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複誰在。已見鬆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複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劉希夷《代悲白頭翁》


    飛機穿過雲層,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進入了跑道。跑道上的飛機像極了一隻巨型的蜻蜓,伸展著兩隻碩大的翅膀。


    方圃一下飛機,機場上早就有人在等著了,他們看見方圃一拐一拐地艱難地走下,緊走了幾步。大家寒暄了一通後,方圃衝他們一擺手,讓我自己來吧。


    方圃帶得行李並不多,隻有一個拉杆箱。就是這麽一個箱子,楚荊還不想讓他帶,因為考慮到他自己走路都不方便,別說再拉著個箱子了,這還是方圃當時堅持要帶才帶上的。這裏麵的東西對於方圃來講實在是太重要了。楚荊考慮了一下,或許猜到了其中的意思,也就沒有堅持。


    方圃說這裏麵的東西,跟了我半輩子了,就讓我帶著吧。這樣說的時候,方圃的臉色極度地消沉。


    來的人中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大大的酒糟鼻子上好像很多年前被劃了一刀,經年的疤痕留下了塵封的記憶。他嘴裏不住地念叨著,恩人啊,我們一直盼著你來啊。


    方圃笑了笑,說都是自家人就不用客氣了。


    他們一行人雇了輛紅色的出租車,車門打開,他們先把方圃攙扶著進了車子,方圃說我想喜歡做車窗的位置。


    上了年紀的人點頭說好好。大家一一落座。副駕駛座位上坐了一位中年男人,紅臉膛,滿臉的絡腮胡子,皮膚粗得像紗布一樣,男人說了個地址,出租車司機一按油門車子揚塵而去。


    車子裏的人安靜下來,他們隻是互相點頭笑笑。方圃的眼睛望著窗外。


    隨著車子的疾駛,天空越來越高遠,藍天白雲,小溪流水,草長鶯飛,遠處偶然可見幾隻低頭吃草的牛,可是卻缺少了牛背上牧童的短笛。


    這樣的景致隻是夢裏有,小時候的記憶力有,而今真的又來到了眼前,很多逝去的回憶也來到了麵前。


    方圃看著窗外的情景,心裏浮想聯翩。


    車子最後在一家農舍前停了下來。大家又一起前呼後擁地把方圃擁進了院子。看家的有兩隻狗湊了上來,一隻黑色,一隻灰色,都長得毛發發亮,兩隻耳朵機敏地豎了起來,衝著方圃汪汪地叫著,仿佛暮鼓晨鍾一般。


    剛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抬起腿來一腳把兩隻狗踢開,叫什麽叫,也不看看是誰!兩隻狗嗚嗚地叫著往後退去。方圃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他看了看那兩隻嗚嗚的狗,對著大家說我以前最喜歡養狗了。


    屋子裏的人一聽到大門響就都跑出來了,首先走出來的是一位中年婦女,也就四十歲的年紀,上身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衫,下身穿著一件水洗色的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平底涼鞋,頭發高高地挽起個發髻,用一根簪子別著,有幾縷頭發掉了下來,貼在臉頰上,增添了幾分嫵媚。


    但是,女人的臉是蒼白的,白的裏麵的毛細血管幾乎都能夠看出來。眼睛是典型的雙眼皮,但是眼袋明顯地耷拉在眼皮下麵。左臉靠近鼻梁的部分有一個大大的褐色的斑點。


    女人或許是瘦的原因,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具快要散了架的石膏模特。


    跟著中年女人後麵的是一個小女孩,也就是十來歲的樣子,紮了根羊角辮,上麵係了條黃色的絲帶。小女孩因為怕生的原因,緊緊地跟在中年女人後麵,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神態。


    方圃衝小女孩笑了笑,說讀幾年級了。小女孩怯怯地說三年級了。說完這句話,小女孩就把頭垂下來了。


    方圃一抬頭,看見扶著門框站著一位頭發全白的老婦人,方圃緊緊地走了幾步,喊了聲伯母。老太太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伸出手來緊緊地握住了方圃的手,激動地說你可來啦,我們一家都盼著你來啊!


    方圃被人攙扶著走到裏屋,屋子裏一張看不出顏色的圓桌上早就擺放好了茶水。一隻胖胖的虎皮色的貓咪在人們的腳下穿梭。


    農村的人大部分很憨實,見了麵後恨不得把對方的好處都一一再講述一遍,好像不講就覺得熱情不夠似得。這一家人見了方圃後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把方圃的好處數說了一遍,弄得方圃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他一個勁兒地說咱們都是自家人就不要再說客氣話了,說得太多了反而覺得疏遠了,大家才慢慢地停下來,述說寫別的事情。


    幾天後,趙君堂從g州回來了。他剛打開房門,女兒淼淼就從書房裏衝出來,抱著爸爸一通狂親,趙君堂樂得嘴裏不住地說還是我女兒最好,知道想著爸爸。


    芷楠正在廚房裏收拾著什麽,聽見門響了,手在衣服上抹了兩下子就走了出來。她看了看趙君堂,什麽也沒有說。君堂衝她笑笑,也沒有說什麽。


    女兒拽過了爸爸的行李箱,幫著爸爸一件件地把裏麵的東西往外拿。趙君堂一件件地說著,女兒一件件地往廚房裏送,還不住地說媽媽你還說爸爸壞,你看爸爸給我們帶回來多少好吃的。


    芷楠說你就是屬豬八戒的,隻要有好吃的就行。


    趙君堂說怎麽了?小孩子不要吃要什麽?我們現在就是吃和玩!


    芷楠說天天就知道玩,也不知道好好學習。淼淼我告訴你你現在在吃老本你知道嗎?


    淼淼不解地說,什麽是吃老本呀?


    芷楠說就是把以前學的東西賣出去,現在什麽也沒有學到,或者說什麽也不學。


    淼淼說哦,我以前都學什麽了?我怎麽都不知道呀?


    芷楠說在娘胎裏的事情你不知道很正常,但是我跟你講的是現在,現在要多學點東西,知不知道?


    趙君堂說學什麽呀,學來學去人都傻掉了,我們什麽也不學,現在就要玩。


    芷楠說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兩個人一個味道!


    趙君堂說你不是一直不要女兒學什麽的嗎?怎麽現在反而要她學了?腦子裏哪根筋動了?


    芷楠說馬上要上小學了,最起碼的規矩總要有吧?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在做點什麽,好好的時間全都浪費掉,不可惜嗎?時間最寶貴啊!


    趙君堂說這倒是真的。說到這裏,趙君堂仔細地想了想說,我好像記得有個事情想跟你說,怎麽一下子想不起來了。


    芷楠說這就叫老了,什麽事情?


    趙君堂說我一下子忘了,知道什麽事情的話不就直接講出來了。


    芷楠說現在想不起來就不用想了,到時候不想的時候反而跳出來了,連想都不用你想。


    趙君堂說也是啊。


    一家人圍坐著吃飯,女兒夾一塊黃瓜先給媽媽,然後又夾一塊給爸爸,三個人其樂融融。


    吃著吃著,趙君堂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


    芷楠說你這個人呀,到四十大幾了,還跟個孩子似得一驚一乍的,詐屍啊!


    趙君堂說我在上飛機以前,好像看到以前周普仁的老婆小朱了。


    芷楠猛地一怔,抬起頭定定地看了趙君堂一眼,說你就做夢吧,前幾天,她還跟我一起吃飯呢,我還跟她講要是走的話一定要跟我打個招呼,我還要為她餞行呢?這怎麽說走就走了,連個招呼也不打?這不是小朱的做派。


    趙君堂說你以為每一個人說話都跟你一樣,言必行,行必果呀。你說給人家餞行,人家還當你說的是客氣話呢,人家會當真呀!


    芷楠說你是不是看花了眼睛,認錯了人?


    趙君堂說就她那樣子,還有複製品呀?誰有那麽高的整容技術呀!絕對是她!我不會看錯的。


    芷楠說看看你眼圈上的年輪吧,老花眼了!


    趙君堂說最讓人費解的是小朱的旁邊還有一個男的。


    芷楠說有什麽不正常嗎?男的女的不都一樣?


    趙君堂搖了搖頭說,好像不大對勁,他們倆很親密的樣子,男人三十多歲,剛剛下飛機的模樣,托著一個亮得能夠把人的眼睛亮瞎的拉杆箱,小朱手上挎著一個玫紅色的小手提包,一看就不是便宜貨。


    芷楠說你既然看得這樣仔細,為什麽不走上前去跟她打個招呼?


    趙君堂說跟她打招呼?我有病呀!躲還來不及呢!


    芷楠說人家跟你怎麽了?跟你又沒有什麽事情的。


    趙君堂說別忘了她曾經可是老周的老婆。


    芷楠說對啊,以前你還一口一個嫂子地叫著,現在看了人家,招呼都不敢打一個?


    趙君堂說大家還有什麽意思呢?又不是跟她撞個麵對麵,隻不過在旁邊瞥見了罷了。


    芷楠說哦,那就另當別論。


    趙君堂說要是她自己一個人的話,或許還好意思,人家旁邊有一個那樣的男人,我湊上去說什麽呢?還想叫嫂子呀?我有病呀我!


    芷楠嗬嗬一笑,說你是沒有病找病唄。你說這事情真也湊巧,人家同處一個弄堂裏,一輩子有的也見不到幾次麵,你說你跟小朱卻大千世界下在機場碰見了,也是個緣分了。


    趙君堂說跟她有什麽緣分呀!看見她隻會倒黴,這樣的一個女人,有什麽好看的!我們載就載在她的手上。


    芷楠說你別胡說,小朱人還是很不錯的。


    趙君堂說人不是壞不壞的問題,是站錯隊的問題。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她跟方圃楚荊可是走得很近的,你忘了?


    芷楠說她跟楚荊有一段時間走得近是真的,她跟方圃走得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個大男人,少來這些胡思亂想的功夫,女人都被你搞煩了,我都不想聽了。


    趙君堂說要不說你這個人一根筋了,你也就在個半死不活的報社混混吧,要是到社會上還不定什麽時候就被人給吃了呢!


    芷楠說讓你這麽一說,小朱還有很大的嫌疑了?


    趙君堂說嫌疑大著呢,不信等著瞧吧。


    芷楠低下頭,想了一想,說,看來在社會上要找到一個交心的朋友,還真是不容易啊!


    趙君堂說哪裏還有什麽友誼,有的隻是利益了。


    芷楠不屑地說,這是對你們這些人來講的,真正的好人還是有的,真正的友誼也不少,隻不過被世俗的灰塵給遮蔽了。


    趙君堂說,那你就去找吧,看你不碰一鼻子灰才怪?


    一家人邊吃邊聊,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飯後,芷楠洗刷完鍋碗瓢盆後就到書房裏看了一會兒書。趙君堂也來到書房放資料。


    芷楠看了看趙君堂,嘴巴張了張又閉上。


    趙君堂一開始隻顧著收拾書,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芷楠微妙的表情。他邊整理資料邊說,方圃離開了?


    芷楠點了點頭,說是呀,是離開了,你怎麽知道?


    趙君堂說我早就告訴過你現在誰還會有*?


    芷楠說你又做那種事情了?


    趙君堂說現在不比以前,我們已經是合作夥伴了,私家偵探的事情早就成曆史了,曆史嶄新的一頁已經開始了。


    芷楠沉默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有說。


    趙君堂看了芷楠一眼,說你沒有去送送人家?


    芷楠說你盼著吧!連個電話我都沒有接到,還去送人家呢,送個魂呀!


    趙君堂說方圃這個人來頭不小,他這邊的事情全權交給楚荊辦理了,楚荊這個人也讓人摸不清。


    芷楠說你摸清人家幹嗎?好好做你的生意就可以了,別把做生意搞得跟偵探片裏的就行了,踏踏實實地做人做事吧,少動些不該動的腦筋。


    趙君堂沒有說什麽,收拾完手頭的資料,又站著理了理桌子上的資料,便走開了。


    芷楠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嘴巴又張了張,可是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趙君堂把書房的門帶上,房間裏隻剩下芷楠一個,女兒已經在臥室裏睡著了。芷楠走到臥室,拉開蚊帳,給女兒蓋了蓋被子,又重新回到書房坐下。


    本來剛才她還在看一本納蘭性德的詩集,可是現在她什麽也看不下去了。其實,剛才她也什麽都沒有看下去,裝裝樣子罷了。人,有的時候還是需要偽裝和麵具的,芷楠一點兒也不例外。


    她把書慢慢地合上,掏出口袋裏的手機輕輕滴撥打著一個號碼,可是傳來的是嘟嘟嘟的聲音,沒有任何連線的希望。


    她的臉色慢慢陰沉下來,她想起了楚荊前些天對她說的話:隻要我們不換手機。現在,不,此刻,芷楠在靜靜地想著楚荊的這一句再簡單不過的話。可是光想又有什麽用呢?她嘲笑著自己的迂和傻,還當自己是十八歲呀!她嘲諷著自己,也提醒著自己。


    人有的時候,把諷刺別人,挖苦別人當成家常便飯,可往往忘記的是自己有的時候也需要適當地嘲諷一下的,學會自嘲,才會少做傻事,不是嗎?


    她把跟楚荊的簡單的那幾句對話有重新想了一遍,又想了想楚荊當時說話的表情,她知道她問的那個問題,其實是沒有答案的。她的腦子裏一遍遍地播放著跟方圃的一幕一幕想,小時候的畫麵實在是太純真,太溫馨了,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的花蕾,帶著清晨的晨露,帶著初綻的芳菲,帶著婀娜的淡淡的清香。


    她知道那個玫瑰的花蕾裏藏著的是一顆明鏡透徹的少女的心,怦然心動,又懵懂無知。


    最後,她想到了那把鑰匙,那是怎樣的一把鑰匙呢?跟她書房抽屜裏隨便的哪一把沒有任何區別。她把它拿在手裏,跟別的鑰匙比較著——真的一點兒區別都沒有。


    可是,它們之間的分量卻是不一樣的。這是一把怎樣的鑰匙呢?她像是問自己,又像是問別人,可是書房裏除了她自己,還真的沒有別人。


    門外響起了走路的聲音,是趙君堂的腳步。門輕輕地被推開了,趙君堂從外麵走了進來。


    這麽晚了快去睡吧。他們倆幾乎同時說著同樣的話,他們幾乎同時都被逗樂了。


    看這麽多鑰匙幹嘛?趙君堂不解地問。


    你能夠看出它們有什麽不同嗎?芷楠調皮地說。


    你腦子正常嗎?幾個破鑰匙有什麽好比的,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再簡單不過了,連想都不要想。


    芷楠說那要是開不開怎麽辦?


    趙君堂不假思索地說,撬鎖唄,不然那麽多開鎖的人不都餓死了!


    芷楠看了看趙君堂一眼說,有一把是方圃留給我的,你能夠看出來嗎?


    趙君堂的臉色一沉,留給你一把鑰匙幹嘛?就一把鑰匙?


    芷楠定定地看著他,點了點頭說,對就一把。


    趙君堂說沒有說哪裏的鑰匙?他自己給你的?


    芷楠搖了搖頭說,是讓楚荊送來的。


    趙君堂哦了一聲,好半天沒有說什麽。


    芷楠說我問他方圃去哪裏,他也不說。我問他他會換手機嗎……


    還沒有等芷楠說完,趙君堂打斷她說,他怎麽說?


    芷楠說他隻說隻要我們不換。


    趙君堂說看來,方圃這次走是有問題的走,他想了想,又說看來裏麵肯定有問題……但又是什麽問題呢?


    芷楠說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卻想不出什麽?


    趙君堂說你上次跟小朱見麵,小朱沒有透露點。


    芷楠說你別把小朱想得跟偵探似得,說著,芷楠白了趙君堂一眼,說小朱隻是說到以前方圃曾經因為救楚荊而受到連累,說他的那根腿就是那個時候斷掉的……


    還沒有等芷楠說完,趙君堂又打斷了芷楠說問題大概就出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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