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李煜《相見歡》


    方圃把裝著鑰匙的信封交給楚荊後,就關上了辦公室的門,獨自一個人坐在椅子上。


    他拉開抽屜,把裏麵的東西一件件地拿出來。裏麵有一個沉甸甸的信封,那是他曾經讓楚荊交給芷楠的,但是,她卻沒有收,而讓楚荊又帶回來的。


    他把它拿出來,又往裏麵加了些紙張,他拿出膠帶,把信封封好,擺放在抽屜的最裏麵。


    正當他的手往裏麵放的時候,一個東西讓他的手猛地一抖動,他的手觸碰到了一個鏡框。他有點激動地把它拿出來,原來是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


    他用手擦拭著上麵的灰塵,其實上麵也許根本就沒有灰塵,他心裏明白,那是他的一個習慣動作,但是也隻有在拿起那個鏡框的時候才有的一個習慣動作。


    裏麵的女人長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目光柔和得像是四月的陽光,她的鼻梁有些許的堅挺,略帶個性而又不失溫婉。披肩長發散金碎玉般散落在肩頭,那種特有的光澤中透露出的是年輕和健康。脖頸裏是一串黑亮的珍珠,黑得太純粹了,哪怕是有點瑕疵也被它遮蔽。她穿著一件藍色的連衣裙,是湖藍色的,藍得讓人心動。她就那樣地莞爾一笑,看著鏡框外的他。


    他的嘴角漾起一絲微笑,仿佛是回報她的真,她的善,她的美。在他看來,她是美的,更是善的和真的。在他看來,與其說她生活在鏡框裏,還不如說她就生活在水晶裏——晶瑩剔透,珠圓玉潤,而又個性十足。


    他像皮革馬利翁一樣愛著他手裏的這件作品,隻是他或許沒有皮革馬利翁的幸運,因為後者的作品最後卻變成了真正的美女——其實,也未必是美女,隻是皮革馬利翁覺得她美,那就可以了。


    而他捧在手裏的隻是一個鎖在鏡框裏的女人的照片。


    他拿著這個鏡框反複地看了幾分鍾後,就把它又重新放進了抽屜裏。然後,他關上了抽屜。在關抽屜的刹那,他知道他跟那個鏡框,那個鏡框中的她暫時分別了,或許也是永別了,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情誰還會說得清呢?


    他沒有把它放進行李箱,他把它鎖在了抽屜裏,然後隨手扔掉了那把鑰匙。


    做完這個舉動,他的心力明顯地匱乏,他像是被抽筋剝皮一樣地難受,他想暫時的痛或許是暫時的,這點痛算什麽?他還完全能夠忍受。


    他是一個把大事化小的人,疼痛對於他來也是一樣,相對他受過的苦,這點痛或許真的不算什麽。


    有人敲門了,他說了聲進來。


    進來的是楚荊。


    方圃關切地看了他一眼,楚荊會意了,說送到了。


    她說什麽了嗎?方圃臉上的表情和緩下來。


    她問你要到哪裏去,還有手機號換了沒有。


    哦,還有別的嗎——就這些?他似乎有點不相信,試探性地問楚荊。


    是的,就這些。


    你告訴她了?方圃的神情有點緊張,他極力舒緩自己的情緒。楚荊看得出他那根壓抑的神經。


    我……沒有。楚荊說這話的時候故意中間停頓了一下,他不知道這樣的回答會帶來什麽樣的反應,他有點緊張地看著方圃。平時雖然他大哥大哥地叫著,但是今天麵對這樣的情況,楚荊的神經明顯地顫動起來。


    方圃點了點頭,他似乎在微笑,但是楚荊卻看出了他微笑中的苦澀。隨後,方圃把眼睛沉重地閉上,他擺了擺手,楚荊明白,趕緊退了出來。他把門給他帶好。他在門前站了站,稍作停留後,大踏步地離開了。


    方圃估摸著楚荊已經走遠,他拿起桌子上的手機,手機顯示屏上是一張女人的照片,而那個女人正是剛才那個鏡框裏的女人。


    他滑動手指,撥通了一個號碼,裏麵傳來一陣陣嘟嘟嘟的忙音。過了幾分鍾,他又打了一遍,依舊是嘟嘟嘟的忙音。


    他拿過椅子後麵的雙拐,先用力地撐起一根,身體半個身體基本上懸浮在空中了。他一拐一拐地走到窗戶前麵,打開窗戶,一絲透徹心扉的清涼如同蚯蚓一樣滑入心底。


    他凝視著灰蒙蒙的天空下迷茫的摩天大樓,每一棟大樓都幾乎是同一個模樣,同樣的高度,同樣的結構,聳入雲端又怎麽樣呢?千篇一律的建築給人的感受隻是壓力,沒有新鮮的活力,更沒有動力。他在想絲網大樓那塊地盤建成後也是這樣沒有個性的一堆東西嗎?


    他不敢往下想,但是他還是禁不住地要想。


    他記得上次跟趙君堂在田道閣會談的時候,趙君堂曾經躊躇滿誌地說我們要造就要造全球首屈一指的大樓,我們要請我們自己國家最好的建築設計師,首先要大氣,要有自己的特色,不跟風,不走歐美路線,走我們自己的路線,要有傳統的內涵,但又不失我們現代的風格。


    方圃當時是一個勁兒地點頭。他知道他想的,趙君堂已經說出來了,他們要走的是民族路線,有我們的民族文化在裏麵,傳統的東西中有很多好的精華的東西,我們不能夠丟。


    上次田道閣的會談,他們都談得很投機。在趙君堂看來,方圃做什麽事情有自己的思路,哪怕是絕壁險灘,他也能夠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在方圃看來,趙君堂也有跟一般的商人不一樣的地方。他渾濁的瞳孔中自有清新明澈的眸子,在方圃看來,這才是最珍貴的,也是人跟人不一樣的地方,同樣的人老珠黃,不一樣的清新明澈。


    當第二次有人來敲門的時候,方圃知道呆在這個房間裏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想最後一次拉開那個抽屜,但是鑰匙呢?他剛才不是隨手扔掉了嗎?


    他一拐一拐地撐過去,尋找那把可以打開那個抽屜的鑰匙,可是桌子上沒有,地板上沒有,他翻遍了垃圾桶——也沒有。他甚至想艱難地俯下身子,看看沙發底下有沒有,可是他努力了半天,最後一個跟頭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他的那半根殘腿,像是斷尾的壁虎刷鍋一般地在地板上打轉。這個小時候的惡作劇現在還曆曆在目。


    小時候,農村的牆壁上一到天氣熱的時候多的是壁虎——粗糙的皮膚,鼓鼓的眼睛,略帶狡猾傲慢的眼神,一根小尾巴不安地扭來扭去。


    他記得芷楠一見到壁虎就渾身起雞皮疙瘩。每到他看到這種情況,他就會大義凜然地走過去,用手扭住壁虎的後背,把它死死地抵在牆上,然後從破舊的衣服口袋裏拿出一把削鉛筆的小刀,庖丁解牛般熟練地先把它的小尾巴割下來,小尾巴掉在了地上,他的另一隻手把它撿起,放在手心裏,喊過芷楠來看。


    芷楠一看嚇得差點哭出來。


    方圃說你先別哭,你看小壁虎的尾巴在我的手心裏刷鍋呢,所以農村的很多淘氣的孩子都喜歡做這個小壁虎刷鍋的惡作劇。


    芷楠當時止住了哭,她緊緊地盯著他手心裏的那根小壁虎的斷尾,等到她看得眼睛覺得疲憊得有點疼的時候,她會氣鼓鼓地說都是你,為什麽要把小壁虎的尾巴割下來,簡直太殘忍了,你長大了肯定也不會是一個好人,我不想跟你玩了。


    這個時候往往是方圃最害怕的時候,別的什麽他都不怕,就怕芷楠生氣不跟他玩。他趕忙央求說就是我不把它的尾巴割掉,它自己也會斷掉的,不信我再抓一條試試。


    還沒有等芷楠反應過來,他大手一伸,不知從什麽地方又抓到一隻壁虎,這一隻跟剛才的那隻相比還要大很多。跟對付剛才的那隻一樣,方圃緊緊地按壓住壁虎的後背,或許是方圃用力太大了,壁虎的嘴巴一張一張的,好像是呼吸困難的樣子,尾巴不停地扭動著。


    方圃說你看著啊,等一會兒它的尾巴就會自己斷掉的,你看好,我並沒有拿刀子割它。說到這裏,方圃把刀子啪地往地上一扔,一下子扔在了芷楠的腳下,嚇得芷楠猛地一跳。方圃看了看芷楠這個猝然的動作,憨厚的一笑。


    你弄痛它了!芷楠大聲地抗議著。


    不弄痛它,它的尾巴會掉嗎?方圃依舊緊緊地按壓住那隻肥碩的壁虎。


    壁虎的尾巴掉小來的時候,芷楠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方圃看到芷楠笑了,自己也笑了。他說別擔心,過不了一兩天,它又會有一條新的尾巴長出來的。


    想到這裏,方圃苦笑了一聲,是啊,壁虎的尾巴斷了可以再長,可是自己的腿斷了,什麽時候能夠再長呢?看來隻有寄希望於來生了,但是來生真的有嗎?他是一個唯物論者,不過在這一點上他真的希望有來生,還他一副健全的體魄,健全的人怎麽能夠體會一個殘疾人的苦痛呢?


    他拿著拐杖,在沙發底下一通亂敲,每一次敲敲打打,他都抱著一絲希望,可是最後扒拉出來的除了幾小撮灰塵意外似乎什麽也沒有。


    他頭上的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下來。黑白格子衫的後背濡濕了一大片。


    他拿起手機,想撥打電話,但是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他重新把手機把玩在手上,仔細地端詳著那張熟悉得不能夠再熟悉的屏幕。片刻過後,他打開手機後蓋,把芯片從裏麵取出來,扔到了垃圾桶裏。


    第三次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已經端坐在椅子上了。


    進來的是楚荊。


    大哥,時間不多了,我們該去機場了。楚荊定定地看著方圃說。


    方圃點了點頭,這裏有什麽問題你可以先跟趙君堂商量一下,把商量的結果報給我就可以了。


    大哥?這怎麽行?肯定要先跟您商量一下的。你這樣說的話,我可能做不到。楚荊滿臉的疑問,滿頭的霧水,他那雙細長的眼睛一下子拉長了很多。那張方臉顯得更加周正。他把頭低得很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跟人家合作,大家就是一家人,事事讓人一碼,不會吃虧的,吃虧的往往是那些從來不肯吃虧的人。方圃語重心長地說。


    楚荊點了點頭,那芷楠那邊呢?他抬起頭來看著方圃的眼睛。


    她嘛……方圃停頓了一下,就順其自然吧,那把鑰匙不是給她了嗎?她有那個心的話她應該知道怎麽辦的,在這一點上我不會強求她,但是我會一直按照我的思路做下去,我會祝福她,包括她的孩子和家庭。就是等不到那一天,我也知足了,相見不如思念,這次我是真的懂了。


    楚荊點了點頭。他下意識地看了看沙發底下新翻出來的灰塵,又看了看方圃滿臉的汗水和後背濡濕的那一大片。


    大哥,你還有什麽放心不下的盡管跟我說……後麵的文字他沒有說出來,不是不敢,是不想。


    跟了方圃這麽多年,他已經習慣了他們相處的方式和說話的習慣。


    方圃搖了搖頭,說沒有什麽不放心的,剛才是不小心一隻圓珠筆滾落到沙發底下了……


    哦。楚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一隻圓珠筆也不值得你自己動手去找呀,叫一下外麵的人再多送些來就可以了。


    哦,不是那樣的,那支筆我用習慣用順手了,別的筆我還不習慣。


    楚荊知道繼續糾纏下去大家就很滿意意思了,也就什麽話也不說了。


    去飛機場的路上車子黑壓壓一片,後麵的車子頂著前麵的,前麵的頂著更加前麵的,一長串車水馬龍。


    楚荊把方圃直接送到了登機處,方圃衝他擺擺手,說就到這裏吧。


    楚荊的眼裏濕潤了,大哥都是我連累了你,害了你的一生……


    方圃的眼睛也紅了,他沒有直視楚荊而是把眼睛從楚荊的身上挪開了。


    好好經營好博宇,到時候跟我多報幾個好消息就行了。


    楚荊說大哥,那邊的水土不服的話,你就告訴我一聲,我會再把你接回來的。


    方圃嘴角擠出一絲苦笑,到了那裏還有什麽水土不服的,我本來就是一個農村的苦孩子,去那裏就跟回老家沒有什麽區別,你放心好了。有時間替我多關照關照……芷楠。


    楚荊看著方圃的眼睛說大哥放心好了,我一定會記住的,大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方圃苦笑了一下,小時候,我就想保護她,現在還是這樣,隻是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能夠保護得了誰呢?大家都各自保重吧。


    楚荊的眼淚實在是忍不住了,他用手抹了一把臉。這個時候,安檢的人員提醒說時間已經不多了。方圃挪出一隻手來,拍了拍楚荊的肩膀,兄弟,保重!說著,艱難地扭過身子,走到了安檢處。


    楚荊呆呆地看著,直到安檢的閘門關上。


    在這個城市的另一側,一個女人,身著藍色的碧根紗長裙,頭發盤起,別了一個海藍色的大發夾,正端坐在辦公室裏,望著麵前的手機發呆。她就是芷楠。


    芷楠現在還不習慣一個人一間獨立的辦公室,她這兩天不知道什麽原因總是丟三落四的,一會兒翻翻抽屜,一會兒摸摸文件夾,一會兒又給某某打個電話。


    才四十歲剛過,應該不會提前進入更年期呀?她甚至都有點懷疑自己的身體哪裏出現了什麽狀況。


    她拿起手機撥了一次次的電話,但是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嘟嘟嘟的忙音。


    今天的電話這是怎麽了,連磁場都沒有?她覺得這麽這兩天總是莫名地心煩意亂。晚上連個囫圇覺都沒有睡過,而旁邊的女兒倒是倒頭就呼呼大睡,她則是翻來覆去地折騰。


    想到這裏,她想看來還真得去看看中醫,讓中醫把一下脈相,看看哪裏出了問題。


    手機出問題是很正常的,座機應該不會出什麽問題吧?想到這裏,她拿起座機撥通了一個號碼,話筒那邊傳來一句“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隔了幾分鍾,她又撥打了同樣的電話,但是傳來的依舊是同樣的你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她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心裏五味雜陳。她不知道什麽時候,這個電話才能夠打通,或者才能夠收到對方的電話,或許一天,或許一年,或許十年二十年,甚至是……


    她不敢往下想,就像站在高處她不敢往下跳一樣,其實有的時候,一天跟一年又有什麽區別呢?一天跟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又有什麽區別的?


    一旦塵封的東西,是沒有年齡的,隻有當時,隻有現在,沒有一個具體的時間上的概念,沒有讓人回旋的餘地。


    芷楠呆呆地端坐在辦公桌前,好久都沒有什麽反應,猛然,她好像是想起了什麽,她下意識地打開抽屜,取出了一個信封。她的臉上略過一絲淒慘的苦笑,或許這把塵封的鑰匙能夠打開橫陳在他們之間的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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