白天去過的「穗使瀑布」。


    如果這是菫婆婆的記憶,那她在遙遠的過往,曾經被迫成為天日羽的活祭品,被迫跳下那個瀑布自殺。


    有聲音。我聽到她心底的歎息。


    ○


    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是我當活祭品?


    原本應該是她當活祭品才對,但她跟我的未婚夫私奔了。


    台風接二連三地襲擊天日羽,村裏長老認為是「月人大人哭泣所致」。


    從月亮降臨我們村落的守護神。


    既然那位神明獨自一人很是寂寞,我們就獻上女子給他做妻子,止住從杯中滿溢而出的淚水吧。


    村人想起幾乎要遺忘的月人信仰,決定要獻出活祭品。


    活祭品必須是年輕貌美的姑娘,或是身份崇高的女子。


    全村最美的女孩明明是她。但下一個候補人選,就是長老家的女兒,正好適齡的我。


    我以出嫁的名義,被當作活祭品獻給天日羽的守護神。


    水底好暗。


    冰冷的泡沫和瀑布的水流不停拍打我的身軀,我一路往下沉。


    好難受。沒辦法呼吸了。


    我好恨。我恨,恨所有人。


    還來。還我。把我的人生還來。


    在我勉強以憎恨維係幾乎要消失的意識時,水底發出球形的黃色光芒。


    我應該要繼續往下墜落的,不過……


    不知道為什麽,從那球形黃光中伸出了一隻手,一把拉住我。


    我原本以為自己會被拖進去,卻似乎反被往上拉了起來。


    「……」


    隻聽見水珠滴答滴答滴落的聲響。


    拉我上來的,是一位沉默的青年。


    他有一頭不曾在這附近見過的淺金色頭發,雙眼上蒙著布。


    身穿圖案奇特的和服。看著他神秘的外貌,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咦?我還活著?


    「你是誰?是你救了我嗎?」


    我環顧四周,剛剛還在這兒的村人眼下一個都不剩,隻有三座風車聳立的古老神社、立著成排石像的參道,還有背後高掛的巨大滿月。


    這裏到底是……


    『我的名字是月人。這裏是代替月亮的故鄉,「月代鄉」。』


    那位青年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他不開口說話,但似乎能夠直接傳達想法。


    這就是我跟村莊的守護神——月人大人的相遇。


    「月人大人,你真的是從月亮來的嗎?」


    『嗯,沒錯。很久以前,乘著雲船過來的。』


    他說這個月代鄉,是模仿月人大人的故鄉做出來的結界。


    雲船已經損壞不能飛了,現在則用來維持這個月代鄉的運作。月人大人這麽說明。


    神社後方高聳的三座風車,也是用月亮的技術製作出的雲船遺跡。


    人類沒辦法進入這個場域,月人大人也同樣不會去下界。


    過去也曾有許多女孩子因月人信仰而被迫跳下瀑布,但能被月人大人拉起來的,就隻有我一個。


    原因是我從小就擁有「看見」非人存在的力量。


    他將慘遭拋棄的我帶到「月代鄉」,讓我留在身旁當他的妻子。


    下界的人類稱呼月人大人的妻子為「天女」,伴隨月人信仰悄悄奉祀著。


    在隔絕於無常塵世之外的這個世界裏,悠緩光陰之流中,我跟月人大人孕育著靜謐的愛情。


    遭受背叛的哀愁,麵臨死亡所感受到的恐懼及痛苦,一點一滴地治愈。


    『這件羽衣是用雲船殘留下來的素材製作的,能夠操縱風,也能在空中翱翔。』


    有一天,月人大人送了我一件閃著繽紛彩雲光輝的美麗羽衣。


    他大概是看我一直待在這兒,怕我無聊吧。


    嘴巴動也不動,雙眼也用布蒙著,但月人大人對我總是溫柔又體貼。


    『隻要有這件羽衣,就能穿梭那一側和這一側的世界,但絕不能回去人間界。這件羽衣會攝人心魂,要是羽衣被搶走,或者是丟失,你就回不來月代鄉了。』


    然而,我將月人大人的警告拋諸腦後,突然想起自己的母親。


    我心裏盤算,隻要有這件羽衣,或許就能去見母親一麵。


    當時母親到最後都反對我成為活祭品,哭得肝腸寸斷。好想跟她報聲平安,說一句我現在過得很好……


    我憑借羽衣的力量,乘著風在空中飛翔,越過杯山山麓的河流,飄然回到人間界。


    不過,村落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樣貌。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時光已經流逝了超過兩百年。


    我簡直就像是從龍宮回到陸地的浦島太郎。


    自己的父母已經不在世上,認識的人一個都尋不著,隻有這個村裏的天泣地藏依然沒有改變。我無計可施了。


    夠了,回去月人大人身邊吧。


    我決定後,便回到杯山與村子交界的那條河流。但或許是久未踏足人間界,消耗了過多精力,抑或是曬了太久夏季的陽光……


    我的意識逐漸朦朧,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你沒事吧?」


    有聲音。水流進口中的冰涼感,讓我跳了起來。


    在我的周遭,圍繞著沒見過的村人們。


    你叫什麽名字?從哪裏來的?怎麽會倒在這種地方呢?


    「啊……啊,啊……我、我……」


    麵對那些人類的疑問,我連句話都講不完整。


    因為與月人大人相處的漫長歲月中,就算不開口也能溝通彼此的心意。


    然後,我才終於發現。


    在我昏倒的期間,羽衣不見了。


    這意味著我再也沒辦法回到月人大人的身邊。


    一定是有某個人類受羽衣誘惑,把它搶走了。


    我失去容身之處,由這一帶的地主朝倉家雇用我為包食宿的傭人。朝倉家也是那個長老家的直係子孫。


    這一家的長男朝倉清嗣,是最早發現我的人。


    我結結巴巴地拚命說出,我的羽衣不見了。結果隻有那個人認真地聽進去了,向我保證一定會幫我找出來,然而……


    從某一天起,他就像在隱瞞什麽似地躲避我。


    關於羽衣,他肯定知道什麽,錯不了。


    如果你知道羽衣在哪裏,拜托。


    拜托。我求你。


    把羽衣還我。


    ○


    倏地,意識回到現實。


    我眨了眨眼睛,甩了甩頭,讓大腦習慣現實世界。


    馨也再次闔上雙眼,先長長地深呼吸,才又睜開眼。


    「我大概了解情況了。」


    「嗯。」


    菫婆婆的悲傷和寂寞,鮮明地傳達過來。


    愛上拯救自己性命的對象,並與其結為夫妻。那段過程跟境遇,和往昔的茨木童子有幾分相像。


    「得找出羽衣……」


    「嗯,當然。」


    菫婆婆坐在中庭的椅子上,駝著背又沉入夢鄉。


    馨抱起菫婆婆,從敞開的簷廊進入別館。


    再讓她橫躺在床上,神情憂傷地低頭望著她。


    「如果外公真的知道羽衣的下落,那線索或許就在這個家裏。我們要把它找出來,一定要找回羽衣還給菫婆婆。那是……我作為朝倉家後代的責任。」


    那不是出於馨是酒吞童子轉世的緣故。


    而是以繼承朝倉家血脈的一個人類,天酒馨的身份。


    如果剛剛那段記憶是正確的,那朝倉家原本是這塊土地的長老一家。換句話說,菫婆婆是馨好幾代以前的祖先。


    業力輪回,終究是收攏在這個家族上。


    過世外公未完成的任務,馨已有覺悟要承擔。


    「雖然是個艱難的任務,但能夠解決這件事的,一定就隻有你跟我了。菫婆婆肯定一直在等待能夠了解情況的人到來吧。」


    「嗯。」


    我們還是一對連她的傷痛都能夠理解的「夫婦」。


    「千代,關於羽衣的下落,你什麽都不知道嗎?」


    千代童子搖了搖頭。


    「……朝倉清嗣常常出門調查。在這個家外頭發生的事,我沒辦法幹涉。而清嗣在家時,幾乎都待在書房裏。那邊又貼著除妖的符咒,我進不去。」


    「符咒?」


    我們對看一眼,表情都有些奇特。


    便將沉睡的菫婆婆交給千代童子照顧,急忙回到主屋。


    朝倉清嗣的書房,位在朝倉家主屋的最裏麵。


    「任何人都不可以進到這裏。我以前曾被警告好多次。記得那時我的確想過,上麵貼著好多奇怪的符咒喔。不過鄉下人家原本就會在東北角的門上貼符咒,所以我沒有太在意……」


    拉門卡住了,馨硬是用力拉開。


    門上確實貼著數不清的符咒,他是從哪裏拿到這些的呢?


    他會貼不讓妖怪進入的符咒,就代表他知道有妖怪存在。馨的外公到底是……


    「哇,這房間也太多書了吧。」


    裏頭滿布塵埃,擺著滿坑滿穀的書。看起來主人過世後,並沒有人整理過。


    積滿灰塵的書架毫無縫隙地並排挨著牆,從書名來看,有天日羽的相關文獻,也有記載其他地區傳說的書。


    此外,還有像竹取物語、一寸法師、桃太郎、浦島太郎等日本古代童話故事。


    其他還有妖怪圖鑒、陰陽術……


    最讓人訝異的是,居然連大江山酒吞童子跟茨木童子的書都有。


    「我不曉得外公花這麽多力氣在調查這方麵的事。雖然有聽說過他是調查天日羽傳說的研究者。」


    「我從剛剛就一直在想……你外公該不會是看得見吧?」


    「怎麽可能?那樣的話我不可能沒發現……應該。」


    然而馨似乎也不敢肯定,手抵在下巴上,喃喃說道:


    「說不定隻是有這個認知而已。譬如小時候有看過,或是有什麽機緣,讓他相信有妖怪存在之類的。」


    的確有這種可能。在這一帶,像莉子和雅子阿姨那樣在小時候跟妖怪們接觸過的人類聽說不少。


    我們連深入思考的時間也沒有,就再次開始搜索房間。


    最重要的是羽衣。必須要找出跟羽衣有關的線索。


    「這個……」


    桌上有一疊紙,我啪啦啪啦地翻過後,發現上麵有用鉛筆畫的圖。圓滾滾的綠色河童、用兩隻腳走路的兔子、桃紅色的青蛙等。


    連神似這個家裏的座敷童子——千代童子的女孩畫像都有。


    還有,這是,鬼?也有一張畫,畫著手拿狼牙棒,紅色的赤鬼……


    「嗯?」


    等一下。這隻赤鬼身上披著「羽衣」。


    而且,他旁邊寫著小小的「山嵐」。


    山嵐?好像有在哪裏聽過……


    「欸,馨。」


    我猜這可能會是個線索,想拿去給馨看。但他站在房間角落,正專注地盯著天花板。


    「馨,你在幹嘛?不要偷懶啦。」


    「才不是。你安靜一下。」


    接著,不曉得他是什麽打算,馨拿起長長的掃帚,往上戳了戳天花板。結果,天花板的一角掀開了。


    「哇,咳咳咳。」


    大量灰塵紛紛掉落。


    在我咳個不停時,馨已經迅速搬來椅子,爬了上去,打算從掀開的地方,察看天花板上方的情況。


    「真紀,你壓一下椅子。」


    「不如我把你抬上去好了?這樣還比較快吧。」


    「不用,那種幫忙就免了。」


    因此,馨忙著將頭探進天花板上方察看,而我扶好椅子,在他腳邊等待。


    馨說了一句「有東西」,就伸手進天花板上方摸索,將那東西拉出,再從椅子上跳下來。馨手裏抓著的是,一個扁平生鏽的鐵盒。


    「是餅幹盒耶。」


    「不可能是藏餅幹吧……什麽呀,這個,是記事本?」


    打開餅幹盒,裏麵裝著一本厚厚的記事本。


    馨取出那本記事本,快速地翻閱。我站在他身旁,以相同速度跟著看。


    『天日羽是傳說的秘境。不過,真相隻有我一個人知道。』


    記事本的開頭寫了這句話。


    內容幾乎全是字跡潦草的筆記。


    還夾著像是天日羽地圖的紙張,上頭到處標了叉叉。簡直就像是每天都在天日羽四處走動,找尋什麽東西而一一畫上的。


    『天女的羽衣,在來到這一帶山脈的「山嵐」手裏。』


    某一頁寫著這句話,還像是要強調似地,外圍用筆圈了好幾圈。


    「山嵐?」


    剛剛在桌上發現的赤鬼塗鴉旁,也寫著山嵐。


    我把從方才就一直拿在手上的那張紙,遞給馨看。


    「山嵐就是這個喔。剛剛我在桌上發現的。肯定是你外公畫的。」


    那是一張巨大赤鬼披著羽衣的畫。


    「這麽說起來……秋嗣舅舅有說過,在天日羽也有惡鬼作亂的傳說。」


    馨再度翻開記事本,發現在封麵內頁夾著一張信紙,上頭貼有菫花的押花。我跟馨對看一眼。


    接著便小心翼翼地打開信紙,閱讀內容。


    出乎意料地,上麵的文字,應該是朝倉清嗣要寫給菫婆婆的道歉信。


    『菫小姐,對不起。我雖然想將羽衣歸還給身為天女的你,但我的生命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


    歸還……羽衣?


    『隻要手裏拿著你的羽衣,就能再次看到小時候見過的那些妖怪。這讓我非常開心,忍不住想要再多擁有它一下。我原本是打算很快就要還給你的,但在杯山山麓遭蠻橫的山嵐搶走了。或許我已經沒辦法還給你了。失去羽衣的光輝之後,我再也看不見他們。畢竟如果沒有能夠看見的人在,就無法抓住山嵐。』


    憑著這封道歉信,我跟馨大致明白了情況。


    簡單來說,一開始拿走菫婆婆羽衣的人,果然就是朝倉清嗣。


    可是,羽衣已經不在這個家裏了。被其他「什麽」搶走了。


    「那恐怕就是名叫山嵐的赤鬼吧?」


    「應該是。到底會在哪裏呢……啊。」


    這瞬間,我想起來了。


    今天去看「穗使瀑布」,那群手鞠河童背著行李移動時,口中嘟噥的話。


    「今天去穗使瀑布時,那些手鞠河童好像有提到『山嵐』。說端午節前一天晚上,會到那個瀑布來飲酒作樂,還說什麽要向傳說複仇之類的。當時我完全聽不懂是什麽意思,聽過就忘了。」


    「向傳說複仇嗎?看來,總之必須要先找到赤鬼。」


    「嗯。我們趕快去穗使瀑布吧。端午節前一晚,就是今晚了。」


    「……嗯。」


    有頭緒了。連起來了。可以解決圍繞著羽衣的這起不可思議事件的切入點。


    但是,正當我們要踏出朝倉清嗣的書房時……


    「等一下,你們兩個,在那邊幹嘛?」


    被從工作地點回來的雅子阿姨,撞個正著。


    從她去世父親的書房中走出來,又弄得滿身灰塵的我們,讓她嚇了一跳吧。這是肯定的。


    「我們在找東西。外公好像弄丟了菫婆婆很重要的東西。」


    「……啊?」


    看到阿姨的反應,馨的表情透露出些微的尷尬。


    媽媽大概又覺得自己在講奇怪的話……


    他內心一定是這樣想的。我用膝蓋想都知道。


    「那個,阿姨!剛剛菫婆婆有來過主屋,跟我和馨說明了情況。所以,得把羽衣還給婆婆才行……」


    「菫婆婆?她應該已經幾乎沒辦法說話了。」


    「那個,就是……」


    我明明是先想好才開口的,結果卻落得這種下場。


    就算解釋說是座敷童子讓我們看見菫婆婆的過往,雅子阿姨肯定也不會接受。


    就是這樣,所以看不見的人總是無法理解我們的話語跟行動,隻會覺得奇怪。


    但要是在這裏輕言放棄,一切就跟以前沒兩樣了。


    我伸出顫抖的手,放在馨拿著的記事本上。


    「真紀,你……」


    「……馨,拜托。必須讓阿姨知道。羽衣的事。菫婆婆的事。你外公沒能完成的責任。馨,還有你自己的事。」


    「……」


    馨應該察覺到我想做什麽了吧。


    他的神情比至今任何時刻都還要複雜,但他也沒有抗拒,鬆開手裏的記事本,垂下頭。


    「阿姨……」


    我正要做的這件事,是正確的嗎?


    還是錯誤的呢?


    我將朝倉清嗣的記事本,朝記事本主人的女兒,馨的媽媽,雅子阿姨遞了過去。


    「請你看一下這個。」


    雅子阿姨應該覺得我跟馨的對話,還有這本記事本,有些可疑吧。但她默不作聲地接過去了。


    我們請阿姨在書房的沙發坐下,借著偶爾閃爍不定的電燈泡,翻看記事本的內容。


    明明隻過了短短幾分鍾,但現場實在太過安靜,感覺上好像在那裏呆站了好幾個小時一樣。那幾分鍾之內,我們緊張到都不知如何是好。


    馨從剛剛就一直低著頭。


    書房的拉門依然敞開著,就如同阿姨過來時的模樣。


    小希和莉子應該已經洗好澡了吧?


    我雖然有點擔憂她們沒看到人會不會擔心我們,但客廳的方向傳來了電視聲,不僅有小希之前說喜歡的偶像歌曲,還聽到秋嗣舅舅的聲音,我才稍微放下心來。在睡前這段時間,大家各自以喜歡的方式自由度過。


    我們必須要解決眼前遇上的這個難題。


    雅子阿姨好像看完那本記事本了,她把記事本輕輕地闔上。


    「這是怎麽一回事……天女,是什麽?是指菫婆婆嗎?」


    理所當然的疑問。阿姨皺起眉頭。


    馨總算是抬起臉,語氣沉穩地回答:


    「媽媽,菫婆婆大概有一半是人類,有一半不是。」


    「說這什麽傻話呀?你……」


    說到這裏,雅子阿姨立刻伸手掩住嘴巴。


    我猜想這句話,以前她可能也對馨說過很多次吧。


    馨的表情緊張到超乎以往,看起來也有幾分怯意。


    我從沒有看過這樣的馨。


    「馨……」


    雅子阿姨也注意到馨那害怕的神情。


    阿姨可能也是第一次見到馨這種表情。


    「不過,菫婆婆幾乎不跟外界接觸,就算她不是人類,我好像也不會太驚訝。」


    「……咦?」


    阿姨輕聲拋出的這句話,讓我和馨都大感詫異。


    「所以呢?到底是怎麽回事?天女是什麽?你剛才說她不是人類,但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要說明其中緣由,就必須向阿姨坦承一件事。


    馨張開嘴巴,又閉上,不停重複這個動作。


    我抓起馨的手緊緊握住,就像是在鼓勵他一般。


    「真紀……」


    「馨,你應該要說。」


    那是極需勇氣的一件事。


    「馨,雅子阿姨剛剛沒有否定你的話,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她想要努力去了解你喔。你要好好回應阿姨。」


    那是我直到最後都沒能做到的。


    正因如此,我希望馨能夠自己親口說出來。


    馨像是下定決心,猛然抬起臉。


    「那個,媽媽,如果……」


    幾乎同時,馨像是倚賴著我般地握緊我的手,握到我都發疼了。


    「如果我說,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直看得見不是人類的東西,你會怎麽辦?」


    雅子阿姨睜大雙眼盯著馨看,一句話都沒有說。


    她說不出話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馨也差不多,他不確定坦白這件事是否正確,感覺不太有自信,雙眼蒙上一層陰影。


    他像是要掩飾嘴唇的顫抖般,緊緊抿住雙唇。


    如果媽媽不接受他的坦白怎麽辦?他害怕媽媽的回應。


    「……如果,那是真的,很多事情就說得通了。」


    不過阿姨說出來的話,出乎我們的預料。


    馨慢慢抬起視線。


    阿姨凝視著遠方,聲音沒有抑揚頓挫地繼續說:


    「你小時候老是看向一些奇怪的地方,對著空無一人的地方講話。就算我問你那裏有什麽?有誰在嗎?你也隻是一直搖頭……一開始我想說,這是小朋友才會出現的舉動吧。」


    她像是正在回想馨小時候的回憶一般。


    「可是,有一天我開始覺得那樣『不太尋常』。你常常帶著傷回家吧?看起來也不像跌傷的,問你發生了什麽事?是誰弄傷你了?你也總是冷淡地回沒事,連哭也不哭。」


    「……」


    「不管我怎麽想盡辦法要問你話,你總是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如果我打算去醫院或警察局,你就會甩開我的手,冷冷地瞪著我說『不要』。」


    「……」


    「你那副模樣……非常恐怖。我不曉得你是在哪裏學會那種拒絕的『眼神』。麵對一個孩子,我害怕到渾身發抖。」


    「……媽媽,對不起。」


    馨也記得吧。


    他神情苦澀,又垂下眼,隻拋出一句道歉。


    雅子阿姨隻是不住苦笑。


    「有好幾次,我曾經在你旁邊感覺到很奇異的氣息,讓人不寒而栗,感覺很不舒服,就好像有什麽東西一直待在你旁邊一樣。」


    阿姨毫無隱瞞。


    吐露她長年埋藏在心底的真心話。


    「我一直覺得很詭異。我明明是你媽媽,卻連你到底是『什麽』都搞不清楚,所以失去了身為母親的自信。再說得更直接點……好像真紀遠比我更了解你……好像跟真紀相比,你根本不需要我一樣。」


    阿姨瞥了我一眼。


    我不躲不逃,正麵承受阿姨的話語。


    嗯,我很清楚。阿姨一直因為我而感到痛苦。


    「真紀,難道你也是嗎?你也跟馨一樣看得見嗎?」


    「……對。」


    我肯定地點頭,已經沒有必要繼續隱瞞了。


    「這樣呀,那我就更加明白了。」


    阿姨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將長發甩過肩膀,重新撩到耳後,繼續朝馨拋出疑問。朝著一直低垂著頭的馨。


    「不是人類,是什麽意思?是指妖怪、幽靈這類嗎?」


    「嗯,差不多啦……」


    「菫婆婆的這件事,也跟你說的不是人類的存在有關係嗎?」


    「……嗯。」


    雅子阿姨是接受了?還是在自暴自棄呢?


    馨給的回應都不太具體,但雅子阿姨連一絲怯意都沒有,繼續逼問馨。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呢?你要是跟我講,以前你那些一直讓我覺得很恐怖的言行,我就能夠了解了呀。」


    「……」


    「……不,不會,我不會了解的。你不可能說得出口。既然對象是當時的我跟那個死腦筋老爸的話。不是你的錯……對不起。」


    雅子阿姨左右搖搖頭,在剛剛得知了各種事實及資訊後,一次又一次想要理清混亂的頭腦。


    我明白,她正拚命用這樣的方式,想要接受馨。


    絕非在否定他。


    不過,還是有些難以置信。


    那是當然的,因為阿姨看不見。


    「那為什麽,你現在卻改變心意告訴我了呢?以你的個性,肯定是到最後……都不打算講的吧。」


    「為什麽呢?回到這個村子,我有種感覺,如果是現在,你說不定會相信我。說不定,願意理解我……」


    馨淡淡地回答,按捺著心中的複雜感受和擔憂,不確定自己說出來是對的嗎?還是錯的?靠近這個人好嗎?還是保持距離好?


    看起來他還不確定阿姨是否真的會接受他,仍然在觀察情況。


    「不過,對不起。這種事,讓你很不舒服吧。隻是讓人害怕而已。」


    但雅子阿姨若無其事地回應:


    「還好。老實說,有一些地方跟我在照顧菫婆婆時,她無意識講出來的話一致。像是羽衣呀,天女之類的。」


    接著,雅子阿姨將目光落在腿上的記事本,輕撫陳舊的封麵。


    「這本記事本裏的字,毫無疑問是爸爸的筆跡。他過世後我處理了各種文件,所以很清楚。爸爸雖然是個奇怪的人,但他絕對不會撒謊……」


    然後,她又抬起頭望向馨。


    「所以呢?你打算怎麽做?」


    「我想要把羽衣還給菫婆婆。外公沒有完成的事,該由我來解決。由看得見的我。」


    馨依然皺著眉。


    「媽媽,拜托你,現在立刻帶我跟真紀去穗使瀑布。」


    他說完,就朝自己媽媽鞠躬。我也在馨的身邊一起彎下腰。


    麵對這誠懇的請求,阿姨再度凝視著我們,緩緩呼出一口氣。


    「……我知道了。」


    算是答應了。


    想必阿姨還沒辦法百分之百相信吧。她應該還無法完全想象真實的情況吧。


    可是她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相信馨。


    相信那個過去自己總是懷疑的兒子,剛剛說的話語。


    「咦?在這種大半夜出門嗎!」


    原本正在刷牙的秋嗣舅舅驚呼出聲。


    正在看電視的小希也驚訝地睜大雙眼。


    而莉子不知何時,早就抱著小麻糬布偶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輕手輕腳地從莉子懷中把小麻糬救出來。辛苦你了,小麻糬。


    「到底為什麽?姐姐,你們要去哪裏?」


    「都是馨啦,他說什麽都想帶真紀去一趟夜間兜風。」


    「媽媽,你!」


    馨被安上這麽羞恥的罪名,頓時雙頰漲紅慌了手腳,但一時又想不到更好的借口,隻好站在阿姨後頭懊惱地發出「唔……」。


    我輕拍他的肩,就像在安慰他「算了啦」。不是很像你這個年紀的男生會做的事嗎?


    「姐姐,你沒喝酒吧?」


    「沒喝啦……在馨麵前我怎麽可能會喝。」


    然後,阿姨就抓起車鑰匙,對我跟馨下指令。


    「馨,真紀,走囉。坐我的車。」


    憑借著後門的燈光,馨坐上阿姨隔壁的副駕駛座,我則跟小麻糬鑽進後座。


    阿姨並沒有注意到小麻糬的存在,但其實他已經回到原本的小企鵝樣貌,從剛剛就一直大打嗬欠。


    車窗外,可以看見千代童子站在別館的外廊。


    她一臉擔憂地將雙手貼在窗戶玻璃上,我用唇語無聲地對她說「等我們回來」。


    鄉下的夜晚驚人地黑暗,在寂靜的道路上,隻有我們這一輛車奔馳著。


    通往穗使瀑布的道路有鋪柏油,即使晚上也暢行無阻,但越接近那裏,我跟馨就越清晰地察覺到妖怪們狂亂的靈力。


    我們請雅子阿姨把車停在停車場,馨叫她在這裏等著。


    「啊?你在說什麽呀。我怎麽可能讓你們小孩子自己去。」


    「可是前麵很危險,我跟真紀就算了,媽媽你是普通的人類……」


    「為什麽你跟真紀就沒關係?」


    「那個……」


    雖然她現在知道了我們看得見妖怪,但還有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沒有向她坦白。


    那就是,我們上輩子是「最強的鬼夫婦」。


    「總之,你待在這裏等。等我們從山嵐手中搶回羽衣,回去後再好好跟你說明。」


    「說什麽要搶回羽衣……等一下,馨!」


    馨下了車。


    「阿姨,這隻小朋友要麻煩你照顧一下了。」


    「咦?這是什麽?」


    「噗咿喔~」


    企鵝寶寶小麻糬舉起一邊翅膀,跟雅子阿姨打招呼。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


    阿姨的尖叫聲從背後傳來。我們朝靈力氣息濃烈的瀑布趕去。


    小麻糬,你要好好保護阿姨喔。


    萬一發生了什麽事,我們可以清楚聽到小麻糬的叫聲。


    「真紀,你看那個。」


    我們躲在草叢後,觀察因為那群非人生物而喧嘩吵嚷的河岸。


    「是鬼耶。」


    「全都是中級以下的。不過,是鬼沒錯。」


    一群鄉巴佬氣息的巨漢鬼。他們沒有化成人類模樣,大剌剌地頂著尖角,在河岸烤肉、喝酒、開派對。


    每個家夥的打扮都像老派暴走族,河堤上還停著一排機車,隨意使喚來不及逃走的手鞠河童和山裏的妖狸,強勢而誌得意滿。


    「這是怎樣?現代很少見到的,群聚在一塊兒自吹自擂的鬼軍團嗎?」


    「看起來是耶。山嵐……好像不是某一隻鬼的名字,而是這個團體的名字。」


    我會這麽判斷,是因為那群鬼披在身上的長擺特攻服,上頭大大地寫著「山嵐見參」、「四露死苦山嵐」、「矢舞亞亂死!」(注)等字樣。


    注:「四露死苦」日語讀音同請多指教。「矢舞亞亂死」日語讀音同山嵐。


    虛張聲勢派的嗎?這實在有夠老派耶。


    不過,朝倉清嗣的房間裏找到的那張圖,畫的應該是赤鬼……


    「對了頭目!你講一下那個故事,羽衣的!」


    這時,一隻瘦巴巴的黃鬼舉起酒瓶,朝著誰這麽說道。


    結果坐在最裏頭的一隻鬼,緩緩站起身。


    「啊啊,那個呀。沒問題。」


    啊,是赤鬼。而且還梳著飛機頭。


    就算他是赤鬼,仍然看得出他已喝得滿臉通紅,帶著幾分醉意,站在巨大的岩石上,從懷中掏出某樣東西。


    「啊……」


    那是散發出繽紛光輝的半透明羽衣。四周明明沒有風吹動,它卻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閃耀著精巧的亮光,朝著天上的月亮閃呀閃、閃呀閃……


    赤鬼得意洋洋地將它纏繞在手上。


    「驚人地不相配耶。」


    「太糟蹋華美的羽衣了。」


    我們將他批評得一文不值,但這可是真心話。


    虛張聲勢派的赤鬼,隻是得意洋洋地炫耀著手上的羽衣,開始講起當年勇。


    「這個呀,是傳說中隱居在杯山山頂,一個好像叫作月人的,利用月亮的技術做出來的天女羽衣。隻要有它,不但可以操縱風、降雨、卷起暴風,就連在天空翱翔也不過是小事一件。」


    接著,赤鬼在腳邊卷起如漩渦般的風勢,當場浮了起來。


    雖然看起來隻是浮在半空中,不能說是飛起來,但也算是離開地麵了啦。他豪氣萬千地雙手扠著腰。


    麾下的小鬼問道:「這是在哪裏得到的呢?」我猜,這裏的那群小鬼應該聽過這件事無數遍了。


    「哼。我從某個人類手中搶來的。那人也是從天女那兒偷走羽衣的壞胚子。隻要拿著這件羽衣,就連人類也能看見妖怪。那個人類拿著羽衣,在天日羽到處觀察妖怪,偷偷摸摸地進行調查。人類就算看得見妖怪,也做不出什麽像樣的事呀。根本是白白糟蹋了羽衣這個寶貝。所以我就給他搶過來了!」


    虛張聲勢派的赤鬼將羽衣披在身上,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


    接著,伸手指向正上方的明月,高聲宣告:


    「隻要有這個寶貝,就能向那些過去把我們打成落水狗,趕到這種鳥不生蛋鄉下的『英雄』報仇!不管是桃太郎、金太郎還是一寸法師都一樣!」


    「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們是最強的鬼軍團,山嵐!而本大爺是曆代最強的赤鬼!明天是端午節,是吹捧那些殺鬼英雄,最糟糕的日子,但這一天也最適合鬼族的複仇大戲了。原本散落各地的眾鬼們也終於聚集在一塊兒!首先,我們要把鯉魚旗祭典弄得天翻地覆,讓那些人類小鬼哭得呼天搶地後,再如疾風一般騎著機車到東京去!在東京大鬧一場,讓人類瞧瞧我們的厲害,把端午節改成鬼族的節日!」


    「喔喔喔喔喔喔喔~!要卷起一場大風暴囉~!」


    叭————叭————


    我開始感到自己好像是看了一場無聊到極點的爛戲,而馨則一臉認真地說「原來如此呀」。


    「這些家夥是鬼的『落人』集團呀。」


    「落人?」


    「就是指過去打敗仗而逃亡的家夥。不是有什麽平家的落人傳說嗎?剛剛那個看起來像頭目的赤鬼不是有說,他們被桃太郎、金太郎、一寸法師等代表性的驅鬼英雄打敗了,才逃到這裏來呀。」


    「啊啊~這裏不愧是叫作傳說的秘境呢。」


    可是,對我們來說也並非不相幹的事。


    仔細觀察麵前那群鬼……


    「好像有幾個鬼……曾經在哪兒見過耶……」


    「在金太郎的故事裏吃敗仗的鬼,就是大江山的鬼。就算這裏麵有幾個大江山幸存的鬼也不奇怪,隻是有點丟人罷了。」


    「怎麽這麽複雜呀,有點沒勁了……」


    金太郎指的是,跟我們有些淵源的阪田金時。


    阪田金時是源賴光的四大天王之一,現代的童話故事因為是要給小朋友看的,內容簡化許多,而且金太郎還被描寫成一個大英雄,但實際上踏破全世界也找不出幾個像他那麽殘酷、內心徹底扭曲的家夥了吧。


    「很多事都牽連在一起了呢。我們當時的落敗,居然一路牽扯到這種地方。」


    「嗯……是呀。這樣的話,收拾殘局也是我們的責任。」


    傳說的秘境。


    沒想到居然會跟我們千年前的故事有關。


    我們不再躲藏,走出草叢,光明正大地在飲酒作樂到興頭上的那群鬼麵前現身。


    「說要在兒童節讓小朋友嚎啕大哭的無恥鬼,是哪一個呢?」


    「飆車到東京作亂這種像小朋友胡鬧的愚蠢行為,你們還是免了吧。會被陰陽局的退魔師在一眨眼間殺掉喔。」


    他們聽了,當然忍不下這口氣。


    「你說小朋友胡鬧~?」


    手拿羽衣、看來像是頭目的赤鬼,甩著長長的飛機頭和羽衣回過頭。


    「頭目,這兩個家夥是人類,但好像看得見我們耶!」


    那群鬼吵嚷起來。小鬼、鬼火、黃鬼、青鬼、還有長得像秋田生剝鬼的。


    被其他人稱為頭目的赤鬼額頭浮現青筋,正惡狠狠地瞪著我們,用仿佛暴風雨前的寧靜般的語氣平靜詢問:


    「以前我有遇過看得見的人類,但那家夥是因為手上拿著羽衣。你們兩個是怎樣?為什麽看得見我們?」


    「因為呀,我們就是這種人類囉。」


    我說完,便立刻將插在那台經過魔化改造的機車旁、寫著「四露死苦山嵐」的旗子拔起,將布麵劈裏劈裏地撕下丟開。我想要的隻有那根棒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這混賬,居然破壞我們重要的旗子!」


    「而且還是頭目的大旗!」


    那些鬼怒氣騰騰地大吼,但我完全沒放在心上,當場揮起那根棒子,讓身體習慣它。


    「你這個王八蛋,居然把我為明天新訂做的旗子弄成這樣!」


    「算了啦,別講這種話,反正——」


    我手裏依然抓著那根棒子,如山豬般朝前方猛然衝去。


    「你今晚就會發現用不到了!」


    我的目標是他們的頭目,拿著羽衣的赤鬼。


    那些鬼小弟像道牆般聚集,擋住我的去路。有些是高舉鐵管或鐵棍的小混混模樣,也有揮舞著長刀或狼牙棒的正統派。


    無論風格新舊,所有的鬼我都要一網打盡。


    「飛到月亮去吧!場外再見全——壘打!」


    我揮落細長的棒子,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把那些小嘍囉全都打飛,一隻不漏。


    那些鬼像搞笑漫畫般一邊「啊——」地慘叫,一邊飛散各地,而穗使瀑布的手鞠河童也跟著「啊——」地叫著目送他們。


    「啊,是誰掉了一根狼牙棒呀。我換把武器好了。」


    我悠哉地交換武器。鬼還是要拿狼牙棒才相配。


    「真紀,後麵!」


    馨的叫聲傳來,而帶著殺氣的風之刃跟著從背後逼近。


    我知道馨早就在我的四周布下結界了,因此我動也不動,隻是盯著那個方向看。


    「啊……」


    風撞上透明的牆壁,行進軌道朝預想外的方向偏移,砍得周圍樹林東倒西歪,河岸邊的大岩石應聲裂成兩半。


    要是中了那個攻擊,瞬間就會要命呀……


    「混賬。真紀,你不要掉以輕心!」


    「我沒有掉以輕心喔。隻是想被你保護一下而已。」


    「……可惡!可惡!」


    馨不知為何非常懊惱,但現在可不是拌嘴的時候。


    我將狼牙棒扛上肩,瞪視著剛剛放出風刃的頭目赤鬼。


    「這是怎麽回事?羽衣的風勢居然沒效……」


    頭目赤鬼運用羽衣的力量飄浮在半空中,氣憤地咬牙切齒。


    話說回來,那羽衣的力量真是驚人。


    我環顧四周宛如台風肆虐過境後的景象,不禁佩服起它的威力。


    可是……那件羽衣,原本是菫婆婆的所有物。


    並不是用來傷害他人、造成破壞的物品,僅僅就是贈送給心愛的對象、心意純粹的禮物才對。


    「好了,隻好讓你交出來囉。」


    我再次握緊狼牙棒衝向前,在頭目赤鬼的眼前高高躍起,從正上方揮落棒子。


    頭目赤鬼身上仍披著羽衣,他拔出插在腰際的太刀,接下狼牙棒。


    可是,麵對這股簡直要將他壓入地麵的壓力——


    「唔……好重。」


    「嗬嗬。這樣就不行啦,最強的赤鬼這個名號都要哭囉。如果你想要打著這個招牌,就得先打倒第一代的最強赤鬼,我!」


    「唔唔啊!」


    那隻鬼頭目盡管差點就要被壓扁了,仍是憑借羽衣的力量將我輕盈的身子彈飛出去。


    再朝著宛如紙片般在高空中飛舞的我……


    「斬!」


    毫不留情地,施展出風之刃。


    我在半空中調整姿勢,將狼牙棒拋擲出去,把其勁道幾乎全數打散,但同時,我因此重心歪斜,整個人失去平衡,被強風吹飛。


    「真紀!」


    我朝著河麵正中央直直落下,馨衝來半空中接住我,並在河中央的大塊岩石上降落。


    「接得漂亮,馨。好像有點好玩耶。」


    「混賬。這可不是遊樂設施。」


    我們拌嘴時,待在河岸上的那些鬼開始害怕起來。


    「這兩個家夥不是普通人類。」


    「頭目的得意招數風之刃,居然這麽輕易就被破解了。」


    「哼,怕什麽!他們現在困在河中央,逃不了的!」


    其中稍微還有點幹勁的中級青鬼,帶著一群手下,朝河這邊發動襲擊。


    「咦?你的臉我有印象。你原本待在大江山嗎?」


    「……欸?」


    馨站在河中岩石上,對著那隻中級青鬼發問。


    青鬼先是愣在原地,抬頭盯著馨看。


    「怎麽可能……」


    隻要曾經熟悉那道眼神,要明了他是誰,並不需要花太多時間。


    青鬼的眼睛越睜越大,嘴巴張得老開,原本就青色的臉更是發青。


    「大人,大人,您怎麽會在這種地方?」


    他的身體就像是自己動了,青鬼猛然跪地,一邊喊著請原諒我、請原諒我,一邊不斷磕頭,額頭在水麵上頻頻敲出水花。


    「不可能。」


    「騙人的吧……」


    發現的似乎不隻那隻青鬼而已。有一些鬼將刀丟進河中,主動跪下。


    月亮高掛身後,馨渾身散發出凜然的存在感。


    「我的王,我的王。」


    「我的王回來了……」


    那群鬼紛紛朝向那道身影膜拜,似乎不敢直言他的名諱,隻是一個勁兒地哭泣。


    在不明了前因後果的人眼中,肯定會覺得這個畫麵看起來十分詭異吧。


    頭目赤鬼說:


    「喂!你們這些家夥!怕什麽呀!連人類小鬼都怕,哪還有可能向傳說報仇!」


    但是,剛剛還響徹雲霄、幹勁十足的應答聲不再響起。


    這原本就是一群暫時湊成的鬼軍團,一部分的鬼失去鬥誌,那股頹靡心情便立刻擴散開來。


    「放棄吧。你贏不過馨的。當然也贏不了我啦。」


    我仍被馨抱在懷裏,此時輕巧地一躍落地,揚聲說道。


    「投降吧。然後乖乖給我把羽衣交出來。」


    我用蘊藏著赤紅色靈力的雙眼,掃視那些鬼。


    「是夫人……」


    「連夫人都……」


    「我想起來了,我有聽過傳言,說茨木童子大人在淺草以人類身份複活了。」


    「也就是說,酒吞童子大人也再次降臨現世了嗎?」


    逐漸地,那些鬼開始領悟眼前這兩個人類的真正身份。


    在鬼的世界裏,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小鬼和小姑娘的我們,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也是另一個傳說的外傳了。


    不對,應該說是傳說的續集吧。


    那對出名的鬼夫婦,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轉生成了人類——


    「酒吞童子跟……茨木童子?」


    那隻頭目赤鬼總算領悟事情真相,但他仍舊舍不得羽衣,在手中握得更緊,咬牙切齒地瞪著我們,渾身都是敵意。


    「你是靠那件羽衣的力量,才能讓這些鬼信服你吧。但那原本就不是你的東西,把它給我。」


    「你說得很了不起的樣子。但我也沒有義務要還你!」


    那倒是。


    不過,我們已經跟菫婆婆約好要把羽衣還給她了。


    「既然他這麽說,那我們隻好用鬼的方式,把羽衣搶回來囉。」


    「當然。而且元祖赤鬼是我。」


    「你到底為何對元祖赤鬼這名號這麽執著?」


    馨跟我從岩石上躍至淺灘,接過跪伏在地的那些鬼高舉的刀,對空揮了幾下。


    啊啊,這個是……雖然沒有名字,但是大江山的工坊鍛造的刀——


    那些小鬼的暴戾之氣已經消散,跟河岸上的手鞠河童一起進入觀戰模式。


    接下來,就是想辦法解決那隻頭目了。不過……


    「噗咿喔,噗咿喔。」


    在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中,傳來了不合時宜的悠哉叫聲。


    沒錯,那個聲音。


    「……咦?」


    不知為何,鬼頭目的腳邊,站著一臉狀況外的企鵝寶寶小麻糬。


    而且,他還一臉稀奇地將從頭目赤鬼身側垂落的羽衣不停地往自己拉去。


    他用力一拉,羽衣就輕飄飄地掉落地麵。


    「噗咿喔?」


    小麻糬吃了一驚,不停磨蹭觸感舒適的羽衣。


    小、小麻糬——


    「嗯?」


    頭目赤鬼注意到腳邊的小麻糬了。


    小麻糬也發現赤鬼那張凶惡的臉,嚇得動也不敢動。


    「喂、喂,小企鵝。快點回來。馨會罵我啦。」


    接著,從赤鬼背後的草叢,傳來人類的聲音。這是雅子阿姨的聲音。


    「噗咿喔~!」


    小麻糬仍舊抓著羽衣,慌忙朝阿姨所在的草叢跑回去。


    我們心中暗叫不好,而頭目赤鬼已經鎖定獵物的位置,舉起太刀朝草叢使勁砍下。


    草叢被斜斜砍落一整片,那股銳利的風壓割斷了阿姨頰旁的一小束頭發,在臉上劃出一道淺淺的傷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但比起臉上的傷,阿姨盯著眼前的怪物尖叫起來,嚇到跌坐在原地。


    她因為手上抱著小麻糬而觸碰到了羽衣,在這瞬間,親眼看到了可怖的赤鬼。


    「你這個女人,把本大爺珍貴的羽衣還來!給我還來啊啊啊啊!」


    頭目赤鬼拉住小麻糬一直抓著的羽衣要搶回去,另一手則朝著雅子阿姨和小麻糬舉起太刀。雅子阿姨緊緊地抱住小麻糬,想要保護他。


    「媽!」


    馨衝出去,站在雅子阿姨和赤鬼中間,從正麵接下那一刀。


    「不準傷害這個人……你這混賬,我絕對不允許!」


    馨罕見地帶著情緒揮刀,朝頭目赤鬼使勁壓回去。


    趁勢砍、砍、再砍,用力量壓倒赤鬼,逼他退開雅子阿姨。


    阿姨仍舊抱著小麻糬,目不轉睛地看著馨戰鬥的模樣。


    「可惡、可惡!我怎麽可以輸給過去死在人類手中的鬼!」


    赤鬼退避到河的另一側,高舉起羽衣,並揮舞手臂讓羽衣在空中回旋。


    結果,赤鬼的頭上產生了巨大的龍卷風,將周圍的岩石、剛剛砍倒的樹木全都卷進空中飛舞。


    「去死吧!」


    岩石乘著強風在空中錯落飛行,幾乎都直直往馨砸去,但其中有一塊朝雅子阿姨的正上方墜落。


    「哇啊啊啊啊!」


    「媽——」


    馨趕不上,所以在雅子阿姨眼前接住那塊岩石的人,是我。


    「……咦?」


    我用這雙纖細的手臂,輕而易舉地接住那塊巨大的岩石。雅子阿姨神情驚愕地望著我,臉上神情清楚寫著「怎麽可能」。


    我洋洋得意地用單手舉起岩石。


    「馨的媽媽也是我重要的婆婆喔。你剛剛是故意瞄準她的吧?真是不知死活的家夥耶……哈!」


    沒什麽大不了的,就是接到球又丟回去而已。


    我將岩石朝著那隻頭目赤鬼扔回去,他張開風幕想要攔截,但就連風壓都發揮不了作用,岩石如同隕石般一直線朝頭目呼嘯而去。「哇啊!」地傳來一聲慘叫。


    「啊哈哈!真丟人。元祖赤鬼果然是我!」


    我豪爽大笑,到現在還是執著於元祖赤鬼。


    「真……紀?」


    「抱歉,雅子阿姨。不過,這是我們真正的模樣。」


    我說完,便回過頭。


    臉上仍掛著那個過去幾乎不曾在阿姨麵前展露的,無敵又強悍的笑容。


    在阿姨眼中,是怎麽看待我跟馨戰鬥的模樣呢?


    在另一邊,馨正將頭目赤鬼逼到絕境。


    馨用刀指著那隻搶回羽衣,又讓自己母親遭遇危險的鬼,眼神冷酷地低頭看他。


    「馨。」


    我趕緊跑到馨的身邊,搖搖頭。


    「可以了,已經夠了。」


    「……真紀。」


    馨當場丟掉那把刀。


    我也將刀放在地上,從馨的背後緊緊抱住他。


    馨小聲地對我說「我沒事了」,便鬆開我的懷抱,朝著在茂密草叢後方抱著小麻糬的雅子阿姨走去。


    雅子阿姨臉色蒼白,仍止不住微微顫抖,臉頰流血了。


    馨看到阿姨這副模樣,整張臉都要皺在一起了。那是一張很心痛又悲傷的臉。


    阿姨隻是擦傷,但對馨而言,媽媽被妖怪傷害這一幕,是他最不願看見的。


    麵對因為親眼看見鬼而滿心畏懼的媽媽,馨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


    「……媽媽,對不起,害你受傷了。」


    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


    「不是,都是我自己跑過來。沒有聽你的話跑過來,才會這樣。」


    才會,看見了。


    妖怪存在的這一幕。


    我們不同於平常,習於戰鬥的異樣身影。


    「這就是,妖怪。這就是鬼。在這裏的……就是我至今一直看見的東西。」


    「……」


    「還有,這就是,我。」


    馨再也承受不住了,將視線瞥向夜空。


    「你覺得很不舒服吧?很恐怖吧?沒辦法把這種……這種……當成自己的小孩,也是理所當然的。」


    接著,他虛弱地笑了。阿姨繃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抬頭望著馨的身影。


    阿姨因為剛剛碰到羽衣,親眼見識了一切。而她的身上,現在仍沾染著羽衣的璀璨光輝。


    我讓他們母子兩人獨處,自己勤勞地將頭目赤鬼和那群小嘍囉聚集在河岸,命令他們跪好,一個一個給我好好反省。


    「嗚嗚嗚,隻差一點我的野心就要實現了。對人類複仇的野心。」


    頭目赤鬼咬牙切齒地說,顯得懊惱不已。


    「就算你做這種事,過去也不會改變喔。」


    我站在月亮前方說道,蘊藏著赤紅色靈力的雙眸閃耀著妖氣。


    不知何時,馨來到身旁。他手裏拿著羽衣,用那雙眸色與我完全相反的眼睛,凝望著眼前的那群鬼。


    「兩位果然是酒吞童子大人跟茨木童子大人……嗎?」


    眼前被馴服的這群鬼,用欽慕的目光望著我們。都是往昔在大江山過活的鬼。


    我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個城鎮流傳著各種傳說的外傳。我們就當作是這樣吧。畢竟不管怎麽說,往日戰役中死裏逃生的鬼部下們,在這裏好好地活下來了。」


    馨也肯定地點頭。


    「啊啊……你們活到現在也辛苦了。」


    麵對並肩站著的我們,那些鬼又拜了下去,口中哇啊啊地喊著。


    隻有失去地位的頭目赤鬼仍舊一臉不悅,我便伸手去拉那張臭臉的耳朵。


    「啊痛痛痛痛。」


    「話說回來,你到底是被哪個英雄打倒,才變成喪家犬的呀?」


    「桃、桃太郎啦!桃太郎!我可是『溫羅』的兒子。」


    「……溫羅?」


    「溫羅是在好久好久以前,在岡山的吉備地區建造了鬼之城,支配那一帶的鬼,卻遭到人類的英雄殺害,沒錯,就是桃太郎的原型吉備津彥命殺了他,所以他的兒子我才會逃到這種鄉下地方來啦。我為了有一天能向人類複仇,一直在儲備力量。」


    赤鬼說得有些得意似地。


    「他說桃太郎的原型,馨,你知道嗎?」


    「不知道耶。」


    我跟馨都不清楚,所以沒有驚訝、沒有欣喜、也沒能稱讚他做得好,隻是愣在原地。我們的反應似乎不如赤鬼預期的熱烈,他頓時垂頭喪氣。


    「算了,不過至少弄清楚情況了。鬼的壽命很長,就算是八百年前的往事,內心的怨恨仍在熊熊燃燒吧……」


    做法雖然不同,但我也曾經曆過,為複仇奮不顧身的年代。


    「不過,以後不能再做丟臉的事了。現在是一個鬼也得認真討生活的時代喔。你們原本打算衝去的東京,是妖怪需要遵守嚴格規定才能存活的地方喔。要是幹壞事,就會有恐怖的退魔師哥哥來降伏你們喔。」


    我特別叮嚀頭目赤鬼。


    「接下來你更要好好率領這些鬼,打造一個能讓大家幸福生存的家園。」


    赤鬼睜大的雙眼蒙上霧氣,無力地垂下那顆飛機頭,點了頭。


    失去羽衣之後,赤鬼已經沒有反抗之意,我們跟他約定了幾件事,確定情況沒問題之後,便放了這些鬼。


    「真紀,回去吧。」


    「嗯。」


    「媽,你也是。我們得趕快回去,還要幫你包紮。」


    「……咦?啊,嗯。」


    雅子阿姨到現在都還沒能回神。


    回程車上,安靜得讓人內心隱隱發疼。馨的神情也很晦暗。


    ……我是不是做錯了呢?


    讓雅子阿姨知道妖怪存在這件事。


    馨一定很自責。居然讓雅子阿姨受傷了。


    讓雅子阿姨見到恐怖的事物,留下這麽恐怖的回憶,直到現在都還呈現恍惚狀態。


    當初不要說我們看得見非人生物是不是比較好呢?


    什麽都不曉得,比較幸福吧?


    全是我的錯。是我勸馨開口告訴她的……


    我在後座悶悶不樂地轉著這些念頭,輕撫著小麻糬。小麻糬還萬般珍惜地抱著馨給他保管的羽衣。


    小麻糬的身體到處都沾上羽衣的璀璨亮光耶。真是不可思議,我忍不住也伸手摸了摸羽衣。


    那個觸感沒辦法一語道盡,真要形容的話,大概就像是小時候想象的「摸到雲就是這種感覺吧?」那樣的手感。


    觸碰過的地方,有閃閃發光、如細沙般的東西沾黏上來,而且還拍不太掉。


    我們回到朝倉家時,剛好正要午夜十二點。


    主屋還是亮的,所以我們就不進去了,從外頭直接走向別館。


    在別館裏,菫婆婆靜靜地睡著,神情仍是一臉憂傷。


    臉上還有淚痕,大概是夢見了那位心愛的人吧。


    千代童子陪在她的身旁。


    「終於找到了嗎?」


    雅子阿姨倏地一驚。


    阿姨現在應該看得見千代童子,她手上還沾著羽衣璀璨的光亮。


    看來這東西還沾在身上的期間,人類也能夠看見妖怪吧。


    「你……」


    「雅子,好久不見了。你以前是個愛哭鬼,現在都長這麽大了。」


    千代童子展露溫暖的微笑。


    雅子阿姨則難掩驚愕,頻頻眨眼睛。


    兩人的反應截然不同,但看起來孩童時代曾經安慰自己的那個小女孩,阿姨仍牢記在心中。


    「菫婆婆,羽衣找到了喔……」


    菫婆婆睡得十分沉。我輕輕拉起那隻細瘦的手臂,菫婆婆猛地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羽……衣……嗎?」


    「嗯,沒錯。你可以回到月代鄉了。」


    「……」


    那雙深深凹陷、總是滿布憂愁的黑眸,乍然迸出光采,看起來簡直就像充滿希望的少女一般。


    我扶著菫婆婆站起身,馨向小麻糬拿來羽衣,直直望著菫婆婆的眼睛,將羽衣遞了過去。


    「菫婆婆,羽衣還給你。真的很對不起,一直讓你困在這種地方。我代替外公向你道歉。」


    馨的神情很複雜,但謝罪的話語十分懇切。


    以朝倉清嗣的孫子,天酒馨的身份。


    雅子阿姨一直站在後方看著自家兒子,這時才突然回過神來,跟著低下頭致歉。


    「你們幫我……找回來了。」


    菫婆婆結巴地道謝。


    「幫我……找回……羽衣了。謝……謝謝。」


    她靜靜地流淚,用顫抖的雙手將那件羽衣緊緊抱在胸前。


    回到原本主人手中的羽衣,光彩遠勝於以往,還漾出幾道細細的光芒。麵對那炫目的光輝,我們忍不住閉上眼睛。


    輕飄飄地……


    羽衣柔滑的觸感從旁掠過腳邊。


    菫婆婆就在一旁站起身。等她抬起臉,緩緩睜開雙眼時,她已經不是原本滿臉皺紋的老婆婆樣貌,而是身穿羽衣及華美絹衣、神聖的天女姿態。


    「菫……婆婆?」


    雅子阿姨愣在原地。


    她四下張望,尋找記憶中熟悉的那位菫婆婆,可是……


    「這就是菫婆婆真正的模樣。」


    馨冷靜地告訴她。盡管如此,她顯然仍對眼前的事實感到難以置信。


    拉門自動開了,玻璃窗也因風的勁道而滑開。


    菫婆婆抬頭凝望夜空片刻,仿佛領悟了什麽,踏出這間別館。


    那雙赤腳並沒有碰到地麵,就這麽輕飄飄地踩在空中。


    「菫、菫婆婆!你要去哪裏?」


    「媽媽,她要回去。」


    「回去?你說回去,是回哪裏去?」


    馨出聲製止媽媽打算追上菫婆婆的舉動,提醒她:


    「我們能做的,隻剩下目送她離開了。」


    「……馨。」


    我們跟著從別館往後門的田地走去。


    「啊……」


    眼前遼闊的景色跟平日顯得大不相同。


    杯山山頂簡直像是星星紛紛墜落並堆積在那兒一般,閃動著耀眼的青白色光芒……


    沒錯。在那裏的,就是月代鄉。


    莊嚴的月之神社。


    還有許久以前就已經損毀的雲船殘骸,三座巨大的風車。


    最顯眼的是,那顆月亮。巨大的滿月近得仿佛要墜落在杯山似地,俯瞰著天日羽這塊土地。


    那顆明月倒映在田裏透明的水麵上。


    在水麵的月亮上,不知何時來了一位青年,翩然佇立著。


    「月人大人……」


    菫婆婆忍不住脫口說出那個名字。


    她最珍愛的丈夫。


    他緩緩伸出手,朝著那個方向,菫婆婆的方向。


    菫婆婆的淚水在田裏水麵上激蕩出無數波紋,緩緩地朝他走去。


    在這一刻,兩人總算是重逢了。


    即便他們沒有交談,隻要見到月人大人一把拉過她,緊緊抱在懷中的模樣,就能明白長久以來他是多麽思念著菫婆婆。


    約莫五十年的時光,被迫分隔兩地的人類及妖怪夫婦。


    這個畫麵,讓我胸口不禁揪緊。


    『謝謝。天日羽的小朋友們。』


    有聲音在我們的腦海中響起,他們誠摯地道謝後,便借著羽衣的力量卷起一陣旋風。


    突如其來的強風,吹得雅子阿姨差點都飛走了,馨趕緊將她拉到身邊穩住。


    我呢?我迎風張開雙腳穩穩踩住地麵,雙手緊抱住小麻糬以防他被吹跑,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


    兩人在夜空中乘風而去,羽衣不停翻飛。


    隻留下一道璀璨的亮光閃呀閃的,天女和月人朝山頂消失了。


    同時,視線中又出現雜訊,逐漸轉換為現實的景色。


    眼前不再是剛剛那非現實的華美月夜了。一顆大小合理的月亮,高掛在幽黑的山棱剪影上,照耀著靜謐的夜晚。


    月代鄉是除了鑰匙的羽衣之外都不容進入,嚴實封閉的、那一側的世界。


    我們依然沉浸在剛剛那一幕,動也不動地佇立在原地。一會兒……


    「……馨,對不起。」


    雅子阿姨輕輕說道。


    馨轉頭看向身旁的母親。


    「媽?」


    「我剛剛一直在想,你一個人不停麵對著這樣的世界時,我都對你說了些什麽……」


    雅子阿姨依舊望著杯山的方向。


    仿佛視線仍移不開剛剛的那一幕,還無法從接連發生的事情回神。


    「對不起,我什麽都不曉得,隻是一直講些拒絕你的話……不停把否定的話語丟到你身上。」


    雅子阿姨看見了,人類以外的存在。


    還有人類以外的存在所創造出的景色,非現實世界的樣貌。


    目送菫婆婆回到她原本歸屬的地方。


    她現在依然眼睛眨也不眨地,一直望著杯山。


    「對不起,對不起……馨。我講過多少次?說討厭你的眼睛。講了好多、好多、好多次。還對你大吼,叫你不要看我。明明……你從出生起就一直看得見這種、這種世界……」


    「……」


    「從你還是一個那麽小的可愛嬰兒開始。」


    阿姨跌坐在原地,用顫抖的雙手擁抱著什麽都沒有的虛空。


    仿佛在抱著嬰兒般的姿勢。


    聽到那些話,看到那個動作,我內心莫名刺痛著。


    馨也露出震驚的神色,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


    「原諒我,馨。馨、馨……」


    取那個名字時的幸福與愛意,隻要身為父母肯定都無法忘懷。


    可是阿姨漸漸發現馨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這雙銳利的眼睛、目光,都不尋常。


    阿姨害怕他那雙仿佛看透一切的雙眼,極盡可能地抗拒他,避免看他的眼睛。


    馨也為了不要造成阿姨的負擔,總是盡量避免看向母親。


    雅子阿姨淚如泉湧,現在還是凝視著她手臂圈起的虛無空間。


    從這雙手臂中擦身而過的事物。


    深切地領悟到那些錯過的光陰無法重來。


    「沒關係。不是的,媽媽,是我太膽小了。」


    馨低頭望著她,按捺住心中痛苦的情緒,用平淡的語氣說道。


    「是我自己放棄了。因為放棄比較輕鬆。」


    接著,他仰頭望向夜空。


    像在避免讓眼眶滿溢的熱潮流下似地。


    「不過,我一直在心底深處偷偷希望著。希望有一天……媽媽,你會願意好好看我一眼……會願意相信我。我偷偷盼望著,也打算就讓那份盼望以夢終結。一直都在逃避現實。」


    「……馨。」


    阿姨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


    轉向馨,從正麵凝視著他。


    「謝謝……謝謝你,媽媽。你很了不起。你終於來到我身邊了。沒有從我身上移開目光。」


    馨再也說不下去,低下頭,望著母親。


    「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那瞬間,一顆大大的淚珠滾下。那張神情太過痛切,連在一旁守望的我,臉上都跟著滑下一行淚。


    橫跨千年的焦灼渴望。


    長久以來遠在天邊般的夢。


    無論多麽期盼,都求之不得。母親的理解。母親的愛。母親的溫暖。


    好想要媽媽的愛。這種話,愛耍帥的馨是絕對說不出口的。但看著馨用手臂掩住眼睛流淚的身影,我領悟到一件事。


    無論我多麽愛馨,親子之間的愛,依然是我無法給予他的。


    「太好了。太好了呢。馨。」


    我真誠地說道。在巨大的喜悅當中,蕩漾著一小塊不甘心。


    「噗咿喔~」


    小麻糬似乎是見到我的表情變化,跑過來磨蹭著撒嬌。


    十二點整了。今天是端午節。為了小朋友而存在的傳說和願望,吐息萌芽的日子。


    而這裏是傳說的秘境。


    被雙親拋棄、長年乞憐親情的酒吞童子,已經不存在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淺草鬼妻日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友麻碧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友麻碧並收藏淺草鬼妻日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