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


    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裏西風瀚海沙。 納蘭性德《采桑子》


    年輕的男人看女人往往是從上往下看,而上了點年紀的男人看女人卻是從下往上看,這樣的說法在我的頭腦裏留存了好多年。


    可是在黑天鵝大酒店裏的周普仁與趙君堂,這兩個男人都已經不再年輕,或者是不再那麽年輕,充其量可是說是中青年以上級別的男人了。而這種年齡的男人在當今的90後來講就已經老了,因為他們覺得現在的世界是他們的。


    兩個男人在談論女人的時候他們的麵前一個女人也沒有。


    他們看不見女人,也就說不上是先從上還是下的問題。


    但是,這兩個男人的心裏卻都有女人,這大概就是年齡和閱曆的關係吧。


    心裏裝著女人,總比輕飄飄地瞟上一眼要實在的多,其實多看兩眼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是要是心裏有女人的話,看不看都已經不成為問題了。


    周普仁一個老土的捏著香煙的姿勢,在趙君堂看來是很別扭的,可是周普仁自己卻不覺得。


    此刻,他的心裏仍然裝著那架遠去的馬車,裝著馬車上曾經驚恐萬分的舒蘭。


    趙君堂從周普仁的每根神經的顫動上讀出了他微妙的心理變化。


    正在這時,趙君堂的電話響了。


    他拿起來一看是公司裏打來的,對方客氣地噓寒問暖過後問起了業務上的問題,並說sh這邊有很多的事情要等著趙君堂回來以後處理。


    趙君堂說讓他們再拖一拖吧,我這邊的事情落實好了就回去。我比他們不著急!出錢的是我,他們算什麽?不就是想等著收錢,或者從我口袋裏掏錢嗎?讓他們再等等吧!等不耐煩就換個道場!別處化緣去得了!


    掛完電話,趙君堂重重地喘了口氣。


    周普仁說那邊來人催了?


    趙君堂說哪裏是催人,純粹是催錢!催命啊!


    周普仁說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幹我們這行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被咬一口,要是身後再長雙眼睛就好了。看了前麵。看不到後麵,而後背受傷的可能性又大。現在誰還會直接衝著你吐唾沫呀,都是在背後放冷箭,等你感覺到了,一切也就晚了,晚了還有什麽呢?不也就完了!商場如戰場啊!開開張吃三年,賠上一單買賣就可能讓我們傾家蕩產!風險實在是太大了!


    趙君堂說是啊,現在的國內市場這麽狹窄,鑽到哪裏似乎都是條死胡同。科技更新得又快,前幾年剛引進的機器,現在看看都堆在倉庫裏準備著報廢了。


    周普仁說哪裏不是這樣?當務之急是趕緊把培訓這塊搞定,不然新的機器,新的材料,對於懂得的人來講是個寶貝。對於門外還來講還不如廢品來的實惠。


    趙君堂說選人這關一定要把好。


    周普仁點了點頭,可是隨即又搖了搖頭。


    趙君堂一看周普仁那個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又想到了吳小淘。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麽。我覺得一個人肯定行。趙君堂不由得說出了口。


    周普仁的手猛地一顫,眼睛也隨著一亮,說下去——誰?


    趙君堂說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啊,要是你真的生氣的話就當兄弟沒說。


    周普仁說自家兄弟,還有什麽生分的呢?


    趙君堂說我覺得要是嫂子能夠回來幫我們一把,事情就好辦多了。


    說到這裏,趙君堂正眼都不敢看周普仁一眼,他隻是用眼角的餘光掃描了一眼周普仁那張春秋不變的黑臉。


    沒有想到的是周普仁一點兒沒有生氣,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起來了。笑得趙君堂的每根汗腺都張開著像是小蝌蚪的嘴。


    周普仁笑過後,走過來拍著趙君堂的肩膀說,小趙啊。不怕你笑話,你算是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你說這人也怪了,年輕的時候就是看著人家的老婆好,做夢都歪七扭八地跟人家滾在一起,把自己的女人往外推,恨不得她趕快離開騰出個地方,甚至自己的女人去自殺,去跳樓,眼睛都不會眨一眨。可到了老了,想的卻又總是自己的女人,外麵那些曾經上過身的女人想都不會想,偶爾碰一下就碰一下,甩出幾張就甩出幾張。就等於是買了一頓便宜的大餐。可這自己的老婆就像釘子一樣釘住了自己的心,你說這事怪不怪?


    趙君堂說有什麽怪不怪的?大家都一樣。年輕的時候貪玩一點就貪玩一點,哪個男人在年輕的時候沒有犯過錯誤。可要是把自己的老婆玩沒有了,那就該收手了。


    周普仁說可是正在熱乎勁兒上收的了手啊?你想收手,可是女人幹嗎?所以外麵的女人最好還是不要沾的好!要不是我那個時候貪玩,舒蘭也不會一氣之下就帶著孩子離開,讓我過著這人畜不分的生活。


    趙君堂一聽周普仁這話說得有點過了,他趕緊說話不要這麽講,不要這麽講。


    周普仁說舒蘭,哦哦,對了,你是沒有見過你嫂子,她沒有別的缺點,我是這樣看的哦,說實在的就是太倔了點。平時低眉順眼老老實實的一個人,我說東,她不會往西。怎麽那倔脾氣一上來誰的賬都不買!


    趙君堂說沒有人能夠勸得了?


    周普仁搖了搖頭想了想說還真是沒有人能夠說得了她,除非她死去的爹媽!就是這麽一個倔人!我父親活著的時候曾經跟我講過,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呢?你別把舒蘭給惹急了,到時候,你小子就是蛻下一層皮來,舒蘭也不會回頭!你看,還真是讓我父親給說著了。


    趙君堂說嫂子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周普仁痛苦地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過了好半天,周普仁把頭抬起來,說她能夠回來,木乃伊也能夠站起來說話了!


    趙君堂說別那麽講,大家都會變的,說不定她現在上了點年紀,心裏也就寬敞多了。畢竟是老夫老妻了,孩子都三十幾歲了,過去的那點小事情算什麽!


    周普仁說要不說了,女人跟咱們男人是不一樣的,男人做了就做了,忘了就忘了,可是女人卻不是這樣。她們是你沒有做的時候,說你做了,當你真的做了的時候。她們就把你從心裏槍斃了,讓你永遠出局,再不會給你機會了。


    趙君堂說動物都有自我保護的意識,何況人呢?她們其實也是為了自我保護吧?不過,沒有你想象的那麽悲觀,其實女人有的時候是很依賴我們男人的。


    周普仁一聽哈哈大笑。所以男人往往是帶著僥幸做壞事,等收不了場的時候,也就自己等著收屍吧。


    趙君堂聽著聽著周普仁的話。總覺得有的時候很別扭,把一個過去的事情扯起來沒完沒了,心裏想既然你那個時候有本事把自己的女人給氣跑,那就有本事把她找回來,那才是真正的男人,光在這裏發牢騷有什麽用呀,要拿出行動來呀!什麽時候變得跟個老娘們一樣嘮叨起來了。


    看來,周普仁真的老了。


    在一列西去的列車上,吳小淘的車票本來是靠著過道的,但是他的眼睛卻一直望著窗外。


    靠窗戶坐著的是一位農民工模樣的人。臉好像都沒怎麽洗幹淨的樣子。


    他看看坐著過道座位上的一個年輕人一直往窗外看,脖子一直像擰麻花那樣擰著,他有點看不下去了。便主動提出要跟吳小淘換一個位子,吳小淘的臉上覺得很過意不去,因為畢竟靠著車窗的位子舒服一點,既可以看看窗外的風景也可以靠著睡一個舒服的覺。


    吳小淘一開始是真誠地拒絕著好心的農民工,但是心裏是很急切地希望坐到裏麵去。


    農民工別看臉沒有一般人長得白皙,嘴巴也不會多講什麽好聽的漂亮的話,但是有行動。


    他抬起屁股,主動走了出來。吳小淘不得已也抬起身子,看來這個座位不換也得換了。


    窗外的風景急速地向後方倒去,速度之快讓人連思索的餘地都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吳小淘的手機響了,他一看,原來是媽媽舒蘭的電話。


    他趕緊接起來。


    小淘,你還好嗎?母親的聲音輕柔溫暖得像是兒時的催眠曲。


    吳小淘的心激動得幾乎要跳出來。


    他急切地說著,我很好,媽媽,我很好,媽媽,你呢?


    對方嗯了一聲後說你很好就行,媽媽就放心了。那裏的生活還習慣嗎?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吳小淘說沒有,一點兒也沒有,媽媽你就放心好了。


    對方輕聲地說了一句,放心,媽媽放心,我的小淘已經長大了,媽媽放心了。


    沉默了一會兒,對方問吳小淘,你這是在哪裏呀?怎麽聽起來這麽吵?


    吳小淘定了定神,說媽媽,我……我……在菜場……買菜呢?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列車員正推著滿滿一車的水果飲料什麽的過來,列車員還不停地吆喝著:水果飲料礦泉水了!有買的嗎?


    吳小淘一看這個樣子,急的直衝著列車員擺手,那個意思不要她吆喝了。但是列車員誤解了吳小淘的意思,她還以為他擺手是要什麽東西呢,就直接說唉,裏麵的小夥子,你想要什麽呀?直接說就好了,擺的哪門子的手啊!


    電話裏傳來急切的聲音,小淘你這是在菜場嗎?你是不是在火車上?快告訴媽媽,媽媽就你這麽一個兒子,你不能夠讓媽媽擔心啊!你以前可是從來沒有跟媽媽撒過謊的!


    吳小淘知道已經隱瞞不住媽媽了,就直接說媽媽,我是要去一個地方。


    去哪裏?對方急切地逼問著。


    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去……吳小淘說話明擺著底氣不足。


    對方歎了口氣,說小淘你到哪裏去這麽簡單的一個事情就不能夠跟媽媽說嗎?我在m國,你在zh國,不管你走到哪裏,對於我來講距離都是一樣的。都是遠的呀!你就不能夠跟媽媽說具體一點兒,也讓我放心。不然,媽媽不知道你去哪裏,媽媽的心會一直吊著放不下來的呀!


    吳小淘知道繼續隱瞞下去好像對於媽媽來講太不應該了,就直接說媽媽,我要去澤川的一個小鎮。


    對方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你去哪裏打算做什麽呢?你準備好了嗎?聽說那個地方是很苦的。我們還在國內的時候,那裏就是出了名的窮地方。


    吳小淘一看媽媽並沒有激烈地反對自己,隻是擔心自己去了那裏受苦,心裏舒服多了。


    他說媽媽你放心好了,現在一切都變好了,據說國家一直往那邊投資搞建設呢,很多的誌願者都積極地支援那邊了,去的都是有文化的大學生!


    對方輕輕地舒了一口氣,說。所以現在你這個留學生也要去啦?


    吳小淘說媽媽,你不願意我去嗎?你不支持我去嗎?


    對方歎了口氣,說誰不願意自己的孩子呆在好的地方,那個時候我帶你出去就是想讓你過上好日子,享受好的教育條件。沒有想到你這剛剛回國就去了這麽樣的一個地方,我覺得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吳小淘聽出了媽媽哀怨的語氣。他的聲音明顯地低沉下來,說媽媽,我讓你擔心了。


    對方沉默了一下。說我的兒子已經長大了,你都三十幾歲的人了,又在國外那麽多年,你應該有你自己的判斷,媽媽雖然有點舍不得你去受苦,但是媽媽……還是支持你的選擇。


    吳小淘聽到這裏,眼眶明顯地紅潤了,他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感情,故作鎮靜地說,媽媽。你什麽時間也回來一趟吧?現在的一切真的好多了。


    沒有想到的是對方輕輕地掛斷了電話。


    吳小淘拿著手機,頭腦中一片迷茫。


    過了也就幾秒鍾的時間,吳小淘的手機響了。這次不是電話,而是一條短消息。


    他打開短息,一看是媽媽發來的。


    小淘,你去吧,媽媽知道你已經真的長大了,到那裏後經常跟媽媽聯係。祝福你!我的小淘!


    放下手中的手機,吳小淘的心情陡然如同大海的波濤,久久難以平息。


    此刻的車廂內,正好是吃中飯的時候,各種飯菜的氣味混合著人體的汗臭,腳臭一起襲來。


    這個車廂裏的好多人都是從大城市返回家鄉的。


    有的說家鄉的稻子熟了等著我回去收呢!


    有的說我母親生病了,家裏等著用錢!我得回去看看!


    有的說我老婆又給我生個個女兒,我得回去看看!


    有人開玩笑說生個女兒還回去看?直接帶個生兒子的女人回去得了!


    人們一聽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回家要看老婆孩子的男人也跟著憨厚地笑起來。


    吳小淘打量著這群嘻嘻哈哈,不修邊幅的莊稼漢子。他們生活水平低得可能一年的花費都比不上有錢人一天的開銷。


    但是,他們樂觀,可以說是天生的樂觀。不等著別人笑話,他們自己就自嘲起來,說自己是窮樂嗬。


    是啊,窮人要是連樂嗬也沒有的話,那人還有什麽活下去的勇氣呢?


    人窮的時候,確實需要多笑。人富有的時候,確實需要多想想曾經窮的時候是怎麽笑著過來的。


    旁邊一個端著陶瓷缸子的男人看了看吳小淘斯文的模樣,一開始他的心裏或許是有點發怵,怎麽這樣的車廂裏,竟然還有這樣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樣的人物。


    但是,當他仿佛戴著顯微鏡的眼睛細細地把吳小淘觀察一遍後,他懸浮著的心落了下來。


    他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泡麵主動跟吳小淘打著招呼。


    吳小淘一看有人主動跟自己打招呼,心裏感到一陣陣地暖和。但是,對方嘰裏呱啦的方言讓吳小淘的眉毛皺成了疙瘩。


    對方一看吳小淘聽不懂自己的話,便想用普通話來表達,但是因為年齡的關係,也因為接觸的人群裏好像沒有什麽人講普通話,所以他的普通話說出來比印度語都難以讓人聽明白。


    他的夥伴一開始都認真地看著他講,等到看到他所講的話,吳小淘還是聽不懂,一籌莫展的時候,他們又拿他開起了玩笑。


    吳小淘的身邊又響起了嘻嘻哈哈吵吵鬧鬧的聲音。這些打鬧聲中夾雜著罵人的粗話,甚至很多不堪入耳的難聽到極點的地方方言。對於那些人來講,這或許是一種發泄,甚至是一種宣泄,可是對於不懂地方方言的剛剛留學回來的吳小淘來講隻是一種好聽的噪音。


    因為,他實在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是看看他們臉上的表情,大概因為是笑得太過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籠上了一層紅暈。


    吳小淘就是在這一片打鬧聲中,嬉笑聲中知道了他們那最容易的滿足是多麽地微不足道。


    他不知道,他所要去的正是這樣一群人的家鄉,甚至連他們的家鄉都不如的一個落後到極點的地方。


    這一切,他都不知道。


    但是,他終將要知道。


    現在,他聽到他們這樣講話,是笑著的,因為他還聽不懂。


    等到哪一天,他們再這樣講話的時候,那個時候,他已經聽得懂了,他還會笑嗎?


    ps:


    趙君堂跟周普仁在黑天鵝大酒店談話的時候,把自己曾經的一個想法說了出來,那就是請周普仁的結發妻子舒蘭回來,幫他們一把。


    周普仁對此哈哈大笑。


    他記憶中的舒蘭是一位除了倔強,哪裏都好的傳統女人,隻不過忍受不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不檢點,才憤然帶著孩子離開的。


    舒蘭還會回來嗎?她能夠原諒周普仁以前所做的一切嗎?


    舒蘭跟兒子的談話中流露出的信息又表明了什麽?


    西去的列車裏幾乎都是在外打工返鄉的農民工,吳小淘就是坐著這樣的車奔向他的希望之地的。


    語言的不懂,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嘲笑譏諷,讓那位跟吳小淘想主動交談的人受盡了奚落,但他的臉上是笑著的。


    窮人的笑也是一種滿足。


    這樣的滿足雖然太微不足道,但是在現在的吳小淘看來也是一種享受。


    隻不過,不知道以後的吳小淘在麵對這樣的情況時,還笑得出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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