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秦觀《踏莎行》


    一把鑰匙把芷楠折磨得好像著了魔,連上班都打不起精神。在家裏唯一能夠讓她真心笑一笑的大概也就是她的寶貝女兒淼淼了。但是笑過之後,她的那張臉還是霜打的秋葉,筋道雖在,可是顏色頓改。


    楚荊的電話來了,說是方圃以前的辦公室要重新裝修一下,裏麵的東西需要及時清理,問芷楠有沒有時間過去一趟。


    芷楠說你們清理他的東西就清理吧,不必征求我的意見。


    楚荊說但是有一個抽屜大哥是專門留給你的。


    芷楠一下子想起來了,剛才自己條件反射般的回答是怎樣的一種邏輯呢?手裏握著人家辦公室的一把鑰匙,還不讓人家征求自己的意見?自己的腦子真的進水了!


    想到這裏,她哦了一聲,說好的,我抽時間去看看。


    楚荊說一開始我也把那把鑰匙給忘記,是在往外搬東西的時候,一個搬運工發現的。這些天忙著跟趙總他們談工程上的事情,把這麽大的事情都給忘了。


    要是放在平時,楚荊這樣說的話,芷楠肯定會反問一句,多大的事情呀?不就是一把鑰匙嗎?可是現在,芷楠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楚荊說你看看什麽時間過來一趟,最好是這兩天就過來,因為裝修人員馬上就要來了。


    芷楠說好啊,我看看今天下了班後就過去一趟。


    楚荊停頓了一下,那你女兒怎麽辦呢?誰去接?


    芷楠一聽,有所感動,她沒有想到楚荊有這樣細膩的心腸,竟然還能夠想到她的女兒?


    她說謝謝你!謝謝你還關心著我的女兒!我會找人幫我代接一下的。


    楚荊說好吧,到時候你自己過來呢?還是我開車去接你?


    芷楠不假思索地說你那麽忙的一個人還有時間跟我客氣,我自己坐公交過去就可以了。


    掛了楚荊的電話,芷楠又給一個小朋友的媽媽打電話,說了自己的情況,對方一個勁兒地說好的,放心好了,接兩個孩子跟接一個孩子有什麽區別呢?就當我又白撿了一個女兒吧。


    芷楠說好啊,就當是你收了個幹女兒好了。


    把接女兒的問題解決掉,芷楠略微鬆了一口氣。


    桌子上擺放著的還是韓梅前幾天送過來的資料,她幾乎從沒有動過一張。作為新任的社長來說,自己是多麽失職呀!想到這裏,她內心一陣愧疚,一股酸性的液體不住地往上湧。她走到洗手間吐了幾口唾沫,洗了洗手,然後回到辦公桌前重新坐下來。片刻的思索過後,她抓起桌子上的固定電話,給韓梅打了個電話讓她到社長辦公室來一趟。


    沒有二分鍾的時間,韓梅到了。


    芷楠說目前我們絲網跟其他媒體相比較,雖然有我們自己獨特的優勢,但是我們卻明顯地落在了別的媒體的後麵,你看看,我們什麽時候召開一次緊急會議商討一下我們目前的狀況和出路問題。大家可以群計群策,隻要對絲網有利的我們都可以采用,哪怕是獨辟蹊徑到了極點的,我們都可以接受。我們要的就是這份冒險的精神,這個時代再不冒險,大家就跟迷惘的魚群一樣等著一起擱淺海灘吧。你可以先把大概的意思傳達給各個部門,到時候我們開一個絲網報業大會,哪怕是後勤部門的人員也要參加。


    韓梅說這倒是個好主意,關鍵是你自己現在有什麽想法了嗎?我們要先有個想法,到時候大家萬一沒有什麽好主意的時候,我們可以拿出我們自己預先準備的一套來討論一下,你覺得呢?


    芷楠點了點頭,說想法倒是有,隻是也就靈感一現的東西,還沒有形成係統。


    韓梅說能夠說出來聽聽嗎?


    芷楠說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其實農村裏比我優秀的人大有人在,讀書考大學隻是其中的一個出路。他們有的能歌善舞,有的能夠做出很優美很複雜的手工,有的能夠畫出巧奪天工的畫作,有的能夠診治大都市裏專家教授都不能夠醫治的不治之症,可是,他們的出名,有名,也僅僅局限在一個狹小的範圍,甚至是一個很蹩腳的犄角旮旯。在人類大寫的曆史中他們沒有名字,沒有聲音,他們就像是曾經的一部女性的曆史一樣,但是,我個人覺得真正的大師在民間。我很想發掘一下這方麵的題材,給我們氣數如同遊絲一般的絲網充充新鮮的血液。木乃伊還需要保養呢,何況我們絲網呢?


    芷楠說到這裏,不說了。韓梅聽得有點意猶未盡,她不住地對芷楠說接著說呀,接著說下去。


    芷楠說你還想聽什麽?我其實真的還想說,我想說我們農村的孩子讀好書真是太不容易了,條件也不允許,雖然我覺得我是非常幸運的,因為我有一個比較開明的家庭,我的父母大力支持我們讀書,我很小的時候,我的哥哥就給了訂了《兒童詩》、《小溪流》、《兒童時代》、《少年文藝》、《幽默大師》、《智慧樹》、《詩潮》、《詩刊》、《人民文學》、《文學報》、《青年文學》、《台港文學選刊》等等等等期刊雜誌,可是我們那裏也就我們幸運,所以也就是我們最早從農村裏走了出來,可是那些別的孩子呢?他們不是不聰明,隻是他們沒有太多的機會讓別人發現他們,展示他們,其實每一個人都是一匹黑馬,關鍵就看有沒有慧眼的伯樂了。


    芷楠停頓了一下,接過韓梅端過來的一杯水。


    韓梅笑眯眯地看著芷楠,繼續說呀,口渴了就喝,喝了再接著說。


    這半是調侃半當真的話其實是真的,芷楠自己也笑了,說我還真想說,總覺得這些年被什麽東西壓抑著,今天倒出來給你聽聽,我心裏也就痛快多了。


    韓梅依舊笑眯眯地說,你說吧,我聽著呢。


    芷楠說還有一個空巢老人問題,現在我們很多的媒體已經關注到了留守兒童的問題,覺得孩子們應該得到父母的關愛,得到社會的關注和救助,其實空巢老人的問題才是最為緊迫的問題,不管怎麽樣,孩子還有明天,可是老人的日子已經是接近黃昏了。像我們這種孩子們都考上大學的家庭都深有感觸,現在的村風民風冷得淡得比冬天裏水泥管地下井裏麵新提出來的水還刺激人,不是一般的冷漠呀,動不動就吵架打架,甚至動刀子動鋤頭的,打死了一個還不行,還得再帶著幾個去見閻王,你說說看那些空巢老人的日子能夠好過嗎?家裏要人沒有人,要力氣沒有力氣,現在不管家裏地裏都是現代化的東西,電一觸碰得不對就會要一條命,就是一瞬間,一刹那的事情。老人自己敢碰嗎?手還沒有觸碰到呢,就已經在哆嗦了。以前出來個長輩,大家都很敬重,現在出來個長輩,別說敬重,有誰會理呀!就是因為你老了,誰還求得著你呀!沒有用了,靠邊站吧,不管他以前沾過長輩的多少光,現在都忘了!不知道感恩,沒有一點敬畏,你說可怕不可怕!


    說到這裏,芷楠停頓了一下,韓梅說你說的問題我能夠理解,但是沒有真正感受過,因為我是從小在這個城市長大的,我們祖上遷到這裏已經有二百年的曆史了,我們以前也是農村過來的,可是我們對於農村沒有什麽印象,就隻覺得是很髒很累很窮的地方,其他的沒有什麽概念。


    芷楠說這是因為你還不了解農村,其實淳樸的人還大有人在,隻不過被幾個不學好的人給帶壞了。網絡的普及是件好事,現在農村的哪個犄角旮旯都可以互聯網了,可是網絡上好的東西不知道學,偏偏學那些不好的東西,你說這還能夠有個底線嗎?網絡上的壞東西不用學,一看就會。年輕的一代對這種東西又缺乏辨別力和自製力,一下子栽進去了,淹死在網絡上的人難道還少嗎?所以這方麵的問題我覺得我們也要討論一下。


    還有農村的殘疾人問題,假如一個家庭出了一個殘疾人的話,那他的全家幾乎都抬不起頭來,因為有人動不動就會指桑罵槐地對著人家罵上一通,有的時候也許並沒有有什麽過節和矛盾,但是大家一有不快,或者自卑的時候,想找個出氣筒的話,我覺得很多人都會想到那些最為弱勢的殘疾人,或者乞丐,這也是很嚴重的一個問題。現在弱勢群體的命都沒有城市裏一隻狗命值錢,城市裏養一條狗都要到派出所登記報個戶口什麽的,還要定期地檢查體檢,洗浴,吃完東西還有人陪著下樓走走,看見塊光滑的石頭就兩腿扒開,撒尿,主人還美滋滋地看著,大便了還有人拿張報紙餐巾紙給撿起來處理掉,現在城市裏一個家庭養一隻狗的成本足以養活農村裏一家人了。


    韓梅聽到這裏,不住地偷偷地樂。


    芷楠說你以為我說笑話呢,是真的呀!


    韓梅說我知道你說得是真的,這種現象哪個小區裏沒有?我想說的是你說了也不少了,總結概括一下的話,基本上就是針對著我們社會上的弱勢群體的,不過,對於這些問題你有什麽大概的應對措施嗎?


    芷楠想了想說,初步覺得是不是在全國發布一個招聘信息,外派,或者下放記者到農村,到基層去,挖掘一下我們農村中的正能量,這是我們絲網最需要做的。現在的城市,媒體基本上都已經飽和了,題材也被挖掘得下麵形成一個空洞了,我覺得應該是向農村進發的時候了,就當是來一次諾曼底登陸吧。


    韓梅想了想,點了點頭,說,芷楠你想得是很不錯,可是要是真正實行起來,也是很費腦筋的,那麽窮,那麽差的地方誰願意去呀?一條新聞,一個紀實片出來,我們的成本費要計算的吧?這都不是我們腦筋一動就能夠做到的。再說,去農村就代表著一定的風險性,投資物力需要冒險,投資人力資本更需要冒險,誰又肯願意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呢?


    芷楠點了點頭,說是呀,我也是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是答案想出來了,可是又跟實際產生了距離,這些問題為什麽總是這麽麻煩呢?想想胡適老先生以前教導我們的大膽假設,虛心求證的理論,可是,假設求證過後又能夠怎麽樣呢?還是有現實的問題羈絆著,什麽時候現實的問題才能夠變成一匹脫韁的黑馬呢?


    韓梅也想了想說,看來這個問題還是留到我們全社討論的時候再說吧,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估計大家會想出一個好的辦法的。


    芷楠說好啊,到時候大家多提提建議,我們選擇一兩個可行的方案再集中研究一下,等等該調研的調研,該下基層的下基層,實在沒有人願意下去的話,我先下去踩踩點也是可以的。


    韓梅說你瘋了,你走了,社裏那麽多雜七雜八的事情怎麽辦?問誰去呀?


    芷楠說這有什麽?現在通訊手段那麽多,你還怕找不到我?人家有的人還真的就怕被人從哪個洞穴裏挖出來呢!古代的竹林七賢再次現身的話,我估計每一個人手裏都配備了幾部現代化的通訊設備,甚至比我們的都多,因為他們的學習量和作業量比我們大多了,要不怎麽能夠稱呼他們賢人呢?


    韓梅說你這樣一說,可不就是有點玄幻色彩了?


    芷楠說古為今用吧,哪裏還得那麽多的玄幻,隻不過是腦子裏忽然飄來了一片彩色的祥雲而已,其實神仙和俗人大概也就一步之遙,一個住在草棚裏,一個連草棚也沒得住,幹脆直接升到天空,揀一片好看的雲彩坐坐,其實那個沒有草棚住的人過得比有草棚的人更加逍遙——那就是神仙!我真想有一天我是不是……


    還沒有等芷楠說完,韓梅說你也想借片雲彩坐坐去?


    一句話把兩個人都逗樂了,芷楠笑著說我想住住草棚倒還是真的。我記得小的時候,我們家養了很多隻豬,母豬生下了很多的小豬仔,我的父親一邊給母豬接生,一邊拿劈開的木頭生火,為的是讓冬天的豬窩裏暖和一點,同時還拿了一把熬草藥的砂勺,裏麵是香噴噴的燴餅子,別看沒有加什麽油,鍋裏就會自然地飄出一股香味,大家都說砂勺裏不管做什麽都很香,那個時候的我是很享受的,站在豬窩的外麵,或者走進豬窩裏麵,守著正在生產的母豬,看著一隻隻滾落下來的小豬仔,心裏真是高興極了,因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吃上這樣香的燴餅子的。那個時候的我,要起很早,到十來裏地的別的村子去上學,所以才有這樣打牙祭的機會。那個時候的我,不盼著過年,也盼著母豬生產,不但是能夠吃到香噴噴的砂勺燴餅子,而且能夠跟大豬小豬一起住在我父親給豬搭起的草棚裏,那樣的日子真是刺激呀。


    韓梅在旁邊聽得眼睛都直了,她定定地直直地看了芷楠一眼,說芷楠,你不會是真的想去住草棚吧,你們家那麽大的房子誰住呢?


    芷楠也被自己剛才的話給逗樂了,說其實說說罷了,以前小的時候,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有,現在年齡大了,偶爾放縱一下,就被認為是不正常了,這大概就是成長的煩惱吧?


    韓梅說真羨慕你,有那麽多可以回憶的東西。


    芷楠說所以我覺得城市裏的孩子在這一點上不比農村的好,農村的孩子長大了可以來城市裏定居生活,但是要是讓城市裏的孩子去農村定居,哪怕一段時間,估計都不願意,因為長大了,對地域都抱著一定的成見的話,還怎麽能夠用心去體會,去體驗一個地方的美呢?其實,跟大師在民間一樣的道理,真正美的地方不在城市,而在荒郊野外,在人跡罕至,鳥不拉屎的地方。


    韓梅說你這麽一說,我還真的對農村的印象要改變了。


    芷楠說你改不改的問題不大,關鍵是現在的農村跟以前的農村相比變化實在是太大了,就像城市跟城市一樣,大家不管走到哪裏,下了火車,下了飛機一看,這跟自己家門口那旮旯不是一樣的嗎?城市都臉譜化了,農村也一樣。


    韓梅說談得好好的問題,本以為被你洗腦成功了,沒有想到一瓢冷水又把我澆清醒了。


    芷楠嗬嗬一笑說這大概就是生活中的悖論吧。


    韓梅說我沒有你那麽會說,我也不懂那麽多高深的理論,我隻知道上級領導說什麽我就照著做什麽,以前跟著老社長的時候聽社長的,現在你當了社長了,我就聽你的了。


    芷楠一聽,笑得差點嗆了水,因為她說得口渴了,正在喝,沒有想到一聽韓梅的話,水流錯了地方,到氣嗓子裏去了。


    別看那個小小的紅紅的滑滑的壞壞的小舌頭,後麵藏著的可是一個一粒米飯就能夠要人命的生命的黑洞。


    其實,她想說的話隻是韓梅你怎麽變成大觀園裏的花襲人了,以前跟著老太太的時候一心在老太太身上,等等跟著賈寶玉的時候,一心又在賈寶玉身上。


    這大概也是人性中的一種美德吧?


    笑著笑著,芷楠想了那把鑰匙的問題,她臉上的笑容不由得一下子僵住了,臉上的那朵笑容也遭了霜打似得——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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