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大亮,似乎昨夜的陰霾已經悉數退去。


    可是戚家的客廳內,戚老怪看著自己的孫子坐在麵前,心中卻五味雜陳。戚管家立在他身邊,眉頭緊鎖。


    “爸爸。”


    終於,“戚卜陽”開口叫了一聲,還是那個清脆明朗的少年聲音,說出口的卻是老人許多年沒有聽到的稱呼,既陌生又熟悉。


    戚老怪嘴角抖了抖,長歎一聲,眼中又是惋惜又是心疼,更多的還是深深的無奈。


    “小皖,這些年來,苦了你了。”


    坐在他麵前的,雖然披著戚卜陽的皮囊,內裏已經換了芯。芯子不是別人,正是戚卜陽的親生母親,戚老怪的兒媳,戚家曾經的少奶奶——蘇皖。


    蘇皖露出一個柔和的淺笑,那抹女性化的笑容在稚氣未脫的少年臉上出現竟然毫不違和,反倒多出幾分奇異的美感,仿佛天生就該這樣。她柔聲說道:“我還要謝謝爸爸幫我爭取了那麽長時間,可以在這裏多留幾年,能親眼看著卜陽長大。”


    提到戚卜陽,戚老怪的眼神明顯黯淡許多,“你們夫妻把卜陽交給我,可我還是沒能護好那孩子。你......心裏在怪我吧?”


    蘇皖搖搖頭,沒說什麽。


    戚老怪強打起精神道:“既然現在你回來了,就好好過日子吧,也不枉費卜陽的一片苦心。”


    蘇皖還是搖頭,苦笑道:“爸爸,您知道我的三魂七魄並不穩定,卜陽這具身體又是強行被救活的,如今連卜陽自己的魂魄都承受不住,又怎麽能承受得了我的魂魄。”


    “你的意思是......”戚老怪臉色一變,忙抓起她的手腕,入手觸感涼得嚇人,已經不是活人該有的體溫。


    “這具身體正在死亡。”麵對戚老怪震驚的雙眼,蘇皖淡淡地告訴他,表情反倒有些解脫般的愉悅,“我不知道還剩多少時間,不過最多不會超過三天。”


    “這......唉!”戚老怪重新跌回沙發。看來戚家果然氣數將近,當年他不信邪,給兒子起名“繁蔭”,卻也沒能阻擋命運降臨,現在就算逆天也扭轉不過來了。


    蘇皖安慰他:“爸爸,您想開些,盛衰終有時,戚家繁盛了幾百年,也到該隱退的時候了。”


    戚老怪沉默半晌,終於無力地點點頭,“我知道。”剛剛過去的那個晚上幾乎消耗了他半輩子的精力,如今隻能無奈地接受現實,這讓他滿身疲憊。看看蘇皖,他倒是不怎麽擔心,別人都說戚卜陽很像他,學了一身牛脾氣,其實隻有他自己知道,孫子倔強的性格是蘇皖給的,這個兒媳看著柔弱,心裏卻有股韌勁,是個有自己想法的女人。所以當年蘇皖隻剩一抹殘魂還堅持求他要留在戚家,他答應了,盡全力布置了一個可以暫時保住殘魂的結界,於是她便獨自一人在那個小院裏度過了孤獨的十七年,守著丈夫的靈位,遠遠注視著兒子長大成人,期間從未動搖。


    想到這些,戚老怪擺擺手,對蘇皖說:“時間不多,這幾天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


    蘇皖答應了,看了看他的樣子卻有些不放心。這個老人從十六歲接過當家的位子那天起就成為戚家的靠山,一肩挑起這個百年望族的全部重擔,幾十年過去,戚家經曆過多少風雨和困難,隻有他屹立不倒,幾乎被視為整個家族的保護神,仿佛隻要有他在,戚家就不會倒。人們理所當然地依靠他,安然站在他身後享受庇護,哪怕戚卜陽的父親戚繁蔭還在世時,或者戚卜陽成為當家以後,他都不曾有片刻輕鬆。


    當年蘇皖嫁進戚家時也是這麽覺得的,她從心裏敬畏這位威嚴的公公。可是現在卻忽然發現他其實並沒有印象中那麽高大,好像瘦了很多,也蒼老了很多,戚家的守護神也隻是一個普通老人而已。


    戚管家端來一杯熱茶,是戚老怪最愛喝的陳年普洱。聞著茶香,老人慢慢靠在沙發背上,神情和緩了許多。管家給了蘇皖一個安心的眼神,蘇皖這才放心往外走,快到門口的時候,戚老怪又叫住她,蘇皖回頭,等待指示,但老人隻說了一句——


    “記得回家。”


    蘇皖笑了,點點頭,她喜歡那兩個字,就好像自己從未離開過。


    走出戚家大門,外麵早有人在苦苦等待。一看見蘇皖,男人趕忙迎上來,神情激動,結結巴巴道:“你要去哪......我、我送你!”


    蘇皖看著他的樣子,輕易便找到多年前那個羞澀少年的影子,頓時心軟了,本來想好好訓他一頓的,最終也隻是輕歎一口氣,對他說:“陪我去龍湖走走吧。”


    林槐乾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好......好好好!”然後手忙腳亂地將女神請進車裏。


    跟來的黑西裝們麵無表情地圍觀自家家主,心裏早就恨不得能有個地洞鑽進去埋起來再也不要拿臉見人了,看看門口那幾個戚家的人什麽眼神?以後人家會怎麽看他們?——這還是他們那個風度翩翩、溫文儒雅其實高冷的要死的家主嗎?這種癡漢行徑是怎麽回事?形象呢?在口袋裏嗎?請快拿出來戴上啊家主大人!


    沉浸在巨|大喜悅之中的林當家接收不到手下散發出來的怨念腦電波,到了龍湖,他還嫌這些人礙事,幹脆不讓他們跟著,自己和女神兩個人享受浪漫的二人世界——即使女神現在看起來是個男的——還比他小很多。但這些世俗的眼光是不能阻止他的,他依然高高興興跟在女神屁股後麵,甚至拒絕了平日裏的攙扶,努力讓步伐看起來淡定穩健。隻有一樣始終堅持——在蘇皖麵前,墨鏡從未取下來過,他不敢讓蘇皖看見自己那雙異於常人的眼睛。


    並肩走了一會兒,林槐乾小心翼翼地找話題:“這些年......龍湖重新修繕過很多次,外麵的圍欄都變了,還添了許多石桌椅......”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自己也覺得太無聊。


    沒想到蘇皖竟然認真地看了看他說的那些地方,點頭道:“難怪漂亮了很多呢,都快認不出來了。”


    林槐乾受到了鼓勵,漸漸也放開手腳,變得自然起來,話說得越來越順暢。蘇皖也很給麵子地仔細聽著,不時好奇地問些問題,得到解答還會朝他笑笑。


    說話間兩人走進了鬆島,林槐乾意識到這點時心中陡然一沉,剛剛經曆過那樣的變故,此時此刻他最不想來的地方就是這裏。一走近這個地方,他就控製不了心裏洶湧而出的愧疚和忐忑,總想起戚卜陽說出“永別”時的神情,這使他厭惡自己,但是即使重來一次,他也許還會做出同樣的選擇。所以他想逃避這一切,特別是和蘇皖在一起的時候。


    蘇皖卻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她突然開口了,說得直截了當,讓林槐乾避無可避。


    ——“卜陽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林槐乾一聽,心迅速涼下去,靠近蘇皖的那一側身體如同被澆了冰水,又像針氈在刺,紮得他皮膚突突直跳,卻僵硬著脖子,不敢轉過頭看蘇皖的表情。


    與他相比,蘇皖的語氣顯得很平靜:“我也知道就算你不做這件事,卜陽的身體也已經到了極限,大概撐不了幾天......”她頓了頓腳步,林槐乾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臉,就聽到蘇皖慢慢說:“但我還是不能原諒你。”


    短短一句話,瞬間擊垮了男人,他的臉色變得慘白,訥訥地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隻覺得頭暈目眩,仿佛整個人都墜入無邊的黑暗裏。


    蘇皖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她不想說違心的話。她還記得很多年前,那時她剛懷上卜陽不久,林槐乾經常帶著一大堆補品和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的嬰兒用品來看她,繁蔭和他開玩笑:“阿乾,以後這孩子就是你的侄女了。”


    當時蘇皖還笑呢,都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就這樣說。


    但才十七八歲的少年卻聽進去了,目光明亮地看著她的肚子,許諾道:“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等他生下來,我一定待他像自己的孩子,陪他長大,讓他一生幸福平安!”


    也許許諾的人如今已經忘了,但聽的人卻牢牢記在心裏,這一記,就是十七年。所以當得知林槐乾竟然要用戚卜陽的命換回自己時,她非常失望,因為她和繁蔭是那麽信任他。她本以為就算雙親不在身邊,還有他們信任的人陪伴戚卜陽,代替他們愛他,護他長大。卻沒有想到,恰恰就是這個人,伸出了傷害戚卜陽的手。


    她不是不知道林槐乾的心思,戚繁蔭也多少能察覺到一些,但他們都不想傷了林槐乾的心。那時他們已經結婚,而林槐乾比他們整整小了七歲,因為沒什麽朋友也沒有雙親,從小和戚繁蔭一起長大,所以就算戚繁蔭結婚了也總是跟著他們兩個。所有人都把那當成少年的傾慕和迷戀,林槐乾也一直規規矩矩,從未說出過自己的想法。他們都覺得,這份少年心意會隨著時間,隨著主人的成長而逐漸消散,殊不知,它竟然會在斯人已逝之後,在十七年的時光之後,沉澱得更深、更濃鬱,甚至變成一股執念,煥發出異樣的熱情。


    命運究竟是怎樣安排的呢?將他們三人卷入其中,糾纏了十七年,最後還連累了孩子。


    這麽一想,蘇皖也不免黯然,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就這麽沉默著。不知不覺中來到軍山腳下,蘇皖駐足,抬頭仰望山頂那一片清脆的竹林,心中百感交集。而林槐乾卻還沉浸在打擊中無法自拔,恍恍惚惚跟著走,又發現蘇皖停下來了,趕緊跟著停,不想絆到了石子,一個踉蹌差點栽倒,臉上的墨鏡也掉到地上。


    蘇皖趕緊扶住他,林槐乾心裏慌得不行,手忙腳亂想要遮住眼睛,卻還是被看到了——那雙灰白色眼珠、提前衰老的眼睛,陡然撞進蘇皖的視線裏。


    “阿乾,你的眼睛怎麽了?”蘇皖抓住他的手臂,不讓他擋。


    林槐乾隻好撇開頭,盡量語氣淡然地告訴她:“沒事,我逆天行事,這是我應得的。”


    聞言,蘇皖心頭一酸,不由得放開了手,林槐乾趕忙拾起墨鏡重新戴上。


    “你怎麽那麽笨啊!”蘇皖看著他的動作,終於忍不住罵了出來:“繁蔭去世時,你答應他要成為一名很厲害的天師,要讓林家的陣法發揚光大,要好好照顧我和卜陽,你這樣......我怎麽放心把卜陽交給你!”她想起多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再看看如今老態初顯、一臉頹然的中年人,心痛不已,罵到後來已經有些哽咽。


    林槐乾見她眼圈紅了,頓時慌了手腳,卻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得呐呐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卜陽,也對不起你......”


    蘇皖閉了閉眼,平靜了一些,打斷他的一連串道歉,輕聲說道:“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耽誤了你。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林槐乾搖搖頭。


    蘇皖又說:“以後,就忘了我吧。”


    林槐乾瞪大眼睛,仿佛聽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堅決不肯答應。見他這樣,蘇皖也無奈,“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她指指自己的臉,“你好好看看。”林槐乾這才發現那張臉已不像戚卜陽還在時那麽生機勃勃,如今隻剩下一片死白,嘴唇也失去血色,白得幾乎透明,甚至微微泛著青。


    蘇皖解釋道:“卜陽的身體快不行了,就算行,我也不會用自己兒子的身體活下去。我的生氣在生下卜陽的時候全部給了他,魂魄能留到現在已經不錯了,你也不要再想什麽方法救我,沒用的。”


    林槐乾大受打擊,幾乎站立不穩,蘇皖伸手扶了他一下,接著說道:“我這次回來,是為了好好和你們道個別,尤其是卜陽。說聲再見我就要走了,繁蔭等了我那麽多年,也是時候了。”


    “你......你要去哪?”林槐乾問。


    “投胎啊。”蘇皖笑笑,“希望下輩子還能遇到你們......”說到這她頓了頓,笑容淡了些,好像自嘲地說:“不過你還是不要遇到我了,省得又被我拖累。”


    林槐乾連忙搖頭,“不是拖累,我願意的!”語氣急切得好像生怕蘇皖不相信,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對方看,和多年前的那個傻小子一模一樣。


    蘇皖想笑,心裏卻酸酸的,有點想哭。抿了抿嘴唇,她輕聲說:“你對卜陽做的事,我不怪你了。”


    聽到這句話,林槐乾如臨大赦,隻聽蘇皖又說:“不過卜陽願不願意原諒你,我就不知道了。”


    “我......我對不起他.......”林槐乾搓著手,迫切地想要為她們母子做點什麽,好彌補他犯下的錯,哪怕隻是一點點,“我會想辦法讓卜陽回來,回去我就查資料,一定能找到辦法的!”


    蘇皖卻搖搖頭,“不用了。”她將手放在心口,從那裏她能感覺到一股熟悉而又親近的暖流,就像當年戚卜陽還在她肚子裏一樣,母子連心,她知道那裏藏著什麽。她的目光溫柔,慘白的臉上也生動起來,仿佛散發著淡淡的母性光輝,喃喃自語道:“卜陽有他自己的命運。他的路,他自己會走。”


    看到這個熟悉的笑容,林槐乾忽然奇跡般地平靜下來。


    也許這苦苦追尋的十七年,隻是為了自己的一個念想——蘇皖的突然離世令他瘋狂,一方麵自責辜負了戚大哥的囑托,沒有護好他的遺孀,另一方麵心中那點隱秘的念想也瞬間失去了投射對象,讓他茫然無措,心裏空蕩蕩,似乎隻要把蘇皖救回來,就能填|滿。不知不覺就成為一股執念,占滿他的人生,成為他活著唯一的夙願。如今拚盡全力換來一個徒勞的結果,卻沒有想象中那麽難以接受,反而像卸掉了一身重負,有些輕鬆。


    他終於記起當初,決定三緘其口,將愛情深埋心中,默默守護他們一家的理由——就是這個表情,這個溫柔得仿佛擁有全世界的表情。他喜歡那種笑容,想要守護它,不忍心去破壞,也容不得他插足。


    “阿乾,如果卜陽還能回來,你......”


    不等蘇皖說完,林槐乾自己接過話頭,“我會盡我所能,護他平安喜樂。”


    蘇皖笑了,笑容裏退去所有陰霾,仿若林槐乾記憶中初次見麵的那個年輕女孩。


    “你要走了嗎?”林槐乾不舍地問。


    蘇皖搖搖頭,又點點頭,“我可能還會再待一兩天,但我們不會再見麵了。”


    “那最後,能不能再陪我去那個地方看看。”這是他最後的願望,也是他夢中經常出現的景象。


    那個地方,就是軍山山頂,那張竹林深處的古舊石桌。


    蘇皖同意了,他們一起沿著小路上山,來到命運最初開始的地方,一切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陽光燦爛,雲淡風輕,竹林在微風中溫柔搖曳,窸窣作響,耀眼的光斑灑落在女孩的長發上,輕快跳動著。


    有一個少年站在不遠處的小路上,偷偷看著女孩美麗的笑容,紅著臉不敢上前。


    “如果,”好像怕驚擾了美好的回憶,林槐乾輕聲細語問:“如果那時是我先走上前和你說話,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蘇皖微微一笑,“誰知道呢,這世上是沒有如果的。”她側過臉來凝視著林槐乾,認真地說:“所以,以後再遇到喜歡的人,不要害怕,勇敢地去和她說話吧。”


    “不要等到下輩子了,你還年輕,還有時間追求自己的幸福。”


    說完這句話,蘇皖便離開了,婉拒了林槐乾送她回去的提議,這個城市她離開了十七年,這幾天想好好看看它現在的樣子。


    獨留下林槐乾一人,愣愣地站在竹林中間,回味剛才蘇皖的話,忍不住落下淚來。


    這一次,是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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